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听闻嘉德进入兽苑的消息就令她心惊不已,倘若今日没有留意,任由嘉德被算计,结果会如何?疯马闯入兽苑,嘉德被猛兽所伤,宫廷内外震动,她乍闻噩耗,心痛之下必定会伤及胎儿。定王极重情的人,那样看重嘉德,若她腹中胎儿再遭不测,届时再有人从中作梗,朝堂情势会如何,谁都难料。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设计加害公主,她们所图的仅仅是这些?

阿殷绝不信。

这么点利益不值得孟皇后和东宫冒险,那么嘉德若是受害,还会伤及谁,令东宫获利?

阿殷想不到,隋铁衣也想不到。

只能先往承乾殿中,看永初帝如何裁决处置。

第121章 4.7

到得承乾殿附近,永初帝听得宫人禀报, 等了片刻后没忍住担忧, 正乘了步撵赶来。

他自去岁东襄举兵南下后就显苍老了许多, 年纪还不到五十岁,鬓边却已添了白发,不似从前精神瞿烁。今年战事未定, 各处灾情由接连磋磨,叫老皇帝面上皱纹愈发明显。今日他必定受惊不小,向来沉稳威严的人, 竟紧紧攥着扶手,脊背微微佝偻。

孟皇后率先行礼, 永初帝顾不得其他, 匆忙下了步撵,“嘉德如何?”

“公主受惊, 已经昏睡了过去。”孟皇后面带泪痕, 神情亦是焦灼。

端午宫宴由皇后操持,当着众皇亲的面, 在上林苑发生这样的事,不管是意外还是人为, 孟皇后都责无旁贷。永初帝见嘉德公主浑身衣裳凌乱,面色惨白如纸, 看孟皇后时双目中几乎能喷出火来,冷脸高声道:“好好的游赏,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苑马监养的都是什么东西?禁军都是死人?苑马监上下和涉事宫人禁军全部羁押候审, 兽苑那几个人既然驯兽不力,全都杖毙!”

老皇帝怒携雷霆,随从宫人听见,惶然应命,半滚半爬的去传旨。

嘉德公主被众人簇拥到承乾殿外,永初帝冷着脸命众人在外候着,只召孟皇后、隋铁衣留在殿中,见嘉德不知何时握住了阿殷的手不肯放开,便叫阿殷也暂且留在此处。

太医满头细汗,跪在帐外给嘉德公主请脉,旋即跪伏在地,禀明伤情。

——那疯马一路疾驰,直往兽苑冲过去,嘉德公主受惊不小,且惊恐下的马背颠簸非公主千金玉体所能承受,被摔下马背后,腿骨、手臂皆受伤不轻,身上也被兽苑林中树枝刮蹭,伤势颇重。

永初帝最初的惊慌过去,此时面目全然阴沉。

吩咐太医到殿外候命,由信重的宫人伺候嘉德公主换衣处理伤口后,永初帝叫阿殷依旧陪在塌边,只带着孟皇后和隋铁衣往偏殿中问话——竟连魏善这首领太监都被遣到了门口。

承乾殿四周的窗扇早已紧闭,仲夏时节身处其中,已觉闷热。

阿殷掌心腻腻的出了层汗,端坐在塌边,瞧着嘉德公主蹙起的眉目和紧紧抓着她的手,越想越是心惊。偏殿中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永初帝询问事情经过,隋铁衣便将今日宴席后的事尽数道来。从长公主府上的千金提出赛马,到崔南莺邀请嘉德同去,再到场中如何挑马、如何比赛,那马何时发疯,如何奔逃,如何闯入兽苑直入险境,细细道来。

隋铁衣见惯生死,最初的心惊担忧过后,此时已然镇定。

平静的声音不带半丝偏袒,将事情平铺直述,却听得永初帝胆战心惊——苑马监的马都是精心挑选,不可能平白发疯,连隋铁衣都未看出疯马的端倪,当时会是何等隐蔽的手段?敢借着宫宴的契机,在上林苑做手脚谋害公主的,能有多少人?更甚者,今日是嘉德于海,倘若那些贼人狗胆包天,在他的御马做手脚,他被疯马带到猛兽跟前,会是如何?

