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想了想,“捏肩揉背不算?买的首饰衣裳和弯刀不算?还有——”他压低声音,“若没记错,似乎晚上也常哄你,令你高兴。”

他的声音极低,却叫阿殷面上陡热,抬手便往他胸前捶过去,“胡说什么!”

定王双眼皓若星辰,似是心绪不错,含笑睇她。

阿殷别开脸不理他,心中却有暖意漾开——回京后诸事繁琐,先有私藏军械,后有崔恒之事,定王大多数时候面色冷厉,端肃行事,在书房忙至深夜,已有许久不曾这般笑过。比起那令人敬惧的冷面战神,她还是更愿意看他舒展眉头,暂时卸下层层重担。

定王示意如意过来陪着她,便往厨房中去。

阿殷这是第二次见他进厨房。上回还是她待嫁的时候,定王奉旨出京,临行前去静安巷的陶家院中,赖着阿殷给他做酸笋鸡皮汤。威仪挺拔的王爷跟她待在那不算宽敞的厨房,满是温暖的烟火气息。

王府的厨房自然比那边宽敞整洁许多,各色刀具齐备,定王随便扫了一眼,便取一把尖刀在手。

修长的手指触到刀柄的那一瞬,他似是习惯一般,随手挽个刀花。

锋锐明亮的尖刀在他指尖旋动,如拨弄草叶般顺手,叫阿殷呆了一瞬。

她原以为定王尊贵惯了,对厨事必定生疏。况他握惯了杀敌斩将的刀枪,碰到厨刀时会不称手,谁知看那架势,虽不算熟稔,却也不算生疏?再看那切鱼的姿势,均匀迅捷,更因他身材颀长轮廓极好,连带着切鱼的姿势都十分悦目。

待鱼菜和辣椒姜丝等物切完时,阿殷已被他的动作吸引到身边,“殿下从前进过厨房?”

“行军在外,偶尔会亲自造饭。”定王抿唇,似有得色。

偶尔亲自早饭就练出这架势?阿殷觉得不可置信。

而后不待厨子禀报做法,他已命人点火,将阿殷送到门外后,熟稔的倒油烧鱼。趁着熬汤的间隙,还将豆腐蒸上,又怕蟹黄性寒,特地煮了姜汤为佐,有条不紊。

没过多久,诱人的酸菜鱼汤香味便阵阵往鼻中扑来,令劳累半日的阿殷霎时觉出饥饿。

待那酸菜鱼汤初成,阿殷先命如意舀了一小碗出来,拿汤匙尝尝,竟是意料之外的美味。

阿殷目中几乎是放光,惊喜而狐疑的瞧着定王,那种久违的崇拜再一次袭上心间——

很久之前,她看着定王骑了黒狮子执剑端肃前行,弹指杀敌时,只觉他恍如天神。而今在这烟火红尘的方寸之地,他拿了铲勺忙碌,虽只是烧菜这般简单的事,却叫她意外、惊喜,甚至崇拜。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身手气度出众不说,朝堂上能翻云覆雨,战场上可奋勇杀敌,甚至在这小小厨房里,也有如此神通?

这个疑问,阿殷终于在拿小半碗酸菜鱼和蟹黄豆腐压住馋意后问出了口。

定王端坐在对面,仿佛漫不经心,“会做饭很奇怪?”

“会做饭不奇怪,可殿下做得也太好吃了!”阿殷美食入腹,这句夸赞真心实意,“就算偶尔在外造饭,也练不出这等手艺的!”

定王“哦”了声,将她面前的碗添满,道:“这就是天赋。”

鬼才信的天赋!阿殷追问,定王却始终噙笑不肯说。

*

次日清晨,早饭后两人在晨光里散步完毕,便到书房里去。

从前阿殷还要每日舞刀练功,怀孕之初不敢跳腾,闲着又觉得无趣,每日便到定王书房里来。他在外间议事,她在内间练字或是看书,因定王藏书颇丰,阿殷倒有许多可看。

将近晌午十分,宫中来人,召定王入宫面圣。

定王依命到了承乾殿时,里头只有魏善陪着永初帝。

四月里天气渐暖,承乾殿正面的窗扇也开了许多,有徐徐凉风透入,将院里的花香送进来,倒比龙涎香更叫人头脑清爽。

永初帝坐在御案后,面色不辨阴晴,见定王跪地问安,便抬手示意免礼。

“南边地动的灾民愈来愈多,户部虽派人过去赈灾,却还是有民怨沸腾。”永初帝苦恼的揉了揉双鬓,“朕有意派你过去,赈灾抚恤百姓,还需体察民情,瞧瞧那几个官员的品行——这回义捐所得的钱粮颇多,原本不该有民怨,怕是中间出了岔子。”

