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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影壁时,一个穿藕丝色广袖对襟长衫的男子迎面走来,身后跟着几名缁衣卫士,几人行色匆匆,见了她只是顿了一下,脚步依旧没停。

崔滟伸长手臂,挡在长衫男子跟前:“大哥,那个太薇公主,是你亲自接到西宁国来的?”

崔泠眉峰轻蹙,脸一扬,院中的仆役和卫士们连忙迅速散去。

崔滟杏眼圆瞪,继续质问崔泠:“她怎么和薛寄素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人有相像而已。”崔泠轻扫袍袖,“朝堂上的事,你别多管,冯尧最近脱不开身,没时间替你收拾烂摊子。”

崔滟冷笑一声,“只是人有相像那么简单?”她围着崔泠转了一圈,面色愈发狠厉,“还是说,大哥你对薛寄素余情未了,看到一个和她容貌肖似的公主,就把她带回西宁国来,想睹物思人?”

崔泠神色平静,目光寒冷,嗤笑一声,“五娘,你在害怕什么?”

被崔泠幽幽的眼神直视着,崔滟不由打了个颤,紧紧抱着胳膊道:“我怎么可能不怕?薛寄素是死在咱们侯府的!”

“喂她喝下毒酒的是我。”崔泠眼波流动,眸子里似有水光潋滟,一字一句道,“她的仇人是我。”

崔滟踉跄几步,像是在笑,又似乎在哭,“大哥,你分明知道,我和嫂子都做过些什么!”

她和孟巧曼,都把薛寄素恨到骨子里,怎么可能容忍薛寄素死得那么痛快?要不是崔泠先动手,她们会把薛寄素带到刑场之上,让她亲眼看着薛家几百人丁一个接一个惨死在刽子手刀下。

等薛寄素受尽痛苦折磨之后,再一点一点熬死她。

要不是崔泠……

崔滟回想起三年前的旧事,目光中渐渐透出一丝惊疑之色:“大哥,你既然知道周皇后身上有这么多古怪之处,为什么隐而不发,瞒着我和嫂子?”

害得她贸贸然进宫,在世家命妇们跟前失尽颜面!

第58章

“因为没有必要。”

崔泠低下头,掸掸被崔滟弄乱的衣襟,“你放心,只要侯府一日不倒,你还能继续安安稳稳做你的将军夫人,谁也夺不走你的荣华富贵。”

说罢,转身欲走。

“没有必要?”崔滟冷笑连连,忿意难平,“就像薛寄素死的时候,大哥也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只因为你觉得没有必要。”

她猛然变色,拦住崔泠的去路:“那时候国公府上下几百口已经关押在大牢里,只等问斩,大哥竟然还有闲心和薛寄素月下对酌,陪她在内院吃除夕夜饭。薛寄素死后,应该和薛家人一样抛尸荒野,大哥又故意拖延,始终不肯交出她的尸骨。这桩桩件件,早就让我怀疑了!现在,我只想问大哥一句,三年前的除夕夜那晚,如果孟家人没有派兵守在院外,如果不是事关崔孟两家的荣辱存亡,大哥是不是打算放过薛寄素?”

崔滟盯着胞兄崔泠的眼睛,神色冷厉,步步紧逼:“大哥别想瞒我,我们俩是同胞兄妹,从小到大,我总能一眼看出来你是不是在撒谎。你是不是对薛寄素动了恻隐之心?”

“斩草除根的命令是我亲自下达的,五娘觉得我会心软吗?”

崔泠淡笑一声,仰起脸,看着碧蓝天空尽处一簇烧得火红的流云,目光似出神,又似入神,幽黑的双眸里有晶亮的流光闪烁:“她反正总是要死的,知道真相和不知道真相,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崔滟眼角斜斜挑起:“也许大哥觉得,薛寄素死得不明不白,就不会怨恨你了?”

“庸人自扰。”崔泠轻轻推开崔滟,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笑意,“我苦心孤诣,在宦海沉浮多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恨我的人还少了?我从不怕被人怨恨。”

他收起笑容,语气中露出几分凛冽之意:“害怕的人是你。”

“没错,我害怕。”

慑于崔泠的气势,崔滟一步一步退到透雕影壁下,瑟瑟发抖,抱紧双臂,脸颊旁不觉间滚下两串泪珠,连哭带叫道:“我当然害怕!薛寄素的侄儿侄女是我亲手摔死的!是我在行刑前杀了那对姐弟!大哥你明明知道我会害怕,还瞒着我周皇后的事!你知不知道她看我的眼神有多么可怕!她们俩几乎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一样!她肯定是薛寄素的转世!她是来找我报仇的!她不会放过我!”

