不待多久,又有侍卫驾着一位发福中年太医过来,夏令姝围绕着那极力镇定太医走上了两圈,问他:“这些年来,可是你在为皇上配大还丹?”

中年太医早已察觉今日皇宫中不同,忐忑之余什么也不敢说。

夏令姝掐着顾双弦臂膀:“皇上,你可认识他?”

顾双弦心惊胆战:“令姝,祖宗传下来东西不能肆意否决。”

夏令姝鼻翼一酸,哽咽道:“你还在执迷不悟!你不要你自己命,我要!”说罢,自己从墙上抽出宝剑来,快步走到那中年太医身前。对方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大叫:“我有太祖皇帝遗诏,我们家族可以豁免死……”手腕一抖,热血飞溅,中年太医胸膛已经被对穿。

她将长剑往地上一掷:“太祖皇帝也做过错误决定,他错了,后辈替他导正就是,史官们若要口诛笔伐,朝着我一个人来好了。我不怕!”

木已成舟,顾双弦知晓那药方都是只转给一人,那人死了,继承人还没来得及面圣,那么这药方就是彻底消失在了尘世间。他哀痛祖宗心血毁于一旦,又心痛夏令姝在变故之前决然,到得最后,他也只能躺在床榻上任由人摆布,无法反抗。

夏令姝顷刻之间控制了整个皇宫,不许任何人面圣,也不请求夏家外援。她心底明白,夏家人掺入其中,要么背上弑君逼宫罪名会被满门抄斩,要么是荣极一时嚣张跋扈之后彻底被新皇记恨,让家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是顾家天下,她不敢让夏家人来参与。

她让人宣来几位德高望重老臣,扶着顾双弦隔着帘子对众人嘱咐一番,叮嘱天下为重君为轻,不要轻易给周边各可乘之机。老臣们虽然惊惧,到底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纷纷领命而去。

夏令姝又见公主与太子一起带在了身边,有了儿子女儿,顾双弦明显怒火削去了不少。老太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关键时刻救下了皇帝一命,不敢有任何松懈,依然隔着两个时辰就给皇帝扎针,夏令姝亲自给他喂药,擦身。

两个人自那之后很少言语,夏令姝是愤怒他顽固不化导致骤变,心惊胆战日日看着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对方就闭了眼,再也不醒来了。顾双弦被药物折磨,每日都是扎不完针,吃不完药,还心疼太祖流传药方被对方所悔,又高兴夏令姝在剧变下剖白,心口一半在愤怒,一半在喜悦,真正处于冰火两重天。

热热闹闹大年初一在慌张与剧痛下度过,夏令姝晚上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式。顾双弦手脚无力靠在长榻上,看着她里里外外忙活,自己左边臂膀里面是三个多月大女儿,右边爬来爬去没有安稳是儿子,再将今日对方布局和之前他安排都细想了一遍,最终只能一声叹息。

晚间,顾双弦一人躺在龙床上,不时望望一帘之隔妻儿,不时睁眼盯着床帐,老太医强撑着精神在一旁,细问:“皇上这些时日是不是增加了药量?”

顾双弦有气无力问:“大还丹?”

老太医点头,顾双弦斟酌着道:“朕前些日子就感觉力有不继,故而每月药量增加了一颗。昨日操劳太甚,半夜之时又补了一颗。”

老太医倒抽一口冷气:“皇上,那大还丹中含有让人成瘾药材,吃得太多就越依赖它,最终只会害了自己啊。”

顾双弦问:“邝婕妤为何没事?”

老太医一惊一乍:“她,她也吃了?”

顾双弦没回答。他给邝婕妤吃药不为其他,只是想要看看那药物对女子是否有害,若是有一样功效,到时候也给夏令姝食用,一家人都能够长命百岁,多好。

老太医斟酌半响:“兴许是她服药年月还不长,毒性还未侵入肺腑缘故。”顾双弦思忖了一会儿,“真是毒药?”