永初帝简直不敢往下想,五指将茶杯越扣越紧,猛然扬起,重重砸在金砖上。

茶杯应声碎裂,温热的茶水洒了满地,惊得隋铁衣都噤声,未敢继续说下去。

永初帝脸色铁青,颤抖的手腕几乎令衣衫悉索有声,抬手直指孟皇后,“今日宫宴,是皇后主持。上林苑游赏,也是皇后在场照看。嘉德遭到这样的事情,皇后有何话说!”

“臣妾失于照看,未能察觉危险,还请皇上责罚。”孟皇后面上泪痕未干,声音痛心疾首,“臣妾当时听宫人回报说嘉德的马发了疯,忙命禁军去救,瞧见铁衣抱着她出来时,也着实吃惊。原以为是疯马失控将嘉德颠下马背,却原来…原来嘉德竟然险些…早知如此,臣妾必定会拦着她们,绝不叫她们去赛马!可怜嘉德,竟受了这样的苦。”她满脸心痛,说话间双唇微微颤抖,继而朝隋铁衣欠身,“嘉德是我最疼爱的孩子,今日铁衣救下嘉德性命,也是救了我的性命。”

隋铁衣垂眸看着地下金砖,欠身避过,忙还礼,“救护公主是微臣本分,皇后娘娘折煞微臣了。”

永初帝无半点动容,“皇后当真觉得,此事只是意外?”

“今日臣妾虽不在场,事后问了几位在场的郡主、太子侧妃和宫人们,都说那马原本没半点异常,是突然发疯往北边乱跑。臣妾也叫人检看了赛马的场地,上头也没见什么东西。皇上的意思是?”孟皇后被永初帝天威逼视,仰头迎着目光,未有半分慌乱,只在说到末尾时,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才稍露惊疑之态。

永初帝冷着脸没说话。

他在刚听完前因后果时,便怀疑此事可能与东宫有关。然而孟皇后的反应实在无懈可击,哪怕他怀有疑心,在寻到证据之前,依旧不能对孟皇后过分逼问质疑——毕竟这是他亲自立的中宫,是东宫之母、后宫之主,是无数朝臣赞赏的仁德贤后。

老皇帝低头盯着孟皇后,诡异的沉默。

*

里间似传来咳嗽声,继而便听阿殷在帘外道:“启禀父皇、母后,公主醒了。”

永初帝重若万钧的目光随之挪开,当即起身,丢下犹自跪在地上的孟皇后和隋铁衣,疾步来到嘉德榻边。

嘉德公主面色苍白,见到永初帝的那一瞬,便“哇”的哭了出来。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在锦被上,一声声哭得永初帝都几乎湿了眼眶。

老皇帝疼爱幼女,将嘉德公主哄了半晌,才叫她停下哽咽。

而后便让嘉德公主将当时经过细细道来。

嘉德公主昏睡了半日,此时脑壳儿还是晕乎乎的,大概回想着说了,不及隋铁衣的细致,却没半点出入。说到当时在马背上如何惊恐、被驮到兽苑时多么害怕,嘉德公主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不断的往永初帝跟前凑。她出身贵重,自幼娇惯,记事起就时刻被人捧着小心呵护,何曾受过今日这般惊吓?

哭诉过了,才咬牙道:“今日那马发疯,必定有缘故。父皇,你可害女儿公道!”

“好,好,父皇必定彻查!”永初帝安抚公主,见她虽然浑身是伤,却没了大碍,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才想起处置来,“上林苑和兽苑的禁军统领在何处,都叫进来!”

魏善在门口应声,出去传旨时,冯远道已经带着那边两位禁军统领在外候着了。

两位统领自知有罪,跟着魏善入内,便跪在了帐外,“罪臣拜见皇上。”

永初帝自是一番重责,问那匹马如今还在不在,统领便回到道:“那疯马冲入兽苑,被狮子咬死了,不过伤损不算严重,已经带出来了。”

孟皇后眉心一跳,“疯马冲到狮子跟前,伤损如何?”

