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想了片刻,还是疑惑,“我对孟太师所知的虽不多,听季先生的言谈,他也是个极有德望之人。皇上三师之中,这些年也唯有他最受器重尊崇,必也有过人之处。按殿下的推断,倘若那边当真要有什么动作,也该是冲着皇上去的。以孟太师的为人德行,就算会帮着东宫打压殿下,但若论及皇上,他会同意?”

“王妃觉得,此事可疑?”

阿殷沉吟片刻,“我是觉得蹊跷。孟太师是鸿学巨儒,以季先生所说,也不是狼子野心之辈。请他出动,是皇后的主意吧?兴许是请他帮衬指点太子?”见常荀点头,便道:“他是德高望重之人,祭天的事虽有高相和韩相主持,他的位置却也不会低于此二人。这等要紧关头,他的举动更是牵系人心——我是怕,这是孟皇后的疑招。”

“疑招?”

“孟太师出马,我们自然而然会盯着他的动静,其他方面难免松懈,给人可乘之机。还有——孟太师就算忠正,但他的门生故吏却未必不会被皇后招揽,太子和皇后必定会说服孟太师举荐个皇上。这些人若把持祭天的事,我们想盯着,怕是要力不从心了。”

常荀默了片刻,“我明白。不过用人之事,是高相奏禀皇上裁夺,孟太师若为了扶持太子而执意举荐,他二人都未必能拦阻。殿下不在京城,想影响圣意,并非易事。”

阿殷默了片刻,“我寄信于王爷,再等他回信,最快用多久?”

“两个日夜。”

“好。”阿殷当即铺开笔墨,执笔写信。

定王不在,能左右圣意的人不多,谨贵妃虽能说得上话,却不好在此事插手。季先生倒颇得敬重,却半点没法跟孟太师相比,定王府中众人更不能指望。最有希望的,便只有时常随驾左右,颇得永初帝信重的冯远道了——御前的人,不论冯远道或是魏善,对圣意的揣摩远比旁人熟透,哪怕是一两句刻意的提醒,都可能奏奇效。

只是冯远道自离了定王府,便几乎断了跟定王的往来。

阿殷捏不准常荀是否知道此事,只能先问过定王。

写完信交由常荀寄出,定王很快回复,在琐事之后,添了四个字:所询事,可。

阿殷当即召了常荀,令他设法与冯远道碰面,请他尽快出手。

冯远道倒真不负所望,据常荀所说,孟太师奉命参议祭天之事不久,在永初帝召议时果真推荐了数人,皆被永初帝含糊过去,弃之未用。

这多少令阿殷松了口气,可以安心筹备端午宫宴。

赴宴的前夜,她如常听曲焚香,念诗给腹中的孩子听,临睡前却见如意匆匆走来,将个锦囊双手奉上,“蔡典军说有人献此锦囊于王妃,请王妃务必过目,并多加留心。”

阿殷开而视之,上头是平淡无奇的簪花小楷,内容却叫她不解。

——明日宫宴,留意嘉德。

留意嘉德公主?这话没头没尾,着实叫人一头雾水。

阿殷问此锦囊是何人送来,如意出去问过,蔡高着人去寻,那送信之人却早已不见踪影,查访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翘着兰花指写的瘦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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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4.4

端午之日的宫宴,依旧设在皇城北侧的清宁宫中。此处第十开或平缓, 宫殿鳞次栉比, 且依山傍水, 夏日里风清日朗,实是设宴的绝佳之地。往年的端午宫宴与冬至前后的宫宴一样,是宫中最重要的宴席, 由永初帝和孟皇后亲自出马,遍邀京城中的皇亲贵戚及公侯之家,四品以上京官及诰命。