老太医已经摇头叹息:“皇上,您身子骨已经给了答案。”

到了半夜,太子与公主已经沉睡,夏令姝悄无声息站在顾双弦床前,看着他脸色一会儿红如火一会儿冰如白,他半眯着眼,轻声道:“姝儿,过来陪陪我。”

夏令姝冷道:“陪你做什么,你都要去赴黄泉路了,自己一路好走。”

顾双弦可怜兮兮地道:“我没有想过抛下你们母子。”

夏令姝酸楚,面上一动不动。

他继续道:“臣民们总是称呼朕万岁万万岁,可大雁朝皇帝们活到百岁都难,越是难就越是想要长命,为此找了不少法子。太祖皇帝为子孙们操心,本没有错。”

夏令姝道:“对,是我错,我不该阻拦,不该质疑太祖皇帝英明神武,我甚至该劝着你一直不停服药,服用到你那日突然……”她偏过头去,逼回眼中泪水。

顾双弦费力摸向她柔荑,放软道:“我错了。”

夏令姝哽咽着,缩在他肩头:“你不知道我担忧了多久,如果你真有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在这皇宫活下去。”她五岁时就跟随着一起逃亡过男子,她十岁起就开始追逐男子,十五岁满怀欣喜嫁给他,一年相爱,两年隔阂,三年和睦,四年分离,他已经在她前半生占据了太多时光,一旦失去,她要如何去面对后半身孤寂?待到太子一掌天下,公主出嫁从夫,她就只能守着宝书轩静静等待死亡,等待着黄泉路上去继续寻找那个身影么?

空旷宫殿里,第一次响起了女子啜泣声,隐隐约约缠绕在男子心头。

顾双弦脸颊磨蹭着她发顶,他留恋她给予温暖,留恋她坚强中微不可查脆弱,也留恋她从小到大悄无声息转过来凝视,他知道,所以才固执不愿意放手。

他姝儿啊,他舍不得她陪葬,也更加舍不得她独活。

皇帝突然病倒消息还是被人传了出去,到了初三,太后也从鼎衡宫过来,亲自看视皇帝。顾双弦听闻,立即让夏令姝将他从床榻上扶起,自己狠狠掐了一把脸色让人显得精神些,这才请得太后入内。天底下最尊贵一对母子明里暗里唇枪舌战,总算打消了太后疑虑,确定皇帝只是操劳过甚累倒了而已。临去之前,太后还别有深意赞赏了皇后,言及夏家是真正纯臣,顾双弦笑而不语。

初三下午,又有另外一则消息传到了宫闱:定唐王妃诞下一名怪胎,人已经自裁,香消玉损了。

侍寝五一回

听到太监们汇报之时,夏令姝正在看八王爷负责影卫们送来各类消息,其中以朝中权臣与皇族中王爷们异动为主,当然,还包括太后与赵王之间信息累积了半个桌案。

初春,皇帝寝殿内依然烧着地龙,温暖舒适让人昏昏欲睡。太监尖利而颤抖声调如带刺竹子‘吱——’地划在地板上,溅出了不少倒刺碎屑。

“自缢了!他们相处才半年,定唐王也舍得?”夏令姝怔怔问,与其是问跪着太监,不如说是问皇帝。

“兴许,老九并不知晓王妃这般软弱,受不住一丁点打击。”

夏令姝突地冷笑:“一丁点打击?你说说,如果她不自缢,她要用何种面目与定唐王继续做那恩爱夫妻?她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父母亲族?她要如何去应对世人辱骂嘲笑和诬蔑?别人会说她是产下‘怪物’狐狸精,说她是勾引定唐王妖孽,说她不是凡人,要活活烧死她!她如何活下去,怎么敢活下去?她自缢了,世间就少了一个妖孽,定唐王会得到世人同情和体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再迎娶新王妃入府,将前王妃遗忘得一干二净。”

顾双弦想了想:“就算九弟不想再娶,我也会替他重新选定一位品茂兼优门当户对女子做正妃。”

夏令姝剔他一眼:“确,若我生了一个怪胎,你顶多是赐我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成全你美名,也省得我在凡尘中受人欺辱。”

顾双弦知道她最近一边照顾自己,一边担忧皇城变故,担子太重,压抑了不少情绪,故而有点苗头就蹭蹭冒火。这样泼辣尖酸夏令姝比往日多了些人气,也更为让人又爱又恨。爱着她不再冷漠疏离,恨着她机灵通透。

顾双弦拉了拉身上被褥,笑道:“我哪里舍得让你屈辱死去,最多将你改头换面再换了个身份娶进宫来,继续做那皇家夫妻,一举两得多好。”换了身份夏令姝不再是夏家女儿,只会是他顾双弦娘子,没有了权利纠葛又夫妻同心,不正好一箭双雕么!