这一趟赈灾,来回也需一个月的功夫。

定王先前揣度永初帝的打算,虽猜到他可能会舍了太子,却没想到这么快。这种事情上,他自然不会推辞,“儿臣遵命。父皇的意思,是何时启程?”

“自是越快越好。过些天要殿试,后头还有一堆琐事,你在京城也能为我分忧。”

定王拱手应是。

永初帝点了点头,又对着御案发呆,好半晌又踱步下来,也不发一语,缓缓走向窗边。朱红色的镂花窗扇,是宫廷中最常见的花样,方寸之外便是外头的广阔天地——绿树朱墙,碧瓦金脊,苍穹湛蓝如洗,有云朵如絮飘动。

好半天,永初帝的声音随风而来,“这一年总是不太平,司天台也屡次上奏,说天象有异。朕与司天台和礼部商议过,有意择日祭祀天地。玄素,你觉得如何?”

自姜家和代王之事后,他越来越喜欢征询定王的意见。

定王微露讶色,“祭祀天地,那可不是小事。”

帝王祭祀天地是每年中最隆重的仪式,光是春祭和冬至就能将礼部累得人仰马翻。且因祭祀的器具牺牲等皆有极严格铺张的规定,仪式繁复,仪器又考究,皇帝和陪祭之人还需斋戒,几乎能惊动京城里半数的官员,一场祭祀下来,花费的人力物力都是不小的。

永初帝自然也明白这层,缓缓道:“先前北地连年旱灾,南边又逢水涝,去年秋天,天降雷火烧了北边两处宫室。入了冬,北边受冻灾,紧接着是东襄的战事。虽然东襄被击退,几年内应无力南下,却也耗费了将士兵粮无数。春荒还没完,这南边又是地动,连那天象,司天台都奏报数次有异。朕心里不踏实。”

算起来,这半年里确实是多灾多难。

原本因为先前的旱灾水涝,国库就不算充盈,经战事赈灾,竟沦落到需百姓义捐才能赈灾的地步,着实是许多年未曾有过的事情。京城里诸般流言、司天台奏报的言辞,定王也都有所耳闻,永初帝会生出祭祀天地的心思,并不算意外。

他默了半晌,道:“既然父皇有意祭祀天地,儿臣愿意分忧。”

“你这趟南下,一月时间尽够,届时早日回京。”

定王应命,又道:“祭祀天地是国之大事,虽有太子、礼部及诸位宰相分忧,然父皇近来龙体微恙,儿臣着实不放心。南边灾情固然急切,赈灾的钱粮已然拨付,儿臣过去,自信能定大局,无需带旁的人手。”

“嗯。朕信你。”

定王倒不在乎这件事上永初帝是否信他。要紧的事祭祀的事情。

在例行之外祭祀天地,需由司天台择定日期,由工部将祭祀所用祭坛修缮一新,太常寺备下诸般器皿,礼部定下仪程方可。筹备起来,会有许多的人参与。

这其中鱼龙混杂,渐渐被逼入死角的太子和皇后会做什么手脚,谁都无法预测。他可不愿千里迢迢的赈灾回来,父皇已经被暗算,太子借东宫之位登基,只留给他一条死路——既然已走到这地步,后面的事情,自然更不能掉以轻心。

他拱手,态度端肃,“筹备祭祀,诸事繁琐,需银钱和官员出力的地方也不少。儿臣斗胆,举荐司马常荀参与此事,或可为父皇分忧。”

永初帝自然知道常荀是谁。

中书令府上的人,各个都很出色,太子妃常兰芝的才德自不必说,常茂官居刺史,那常荀的官职虽低些,本事却半点都不比常茂差。哪怕是永初帝,也总听说常荀极会处事,跟京城众人交情都不错。先前为南边赈灾之事,让常钰亲自出马说服,这回永初帝自然不好再劳动他。