“你摔死青郎和阿蛮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将来仇人也会向你报复的觉悟。”崔泠看着浑身发颤的崔滟,神情中没有一点怜惜,语气却缱绻而柔和:“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我都还年幼,为了让你和母亲不必看人冷眼,我每天四处求告,独自一人撑起侯府的生计。下人跑了,再买一批忠厚老实的顶上。店铺被人抢占,我一家一家抢回来。账上没银子,我放下身段、铤而走险,和下贱低等的商贩合作买卖。不管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哪怕被人当面吐一脸唾沫,我都能忍受下来。我从不曾诉过委屈,说过烦难,只因为我不想你们跟着忧心,你依然是娇宠的侯府小姐,母亲依旧是尊贵的侯夫人。”

崔滟眼中放出一点充满希冀的亮光,向前几步,一把攥住崔泠的手,“大哥,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疼我。我是你的亲妹妹,而且还是唯一的亲妹妹,爹临走之前嘱咐过你,要你一辈子保护好我。你当时对爹发过誓,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你不能食言!”

崔泠甩开崔滟的手,“我从未辜负父亲的期望。可是你呢?”

他面带讥诮,“我在沙场上九死一生,你从来没关心过我是生是死,只知道和京师的世家小姐们争风吃醋。十五岁那年,我从西疆凯旋回京,你没有问我的伤势,一开口,就是找我讨一件百鸟羽毛制成的披风。我那时重伤在身,连路都走不了,能从土人的伏击中活下来都是三生有幸,哪里来的闲工夫去给你搜罗百兽羽毛?你当时做了什么?”

崔滟回想起前事,又羞又窘,讷讷道:“那时候妹妹年纪还小,还不懂事……”

崔泠一口打断崔滟,冷声道:“你叫嚷着父亲的名字,在屋里大哭大闹,撒泼打滚。我从战场上回家的第一天,数九寒天,园子里的水池都结了冰,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就被母亲罚去跪祠堂,对着父亲的牌位思过。直到第二天同僚和部下上门来探望,母亲怕在人前失了礼数,才允许我起身。”

说到这里,崔泠微微一笑:“幸好冯尧来得及时,不然我的腿,说不定就废了。”

崔滟脸色惨白,愈发抖个不停,强笑道:“大哥向来懂事,母亲才会格外偏疼我一些。大哥这些年来从来没说过什么,原来心里也是有怨气的。”

“怨气?”

仿佛是觉得崔滟说的话十分滑稽,崔泠嗤笑一声,眉宇间浮起几丝郁色,像墨汁在水里晕开,一旦染上这抹沉郁,连笑容都是苦涩的。

“我从没有刻意抱怨过什么。”

他轻敛袍袖,暮色落在他的衣袍间,在藕色素罗上镀了层柔和的晕光:“你自幼受母亲宠溺,性子娇惯,也就罢了。只要有我在,你可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你有用不完的财富,享不尽的荣华,就连西宁国的公主,也未必比得上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非要掺和薛家的事?”

最后一句,隐隐有几分质问的意味。

崔滟细白的贝齿咬在殷红的樱唇上,挣扎片刻,愤愤道:“因为、因为薛寄素……”

然而,崔泠并不关心她的答案,自顾自接着道:“掺和进来也就罢了,如果你果真有几分手段,我还能添个帮手,你我兄妹血脉相连,你总比外人要妥帖些。”

崔滟瞪大眼睛,瞳孔微张。

“可惜你愚蠢狂妄,自私自利,除了和贵夫人攀比吃穿用度之外,一无是处。”崔泠举目看向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以后做事情前,先想清楚后果是什么。三年前你有胆量亲手摔死薛青郎和薛阿蛮,怎么没想过或许有一天薛家亲族会让你血债血偿?”

“我该怎么办?”

在宫门前的嚣张,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崔滟想起薛家姐弟死前的惨状,心中满是惊恐,不由得涕泪齐下,“大哥,你还记得你发过的誓言吗?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能狠心杀死一对手无寸铁的姐弟,别的人,就下不了手?”崔泠目光愈发冷冽,“只会一味害怕躲避,你的仇人就会放过你了?”