夏令姝哼道:“你白日做梦了。”没有夏家,哪里有夏令姝,也只有那样家族才培养出这样皇后。说着,她又仔细看看顾双弦发丝,想要从里面找出全白头发来:“太医说染发药水不能保持太久,今晚必须再染黑一次,别让人看出端倪来。”

顾双弦无力搭着她手,用手指去挠她手心:“大过年,别去定唐王府冲撞了,你替我赐下一些东西就好。待到九弟入宫谢恩之时,你再劝劝。”

夏令姝掌心微微发痒,另一只手替他整理好衣襟,嘀咕着:“你们兄弟交心不更好,我做嫂子不好说话。若是他说了王妃丁点不是,我会忍不住责骂他无情无义。王妃自从嫁与他起,就太苦,好不容易夫妻和睦了,没了半年就烟消云散,怎么想都不甘。”

夏令姝无法揣度出定唐王想法。自从那一次定唐王脱口而出话,她就有意与对方拉开距离,故而,再见之时,正巧是定唐王妃头七刚过,太后选定唐王入宫来散心,她才在众人面前安慰了几句闲话。

“皇后可听人说过那孩子样貌?”定唐王站在花团锦簇百花之间,提着一壶酒随意问道。

夏令姝并不想戳人伤口,只道:“王爷即将出征,府上可是都安顿好了?”

“人都走了,府邸也都空了,还安顿什么。”定唐王笑道,自斟了一杯酒喝干了它,遥遥望着在不远处花丛中扑蝶小宫女。宫女们五岁入宫,至今仍是黄口小儿,一个个被宫廷御厨养得圆滚滚一团,嬉笑陪着已经定亲几位公主在花丛中扑飞着,脸颊红润如苹果,笑声不绝:“那孩子只有我巴掌大,红彤彤皱巴巴,哭声如蝉鸣,非常弱小。”

“他娘亲疲惫靠在床榻上,说要看看孩子。我没有给她,直接抱着孩子出了门。她不哭也不闹,就如很多年前一样,只是默默看着我走出她视线。”

“当夜我去了兵部,孩子被奶妈们抱着,她偷偷去瞧,回房之后就上吊了。”

他转过头来,神色平静凝视着夏令姝:“你知道原因么?”

夏令姝瞥过头去,他目光太纯粹,直白表现出那一刻痛苦来。他说:“孩子有三只手。”他嘴角微翘了一角,似自嘲:“征战多年定唐王嫡亲儿子居然是三只手怪物,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太平静,明明是一身正气、刚正不阿如骄阳般夺目人,如今在这繁花似锦御花园中却被乌云罩顶了一般,成了一块黑糊糊砚墨。

夏令姝本想问一问孩子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转念再思忖,觉得这是火上浇油,最终只得一句:“王爷请节哀。”

定唐王视线落在她唇瓣上,正在斟酒已经溢满了杯沿,涓涓细流顺着落到了地面,浇灌着土地中被掩埋欲-望种子:“我有什么可以哀伤?为了三只手孩子,还是为那上吊自缢弱女子?”他摇了摇头,“太弱人,我不会可怜他们,更加不会在意。”

夏令姝绕开一步,离开他视线,提醒道:“再弱,那也是你妻儿。皇族保护子民,夫君保护家人,是责任,与他们是不是弱者无关。”

定唐王冷笑:“偏生,有一个人她就是拒绝我护卫,坚定不移要与我一起面对刀光剑影。你说,她哪里来那么多勇气和胆量?”