若有这个应变机敏的常荀在,倒是能解去些麻烦。

只是定王和太子的暗潮汹涌永初帝也有所察觉,定王原本总将那位司马带在身边,如今忽然要留下常荀在京城,这打算…

永初帝尚且沉吟,就听定王续道:“儿臣听闻中书令夫人抱恙,她最疼常荀,儿臣也不忍令常荀出京。何况,阿殷如今怀有身孕,府中还需有人照看,唯有留下常荀,儿臣才能放心。”

他以阿殷的名字称呼,倒颇显亲近。

永初帝膝下三子,除了东宫有个小孙子外,没旁的孙子孙女,对阿殷腹中的胎儿也颇期待。听定王这般解释,疑虑尽去。沉吟了半晌,遂道:“既然常荀闲着,朕倒可叫他历练历练。”

定王遂告退回府,叫蔡高和魏清挑了几个人南下,却将曹长史和常荀召至书房,议事至深夜。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意识到,定王是我写过唯一点亮厨艺技能的男主,哈哈!

愚人节快乐~!作者菌已进入清明节休假,可惜要回老家,每天只能用爪机码字了TAT

蟹蟹baibai的地雷,(*╯3╰)!

第117章 4.2

初九清晨,定王启程南下。

从北庭回来还不足一月, 又要再度出京, 这般奔波劳累, 令阿殷都觉得心疼。昨夜数度欢爱已将别情道尽,今晨便由魏清率数名侍卫跟从,另派暗卫相随, 在辰时将尽时,由阿殷亲自送出城门。

初夏的晨光格外明媚,官道旁杨柳葳蕤, 有燕儿□□。

定王官惯常的墨色披风,骑着黒狮子, 乌金管束发, 眉目朗然。亭侧叶上露珠未散,晨光斜照过去, 晶莹剔透, 渐渐打湿阿殷鞋底裙角。

纵然昨晚已将后面的事做过安排,阿殷依旧觉得心中空落不安。这等要紧时候, 定王既然已将太子逼到墙角,太子除了在京中使手段, 也未尝不会在外暗中行事。京中有常荀和韩相,冯远道和陶靖, 尚且能稳得住,只是外头天高地阔,她和常荀都不能跟着同去, 唯有魏清率人护送,着实令人担忧。

阿殷眉目含忧,依依不舍,若非众目睽睽,真想抱着定王不撒手。

定王握着她手,反过来安慰,“我不在京城,他们会少些顾忌,更容易露出破绽。好好照顾孩子,等我回来。”见阿殷犹自不肯撒手,便在她眉心亲了亲,“信不过我?”

“当然信得过殿下的本事。”

“东襄大军都不能奈何我,剑门也不曾伤我多少,这回只是赈灾,怕什么。”定王肃然的面孔中流露些许宠溺,安慰般抚摸阿殷发髻,“阿殷比谁都勇敢,你的夫君不会逊色。”

他当然不逊色,他是战神!

阿殷眼底终于露出笑意,挑眉道:“我还是从前的侍卫身份该多好,就能陪着殿下同行。”不管天地多广大,世间多凶险,只要跟在定王身边,刀峰或是火海,她都不会畏惧,更不会担忧。有他在身边,有弯刀在手中,并肩前行时,便可所向披靡。

定王低头,声音笃定,“护好自己,比保护我更重要。”

“你的夫君,不会败给任何人!”

他昂首抬胸,手按剑柄,眉目中的冷肃霎时聚拢,威仪而英武。

是啊,他何曾输给过旁人?姜家、代王、东襄、太子…角逐厮杀中,没有人能击败他。

阿殷胸中豪气也被他激起,站姿渐渐挺拔,如同当初值夜时的小松树,却更干练。

极美的面上浮现笑意,是定王熟悉的自信飒然,沐在初夏晨光下,贵丽美貌之外,更见英姿。她稍稍退后半步,做出久违的拱手姿势,端然道:“殿下放心。”

定王再不逗留,大步走到黒狮子旁,翻身上马。

墨色的披风扬起道弧线,随着黒狮子的疾驰,在风里翻飞。直至数匹健马渐渐消失在拐角处的树影后,常荀才上前道:“王妃,回府吧。”