“只咬伤了脖子和马腹,其他地方破损不算严重。冯常侍率人赶到,将疯马救下,已命人看守,不许任何人近前。”

疯马跑到猛兽跟前,竟然没被迅速撕扯吃掉?怎么可能?

孟皇后连忙低头去理衣裳,始终镇定的面上,却有了一丝缝隙。

旁边永初帝倒没察觉这变化,只颇为意外,“冯远道?他怎么也在?魏善,叫进来。”方才隋铁衣叙述时只绕着嘉德公主,并未提原本该在皇后附近护驾的冯远道。永初帝闻言,难免疑惑。

冯远道应命而入,也未提哨箭之事,只拱手道:“微臣听闻赛马场动静后,怕公主有恙,未来得及禀报皇后娘娘,先追了过去。到兽苑时,隋将军已救了公主,微臣心想此事关系重大,便带人救下了那疯马。”

永初帝颔首,将在场众人扫视一圈,缓缓道:“嘉德送到偏殿,召刘妃过来照看。她受了惊,皇后和太子侧妃都留下来陪着吧——定王妃有身孕,回去歇着。冯远道、铁衣,你们留下。”

这便是要安排查案的事情了。

且将孟皇后和太子侧妃留在此处陪伴,多少有些就近监看,让她们不能立时跟人通气的意思。

阿殷应命,安慰了嘉德公主几句,便也出了承乾殿。

公主在赛马时受惊,险些葬身猛兽腹中,难免令人心惶惶,猜测纷纷。这时节风声鹤唳,所有人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被人暗里盯着,阿殷身在其中,自然要多避嫌疑。出殿后,她也只同谨贵妃行礼,说今日受惊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府,旁的只字未提。

谨贵妃也怕她惊着孩子,叫她早些回去。

阿殷辞了众人出宫,外头马车已侯了多时。

她回京后好生养胎,身体渐渐恢复,今日即便赴宴走路得多,却也未觉得疲累。进了车厢靠着软枕闭目养神,将前后事情理了一遍,几乎能够认定此事跟东宫脱不掉干系——只是,证据呢?

射箭场上高妘的言语不足为据,赛马的事是郡主提起,崔南莺不过顺道邀请,撇得还挺干净。那位郡主提赛马的事阿殷已经询问过了,没什么疑点,纯粹是兴之所至,例行之举。

东宫和孟皇后在宫廷内外根基深厚,除非找出铁证,否则连永初帝也未必能凭此事处置他们。

而此事的证据,也只能从那匹疯马上去找——不管是被喂了药,还是被动了旁的手脚,都须验过马身,从苑马监和当时在场的禁军入手去查。此外还有没有旁的途径呢?

阿殷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报信的锦囊了。

谋害公主并非小事,东宫谋划时必定慎之又慎,那么报信之人,是如何得知,又为何报信的?她又会是谁?

阿殷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答案。

回到王府后同常荀商议此事,常荀也是想不透,“能得知消息的,必定是与东宫极亲近之人。据我所知,因东宫和孟皇后防备得紧,殿下未能在东宫要紧的地方安插上眼线,这等事更不可能知道。”他模糊想到了个人,却不敢随便提出来,只是道:“送锦囊的事蔡高也跟我说了,当时线索全断,这时候再查,也委实艰难。只能试试罢了。”

阿殷也是一声叹息,旋即道:“殿下何时回来?”

“原本是该中旬返程,昨日我听人提起,说那附近有流民作乱,官府难以压制。有朝臣说殿下勇武,可以过去平定此患,我听说皇上是答应了——哼,这时节,平白无故的,流民作什么乱!”

“自然是借机绊住殿下,让他没法回京了。”

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手臂,阿殷怒道:“身为东宫,却不知疼惜子民,只知道使这般手段!”