夏令姝气闷,状是无意退开一步:“因为,她有家人,她夫君在不远处等着她。所以,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必须勇往直前。”顿了顿,“王爷,你不懂什么叫做患难夫妻。”

定唐王妃了解他,所以选择了独自离去;夏令姝熟知他,只会对他退避三舍。看不起人命皇族,轻视妻儿弱小当家人,无人与他真心相待也是咎由自取。

巽纬殿内燃着暖香,轻轻袅袅吞云吐雾着。

顾双弦整个人懒洋洋倒在躺椅上,怀里小公主睁着一双灵动墨玉眼眸东瞧瞧西看看,偶尔听得皇帝唤一声:“小凤凰!”她就眨巴下眼眸,大发慈悲瞥一眼无聊至极父皇。

翎公主性子不随爹亲,反而像夏令姝多些,非常安静。太子是那种最会撒娇性子,经常为了引起父母注意会做出许多匪夷所思傻事蠢事。公主则完全相反,越是没人搭理她,她反而自得其乐;若是有人去逗弄,她就用着鄙视、蔑视、藐视眼神望人。你弄疼了她,她不哭不闹,你逗笑她,她会看心情回赠你一个口水泡泡。

因为很少哭闹,太子一度以为自己嫡亲妹妹是哑巴,为此心焦了很多日,费劲了心思逗妹妹大哭大闹,皆被人劝阻。

顾双弦看着太子抓耳挠腮急得上蹿下跳,这才十分‘好心’提醒太子:“小娃儿爱看逗趣脸。她不会哭,你就逗她笑嘛,学学猴子、蛤蟆或者大尾巴狼样子,逗逗她。”

于是那一日,太子不时鼓起腮帮子做癞蛤蟆,又不时抓痒痒似上蹿下跳扮猴子,拿着皇后狐皮围脖绑在臀部做尾巴,逗得小公主咯咯笑。他又抱着小公主在殿内玩飞飞,结果被浇了一身童子尿,气得他晚上死皮赖脸要母后安慰,蹭在龙床上扒住美人娘亲歇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顾双弦就让人搬来了《史记》让太子熟读,他要时不时抽查。

这抽查时段往往是在太子死皮赖脸对着皇后撒娇,对着妹妹发傻时候,皇帝就让人捧着砖块厚书籍笑眯眯放在他手中,一指御案:“要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天儿,吃你该吃苦去吧!”翎公主‘啊噗’对着哥哥吐泡泡,目送他哀怨走出自己视线,眼珠子一转,给了父皇一个类似鄙视眼神。

顾双弦目光锐利,坚决认定那是翎公主对自己英名决定表示赞同。

皇帝病着不大出门,皇后控制着整个后宫,烦心事也格外多。顾双弦有她陪着时候日子倒也消磨得快,乍然没了她又觉得后宫人员太多太复杂,抢夺了皇后视线,居然抛下了皇帝自己出去吃香喝辣,太让人愤慨了。他体内毒素被老太医每日里调理虽然不见太大好转,倒也没有恶化,如今躺在摇椅上,让小公主伏在他胸口涂抹口水,一边琢磨着怎样才能吃到‘肉’。

没错,皇帝又饿了一些时日了。

两人相隔四年,好歹见了面,他是猛地‘胡吃海喝’,一个过量吃出了小公主。怀孕十月,再坐月子一月,加上两人时不时闹出一点小矛盾,他满打满算起来,自己一年中居然只有一个月‘吃饱喝足’了!太匪夷所思,太……让他纠结郁闷了。

他怎麽不多忍忍呢,少吃多餐也好啊,否则也不至于成为大雁朝上第一位‘饿’成癔症皇帝。正琢磨着歪心思皇帝眼尖瞄到殿外款款走来邝婕妤。

艳阳正盛,邝婕妤一身绯色曳地长裙踏花而来,待到近前只让人嗅到一股寒冷清香,而她手中亲自捧着盅。

顾双弦笑道:“爱妃不爱娇花,爱补汤,可浪费了不少大好时光。”

盈盈叩拜后,邝婕妤将物品放在茶几上,轻轻打开盅盖,道:“天底下,有荣幸为皇上亲手熬补汤女子屈指可数,臣妾感恩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说着,盛出一碗浓汤来,黑糊糊看不出里面到底掺了些什么。

顾双弦遥遥望了一眼守在旁边小卦子,对方已经接过汤碗喝了一口,半响过后这才点点头。邝婕妤熟练接过旁人递送金边银碗银勺,这一碗才是真正盛出来给皇帝品尝。

翎公主嗅得香味也睁开眼眸来,机灵地到处乱转。邝婕妤一心要讨好皇帝,当即夸了公主不少好话,说得对方好像仙女下凡,而顾双弦就成了那玉皇大帝。伸手想要抱一抱翎公主时,皇帝却不肯了,只虚抱着孩子一副无动于衷模样,转头正准备喝第一口补汤。