今年因礼部和内司正忙于筹备祭天之事, 能分派在宫宴上的人手有限。且各处连着遭灾,例行的宫宴虽不可免除, 却可简便行事, 不作铺张。

孟皇后善体圣意,便亲自改了单子。公侯伯府自然在列, 朝臣之中只邀请了三品官员及诰命, 且筹备祭天的人需以朝务为重,霎时减了许多人数。

到得端午那日, 阿殷由女官陪着入宫,先去拜见谨贵妃, 随即同往孟皇后处行礼。

昭仁宫中,宫中诸位妃嫔及各府长公主、公主、王妃早已聚齐。

阿殷如常行礼完毕, 目光往人群中扫去,一眼就瞧见了嘉德公主。她今日气色瞧着不错,夏日里只穿套海棠红的宫装, 瞧见阿殷望过来,便牵着唇儿一笑,如常的娇俏憨态。她的旁边站着金城公主,兴许是为驸马崔恒的事气恼,目光瞥见阿殷时只哼了声,却往太子侧妃崔南莺那边去了。

宫妃皇亲难得能聚这般齐全,孟皇后同长公主说话,旁人团团围在左右。

待时辰临近,便启程同往清宁宫去。

阿殷心中惦记那锦囊中的提醒,等众人三三两两的启程,便朝谨贵妃道:“母妃,儿臣数日未见嘉德,殿下在外也惦记她,过去陪她说说话吧?”

谨贵妃自是首肯,“她近来不似从前爱热闹,你多劝劝。”

阿殷应命,落后几步。

那头嘉德公主心领神会,亦往她身边靠过来,叫了声“嫂嫂”。

“殿下在南边,很惦记你。”阿殷握住嘉德公主的手,“近来只在府中养胎,没进宫来瞧你。你都好么?”

“我能有什么不好?”嘉德公主含笑,颊边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阿殷察其神色,与平常没半点不同。心中更是诧异,不知那锦囊中所说的留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是嘉德要做什么,还是旁人要对嘉德做什么?甚至,那锦囊也只是个疑招,叫她分了心神,不去留意别处动静?可这堂皇热闹的宫宴上,帝后在座,群臣齐聚,谁敢私下做手脚?

心中疑惑不定,渐渐行至清宁宫中。

比起去年她以定王府右司马身份参加的那次宫宴,这回来的人确实少了许多。

她按着礼部早已拟好的位子入座,上首是位老王妃,下首则是永安王妃高妘。

盛夏时节树木阴翳,远处湖面上的凉意随清风送来,合着中间陈设的香炉,叫人惬意。丈高的台子周围,五株老槐树遮天蔽日,恰恰遮住帝后和数位年高位重的皇亲,在碧草茵茵的地上漏了些许参差错落的阳光。

阿殷暂且在席中坐着,待永初帝宣布开席,宫中乐司献舞时,缩着肩膀无意识的摩挲手臂。

台上谨贵妃瞧见,碍着礼乐未曾说话,中间留意几次,见阿殷总是这般,难免觉得她是刻意。

既是刻意,必定有所图。

谨贵妃再度与阿殷目光相接时,便含笑道:“定王妃这是怕冷了吗?这边临水,又是树荫底下,该多加件衣裳。”

“原想着四月天气和暖不必加衣,谁知坐久了,身上总觉得凉飕飕的。”

“你正怀着身子,久坐在阴凉地方,确实会怕凉。”谨贵妃笑吟吟的望着阿殷,“不如我派人回宫,去给你取件衣裳披着?时气岁暖,受了凉却也不好受。你如今又用不得药,更该留心。”

阿殷坐姿端正,双眸微抬,似觉歉疚,“让母妃担心了。不必专程跑一趟的,换到个暖和些的地儿就好——”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小腹,回头瞧了嘉德公主一眼,“嘉德那儿就刚好。”

嘉德公主处在树荫边缘,不会被烈日晒着,却也有树叶漏过的暖阳洒下。

永初帝闻言而笑,“倒是忘了此事。魏善——叫人把定王妃的桌案搬到嘉德身边去。”

