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和丈夫争执,也无法和儿子较劲,只把怨气都推在了儿媳的头上。但却没有仔细想,一个被皇帝厌恶疏远的嫔妃,让太子烦恼忍耐的生母,娘家又没有实权,而皇后有名分、有势力、有儿子,将来又要如何较量?

更不用说,蒋恭嫔还有前世谋害凤鸾孩子的过失,凤鸾的孩子,难道不是萧铎的孩子?有了这一层罪过,即便将来做了太后娘娘,只怕也连本朝的秦太后都不如,一切不过是她浮想联翩罢了。

*

礼部的确有向皇帝请示过蒋恭嫔的位分问题,皇帝不是忘了,而是没答应,至于原因没有说,礼部的人也不敢多问。反正蒋恭嫔将来都是太后,眼下是皇帝没提起擢升她的位分,即便太子登基,也不能埋怨先帝的不是。

其实皇帝自有一番思量。

首先,蒋恭嫔这人性子不够宽和大度,又和天底下大部分的母亲婆婆一样,喜欢拿捏儿子儿媳。皇帝这辈子算是受够了被太后掣肘,先是嫡母,后是生母,嫡母好歹还是为了政治原因,这个没法避免。生母秦太后完全就是闲的没事,给自己找事,三天两头把宫妃弄得哭哭啼啼的,甚至连孙子媳妇都不放过。

想来想去,还是压着蒋恭嫔让她看清楚规矩和现实,方才更为稳妥,免得将来老六登基了,还要和自己面临对秦家一样头疼的问题。

另外便是蒋恭嫔和太子妃凤氏有仇,太子妃即便好脾气,那也架不住婆婆隔三差五的拿捏,凤家的人更是受不了。特别是郦邑长公主还活得好好儿的,未来的太后和皇后掐架,再加上一个长公主和凤家在其中闹腾,估计老六的一个头都有两个大。

后宫不安静,还能安安心心的在前面处理政事吗?所以,蒋恭嫔将来母凭子贵升为太后,但只能是安享尊荣的太后。

因而听说蒋恭嫔连着两次叫了太子过去,里面都有争执,便叫了萧铎过来,正色叮嘱了一番,然后道:“老六,你要记住。”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这锦绣万里的江山姓萧,不姓秦,更不姓蒋!”

眼下正是三月明媚好春光,花开满园,春满人间。

但,皇帝的病却越来越重。

孝贤郡主出嫁三日,回宫来给父母请安时,萧铎忙得不行,匆匆回东宫见了女儿女婿一面,朝女儿问道:“一切可还安好?你嫁去卫家可还习惯?”

“很好。”孝贤郡主微微羞赧,低着头。

卫嵘恭敬的立在一旁,低垂眼帘,不敢四处乱看。

“好,就好。”萧铎没空细细多问,也没空在女婿面前摆老丈人的架子,“孤在前面还有事。”他交待凤鸾,“你留他们吃饭,让孩子们也出来一起聚聚,宫门落钥匙之前早点回去。”言毕,便脚步匆匆走了。

孝贤郡主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凤鸾看得清楚,却不想和她多说,道理她又不是不明白,吩咐道:“等会崇哥儿下了学,让他等着,说他姐姐回门来了。”然后看向惠姐儿,“知道你们姐妹情深,要说体己话,不过等等,我先领着你姐姐和姐夫去景合宫一趟。”

惠姐儿一身杨桃色的宫装,甜甜笑道:“我等着,母妃和姐姐去吧。”

龙凤胎素来活泼好动,喜欢跟着母亲出门逛,不过之前去景合宫见了蒋恭嫔一次,被冷冷的气场弄得好不自在,回来兄妹俩都是扭头撒手,不愿再去了。

因而婥姐儿赶忙接道:“母妃,我们也乖乖的等着。”

昊哥儿点点头,表示赞同妹妹的意思。

凤鸾当然不会反对,笑了笑,“等下我把年哥儿也带过来。”她站起身来,一袭明紫色的织金线百蝶对襟大袖衫,行动之间,露出下面大片深紫色裙,衬出明艳不可方物的容光。

卫嵘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满目惊艳。

果然外面的传闻不假,说是太子妃乃是京城第一美人,又善言语,所以专宠多年而不衰。甚至太子进宫,王府里的姬妾们一概不带,简直闻所未闻,京城里人人都说凤氏善妒、有心计云云。

可是和眼前这个容姿殊丽、语气柔和的大美人,似乎联系不上。

卫嵘在宫中度过了新奇而紧张的一天,等到回了卫家,全身都放松下来。然后换了衣服,去了母亲卫夫人屋里回禀,“听顺利的,太子和太子妃都很好说话,恭嫔娘娘也是…,客客气气的。”

卫夫人听他打了个结巴,不由担心,“怎么了?恭嫔娘娘说你了?”