邝婕妤突地道:“皇上,臣妾也想为大雁朝尽一份力。”

顾双弦停住,似笑非笑道:“爱妃这一碗汤里放料可真足,花了不少心思吧。”

邝婕妤只垂首道:“臣妾想要替皇上开枝散叶,请皇上成全。”

顾双弦挑眉笑了笑:“你到是实诚,有话直说也是你最大优点。不过,”他停了停,嘴角轻视若隐若现:“在这宫里人,都应该明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回去仔细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邝婕妤乍现出伧然欲泣悲情来,紧着鼻翼,磕头下去:“是臣妾越矩了,请皇上恕罪。”说着,跪行几步端过小卦子手中药碗,用银勺搅动两下,盛气八分汤药吹了吹,这才缓慢递送到顾双弦唇边,似哀求似幽怨凝视着他。

翎公主手指间抓着父皇发丝动了动,顾双弦仿佛叹息了声,张口喝了下去。邝婕妤沉默伺候着他吃补汤,他也沉默着拥紧了小公主,心不在焉遥望着殿外。

夏令姝那熟悉身影出现在阶梯下时,他几乎轻笑出声,道:“可回……来……”话还未说完,耳鼻口中突地缓缓流出鲜红血液,如三根纠成一团红绳从几处抖落出来,贴在他病弱中略显蜡黄脸颊上,触目惊心。

夏令姝温柔平静眼中迸出凄厉血丝,膝盖一抖,人已经冲了进去:“双弦!”

侍寝五二回

她惊呼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殿内,绽开了无数星光火花。

顾双弦耳目有着无数血液涌出。他在血雾中只能看到远处那个熟悉身影越来越近,耳边邝婕妤惊叫声连绵不绝,他九弟在暴喝,宫人们恐惧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屋檐,到处都有一种求生希翼和速死绝望在空中激烈碰撞。

他是皇帝,死于中毒话,邝婕妤要被灭满门,其他嫔妃殉葬;他太子年幼,会被众多兄弟压制郁郁寡欢;他最爱女子,下半生会孤苦无依,带着太子公主沉寂在冰冷皇宫中,就算荣华富贵一生一世,也依然只是男子依附,权臣指间棋子。

他难道真没法护着家人么?他难道只能由着阴谋将他一生断送?他真会轻易放弃手中一切,放弃妻儿,任由帝王命运牵引着他一路下黄泉?

掌中柔软,是夏令姝惊恐下抓住浮木,她眼角泪盈盈有光:“双弦,别抛下我们。”

顾双弦张了张嘴,血液从嘴角涌出,他呛咳两下,凝视着她:“别,担心。”眼神虚飘到不远处急怒攻心定唐王,再看看被骤变吓得摇摇欲坠邝婕妤,疾速奔来太医,他动弹了下指尖,在夏令姝固执神色中轻声道:“传……赵,王。”

夏令姝一愣,身子虚晃两下,方才悲痛被强制压抑了下去。她坚定点头:“你要撑着,我守着你。”

顾双弦心口突地冒出一股气力,用尽最后余力道:“小……心……”头一歪,整个人已经不醒人事。

眼尖胆小宫人已经开始支撑不住跪地啜泣,定唐王对着太医们威胁都在夏令姝耳廓之外,她看着太监们抱拥着顾双轩去了内殿之后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双手依然残留着顾双弦余温,眼角泪却已经干涸,再站立起来女子俨然成了这大雁朝最尊贵最有权威皇后,她冷哼一声,整个宫殿内宫人俱都在颤抖。

邝婕妤泪已决堤凝视着皇帝方向,想要通过重重门帷冲到皇帝身边:“臣妾不知道汤药有毒,臣妾是无辜,皇上……”

夏令姝扬手:“来人,将邝妇人绑入掖庭,没有本宫懿旨谁也不许探视。”殿外叠声大喝,冲进来两名凶蛮护卫,毫不顾忌邝婕妤呐喊直接将她拖了下去。女子凄厉呼喊还在殿内流转,小卦子快手快脚掏出巾帕塞入了邝婕妤嘴里,众人只觉得肩膀一松,再一次转头小心翼翼窥着平静面容下已经盛怒皇后。