他亲自开口,彻底拦住了金城公主调侃的话语,连同孟皇后都无话可说。

阿殷在如意搀扶下起身,几个小太监上前将阿殷的桌案和蒲团拿过去,紧邻嘉德公主摆上。

舞乐继续,她入座后同嘉德公主低说两句话,便未再有多的动作惹人注意。

其实这宫宴之上众目睽睽,想要在饭菜中做手脚是绝不可能的事。阿殷借故搬到嘉德公主身边,不过是为留意她的动静——若有人心存不轨,想引嘉德公主离席再做手脚,她也能及时察觉。

她在西洲时曾做过侍卫,最要紧的就是留意周围动静,察觉危险。如今往嘉德公主身边坐着,漫长的宴席之间,果然觉得不时有目光往此处盯来。数回之后眼角余光扫过去,却似是从太子妃和太子侧妃那里来的。

是常兰芝,还是崔南莺?

阿殷不动声色,安安稳稳坐着。

*

宴席直至后晌才结束,待外臣命妇离开,孟皇后便以散心为由,留下众皇亲女眷往清宁宫北侧的上林苑去散心——往年也都是这个惯例。

阿殷总觉得不安。

若是从前她未怀孕时,由她亲自盯着嘉德便无碍,而今有孕在身,行事便多有不便。

眼瞧着命妇及公侯家的千金们都在孟皇后处告退,阿殷当即拉起嘉德公主,往一身劲装、正同隋夫人辞行的隋铁衣跟前走去——“隋小将军请留步。难得你在京城,又在这宴席碰见,嘉德说她想跟你请教些射箭的事,不知是否方便?”

嘉德公主应变倒快,察觉阿殷用力捏她,便就势道:“是啊,隋小将军方便么?”

“这怎会有不便?”隋铁衣朗然而笑,旋即看向孟皇后。

嘉德公主便撒娇,“皇后娘娘,我想跟隋家姐姐讨教些射箭骑马的本事,咱们也请她去上林苑好不好?”

孟皇后哪还能说不?

*

一行人前往更北边的上林苑中。

上林苑供游赏射猎之用,里头既有假山亭台、林木清溪,亦有箭场和马球场,占地极广。因北边连着兽苑,永初帝特地安排北衙禁军在兽苑外轮值,更将御前两名身手出众、应变机敏的散骑常侍留下来,远远跟着孟皇后,免得凤体有恙。

嘉德公主借着跟隋铁衣讨教马球的由头,故意落后众人几步。

待没了旁人,她才捏了捏阿殷,“怎么回事?”

阿殷一笑,在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隋铁衣跟前,还是忍不住抱拳为礼,“专程请隋小将军留下来,是有件事情想托付。昨晚赴宴前,我曾收到锦囊,教我今日留意嘉德。我虽不明其意,不过今日人多,上林苑又紧邻兽苑,怕嘉德有闪失,我又身子不便,只能叨扰你了。”

嘉德公主笑意微敛,“有人欲对我不利?”

“刚才在宴上,我总觉的不安。反正只是半日游赏,公主多留心就是。”阿殷并没瞒她。

隋铁衣久经沙场,有隋夫人的指点,对京中局势也不陌生。

她信得过阿殷,当即道:“我会留心。王妃怀着身子,还需照顾好自身。”

阿殷安排妥当,这才赶上众人脚步。经过跟在队伍最末的冯远道身边,立时又想起什么,刻意放缓脚步,“对了,还有样新奇的东西要给嘉德。这是咱们府上的哨箭,不会伤人,却能报信,声音也很好听。”她自囊中取出一枚短小的哨箭放在嘉德公主掌心,“比爆竹有意思的东西,你瞧瞧,好不好玩?”

嘉德公主接过看了片刻,“在宫里还没见过这个呢。看着倒小巧,管用吗?”

“你还不信?”

“定王兄骗我的次数可不少。”嘉德公主笑意嫣然,特意瞧了落下脚步好奇望过来的崔南莺一眼,“那回他将熄了火的哑巴爆竹给我,哄我去点,你也在的是不是?”