“那倒没有。”卫嵘回道:“就是进去行了个礼,答了几句话。”见母亲一脸担忧之色,犹豫了下,低声道:“就是恭嫔娘娘和太子妃…,似乎有点客气。”

这是很委婉的说法了。

卫夫人如何听不出来?皱了皱眉,“这天底下,婆媳关系本来是最难处的,更何况是天家皇室?罢了,这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也操心不来。”

卫嵘点头,也道:“是呢,儿子明白的。”继而说起妻子,“倒是郡主,身份委实有些特殊,不尴不尬的,哎,往后小心应对着罢。”

说是太子之女,未来的公主,可是和太子妃凤氏不和睦啊。

卫夫人不以为然,正色道:“我们卫家只以礼相待,守着规矩,你不打骂她,我也不专门拿捏她,到哪儿别人都说不了嘴。”想起上次见过凤氏一次,“太子妃虽然言辞犀利了些,但并非不讲理的人,应该无碍。”

接下来,的确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

然而很快风波掀起,起因是蒋恭嫔要把惠姐儿嫁到蒋家去。她盘算过了,眼下蒋家没有适龄女,可以在儿子身边服侍,那么给蒋家捞一个未来公主也不错。当然惠姐儿身份不是很好,但没法子,婥姐儿和珍姐儿都太小了。

在之前,穆家长房曾经派穆柔嘉过来说项。意思是,穆家和贤姐儿没有缘分,但希望把惠姐儿嫁过去,除了照顾外孙女,也有让长房出个驸马,好抱未来皇帝大腿的意思。

毕竟穆家长房已经失去了爵位,再不和皇室联姻,将来等到穆老太爷一去,理国公的爵位是二房的,穆家几房再分家各过各的,长房就得退出勋贵圈子了。

凤鸾和萧铎商议了下,觉得穆家长房虽然有私心,但是惠姐儿嫁过去放心一些,而且对凤鸾的名声也好。万一惠姐儿和驸马争执了,和婆婆吵嘴了,那是表哥和舅妈,总不能说是凤鸾挑的亲事害了她。

虽然惠姐儿年纪小还开口答应,但也没拒绝。

穆家长房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断断没想到,蒋恭嫔会横出来插一杠子,最要紧的是,萧铎居然同意了!站在萧铎的立场,惠姐儿嫁去穆家和蒋家都是不会吃苦的,同样都是不会影响凤鸾的名声,两者并没有区别。

而之前因为替凤鸾说话,以及母亲得不到妃位对凤鸾误会,结了疙瘩,便想着做件让母亲顺心的事,缓和一下大家紧张关系,因而便同意了。

这下子,蒋家的人欣喜若狂,穆家长房则是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

孝贤郡主更是深深不满,甚至怨怼。

蒋家能跟穆家比吗?就算外祖父不再袭爵,那也是理国公府的近支,还有三个舅舅都入了官场,将来只要父亲肯提携,自然有大好的光明前途。可蒋家算什么?不过是祖母的父亲在军中任过职,蒋老太爷一死,后面的儿孙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简直狗屁都不是!

况且就算不为面子着想,只论亲疏,蒋家和穆家的亲近关系能一样吗?

若是妹妹嫁到穆家长房,嫁给表哥,有外祖父和外祖母照顾着,有舅舅护着,再笼络好了表弟的心,到时候就算舅妈刁难一点,也压得下去摆的平。

但若是嫁到蒋家,妹妹就算吃了苦头又跟谁说?难道祖母还会护着妹妹,斥责蒋家的人不是?依照祖母那种护短的性子,不仅会让妹妹白吃苦,甚至还会帮着蒋家的人训斥妹妹。

孝贤郡主胸闷气短,虽不便明着说蒋恭嫔的不是,但是言语间多有抱怨,甚至埋怨凤鸾,怪她没有早点把妹妹的亲事定下。

卫嵘忍不住劝道:“既然是恭嫔娘娘有意联姻,太子妃是儿媳,怎么能逆着婆婆的意思来?你别和太子妃怄气了。”

孝贤郡主听丈夫替继母说话,不由冷笑,“难道她还能真心盼着我们好?巴不得把我和妹妹嫁得看起来体面,实则外甜心苦。”正好让蒋家的人搓磨妹妹,她凤氏一点手都不沾的,何乐而不为?自然是乐见其成了。

卫嵘的脸色沉了沉,“你的意思,你嫁到卫家也是外甜心苦?”