“你担心吗?”阿殷望着早已空荡的官道。

“我相信殿下。”常荀随她远望,“王妃在京城,殿下必定会如期归来。”

*

次日,永初帝在征询过诸位重臣的意见,由司天台择定日期后,宣布于六月十六日,在京郊的祭坛祭祀天地。而今已是四月初十,算起来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筹备,于是自主理此时的高相和韩相、协理此事的太子起,至修缮祭坛的斋宫的工部、拟定议程人员的礼部、采办仪器牺牲并筹备礼乐的太常寺,霎时忙碌起来。

定王府中,常荀被征调过去协助高相,府中诸事皆交由曹长史打理。

阿殷每日往定王书房中,听长史禀报事宜,在常荀来时,商议着拿主意。

闲着的时候,则按着日子进宫给谨贵妃问安。

谨贵妃也知时局之变化,颇担心定王在南边的处境。阿殷少不得安慰谨贵妃,说了些定王府的趣事逗她高兴,提及那日定王下厨做菜的事,便道:“儿臣原以为殿下出身尊贵,必定不知厨房中事,谁知道他诸事熟稔,做出来的菜,远远出乎儿臣所料。还说等这腹中孩子出来,还要把这做菜的天赋给他,就只留儿臣继续愚笨。儿臣不肯受奚落,正想着多学学呢。”

“你听他胡说。”谨贵妃没法想象定王一本正经欺骗阿殷的样子,只笑道:“他真说从前没进过厨房?”

“殿下说曾在行军时造饭。”

“何止行军的时候。”谨贵妃似想起旧事,见阿殷久坐,便带她起来往庭中散步,“玄素幼时坎坷,想必你也知道。早年在王府的时候,他常跟着我去厨下,耳濡目染,也打了些根底。后来单独建府,若遇着苦闷的事,便去厨房解闷。尤其墨城之战后,据说没两三天酒要跑一趟。他做事又苛求,必要做得极好,练出那身厨艺,也不奇怪。”

“用做饭解闷?”阿殷意外,没想到定王还有这嗜好。

谨贵妃便是一笑,“玄素心思重,有事也不肯对外人说,舞刀弄剑的更容易勾起心事,倒是进了厨房,能叫他暂时撇开琐事。其实人间烟火,饮食百味,不管贵如皇上你我,卑如百姓仆婢,每日离不开的也就是此事。在厨房中静心做饭,有些事还能看开些。”

阿殷听她这样说,倒是一怔。

“母妃喜欢在厨下做些糕点,也是为这个缘故?”

谨贵妃一笑不答,只道:“等你腹中的孩子出来,你亲自给他做各样饭食,照料他饮食起居,就该明白了。权势富贵固然好,最让人欢喜的,却还是这平实的相伴。所以玄素有了你陪着,我也觉得高兴。”

宫墙下芭蕉随风,四月牡丹开得正好,谨贵妃执壶亲自浇花,那般安闲姿态,仿佛这深宫中的诸般暗潮,都与德音殿无关。似乎有这么个花圃,有那么一间厨房,有个人陪着,她就已知足。

阿殷记得初见谨贵妃,她还在宫中不甚起眼,冷清素净的坐在群妃之中,没半点争抢出风头的姿态。

如今含笑浇花,与这深深宫墙内帝后诸妃的姿态也不大相同。

阿殷忽然觉得,她从前对谨贵妃的了解,确实太少了。

两人散步罢,回到宫殿,却报隋夫人来问安。

隋夫人的身份在京城的皇亲公侯中不算太高,除了例行的宫宴等事,三四个月也不得入宫一回。这回碰巧阿殷在,倒是多坐了会儿,而后同阿殷一道出宫。

阿殷已有许久不曾见她,闲谈之间,难免问及一道回京的隋铁衣兄妹

隋夫人便道:“铁衣回京没几天就去拜望她的师父,明日就能回来。诚儿月初就回北庭去了,说起来——”她的目光随意扫过开阔的四周,旋即道:“定王殿下离京南下,王妃在府中或许会觉得无事可做。铁衣因要养养身子,这段时间不会北上,王妃若觉得闷了,可召她过去陪伴。”