崔南莺一笑,“公主那时候天真,很好骗。”

嘉德公主轻哼了声,“如今可不好骗了,等我回宫,先试试再说。”随手便将哨箭收起来。

众人与冯远道擦肩而过,阿殷趁着扭头跟隋铁衣说话的间隙看向冯远道,那位也微不可察的点头。

表兄妹二人数次合力擒匪,已极默契,阿殷又放心了不少。

*

众人入上林苑,自是跟着孟皇后游赏,将园中花木看过,在临水小榭暂歇。

嘉德公主既留下隋铁衣讨教射箭之术,自然拉她去了不远处的射箭场。阿殷在旁边凉亭中闲坐瞧着,忽听有人叫她,转过头去,却是高妘。

两人已有许久不曾说话,而今高妘找上门来,阿殷难免诧异。

“永安王妃?”她起身同高妘见礼。

高妘面上笑意淡薄,“瞧着隋铁衣教嘉德的样子,倒叫我想起了从前的事。还记得我受托请你教马球时,你还…”她意味不明的顿了下,“未料今日,你却与我同为王府正妃,受邀赴宴。人世中事,当真叫人猜算不透。”

阿殷挑眉,阳光下丽色夺人,“永安王妃这是在感慨了?”

高妘看向射箭场,“想起旧事,觉得有趣而已。当日京中纷传你马球技艺过人,我却也未见什么高明之处。近来又听说你射箭的本事也不错,不知是否虚言。传言能损人清誉取人性命,却也能颠倒黑白肆意吹捧,我倒是好奇,定王妃,你是哪种?——哦,你如今怀着身孕,必定要拿身子不便来搪塞了?”

这显然是有备而来。

高妘跟崔南莺走得近,阿殷心知肚明。平常高妘态度冷淡,连多说句话都不肯,今日却主动来搭讪,语含挑衅。事出反常必有妖,高妘的来意,值得细究。

只是此时,是否入觳?

阿殷稍加思索,便朗然笑道:“这意思,是要我当场射箭瞧瞧了?”语气自然也不善。

高妘欣然道:“请。”

阿殷心中冷笑,径自走入场中,命人取了箭筒,弯弓搭箭。忽然又想起什么,挑眉看向高妘,“一人射箭着实无趣,永安王妃应当也学过射箭,可愿与我比试?我虽有孕,却也能勉力射箭,便让你二十步如何?或者…你不肯?”经历过沙场上的枪林箭雨,成日又跟定王常荀言语往来,论言语挑衅的本事,阿殷并不逊色。

她本就身材修长高挑,微微垂目打量高妘,语气似笑非笑,那眼神几乎让高妘握拳。

众目睽睽之下,高妘哪肯未战先降,稍一犹豫,便道:“你射多少步?”

“五十步。”阿殷说罢,将箭瞄准靶心。

松手的一瞬,箭支离弦而出,铮然一声,端端正正射在靶心,箭羽微微颤动。

高妘骑虎难下,只能站在离箭靶三十步处,弯弓搭箭。她出身相府,虽不习武,当初在女学也曾习过此技,只是学得不精。被阿殷言语逼着上场,一支箭射出去,虽离靶心不算太远,却是失于力道,箭羽无力垂落。

阿殷望之而笑,朗声道:“看来还是我让得太少。”说话间又退了二十步。

弓满搭箭,蓄了力道射出,连发两箭,一箭射在自己所对的箭靶,另一箭却落在高妘的箭靶上,端端正正射在红心。疾劲的力道带得箭靶微微颤动,立时将高妘那摇摇欲坠的箭支震落在地。

高妘的脸色,霎时难看到了极点。

阿殷不再言语,扬手将弓抛给十几步外伺候的宫人,旋即往场外走去。

隔壁的箭场上,隋铁衣和嘉德公主早已不见踪影。

阿殷方才已然留意了她们离去的方向,当即将嘉德公主留下的宫婢招来,询问去处。那宫婢恭敬行礼,道:“公主受邀去骑马,隋将军说,王妃不必担心。”

“是谁邀请?”