孝贤郡主一怔,继而辩道:“没有,我不过是说蒋家而已。”

卫嵘念着她在气头上,没有计较,转而皱眉道:“其实你是多虑了。等到将来太子殿下登基,你和我,二妹和妹夫,都是要单独搬到公主府去住的,哪里会有人让二妹吃苦?你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孝贤郡主怔了怔,好像…,有点道理。

“对吧。”卫嵘觉得自己一语道出要害,微微得意,连刚才那点小小郁闷也减淡不少,笑道:“所以啊,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

“就算如此…”孝贤郡主还是不乐意这门亲事,埋怨道:“惠姐儿终归是和蒋家结了亲,公公婆婆、小叔妯娌,鸡毛蒜皮的事儿,哪里是搬到公主府就能躲开的?以后少不得要受些烦恼,而且…,有了好事也落不到穆家,而是蒋家。”

卫嵘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墩,冷声道:“未来太后的娘家你都看不上,卫家又算什么?原来你是这么不愿意和卫家结亲,不愿意见到公公婆婆和小叔妯娌,怕打扰了你,让你烦恼了。”他气极反笑,“我娶了你,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出去了。

*

“听说上午贤姐儿进宫见你了?”萧铎喝着枸杞菊花茶,问道。

“嗯。”凤鸾已经练就喜怒不形于色,微笑道:“为了惠姐儿的婚事,说了几句孩子气的话,我听听,哄了哄她便让走了。”倒不是为贤姐儿说话,而是不想让他在上火伤肝,“好了,这些琐碎小事你就别操心了。”

萧铎听她语气柔和,不仅没有半分对贤姐儿的怨怼,以及找自己诉苦,反而安抚自己不要生气,便是有天大的气,也被这番体贴温柔给抚平了。

相伴五年了,只有她最为体贴温柔、善解人意,处处为自己着想。

“阿鸾。”他的手停在她的脸上,想要看清楚她如花似玉一般的容颜,却可恨眼疾不好,即便美人在侧,也始终犹如隔了一层暗淡的纱。还是握紧她的手,感受她的温度和芳香,更加踏实一些。

凤鸾微微含笑,也看着他,两人就这么静默不语的对坐着,悠悠无声。

一切情意、关心、体贴、理解,都在里面。

鎏金博山炉的沉水香轻烟飘散开来,氤氲如雾一般,给殿内添了一抹幽暗沉香的味道,更是衬出无边的恬然静谧。直到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门外匆匆来人,“启禀太子殿下,皇上情形不好,蔡大总管请太子殿下赶紧过去…”

☆、第222章 你是我的眼

暮日西坠,残阳如血,将初夏繁花胜放的景象染上一抹凄凉。

凤鸾坐在窗台边,脸色迎着殷红金黄的夕阳光辉,眼里闪着焦灼,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撑过今天?如果撑不过,从明儿起就开始要变天了。

风云起,彩云幻,就在最后一抹霞光隐入云层,月华初绽之际,忽闻天边传来一声巨大的丧钟之音,“咚…!”整个皇宫里的人动作为之一顿,全部像是被定格,紧接着,“咚,咚…”第二声,第三声,一声声按照固定的节拍响起,响彻云霄,传遍宫墙内外。

宣告皇帝驾崩。

凤鸾轻轻吐了口气,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觉,以及淡淡感伤。

前世里,皇帝在自己印象里是一个高高在上,冷面无情的帝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整个凤家在政治斗争中一起覆灭。而今生,皇帝数次出面营救自己,并且给了外祖父的佛珠手串,以及他对待皇子嫔妃们的态度,处处流露帝王的另外一面,是掩盖不住的人情。

最后一次见到皇帝,是在刚刚进入东宫那天,那时候的皇帝已经是靡靡老翁,病弱的躺在那里,和寻常人家的长辈并无区别。他还和颜悦色的叮嘱自己,“老六是一个刚直强硬的脾气,你是她的妻子,一刚一柔,往后要风雨共舟一起扶持。”大抵是想起和范皇后的恩仇,叹气道:“…夫妻同心才好。”