“隋小将军风采出众,我在闺中时就十分景仰,该我去拜会的。”

隋夫人一笑,“王妃自谦了。京中时局,我虽在深宅,也知晓一些。定王殿下处境比从前更为不同,我若平白往王府中去,难免惹人耳目,倒是你跟铁衣兴趣相投,偶尔相约同游,哪怕是探讨马术球技,旁人挑不出刺。”

这样说了,阿殷陡然明白过来。

京中正是用人之际,隋铁衣的功夫见识,许多男儿都不能及。她常年在北庭驻守,而今在京城没半点权力,旁人对她戒心有限,防备算计自然不多。而她又得永初帝的看重,确实是个极好的帮手。

阿殷稍喜,当即道:“多谢舅母!”

*

两人并肩行在空旷的宫廊,不远处孟皇后途径瞧见,便问身侧女官,“她怎么来了?”

“说是来给谨贵妃问安,坐了没多久就走了。”

孟皇后颔首,“算起来,她也确实许久没进宫。谨贵妃那个人,呵,能留她久坐才怪。”到底记挂着旁的事情,也不再留心二人,直往东宫中去。

东宫之中,太子正卧病在榻。

这回却不是装的,而是真的病了。

他久居东宫,身边除了太子妃和几位侧妃,也有不少媵妾,年近三十的人,又居于高位,想不在这上头花精力都难。而太子又是自幼以读书为重,习武强身之事半点不曾碰过,虽有御医精心调理伺候,却是瞧着好看,却禁不起多少损耗。

前阵子为挽回帝心,他又下狠心熬夜办事,几番折腾下来,身子便吃不消。

这回定王南下赈灾虽不算大事,却也能推测帝心,而筹备祭祀天地的事上,永初帝出手更狠,直接指派了高相和韩相主理,他这个堂堂东宫太子,朝中地位仅次于皇帝的人,却只能是个协理——永初帝这分明就是在扇他的耳光!

惯于优渥得宠,忽然被永初帝这般处置,太子一添心病,就更难爬起来了。

孟皇后入殿,瞧着儿子满面憔悴,便是止不住的心疼。挥退旁人后,想了想,连太子妃都请出去了,只剩母子二人相对。

太子挣扎着起身靠了软枕,道:“天气正热,母后怎么过来了?”

“你还怕天气热?”孟皇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听说昨日高相问你关于祭祀的事,你称病不见,只派了个宾客过去应付?即便你病了不能起身,这等事情也该派詹事过去,怎能如此糊涂!你父皇本来就心思动摇,再听见这样的消息,岂不是更生气。”

太子似是赌气,“父皇摆明了拿儿臣只当个摆设,正经大事全都交给宰相,连定王府那个司马都更有用处。儿臣不过凑数而已,派詹事和宾客过去,又能有什么区别,倒不如识趣些,少去插手。”

“你!”孟皇后气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赌气不分轻重!你父皇这次确实完全不顾你的脸面,可你怎能就此撒手不管?碰上这么点挫折就觉得丢脸退缩,比这难的处境还多着呢!我看你是养尊处优的习惯了,半点不知忍辱负重。你看那定王,当年你父皇如何待他?可他脾气虽臭,该做事的时候照样不含糊,从前不得你父皇半点欢心,如今那声望却直逼东宫!”

“儿臣就是为此不悦。”太子病中体虚,情绪更难自控,怨怼的话脱口而出,“儿臣居于东宫十年,为父皇办了多少事!他定王算个什么,不过这两年顺着父皇的心意做了几样,就得父皇如此器重!反倒是我,挨打挨骂不知多少回,也没得他什么好脸色。”

孟皇后面色微变,“你这是在怨恨你父皇?”

太子自觉失言,却是闭口不语。

孟皇后缓了缓,面色渐渐凝重,“你也说这东宫已做了十年。如今,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太子嗤笑。

皇帝如今虽上了年纪,身子骨却硬朗,看那情形,兴许再占着皇位十来年都说不定。他这个东宫瞧着尊贵,也只能继续在刀尖上战战兢兢的待着,还要时时提防那定王来抢——永初帝封的这个东宫,也太没诚意!