“太子侧妃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阿殷:别以为我怀孕了就是病猫,欺负你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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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4.5

眼瞧着阿殷迅速离去,高妘亦将那弓箭交回, 往周围瞧了瞧, 便往不远处的金城公主身边走去。

金城公主独自站在马球场旁的矮丘上, 身后只两位宫人远远跟从。

高妘行至她身边,亦看向对侧风景,低声道:“此举当真管用?”

“叫她没法拦着嘉德骑马, 这已管用了。哪怕她此时追过去,又能阻拦什么?”金城公主比高妘年长许多,斜睨着她, 唇角噙着冷笑,“怎么, 怕了?”

“有公主在, 我怕什么?”高妘回之以笑容,“我不过是讨教箭术而已。”

“是啊。赛马场的事, 不管嘉德受伤还是陶殷被惊, 又与此处何干?”金城公主望向重林外的马球场,旋即敛袖抬步, 慢慢下了矮丘。

此时的赛马场上,十来匹马正自奔腾。

上林苑占地极光, 风景也非别处可比,里头的赛马场亦修得很好。这里本是皇家园林, 在苑中骑马,自与别处不同,是以太子侧妃崔南莺提出去骑马时, 不少皇亲跃跃欲试,此时太子侧妃、王妃、嘉德公主和隋铁衣、几位郡主及长公主府上的两位千金,都在其中。

隋铁衣的马术自然是场中最佳,只是她既受阿殷所托照看嘉德,自然只在她左右跟随。

两圈飞驰下来,夏日的云影天光笼罩下,众人兴致勃勃。

阿殷赶过去时,场中正自热闹,抛开崔南莺等人不管,只见嘉德公主和一位郡主势均力敌,各不相让,隋铁衣跟在二三十步外,随之疾驰。场外每隔百步便有禁军或宫人站着,亦有旌旗翻飞。

忽然,场中猛传来一声马嘶,随即便是禁军的惊呼。

嘉德公主座下那匹马体格健壮,据说是苑中最好的赛马,跑得快不说,据说还会跳过障碍,是苑马监的得意赛马。此时它却不知为何发了疯,狂嘶之间,竟自跑出赛马场,撞倒两名宫人,撒开蹄子往更北边直直跑过去。青草泥地被马蹄剜得碎屑乱飞,速度比先前更快,几如闪电。嘉德公主惊叫着紧紧抱在马背,随马颠簸。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隋铁衣反应过来时,她的马已转过弯往西边走。

隋铁衣几乎用尽全力,扯着缰绳往北折转,然而座下马的毕竟难与久经沙场的战马相比,一时间未能转过来,竟自摔倒在地。她腾身而起,瞧着嘉德公主愈跑愈远,疾声高呼道:“保护公主!”正好崔南莺的马渐渐趋近,她哪还顾得上尊卑,飞身过去抢了崔南莺的缰绳在手,就势令马往北疾追,顺手拎起崔南莺抛在地上。

两匹马如电先后疾驰,值守的禁军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传讯呼救,疾往北边追过去。

嘉德公主此时只觉得翻江倒海,身体几乎要被颠得散架。

她甚至来不及想前因后果,只是苍白着脸紧紧抱住马背,生怕被疾驰的马巅下去,摔得残废。

满心惶恐中,耳边只有风声呼啸,那疯马跑得实在太快,让她连两侧的树木都难看得真切,更不知身在何处。极致的惊惧中猛然想起阿殷给的那枚哨箭,颤抖着取出来,按阿殷所教的法子掷出去。

似乎听到了哨箭的声音,后面隋铁衣疾呼的声音亦愈来愈近。

嘉德公主紧紧抱住马脖子,死死闭上眼睛,满心恐惧的等人来救。

疯马疾驰向北,渐渐靠近少有人至的北侧兽苑。兽苑与猎场不同,里头豢养的都是供人在兽台观看的种种猛禽,里外三层屏障,每层都设有一人高的铁丝围栏,外围隔百步便有禁军守卫,防止闲人乱入兽苑,亦防有野兽不慎冲出,咬伤宫人。