“这流民作乱来得蹊跷,皇上虽命殿下就近过去,暗地里难保不起疑心。据说皇上已派了樊胜出京,具体如何,只能再看了。”

阿殷闻言蹙眉。

定王南下之后,京中局势本就因筹备祭天的事而暗流涌动,如今嘉德公主这么出事,就更是雪上加霜。常荀再大的能耐,毕竟身份和位置摆在那里,隋夫人和韩相等人的助力也都有限。定王一日不回京,整个定王府都得悬着。

只不知定王此时,在做什么呢?

阿殷抚着长案,真希望下一瞬,定王就能推门而入,稳住局面。

作者有话要说:定王:媳妇想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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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4.8

嘉德公主坠马受伤,非寻常宫内案子可比, 永初帝当晚指定刑部抽调人手, 会同内廷司查问苑马监、负责值守的禁军, 并特地派了熟悉马匹的老军医过去,看那疯马是否有端倪。

至次日傍晚,虽然宫人禁军皆无人松口, 那匹马的伤情却查出来了——军医在它的头侧发现了几处极细微的击打痕迹和几乎没入脑颅的细针。在禀报过永初帝后,军医遂将疯马解了,随即在它的头内找出了将近八枚牛毛般的细针。初此之外, 没有半点异常,连同马的胃中, 也没半点会令马发疯的东西。

至此, 赛马发疯的经过已呼之欲出。

有人事先在马的脑袋上刺了细针,因针细而毛长, 自然无人发觉。这些针随疾驰而缓缓往内滑, 在转弯处被人击打后深刺入脑颅中,致使此马发疯, 径直往北边狂奔乱驰。而彼时赛马场上群马乱奔,即便有隋铁衣那等女将在场, 疾驰之中谁会注意那些细微动作,才被掩盖过去。若非冯远道拼死救出疯马, 恐怕谁都想不到,竟会有人在那等场合明目张胆的做手脚。

接下来,查问的便是两处了, 一处是谁插了细针,另一处则是在赛马场动手的人。

这结果报到永初帝跟前,老皇帝阴沉的眉目总算舒展了许多。

他在听闻嘉德公主受惊后便险些没站住,后又试探孟皇后,被嘉德哭得伤心,昨夜又心惊于白日之事未能安眠,晨起后便觉得身体懒怠,宣了太医进宫,两碗药喝下去,却还是疲累得很。听罢刑部尚书的回禀,永初帝勉强坐起身子,“细针的事严查苑马监的人,但凡碰过那疯马的,一个不许放过!当时有嫌疑出手击打马头的禁军全部严审,用刑手段不拘,务必查出元凶!”

“手段不拘”四个字让刑部尚书眉心微跳,忙躬身应是。

昨日拘捕涉事宫人、禁军之后,永初帝虽然震怒之下杖毙了驯兽师,刑部却不敢滥用酷刑,昨夜的审问虽严,却并未用太狠的手段。而今永初帝有命,有嫌疑作案的禁军又减少至二十余人,审问起来就好办了。

刑部尚书毕竟是文官出身,靠着脑子管用居于高位,酷刑方面委实不擅长。当晚从刑部各司调了几位手段极狠辣的官吏过来,不叫涉事禁军半刻阖眼,只用酷刑逼问。

这些禁军与仪鸾司那些高官贵门的子弟不同,都是从底下选拔上来的,性情颇为刚硬。且谋害公主,罪可株连,即便酷刑审问之下奄奄一息,也还是无人开口承认。刑部尚书见不是法子,也怕弄死了人犯断了线索,只好先缓缓再审。

倒是苑马监的人毕竟软弱,酷刑之下只好招认,是受了一位内监指使。

刑部尚书旋即与内廷司商议,派人去寻那内监,却得知他昨晚就已不见踪影。宫门四处的出入都有登记,内廷司迅速查了各门侍卫,确认那内监未曾出宫后,便四处开始在宫中搜寻,最终在西北边的一处枯井里,寻到了业已断气的他。