凤鸾摇了摇头,看着红缨捧了素净衣服过来,上前脱衣更换,又让人龙凤胎和宫人们都换了衣服,开始为皇帝服丧,哦不…,现在应该说是先帝了。

在先帝咽气的那一刻,朝中要臣就已经给萧铎行过三跪九叩大礼,口呼万岁,这是朝代更迭的标志,也是江山稳固的根本。这一点上,先帝已经用尽了全力,提前册封太子,让萧铎监国处理政事,熟悉未来的道路。

一切交接过渡都不成问题,比前世还要顺利。

在凤鸾看来,剩下的就是先帝的丧事和下葬等事,以及新帝的登基大典,和自己的封后仪式,但这些都有礼部官员忙活,自己只要按着规矩走仪式就行了。至于做了皇后掌管六宫,萧铎的“六宫”都留在潜邸,也没自己什么事儿。

唯一要烦恼的,大概就是母凭子贵的蒋太后了。

不过萧铎已经替自己做到了最好,潜邸姬妾一个不带,无可挑剔,自己便是受婆婆一点气也没什么。现在自己是中宫皇后,婆婆不可能再向从前那样,说廷杖就廷杖自己。不过是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只当耳边风便是了。

凤鸾翻来覆去的想了好几遍,觉得没有难题。

此刻的她,尚且还不知道,一个始料未及的大难题正在向她袭来,携带着命运和造化的捉弄人,震得她回不了神。

*

“你们的皇祖父去世了。”凤鸾留下儿女单独说话,交待道。

“去世是去哪里?”婥姐儿不明白的问道。

“死”字是大忌讳不能说,凤鸾已经避开了驾崩,用了更通俗的字眼,但是对于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还是不太能够理解。特别是他们没有经历身边的人死亡,怕他们闹不明白,回头出了岔子,因而细细解释,“就是离开人世,嗯…,睡着再也不会醒过来,往后你们再也看不到皇祖父了。”

“那皇祖父一定会很孤单吧。”婥姐儿嘀咕道:“上次我还说把多多抱过去,但是父皇一直忙,一直忙,都没有带我过去。不然的话,就可以在皇祖父睡着之前,让多多陪他玩了。”

昊哥儿接话道:“那我们可以去看望皇祖父啊。”

“嗯。”凤鸾细细叮嘱,“回头拜祭的时候,你们就能远远的见到皇祖父,他需要安静,所以要躺在黑色的棺樽里面。”怕他们跟皇帝没感情,到时候嘻嘻哈哈的就不好了,诱导道:“你们的皇祖父去世了,往后再也不能和他说话,你们的心里很难过,对不对?”

昊哥儿似懂非懂,点点头,“嗯,难过。”

凤鸾还要再说,红缨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回道:“娘娘,高总管的徒弟小合子过来传话,说皇上让娘娘过去一趟。”

皇上?凤鸾怔了一下,才习惯这是在说萧铎。

“乖乖的,你们等下早点去睡。”她叮嘱完了儿女起身,整理衣衫出去,见到小合子问了一句,“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儿?”

小合子摇头,一脸茫然,“没说,不过师傅让娘娘快点过去。”

凤鸾有些意外,按说前面正是忙碌不休的混乱时候,即便萧铎和臣子们忙完,那他也应该先回来才对。眼下天都黑了,还叫自己过去做什么呢?出门上了肩舆,一路在月光和宫灯的伴随下,月光与灯光交织辉映,到了皇帝寝宫。

还没有下肩舆,先看到一个熟悉的清雅消瘦身影。

王诩的目光随着月光一起投来。

凤鸾之前进宫觐见先帝时,那天并没有见到他,今儿却…,心里略一思付,想来是因为先帝驾崩场面混乱,他功夫好,出来维护现场秩序的吧。但先帝已经驾崩,他为何还站在门口台阶上?是在等自己,…见他认为的最后一面?

月朗星稀,在他修长的身形上照出一抹伤感。

凤鸾不动声色下了肩舆,姿态端庄,一步步上了台阶,目光直视前方走了进去,仿佛旁边的王诩根本不存在,只是一团空气。然心里却在叹气,这人…,太固执,早早去了江南多好。

但他几次三番的相救自己于危难,罢了…,回头再谋划吧。

凤鸾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进了内殿,一路往里幽深宁静,周围有颜色的东西都已经撤掉,更大殿更添一抹清冷悲戚。

高进忠从里面一溜小跑迎了出来,撵了宫人,低声道:“先帝驾崩以后,皇上接受了朝臣的参拜,又安置先帝的后事,忙了一下午,本来都说要走了。”说到此处,声音变得更低,“奴才见皇上起身晃了一下,扶着额头,后来便说累了,要歇会儿,结果歇了好一会儿,也没说走,反而叫去传娘娘过来一趟。”