值守的禁军见有马驮着人疾驰而来时,当即奔过来救。

谁知那马跑得飞快,见着那铁丝围栏时一声嘶鸣,竟自四蹄腾空越过围栏,直直冲入兽苑之中。

禁军来不及惊呼失色,隋铁衣的马亦疾驰而至。那马虽非绝品,好在隋铁衣马术超群,提缰高呼之下,竟也越过围栏,紧随而入。再往后,则是蜂拥来救的禁军,喝命打开围栏救护。

兽苑之内,嘉德公主在前,隋铁衣在后,隔着五十余步的距离。

隋铁衣即便倾尽全力,也难以追上那匹疯马。

第二道屏障的时候,隋铁衣的马未能跃过,前蹄被绊住,摔跪在地。

隋铁衣随之飞身而起,借着丛生的树干借力,急追不舍。

那匹疯马似是狂奔之下气力不支,速度稍稍放缓,却还是在隋铁衣赶来之前,跃向第三道围栏——围栏之内树木稀疏,几只凶猛的狮子听得动静,已往围栏边聚拢过来。若任那匹马在群狮中疾驰,仓促之间无人来救,嘉德公主恐怕真得葬身兽腹!

隋铁衣大惊失色,哪还能顾忌摔坏嘉德公主,手中铁弹丸如电飞出,掷向那匹疯马。

疯马厉声嘶鸣,后蹄触到围栏,摔翻在地。

嘉德公主摔落马下,在地上滚了几滚,似已吓晕过去。

极大的动静震得群狮暂时止步,旋即,四头狮子往动静最大的疯马扑过去,却有一头扑向嘉德公主。隋铁衣手中铁弹丸如雨飞向群狮,趁其受惊后退之际跃入围栏之中,抢了嘉德公主,纵身跃出。她一路疾追疯马,几乎耗尽体力,此时暂脱险境,紧绷的心弦暂时松懈,竟是双腿微软,抱了嘉德公主滚到在地。

不远处禁军蹄声如雷,冯远道最先赶到,高声道:“公主如何?”

“还好,救那疯马!”

冯远道扫一眼嘉德公主,见她衣衫凌乱的昏着,身上却未被猛兽伤到,当即纵入围栏之内。他是御前散骑常侍,身上配有宝剑,虽不知前后情由,然而苑马监的马匹发疯闯入危险的兽苑,其中猫腻,已无需多言。拼力救下这匹疯马,几乎是摸出情由的唯一线索。

五头狮子气势汹汹,已将那马腹撕扯开,被冯远道挥剑刺向眼睛时,纷纷嘶吼着躲避,齐齐将他围攻。

冯远道并无驯兽之技,一人如何敌得住五头雄狮?只能借着地势树木腾挪,险险抗衡。

好在狮子都已被他惹怒引开,暂时不去撕扯疯马,待后面禁军赶到时,兽苑的驯兽师也才赶来,齐力将那匹血肉模糊的疯马救出,拿绳子绑起来,抬出兽苑。

*

隋铁衣抱着嘉德公主走出兽苑时,外头已经围拢了不少禁军。

远处,在赛马场的皇亲女眷正骑马赶来,却因畏惧兽苑和突生变故,在远处逡巡不前。

其他人因地处偏远,尚不见踪影。

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面目阴沉,怎么都没想到皇家园林之中,会有人居心如此歹毒,意图送公主入猛兽腹中。待彻底脱险,她便将嘉德公主轻放在地上,掐她人中。

吓昏过去的嘉德公主面色惨白如纸,悠悠醒转时,目中依旧惊恐。

朦胧瞧见隋铁衣的那一瞬,嘉德公主立时抱住她胳膊,声音尽是惊恐,“隋姐姐!”