这线索一断,想要继续深挖,就颇要费些力气了。

刑部尚书一个头两个大,却还是得打起精神,将那内监有关的宫人尽数召集起来查问,想要寻到蛛丝马迹。

*

宫廷内外,随着嘉德公主受惊的消息传开,霎时风声鹤唳。

阿殷入宫探望嘉德公主时,走在宫廊上,能明显觉出气氛的不同。

嘉德公主如今还养在承乾殿中。她脑袋昏沉之症在睡了一晚后倒渐渐没了,该说的事也都已禀报给永初帝,倒不必再担心谁往她身上做手脚。只是她真的是吓怕了,被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害得险些丧命,如今真凶未露面,她只觉宫廷里处处都似藏着陷阱,不敢踏出承乾殿。

永初帝怜她遭遇,便准她住在承乾殿中养着。

只是承乾殿毕竟是他日常处理政务之处,多有机密文书往来。让刘妃和宫人们在偏殿住一两天虽无妨,久了却也不便,遂只留了嘉德公主在此休养,旁人各回宫室。

待阿殷进去,便觉得殿中空荡许多。

嘉德公主腿上的伤还未愈,太医叮嘱她不可多动,此时只乖乖的靠了软枕躺在榻上,闷头想事情。

见阿殷进来,嘉德公主叫了声“嫂嫂”,拉着她坐下,便道:“外头怎么样了?”

“父皇正在命人严审,我也不知结果。不过父皇圣明,必定能查出真相,你不必害怕。”阿殷招手叫如意上前,自锦盒中取出个毛茸茸的绒面兔子来,“怕你受伤了闷得慌,又不敢送兔子折腾你,只好用这个。怎么样,头还晕吗?身上还疼不疼?”

“头倒是不晕,就只浑身酸痛,到现在也没好。”嘉德公主将两只兔耳朵就在手里,轻轻捏着,“只是心里害怕,也没睡好觉。梦里还是骑着疯马,好几次都惊醒了,太医用了些安神的药,也没多大效用。”

“可惜我不能住在宫里陪你。请刘妃娘娘过来陪你好不好?”

“我也这样想呢,晚上就跟父皇说。”嘉德公主勾了勾唇角,随声吩咐宫人,“都先退出去。”

阿殷见状,也叫如意退出,问道:“有话要说?”

“你觉得会是谁在做手脚?”嘉德公主深受其害,自脑袋恢复后便琢磨此事,“宫里头敢对我动手的能有几个人?况且我跟人不争不抢,着实蹊跷得紧。那日若非嫂嫂留下隋小将军,我的性命恐怕都保不住了。只是我还有些疑惑——嫂嫂那日,为何要留下隋小将军?”

当日人多,嘉德公主虽疑惑,却想都没想就信了阿殷。

待得栽了跟头,回想阿殷那突兀的提议,嘉德公主就觉得,阿殷必定是知道什么。

阿殷神色如常,“那日我畏寒,搬到你身边坐着对吧?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像有人盯着你似的。当初我给你王兄做侍卫时,可没少觉察出危险来。所以那日,我也起了疑心,怕有人在你身上做手脚,想着有备无患总比疏于防备得好,就临时起意,留下了隋小将军——若安然无事,自是不起风波,若有异动,她总比旁人强些。只可惜还是疏忽了,没想到竟然有人敢使这般狠毒的手段!”

嘉德公主闻言,便又握住了阿殷的手,“幸亏是嫂嫂当时发觉。我这条命,其实也是嫂嫂救回来的。我…我…”咬了咬唇,有些话说不出来,便只能紧握着阿殷。她自幼长于宫中,锦衣玉食的娇养之下,虽能撒娇卖憨,与人谈笑无忌,却也深知宫中人心感情之冷淡。

感激的话不知如何去说,只是道:“我已跟父皇说过了,我的命其实是嫂嫂所救。父皇说,定王兄和嫂嫂瞧着冷清,其实待人很好。他还说,定王兄的忠心,其实他都看在眼里。”

在而今的局面下,宫中之人皆受孟皇后和太子淫威震慑,能为定王说话的,着实不多。

阿殷一笑,目光清明,“你是殿下的妹妹,我哪能不管。”