凤鸾露出意外惊讶之色,这是说…,合着没人知道萧铎要做什么?他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事儿呢?点了点头,自己单独走了进去。

眼下先帝的遗体停在寝阁内,有人专门守着。

萧铎人在偏殿,门口一个人都没有,轻轻推开门,他独自坐在椅子里面,周围空荡荡的,显得他高大的身形特别孤单。还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好像孩子一般茫然无措。

“六郎?”凤鸾本能的感到气氛不同寻常,且不像是好事。

“阿鸾,你来了。”萧铎闻声扭头,表情竟然露出了一丝惊喜。

凤鸾觉得有种诡异的不详。

且不说,天天见面,自己来了没啥值得欣喜的。单说眼下是先帝的丧期,萧铎又是新君,怎能露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表情呢?而且他看着自己,却坐着不动,虽说没有他一定要起身的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阿鸾。”萧铎抬手,触碰到了她的衣襟,继而摸到她的手臂,拉了一把,“你过来。”让她站到跟前,然后双手环抱住了她,“你来了,就好。”他把头贴在她的胸前,闭上眼睛,露出一种在惊惶过后的安定气色。

凤鸾心下惊骇不定,低头看他,“你怎么了?”

那个霸道的、疑心的、似多情又似无情,和自己纠缠了两辈子的萧铎,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分明在他脸上读出了害怕和恐惧,…为什么?他现在是新君,万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还有什么让他好怕的?只能别人怕他啊。

萧铎静静地抱了她许久,在那熟悉的身体和柔软芳香之中,心里渐渐安定,只要有她在自己身边,就不会再感觉到那种惶恐无助。

只要有她,…就好。

“阿鸾。”他语调生涩而艰难,“我看不见了。”

什么?!凤鸾张大了嘴,身体随之狠狠一晃,“不,不可能!”她不信,慌忙捧起他的脸,“你看着我,是我啊…,六郎,我就在你面前。”

那双墨玉琉璃一般的乌黑眼睛,还是那样深邃,怎么会看不见了?她左右打量,可他的视线却没有跟着移动,而是痴痴地凝视在了一个地方,宛若凝玉不动。

下一瞬,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不,不会的…”她哽咽难言,想哭,又不敢哭出声,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沿着脸颊挂在下巴上,跌在他的脸上。

“别哭。”萧铎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尽管看不见,脸上却露出担心的神色,温和劝道:“别哭坏了你的眼睛。”

凤鸾拼命摇头,晶莹的泪水左右飞落不已。

“或许只是暂时的,这几天我累坏了,休息不好。”萧铎抱着她,压下恐惧,又慢慢的恢复了平日的镇定,甚至还语调轻松说了一句,“不是还有你吗?如果真的情势坏到无药可救,阿鸾…,你就是我的眼睛。”

☆、第223章 分忧

凤鸾用尽全力紧紧地抱着他,泪水滑落不休,心里大声道:“不!我不要做你的眼睛,我只想做你的女人,受你庇佑和呵护,不承担任何风雨,一生一世不被任何人伤害,被你照顾好好的。”

她啜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铎感受着她的依恋和担心,笑了笑,没再劝她不要哭,而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后背,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大哭一场。就算自己看不见,也一样可以做她的坚实依靠,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够了。

有她,似乎黑暗也不那么可怕。

这是为什么?自己想不明白,但是并不需要去想明白。

只要像这样抱着她、感受她,甚至只要知道她在身边,确认她不曾离开,那种因黑暗带来的无边恐惧,就因她带来的一点温暖光亮,瞬间被驱散开。

阿鸾,不要弃我。

*

亥时三刻,乌云如幕,月如钩,整个皇宫都被笼罩在清凉月华里面。

一直静谧如水的皇帝寝宫,有了动静。

夜风中,新君高大颀长的身影走出大殿,他的身边,是在夜色中仍旧荣华璀璨的皇后,两人牵着手并排立定,十指紧扣,让宫中上下都看清了帝后二人的感情,不用任何言辞就能明了。

因为先帝还在停灵,帝后都得暂时先回东宫安置。

御辇行来,他牵着凤鸾的手往前走,她轻声道:“皇上,当心台阶。”语调轻柔而关切,如水一般温柔,等走到御辇跟前,又道:“请皇上乘坐御辇,臣妾等下坐肩舆跟在后面。”