夏令姝转向定唐王:“王爷,皇上这次重病非同小可,为了大局安定本宫需要加强宫闱护卫,”她盯着定唐王,一字一句道:“以防有心人趁虚而入。皇上与王爷兄弟情深,不知道您……”

定唐王凛然道:“一切由皇后安排,只要皇兄安然无恙,本王愿意全力协助。”

夏令姝点点头,这才对着梁公公一条条颁布懿旨。不出一刻,整个巽纬殿已经被围成了铜墙铁壁。同时,皇城内护卫增加了三倍,世家高管们在年节异动中似乎嗅到了血腥气,一个个都涌向了夏家,想要探听一点点细枝末节。夏家百年世家,门人小厮们都是何等厉害,你一开口,他们就讨要新春红包,你再开口,他们就道‘恭贺新禧’,你再接再砺,他们就笑嘻嘻‘年年有余’,一个个油腔滑调,充分展现了皇朝中世家门人六品官嬉皮嘴脸,让人气也气不得,还得赔笑不止。

赵王就在众人猜忌目光中堂而皇之入了皇宫,与此同时,赵王妃夏令涴也悄无声息进了巽纬殿偏殿。

正月十三,新年气氛还相当浓厚。宫内红绸灯笼还高高挂着,各色绢花点缀在古木屋檐,就连威严石狮那冰凉粗脖上也系着丝带,寒风吹起,那尾带就轻轻飞舞着,如小女儿情愁,更似大男子胸腔里喷洒血沫,还未干透,又被突然降临大雪给淹没。

夏令姝站在殿门口,狐裘襟边坠在玉石阶梯边,一半已经湿透了,一半还贴在身上,站在寒风中越发冷。赵王妃在雪花飞舞中一眼望去,仿佛看到了一座名为‘绝望’雕像。

赵王妃冲上去几步想要握着她手,转瞬醒起这是皇宫,那伸出手肘打了个弯成了半揖,跪了下去大呼‘皇后千岁’。

呼声刚起,就听得微乎其微低泣:“姐姐!”

姐姐,简单两个字,包含内容何其多。

妹妹身为皇后,姐姐却是最有威胁力权臣妻子,两人虽然秉持着夏家教导,每次入宫相见都是礼仪有佳,可到底身份不同,再多亲情也被权利给阻隔,成了那双面绣,一面是荷花夜池,一面是猛虎下山。夏令姝出嫁后,要换夏令涴一声‘姐姐’何其难。赵王妃红着眼眶,遥想到了少时面临生死绝境之时,妹妹冲过来那一声轻唤,也是如今日这般,有委屈有惊恐,可更多是依赖和信任。

赵王妃那手终于还是伸了出去,轻轻握着夏令姝指尖,触觉冰凉:“让妹妹久等了。”

夏令姝鼻翼微动,喉咙深处哽咽这才咽了下去,垂首道:“宫闱太远,我怕你们都不愿意来。爹爹早已不在,娘亲入了佛堂,姐姐嫁作人妇,弟弟有了内眷,就连其他姑姑婶婶们,因着规矩也不大愿意来。”见了过去夏家女儿,就算是长辈也依然要下跪三磕头,高傲是世家女子谁愿意来?不求人时候,谁都低不下那颗傲然头颅。

短短几句话,叙说尽了夏令姝在宫闱孤苦无依。皇家媳妇,本来就亲情淡薄,偏生里面又添了人情世故,越发显得这一对尊贵夫妇成了远离群山孤岛,隔着浩瀚海洋让人望而却步。

侍寝五三回

赵王与定唐王那一架打得莫名其妙,散时候两人脸上完好无损,衣裳下却是不知道添了多少青紫。

定唐王怒火十丈回了府,赵王被赵王妃扶着去了偏殿,夏令姝等到太医们确定了方子熬了药,给顾双弦服用之前一直没有离开。

她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看不到他睁开眼了。

二十多年积压下来毒素非同小可,经过老太医慢慢调理皇帝才能勉力处理朝政,如今雪上加霜,是福是祸连夏令姝也没有了底。她只能悄悄,时不时用指尖去磨蹭他掌心,热度过高时候,她就吁出一口气;冷如冰块之时,她就屏着呼吸。反反复复,天何时暗了下去也不知晓。