陪着嘉德说了会儿话,出了偏殿,却见魏善的小徒弟守在门口,说是皇上要见她。

阿殷便跟着入承乾殿拜见。

隔了两日再见,永初帝的变化着实令她心惊。那日老皇帝纵然脊背佝偻,却还有天威震怒,此时龙颜苍白,靠着软枕看折子,精神十分不济。

见了阿殷,他丢下手中折子,命人赐座,屏退旁人,只留了魏善守着。

阿殷眉眼低敛,侧坐在椅上,依旧是恭敬的姿态。

永初帝咳了两声,语气像是带笑,“不必这么拘束。那日的事嘉德已跟我说了,隋铁衣固然居于首功,你也功不可没。定王妃——没想到你不止能在沙场为朕擒敌守卫疆土,还能在宫中救护朕的女儿。朕膝下儿女不多,嘉德最得疼爱,这回,朕很感激你。”

“儿臣身蒙皇恩,自当忠心回报。更何况,嘉德是定王殿下的妹妹,都是应该的。”

“妹妹…”永初帝咀嚼着这两个字,神色变幻。皇家兄弟姐妹,享尽尊荣,却有几个是真记着血缘亲情的?从前他自居国君,看透宫廷冷酷,而今病在榻上,又险些失去女儿,反倒想起亲情的可贵来。此时再看阿殷,自然更觉得顺眼。

他缓了缓,又道:“那日,你为何想到留下隋铁衣?”

果然又问到了此事,阿殷眉心微跳。

方才在嘉德公主问起时,她就已想过,那锦囊警告的事,除了她和常荀,绝不能让外人知晓。示警之人是谁姑且不论,倘若叫永初帝知道事先有人提醒,叫阿殷留意嘉德,结果却还是让嘉德出了那样的事,他会怎样想?嘉德公主险些遇害,永初帝先入为主,自然会觉得阿殷当时应将此事禀报给他,才是万无一失。而今的情形,他不会感激阿殷留下隋铁衣,反倒会怪阿殷疏忽大意。

可那个时候,阿殷哪能想到,孟皇后和太子竟会那样明目张胆,肆意妄为?

在宫廷中,众目睽睽之下谋害公主,那是闻所未闻之事!

阿殷敛眉,起身行礼道:“启禀父皇,自定王殿下离京后,儿臣就觉得不踏实。外出时有人跟踪,回了府,晚上外头也不安宁。儿臣是侍卫出身,从前跟着殿下剿匪杀敌,对危险最是敏锐,那日凑巧坐到嘉德身边,就觉得不对劲。定王殿下最疼爱嘉德,儿臣既觉出不对,就该留心,所以请了隋将军陪伴嘉德。只是那毕竟是儿臣的感觉,没半点真凭实据,儿臣不敢贸然禀报父皇,也是儿臣的疏忽,请父皇降罪。”

无凭无据自然不能瞎禀报,这还能有什么可降罪的?

永初帝摆手示意她坐下,“倒是你这一丝警觉,救下了嘉德的性命。”

阿殷垂首,未敢应答。

永初帝默了片刻,又道:“算起来你也是三品将军,是朝中高官。这回嘉德的事是你率先警觉,玄素总夸你机敏聪慧,你倒给朕说说,疯马的事,你怎么看。”

“儿臣惶恐,不敢妄议。”阿殷立即起身。

永初帝笑着摆手,“朕知道你的本事,连玄素都推崇。尽管说来,朕恕你无罪。”

阿殷惶恐站了片刻,见永初帝颔首示意她放心,这才收了惶恐之态。姿态做尽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如今定王不在京城,她能跟永初帝进言的机会有限,遂端然拱手道:“儿臣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但看此事的结果,却觉得蹊跷。”

“从结果反推?也有意思,你且说说。”

“嘉德受惊坠马,以儿臣所能知道的,按着时间来说,首先是儿臣吃惊,险些胎动。随后,就是父皇盛怒,惩治了两位禁军统领。再然后,父皇为此事操劳忧心,又心疼嘉德,龙体欠安。除此而外,还有谁受损,儿臣也不清楚。”她挑眉看了眼永初帝,续道:“这是嘉德得救后,目下的情形。倘若嘉德没有得救呢?”