“不必麻烦。”夜风起,吹得萧铎宽大的袍子盈盈舞动,他的嘴角绽出微笑,“皇后和朕一起上去,来,你先上去。”

凤鸾迟疑了一下,“好。”然后便以自己为引导,带着萧铎一起上了御辇,直到他平平稳稳的坐定,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起驾!”高进忠唱道。

属于萧铎皇朝的第一次御座乘坐,便是帝后同行。

御辇行走,因为夜已经深了,加上还在先帝的丧期之中,不免弄出太大动静,一路都是缓缓在宫道上行驶,清风徐徐掠过,带来好似月华一般的幽幽清凉。

凤鸾的手被萧铎紧紧握着,一直没有松开。

她低头,看着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感受着他不敢松开的用力,再抬头看看他一直平视前方,却没有任何动静的眼睛,心里顿时一阵酸涩难挡。再想到眼疾起因,愧疚更是铺天盖地的涌来,他明明,可以不用亲自那样做的。

可他不仅做了,而且做得无怨无悔,哪怕如今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也不曾表露一丝后悔和埋怨,并且将所有信任都给了自己。

在失去光明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想告诉的人,唯有绝对信任。

这是自己从来不曾想到的。

“皇上,娘娘,到了。”高进忠让御辇停下,躬身道。

东宫的宫人都是瞪大了眼睛,新君乘坐御辇回来,不稀罕,怎地皇后娘娘也坐上去了?且不说皇后娘娘还没有正式册封,便是册封了,好像…,也不太合适吧?只是这些嘀咕都在宫人心里,没人敢吭,一个个低垂脑袋下去。

倒是原来潜邸跟出来的老人儿,一个个欢欣鼓舞的,迎了上去。

凤鸾的手依旧被萧铎牵着,她先下车,手上用劲提示,好歹让萧铎平平安安的下来了。在外人看来,帝后二人手牵手真是恩爱无比,从头到尾,一直到进去内殿都没有松开过。

到了内殿,凤鸾让宫人打了清水,备了茶,便都撵了出去。

她亲自给萧铎拧了帕子搽脸,想必之前先帝驾崩的时候,新君和臣子们都哭过,他的脸上还挂着淡淡泪痕。难道是因为急着哭,所以把本来就有眼疾的眼睛哭坏了?手上动作微缓,再擦过他眼睛时,动作更是轻柔的好似一片羽毛拂过。

“早点睡,养养眼睛。”凤鸾微笑着,端了茶水放到他的手里,没敢说明天就会好的话,万一明天不好,岂不是让他更加失落和难过?等着他喝了茶,然后牵着他的手去了床榻,开始为他解腰带、脱衣服,和平常一样。

萧铎笑了笑,“这感觉…,好似我成了不懂事的孩子。”

“对呀,所以我来照顾你呢。”凤鸾也笑,眼泪在无声中滚出掉落,抬手擦了擦,然后让他躺在床上,盖上被子,“你等等,我去卸了钗环就过来。”

萧铎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应道:“好。”

凤鸾自己去躲着哭了一会儿,然后洗了脸,喝茶润嗓子,换洗完毕回来又是温温柔柔的,“睡吧,明儿还要早起…”说着,她的声音一顿,“六郎,这几天哭灵你要怎么办?”

不用说以后,眼前的问题就不好应付啊。

“没事。”萧铎比她要镇定的多,沉稳道:“我想过了,先帝驾崩,因为难过哭得伤心一点,憔悴一点,也是在情理之中。”眼前一片黑暗,但只要感受到她就觉得温暖和踏实,“到时候我身体虚弱气力不支,让高进忠搀扶一点便是,人家便是觉得有些过头,也只会以为是我在表演孝心,应该能混过去。”

凤鸾忧愁应道:“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萧铎现在凡事都得靠她,所以事无巨细都无隐瞒,说道:“这段时间,大家忙着在先帝灵前哭灵,场面混乱且不固定,还比较好隐瞒。倒是一个月后的登基大典,以及往后每天早朝,我年轻…,整天让个太监搀扶着有些说不过去。”

凤鸾听他这么说,稍稍放心,又努力宽慰他道:“那我们还有一个月时间,这段时间调理诊治一下,应该就能好起来了。”

“嗯。”萧铎温和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睡吧。”

这一夜,两个人相拥而眠,温馨、宁静,但是都没睡好。

次日天未明,就得早早起来准备为先帝哭灵。天子崩、举国同悲,特别是皇帝和皇后,更是要哭得比谁都伤心才符合孝道,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