崔滟向后几步,靠在透雕影壁上,发髻缠在雕镂的麒麟彩砖间,撕扯间头皮生疼。

“大哥,你竟然怪我?”崔滟恼羞成怒,“害死薛家满门的是你和舅舅,我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杀死薛青郎和薛阿蛮而已,要不是我,他俩会被砍掉脑袋,死无全尸!”

“我不怪你自作主张。”

晚风吹动崔泠鬓边的发丝,暗沉夜色一点一点融进他的眼瞳之中,他看也不看崔滟一眼,转身离开,“可你不该为了发泄自己的私欲,当着薛家人的面摔死薛青郎和薛阿蛮。”

“杀死他们的方法多的是,不该由你亲自动手。”

簪环发钗扑扑簌簌往下掉落,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崔滟忽然放声痛哭,望着崔泠远去的背影,厉声道:“我不管,大哥,你必须保护我,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还有娘,娘最疼我了,我这就回去写信,我把娘从寺里叫回来!我看你怎么向娘交代!”

崔泠的脚步迟疑了片刻,没有回头,“你尽管写,端看母亲能不能收到你的求救信。”

崔滟怔愣片刻,想明白崔泠的暗示,立即勃然变色,愤怒暂且压过恐惧,蓦然底气十足,质问道:“你把娘软禁起来了?难怪好端端的,娘突然闹着要去山上修行,原来全是大哥捣的鬼。大哥,娘可是你的生身母亲,你怎么敢?”

崔泠的身影消失在朱红大门外,声音从院外遥遥飘来:“像你说过的,我连自己的发妻都能毒杀,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大概是明白他的狠心和决然,崔滟没有继续逼问。

崔泠转过穿廊,低头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再抬头时,目光霎时一冷,“什么时候来的?”

冯尧摸了摸发红的耳朵,不敢说自己刚才一直在月洞门外偷听,扬了扬手上的洒雪马鞭:“我才刚回来,真的,外边的人都瞧见了,我才刚刚跨下马呢。”

看崔泠神色不豫,他挖空心思想掩饰:“不信侯爷去问问守门的老黄,他看见我进来的!说来也是巧,我刚进来,迎面就看见侯爷走出来了。”

说罢,嘿嘿一笑,满脸憨厚。

崔泠不语,径自往前走。

冯尧松了口气,亦步亦趋跟上去,“听说周皇后给咱俩送美人了?这美人是貂蝉呐,还是西施?”

“你就是为了这个赶回来的?”

冯尧连忙摇头,“唉哟,我这不是怕五娘又闹腾嘛!侯爷你不是吩咐过吗,在没弄清周皇后的底细之前,不能轻举妄动,我怕五娘不知轻重,乱了侯爷的布置。”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西边院子一片吵嚷,俄而是马嘶长鸣,脚步纷杂。

几个惊慌失措的丫鬟白着脸,跑到崔泠跟前,一矮身,跪了一地:“侯爷,姑奶奶骑着飞雪出去了!”

第59章

飞雪是崔泠的爱驹,因为四蹄长有一撮雪白杂毛,所以被命名为飞雪。

冯尧急得直跺脚,他生得胖,厚重的脚底跺在院中的青砖地上,震得嗡嗡响:“我去追五娘!”

“不必。”

崔泠拦住冯尧,“她不是周皇后的对手,让她去山上清静清静也好,免得她捅娄子。”

“侯爷是故意的?”

冯尧抹去额角的汗珠子,“我说侯爷怎么和五娘较起真了。原来是为了把她骗到五台山去。”

这一句,无疑是不打自招。

崔泠扫一眼冯尧,冷笑一声。

冯尧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懊恼道:“叫你嘴快!叫你嘴快!”

“别耍贫了。”

出了永宁侯府,崔泠拐进一条窄深僻静的巷道中,“为什么提前回来?不是让你去盯着东城的御林军吗?”

冯尧挠挠束成高冠的头发,他是武人,不大习惯五品将军正经的朝服衣着,如果不是为了找个由头提前返回京师,他才不会穿戴得这么正经齐整:“还不是让周皇后给闹的。”

“小皇帝准许她插手军队的事?”

冯尧两手一拍:“她倒是没敢打军队的主意,可她让驻守东城的两伙屯军打起来了。”

崔泠眉峰轻蹙:“怎么回事?”