孟皇后自然瞧出他神情中的不忿。

片刻沉默,她端端正正理袖在膝上,肃容道:“摆在你跟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

太子立时抬目,看向孟皇后。

“第一,东宫之位拱手让人,自请让位,或许还能留些富贵,却封底夹尾巴做个闲散王爷。”孟皇后挥手拦住变□□语太子,“第二,便是你父皇驾崩,你趁着东宫的地位未动摇,尽快接替皇位——别妄想第三种,如今的情势下,以你父皇的性情,你保住东宫之位,比登天还难!”

太子霎时哑然,面露丧气。

原本还怀着微渺的希望,期待永初帝能回心转意,让他继续稳坐东宫。可是…

这么多年,太子自然知道孟皇后对永初帝的了解,比他这儿子的深了不止十倍!当年凭着打死胡言乱语的道士和几夜搅扰梦境的熏香,便能稳稳捏住永初帝软肋,令他将宠爱的谨妃冷落舍弃,这些年为保住他的东宫之位,种种安排布置时的心思,连他这个太子都望尘莫及。

她既然说保住东宫无望,那就是真的没希望了。

那一瞬,病中的太子似乎再难支撑,面色苍白的靠在枕上,惊慌而茫然。

好半晌,孟皇后才道:“两条路,你选哪个?”

“父皇龙体强健,怎么可能驾崩…”太子了无希望的嗤笑,声音都微弱了许多。

孟皇后只管肃容看他,不置一词。

太子继续笑,笑着笑着,苍白的脸上渐渐重返生机。他似是想到什么,震惊的看向孟皇后,双眸愈收愈紧,许久,才低声道:“母后的意思是…”似是惊恐畏惧,似是隐秘的激动,他按捺住心绪,喘了口气,才小心翼翼的道:“让父皇驾崩?”

震惊之下却蕴藏激动,令他声音都有些颤抖。

孟皇后面色不曾改变分毫,只道:“机会近在眼前,敢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假期的第一天割伤了小指头TAT~还好手机码字用不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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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4.3

殿中静了许久,太子似是犹豫, 病弱的面上时而苍白时而泛红, 夹杂阵阵咳嗽。

孟皇后只安静的坐在榻边, 不急不躁。

好半天,太子才道:“父皇他毕竟是儿臣的父亲,弑君杀父的罪名…”

“那就是想把东宫拱手让人了?”孟皇后冷笑, “定王的性情你并不陌生。前阵子金城的驸马受伤,你还不知缘故?如今他只是个亲王,为个崔忱便能狠下毒手, 若来日这天下大权握到他手中,你我只能任人宰割——玄仁, 仁是对天下万民, 而不是对敌人。史书上多少为权残杀的事,生死存亡之际, 顾念太多, 反受其害的数不胜数。”

先前崔恒被打折腿的事情,太子当然听金城公主哭诉过, 当时金城的推测,也曾令他心惊肉跳。

倘若当真把东宫之位拱手让人, 定王清算起旧账,他们母子兄妹全都受不住。

更何况, 做了十年尊贵的东宫太子,陡然要让他舍弃,实在是不甘心。

太子抬头迎上孟皇后的目光, 脸颊上有道奇异的暗红,“母后不会怪儿臣?”

“我一生筹谋,只为你和金城。旁的,都在其次。”

太子愕然,迎上孟皇后的目光。片刻后,他亦郑重道:“儿臣必定拼尽全力,维护母后和金城!只是宫中防卫皆由父皇把持,谨贵妃虽然好对付,定王却借她的手安插了不少人。要在宫里对父皇动手,还不叫人起疑,并不容易。”

“所以这次祭祀天地,是天赐良机。”孟皇后面色稍稍松缓了些,“宫中这样的事不少,你也无需害怕。此事我回宫再作打算,要紧的是你——务必竭力为你父皇分忧,做出孝顺恭敬的姿态,哪怕他露出废除东宫的口风,也不得忤逆。更不许像如今这般口出怨怼,记住了?”