永初帝的表情随她的声音一顿,唇角的些微笑意也收敛。

“倘若嘉德遇害,葬身猛兽腹中。其一,儿臣与嘉德交好,惊闻此噩耗,又那样惨烈,胎儿怕会保不住,定王在南边听说嘉德和儿臣的消息,必也震动,深受打击。其二,北衙禁军未能救护公主,失职严重,皇上哀痛之下,不止两位统领处死,北衙六卫的将军、大将军,必也受处罚。届时北衙禁军中,必有一番变动。其三,皇上痛失爱女,龙体受损,病情必定比此时重百倍千倍。届时查案之事能否推进、北衙禁军如何惩治、如何安排、朝堂的事如何料理,皇上想必心中有数。”

阿殷缓缓说罢,便跪在地上,“这只是儿臣小见识的推测,若有言语失当,恳请父皇谅解。”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永初帝面色阴沉,魏善也是颇为吃惊的看着阿殷。

阿殷跪在地上,面不改色,徐徐道:“儿臣虽是女子,却也知道身受皇恩,必得忠君报国。父皇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定王殿下连着奔波,才平定北边兵患,又赴南下赈灾安民。这固然是他身为臣子的本分,儿臣却也不愿看着父皇和定王殿下的辛劳,被这等阴谋玷污,叫嘉德无辜受害。今日斗胆陈情,还请父皇降罪。”

好半天,永初帝才喃喃道:“何罪之有…”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渐渐似有些呼吸不畅,狠狠咳嗽了一通,似情绪激动,难以压制。魏善手忙脚乱的帮他顺气喂水,许久后等他情绪平复了,老皇帝才道:“起来吧,你说得在理,朕怎会怪罪。”

阿殷起身静立,永初帝盯着丢在旁边的奏折。

那上头明黄锦缎为封,绣龙盘飞,竟自有些狰狞。

“诸事纷乱,确实得有人稳住局面。”老皇帝喃喃,侧头见阿殷还在那里,便道:“退下吧。”

他虽愿意听阿殷建言,却也绝不可能跟她探讨什么。独自对着奏折坐了将近两炷香的功夫,才招手叫魏善近前,“传密旨,召定王即刻启程回京,不许泄露任何风声。”

“那定王去平流民的事?”

“诏令文书依旧发出去,对外也称他在平定流民。玄素他应该知道怎么办。”

魏善应命而去,老皇帝靠在软枕上,疲惫的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

晚上8点加更!(帅气脸)

第123章 4.8-2

入夜时分,飘起了雨。

今年入夏后雨水不多, 这场雨下得也不大, 淅淅沥沥的弥漫在宫廷上方, 如愁绪萦绕。夜幕深沉漆黑,宫廊两侧的灯光似都被雨水模糊,微弱昏暗。

承乾殿的偏殿中嘉德公主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哭着滚入刘妃怀中。

远处的德音殿中,谨贵妃孤枕仰躺,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只慢听雨声淅沥。

同样不眠的还有昭仁宫。

端午那日嘉德出事,她原本还镇定自若, 后听得疯马被救回时, 才失了分寸。被永初帝困在偏殿的那半日格外难熬,她和太子侧妃崔南莺对坐无语, 消息传递不出去, 就只能焦灼等待。那般等待中,外头的人却迅速行事, 捉了涉事的宫人、苑马监和禁军,送入牢中。而她, 却做不出任何安排。

当时永初帝的眼神和态度,更是令她毛骨悚然。随后, 永初帝以皇后照看不力为由,将她禁足昭仁宫中,更令孟皇后觉出前所未有的危险和担忧。

倘若疯马未被救下, 就算嘉德未曾受害,没了疯马的证据,永初帝便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哪怕有所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即便他可以捉了涉事的所有人盘问严查,茫无头绪之下,她只消稍稍动些手脚来误导,总能拖延时间,叫他们折腾到七八月去。

这中间,即便她被禁足,却也有充裕的时间,寻机安排。

谁知道,那匹疯马虽被撕扯,却未受多少影响?