“周皇后今天不是传召命妇进宫吗,说是要给小皇帝选妃。”冯尧朝崔泠挤挤眼睛,“我还纳闷呢,这周皇后怎么这么大度?才刚当上皇后没几天,就急着给小皇帝送美人,从没见过她这么贤惠的,原来是等在这里!她把世家小姐们全招到宫里,什么琴棋书画,诗赋礼乐,绣花啊歌舞啊厨艺啊,全都比了个遍,不仅比,还一个一个评出名次高低,列成单子,贴在门墙上给众人观看品评。京城里的那些世家小姐们,个个都是家里的姑奶奶,争强好胜,明争暗斗,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哪一个是好惹的?几场比赛下来,全跟乌眼鸡似的,瞧谁都不顺眼。”

崔泠冷笑一声,“她想让世家们窝里斗?”

冯尧撇撇嘴,骂骂咧咧道:“周皇后的手段是拙劣,可架不住世家们面和心不合啊!尤其那几家原本就彼此看不顺眼的,听说小姐们为了赢过对方,全把看家本领给使出来了。不用周皇后架桥拨火,才出宫,她们就在宫门口起了争执,其中一家撞了这家的马车,这家又撞了那家的,闹得不可开交,摔了不少小姐太太。东城那边的两伙屯军分属不同的指挥使管辖,刚巧他们两家的女眷在宫门口吵了一架,其中一位老太太还摔伤了腿,两伙屯军得知消息之后,也光着膀子干了一场,幸亏都督府的参事制止及时,不然搞不好得哗变。”

说到这,冯尧长长吁了口气,哗变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朝廷不追究,还算好的,一旦朝廷派钦差认真彻查,从都督府到屯军所的芝麻小官,全都得一把撸了!

崔泠脚步微顿,“消息传得这么快?”

京师和东城屯军所,一来一往,怎么说也得一个多时辰。

冯尧支吾片刻,心一横,老老实实道:“我不是嫌营里寂寞嘛,专门差使几个跑腿的替我往来传话,让他们给我说些京师里的新鲜事解闷。估计是他们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崔泠淡淡地扫冯尧一眼,冯尧既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回京师,那肯定不是估计,而是确定了。不然他不会只因为将军府多了几个美人,就贸贸然抛下正务,赶回京师。

冯尧向来喜欢探听世家们私底下的龌龊事,看他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多半是因为他对世家小姐们的才艺比赛很感兴趣,特意找人时刻注意宫里的动静,还滥用职权,让斥候来回传递消息。

没想到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无意间把京里的消息散播得沸沸扬扬。两位指挥使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再经旁边的人一鼓动,不打一场,怎么对得起军人血性。

“你说错了。”

崔泠抬头,看着街旁亮起的一盏羊角灯笼,眸中寒光流动,“周皇后的手,还是伸到军队里去了。”

冯尧一扬眉,“怎么可能?她一介深宫妇人,又才来西宁国没多久,军队森严,岂是她想安插人手就能安插的?”

当初为了在军队站稳脚跟,冯尧和崔泠亲上战场,靠一场场实打实的战功,才杀出一条最便捷的晋升之路。在军队里,可不讲什么人情关系,周瑛华是南吴国公主,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月间拉拢军队将士?

“太凑巧了。”崔泠说得很笃定,“周皇后幽居深宫,足不出户,却对屯军的戍守将士各自的家底一清二楚,还能准确无误地加以挑拨,不是有人从中指点,就是她在军队里藏有细作。”

冯尧悚然一惊,“不是吧?周皇后的手脚怎么这么快?小皇帝都还没开窍呢,她竟然已经打通军队了?”

崔泠蹙眉沉思,片刻后,轻轻道:“也许,她在来西宁国之前,已经安排好人手了。”

冯尧抓耳挠腮,想了又想,他投身行伍多年,军队里的将士都是从战场拼杀中结下的情谊,说救命之恩不大妥当,但要是没有兄弟们的互相扶持,谁能担保自己每一次都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

要他从患难与共的兄弟中找出周瑛华的眼线,实在太难为他了。他不想疑神疑鬼,和自己的部下互生猜疑。

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谁最可疑,冯尧嗐了一声,“侯爷,周皇后怕是还有后招。”

“这次才艺比赛,只是第一次遴选,周皇后抛出的诱饵,是一个婕妤之位。”

婕妤听着位分不算高,但古往今来,婕妤通常是贵族仕女入宫为妃时的最高赐封。

而婕妤的下一次晋升,通常就是皇后。

周瑛华当着命妇们的面,说要册封一位婕妤,这话既说出口,自然不能反悔。

经过一场比拼,世家贵女们已经差不多撕破脸了。周瑛华还不满意,又抛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婕妤之位,贵女们还不得打破头?