太子有了孟皇后做底气,便道:“母后放心!儿臣这就派詹事去协理祭天之事,待身体好转,便亲自过去。”

孟皇后颔首赞许,坐了片刻,才起身离去。

*

祭祀天地的事有条不紊,今年的殿试也在永初帝的主持下有了结果。

陶秉兰年纪不及双十,文才固然出众,比起那些年纪既长,又曾在衙署中历练过的人,到底阅历不及。永初帝一番考校下来,取他为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这名次虽不如一甲风光,却也是仅次于那三人的才俊,且因永初帝亲口夸他文才出众,殿试过后,当即声名鹊起。

阿殷在府中闻得这消息,自是欢欣,当即往静安巷中去看探望父亲兄长。

院门外已有许多前来道贺之人,团团簇拥在门口,倒显得巷子里格外逼仄。阿殷望之欣慰,入内命人送了贺礼,瞧着父兄忙碌,暂时未多逗留。至后日稍稍清闲,才又备了车驾,同陶靖、陶秉兰一道,同往季先生府上,一则看望二老,再则答谢他对陶秉兰的指点。

季先生自入春后身体便抱恙,有关定王的事也都托付给韩相去料理,他闲时只在家中养病。

好在时气渐暖,定王请了太医院名医照料,又有陶秉兰传胪之喜,这一日精神极佳。

季夫人吩咐在府中摆了小宴,众人同庆喜事,难免提起陶秉兰的婚事来——

同胎而生的兄妹俩,阿殷如今已有了身孕,陶秉兰却连亲事都还未定,陶靖纵然不着急,季夫人瞧着都看不下去了。她对这事也热心,因先前就相看过傅垚,陶家众人也喜欢那性情爽直的姑娘,季夫人去探傅家口风时,那边也有此意。此时陶秉兰既然高中,正是风光得意之时,当即决定请季夫人帮忙,择了人往傅家去议亲。

六礼繁琐,从纳采到亲迎,最少也得半年时间,自有陶靖去安排。

阿殷一日欢欣,回到王府后,如常的先去书房,待晚饭后再回静照堂安寝。

四月将尽,她那身孕也已有三月,只是身量未显而已。最初两个月的孕中不适渐渐消失,她身边有太医精心照料,本身底子又好,如意见天的学着做开胃小菜,谨贵妃又特意禀报过永初帝,派了宫中有经验的嬷嬷来照料身体,养胎的事倒不花费心思。

只是听太医说,三个月后胎儿渐渐成型,饮食起居要格外留意,更要令心绪舒畅,不得忧思过虑。

阿殷谨遵太医嘱咐,虽操心过问京城中事,却也多是了解进展,具体费神的活儿还是交给长史和常荀。只是晚间独自坐在静照堂中,总难免想起定王。夫妻分隔是一层,定王在外被人虎视眈眈更是一层,深想起来,到底难抑情绪,索性从书房翻了几本诗集出来,读诗或听人弹琴,陶冶心绪,连睡觉时都能安稳许多。

她隔三四日便给定王写信,想着朝堂的事自有常荀禀报,便拣些琐事来写。譬如院中海棠结了果子,譬如读了什么诗、听了什么曲、吃了什么新鲜菜色,总归是说她母子安好,免他挂虑。

定王自也回信,虽然言辞不多,却也将他路上见闻简短说来。

往来的信件皆由常荀之手收送,他等阿殷到书房后呈上信件,忍不住道:“殿下这阵子每日都有信,看来南边的事并不算难,王妃也可放心。”

阿殷一笑接过,“外头如何?”

“工部修葺祭天台的事已经都安排了,韩相派了可信的人盯着,高元骁每日带人过去检查,避免他们做手脚。礼部正在拟名单仪程,这都是按照旧例来,也没什么。内司采办的神库祭器倒是需要留神,皇上祭天时有禁军跟随,寻常手段不管用,这些上头最容易出岔子。内司的人原本就出自宫中,又是崔家举荐的,更需防备。这些天我们确实盯出了不少端倪,看来东宫那边,是很的被殿下逼急了。”

“东宫和内司那边,就由你费心,旁人没这能耐。”阿殷接过常荀递来的人员名单,随意扫过,“还有旁的吗?”

“孟太师出动了。”常荀神色稍肃,“他自去年受寒,就一直在府中养病,不问朝政。这回听说皇上要祭祀天地,觉得兹事体大,就去找皇上,想帮着操持。”

“皇上的意思呢?”

“他是太师,又曾任过礼部尚书,皇上自然要答应。”

这倒是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