周围禁军慑于隋铁衣的怒容,都在十步之外站着。隋铁衣安抚嘉德公主,低声道:“方才挑马时我不在场,那匹马是谁给你选的?”

“是我…”嘉德公主后怕未已,又被摔伤,浑身都在发抖。

隋铁衣皱眉,低声道:“为何挑那匹?”

“有宫人告诉我,那是苑马监里最好的马,可以让我胜出。”嘉德公主强自抬起眼皮,嘴唇乱抖,惊恐之下又被摔了脑袋,反应不似平常敏捷,甚至未去想背后深意,抑制不住的哭道:“疼,浑身都疼。”

隋铁衣不敢多逗留,当即要了匹马,低声道:“忍一忍,我送你去看太医。嘉德,还记得那宫人的容貌吗,如果记得,就详细告诉我。这很要紧。”

嘉德原本就摔得昏迷,脑壳儿疼,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没任何印象——

原本那些宫人就没多大差别,那个时候,谁还会留意其容貌?更勿论她惊魂未定,头脑摔得昏沉了。

隋铁衣无法,只能叫她闭目歇着。

兽苑在上林苑最北边,离寻常游赏之所极远。两人过去时,孟皇后正带着众女眷往这边赶,阿殷也在其中,因是徒步,得到消息时又迟了,自然没走出太远。

见着嘉德,孟皇后忙吩咐人接过去,让人搬上滕屉,要带回昭仁宫中医治。

阿殷也出了身冷汗,虽不知疯马跑走后发生什么,看嘉德那凌乱沾满泥土的衣衫,也能猜得几分。见皇后抢着往昭仁宫安排,她立时觉出不对,当即道:“娘娘,嘉德受伤,其中必有缘故,儿臣以为,还是送到父皇那里更妥。”

“哦?”孟皇后陡现怒容,“你是说我会加害嘉德?”

“儿臣绝无此意!”阿殷也是受惊急切之下脱口而出,未曾斟酌言语深意,当即跪地道:“儿臣只是想,事发突然,又涉及公主和上林苑,父皇必会过问细查。带到父皇那里,也免父皇来去奔波。皇后娘娘仁义贤德,向来心疼嘉德,众人皆知,哪里还会加害嘉德?请恕儿臣口拙之罪。”

孟皇后被她点出加害嘉德四个字,猛然也觉出方才的质问之辞不太对。

旁边谨贵妃亦道:“定王妃只是提议送去皇上那里,皇后娘娘怕是误会了。”

地下阿殷还垂首跪着,却正好跟躺在滕屉上的嘉德公主目光相触,忙使个眼色。

嘉德公主得隋铁衣所救,这还是阿殷的临时安排,此时虽不明其意,却还是开口哭道:“儿臣也想见父皇,母后,带儿臣去见父皇好不好?”

孟皇后再往昭仁宫拉,就显得刻意了,只好随她。

宫人抬着滕屉迅速往承乾殿走,阿殷待孟皇后离开,才起身跟随,暗暗擦了把汗——她确实是怕孟皇后加害嘉德公主。今日是崔南莺请嘉德同去赛马,宴席上也是她那里不对劲,宫中敢出手对付嘉德公主的,也并没几个人,东宫嫌疑最大。嘉德公主是受害之人,皇上若彻查此案,她的言辞最为可信。倘若孟皇后将她带去昭仁宫,借嘉德被摔得昏沉之机,在她脑袋上使些法子,岂非断了线索?

这般惊疑,忽觉有人拍她肩膀,扭头却见是隋铁衣。

她不知是何时落后于众人的,连身上沾的泥土都未擦,低声道:“王妃如何?”

“无妨。嘉德是…”

“疯马去了兽苑,闯入狮群。”见阿殷陡然变色,忙握住她手,“别慌,你还怀着孩子。若孩子有闪失,就更顾不住了。”

这话意有所指,阿殷听得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