得知疯马脑颅的细针被查出时,本就如惊弓之鸟的孟皇后险些跌坐在榻上。

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为何会出意外?

平白无故的,那定王妃怎会突然拉着嘉德,留下隋铁衣?那冯远道怎会及时赶到,救下疯马?孟皇后想不到是哪里出了岔子叫定王妃起了疑心,却知道她此时的处境,几乎已经到了悬崖边缘。

孟皇后病倒了,半是佯装,半是心病。

永初帝那里病着,自顾尚且不暇,孟皇后有意让人多上奏折去烦他,加之嘉德的案子是他亲自过问,诸事繁琐之下,自然没空来收拾后宫。这难得的喘息之机中,孟皇后借生病为由,召太子妃和太子侧妃来侍疾。太子闻讯,入宫给永初帝问安过后,也往孟皇后宫中来问安。

见孟皇后昏睡不醒,太子孝心发作,跪在孟皇后跟前,从傍晚跪到入夜。

昭仁宫中因皇后禁足,永初帝特地调了一队禁军过去护卫,兼负监视之责。见太子进殿后总不肯出来,夜色又渐渐深了,怕有违宫规和永初帝旨意,忙往承乾殿去禀报。

到得承乾殿外,那守门的宫人却说,皇上喝药后已经睡下了。

圣体欠安,难得安睡,连同魏善在内,没人敢去打搅,便只能作罢,在外等候皇上醒来。

昭仁宫中,太子不吃不喝的跪着,全然担忧之态。

直到亥时三刻孟皇后悠悠醒转,他才喜极而泣,跪行到榻前。孟皇后见之欣慰,屏退了宫人,连太子妃和太子侧妃都不留。等众人都退出去,她才坐起身来,招手叫太子坐在椅中,“膝盖无妨吧?”

“儿臣受得住。”太子满面焦灼,“这要紧关头,不如此,哪还能跟母后慢慢说话。”

孟皇后苦笑,“你父皇这是下了狠心。没能用这疯马放倒他,却反而困住了我。原本死无对证天衣无缝的事情,却被那陶殷搅局,这一回,是我失策了。玄仁,审问的进展你可听说了?照这个情势,别说是祭天的时候,就是拖到月底,恐怕都不能够了。”

“儿臣也担心这个!”太子满面忧愁,“指使的宫人虽已自尽,但细查他素日往来,凭内廷司的手段,迟早得查到咱们这里。父皇没有真凭实据就将母后禁足,若真查出什么来,真不知道要怎样。”

“不知道会怎样?”孟皇后冷笑,咬牙道:“废后、废东宫!”

“那儿臣该怎么办?”

“不能坐以待毙!就算我们强硬插手,案子总会查明,早晚的事而已。届时你我绝无翻身之力!”孟皇后目光渐渐阴沉,将那兽首金炉盯着许久,才低声道:“不能再等,不能再等了!若还指望在祭天时做手脚,就蠢透了!定王那里虽有流民的事,却难保不会提前回京。玄仁,必须用更快的方法,在定王回来之前,定下大局!”

更快的方法?

太子在大事上习惯了被孟皇后和太子三师的想法牵着走,此时心中慌乱,仓促之间,竟觉茫然无绪。

孟皇后揪住锦被,阴沉的目光如刀锋冷厉,“宫变。唯有宫变!”

“可是父皇如今虽病了,却还能理事。北衙的禁军也都是魏善替父皇监看,倘若宫变,儿臣怕…”

“怕什么!”孟皇后厉声喝止,“北衙六军固然是受魏善监看,那又如何!这里头有多少世家子弟,如何盘根错节,你不会不知!你在东宫十年,京城的世家大族在你身上投了多少精力,就等着你登基之后,他们能保住荣华,平安富贵!如今横空杀出个定王,眼看着要夺走东宫的位子,叫他们的投入打水漂,他们难道还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