小公主被人哄着睡了午觉起来,趴在龙床上揪着父皇被褥,睁着大眼睛好奇左望望右望望,看着母后哈哈笑着,口水都滴答在了被褥上。夏令姝将她放在顾双弦肩旁,小公主口水就都滴在了他衣裳上,一边笑一边转动着脑袋,努力想要翻滚到父皇身上去。

赵王与赵王妃进来之时,看到就是一副寻常亲子寻乐图。若不是顾双弦昏迷着,气氛会相当欢快,笑语会更加多。

“本王已经着人去请龚夫人,相信不出几日皇上病情就会有好转。皇后娘娘暂且安心,照顾好太子与公主殿下。”

夏令姝斜着身子,对赵王苦笑道:“有劳姐夫费心了。”她斟酌了一下,继续道:“方才姐夫与定唐王是何故起了争执?”

“他不肯出兵南海。”

夏令姝一惊,整个人已经伫立起来:“他想要抗旨吗?”

赵王冷笑:“当初那圣旨就接得奇怪,说不定他心里一直不愿。今日正好时机成熟,他拒绝也是预料之中。”

夏令姝问:“那兵符呢?”

赵王侧过身去,不多会太子被人从外面迎了进来,一头雪花,手中提着金丝笼子,里面关着一对鸟雀唧唧没停,长靴上泥浆在地毯上一步一个脚印。这哪里是尊贵太子,而是顽皮野小子。夏令姝心里窝着火,面色已然难看起来:“太子殿下好大架子,本宫遣人三催四请都见不到尊驾亲临,这会子倒是记起回宫了。”

太子玩得疯头疯脑,哪里还记得时辰,当下即问:“母后何时招过儿臣?儿臣全然不知。”

夏令姝怒发冲冠,即不能说皇帝病重,也不能说朝局突变,压着火气只道:“你既不知,那就是身边伺候人有意违旨了!”目色一冷,喝问:“太子身边谁当值,推下去行杖一百。”

太子吓了一跳,不知道母后为何暴怒,就算他当日戏弄妹妹,她也没有拿过身边人撒气,如今这般倒成了后妈似,吓得他一时之间没了应对。

自从夏令姝回宫之后,太子逍遥日子就到了头。夏令姝总是再三提醒他要一日三省,洁身自好,并且明白自己身份需要承担责任。读书时辰都不够,玩乐就成了奢望。夏令姝望子成龙,想要太子将她不在身边四年学识都补回来,太子却是到了逆反年纪,你说一,他偏要二,针锋相对之后总是败下阵来,一天到晚挂着苦瓜脸读书学武,苦不堪言。故而好不容易过年,太子被夏令姝放了假,就使劲疯玩,身边侍从们也使劲了浑身解数哄太子开心。夏令姝派去传旨意人不能说皇帝不好了,也不能说皇后地位已经风雨飘摇,更是不能说太子你要大难临头了,只吱吱唔唔让人赶快带了太子回去。过年节,宫里当值人人在心不在,哪里愿意去守着那一对夫妻,自然是能够哄着太子多玩一会儿,谁都没有想到回来之后就是灭顶之灾。

一百杖棍下去,别说小太监宫女们,就算是身强体壮侍卫也会去了半条命,其他人直接见阎王了。

夏令姝素来心冷,宫人们也都见过她雷厉风行手段狠辣时候,故而没有人敢大声哭,有人亲身求饶,有人边哭边磕头,太子已经被这番变故惊得反驳:“是儿臣要耍,不是他们错!母后有气对着儿臣来就是,何必杀鸡儆猴,平白落了下乘。”

夏令姝气得发抖,赵王与赵王妃冷着脸俱都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好好好,我不拿人撒气。来人,将太子带回东宫面壁思过,这一个月都不用来请安了。”

太子大声问:“没有这些人伺候,我才不去面壁。”

夏令姝嗤笑一声,端坐在龙床上,遥遥看着二门帷帐外跪着一地宫人们,久久没有言语。

夏令姝问:“太子殿下这是要为了宫人们而违抗本宫懿旨么?”

太子挺着脊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