崔泠默然不语,宽袖中的双手微微蜷起。

含章殿。

卫泽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是不是采莲的时候着凉了?”周瑛华在灯下把玩一幅绣了半边寒雀争梅图的绸绢子,听到卫泽打喷嚏,头也没抬,轻声道:“称心,把冰盆挪出去。”

夏夜漫漫,天气闷热,含章殿四面摆了冰盆,盆中湃有新鲜南果子,清冽的寒意中蕴着丝丝果香。

卫泽怕热,一进房,就赖在冰盆边上,让宫人在一旁为他打扇。正觉得凉快舒适,眼看冰盆要被挪走,顿时不乐意了:“不用挪,我坐远一点就好。”

“别一味贪凉。”

周瑛华朝称心使了个眼色。

称心看看周瑛华,再看看卫泽,扑哧一笑,捧着冰盆出去了。

卫泽叹口气,摊开手脚,躺在木榻上,翻来覆去,似乎还是嫌热。

周瑛华摇摇头,放下绸绢子,接过宫人手上的团扇,挨在榻沿上,亲自给卫泽打扇,“等会儿让如意去熬一碗姜汤来,记得喝完。”

卫泽伸胳膊伸腿,一个翻身,挪到周瑛华身边,枕着自己的胳膊,让凉风吹拂到脸上,“我不想喝。除非……”

他眨眨眼睛,“除非阿素今晚什么事都不做,只给我打扇子。”

他躺在木榻之上,由下至上仰望着周瑛华。天气热,又是在东暖阁里,她没穿皇后袍服,只着一件鸭头绿芙蓉翠鸟纹窄袖交领香云纱氅衣,莺黄色百褶裙在榻沿铺散开来,像开了半屋子秀丽迎春花。

卫泽伸出手,指尖摸到一角柔滑绸料。目光继续往上,攀过盛开的迎春花、素雅的芙蓉、灵秀的翠鸟,不经意间看到她衣襟间微微露出半抹雪白如玉的胸脯,顿觉一阵脸红心跳,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周瑛华没注意到卫泽涨红的脸,眼眸低垂,轻轻摇动团扇。

金地缂丝海棠花团扇,临摹的是前朝国手之作,用色清淡,工整细致,清丽端雅,栩栩如生,寥寥几笔雕琢缕刻,绘出一幅烂漫春光。

扇柄是暗色红酸枝木柄,镶嵌鎏金花丝银饰,底下缀着螺钿蝴蝶花片流苏。握在手上,轻盈飘逸,流苏和腕上的金钏玉镯碰撞在一处,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卫泽以手支颐,长发松散下来,俊朗的面孔稚气未脱,手指故意去勾团扇底下缀着的流苏,意态闲闲,懒洋洋道:“阿素今晚在忙什么?”

周瑛华拍掉卫泽捣乱的手,“在忙着选美人呢。”

她让如意把炕桌上的绸绢子拿到卫泽跟前,“这都是今天世家贵女们当场绣成的,南吴国的绣品,讲究针法细腻,色彩清雅,西宁国的更重层次,虽然针法略微粗犷了一些,但花样更新鲜活泼,陛下看看,有没有合你心意的?”

卫泽莫名所以,一把推开刻丝湘妃竹笸箩,“懒得看。”

周瑛华轻轻一笑,继续缓缓摇动团扇。

暖阁内寂静无声,南窗的窗屉子支起半扇,晚风拂过婀娜多姿的玉棠富贵纹棂花,吹进房里,拂起重重纱帘。西域进贡的番纱,色泽艳丽,没有细密的花纹,但飘动间隐隐可以看到光华流动,像荡起一阵阵映着璀璨霞光的涟漪水波。

称心从小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正想推门进东边暖阁,如意朝她摆摆手。

“怎么?”

如意抿嘴一笑:“先别进去。”

第60章

“莲蓬送到兰台令府上了?”

卫泽绞着翡翠串缀流苏扇坠,“送去了,阮伯生亲自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