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太子和孟皇后才冲进去,那才被调走的数百兵士却又中途折返,奋力将太子卫军拦腰斩断,而后紧锁宫门。

孟皇后久在宫闱、太子又处于东宫中,玩弄人心的手段固然驾轻就熟,却从未真刀实枪的见识过打仗。原本因冲破宫门防守而狂喜的笑容尚未绽开,瞧见被斩断的尾军时,两人都怔住了——原本是想逼宫夺位,如今却被套入了觳中?倘若外围四门久攻不下,她和太子岂不是被瓮中煮鳖,自投罗网?

光顺门外杀伐依旧,门内却是短暂的安静。

陶靖带领守军在外较多,在内只有数百,都团团围在门口,防止他们反手来夺门。

太子卫军是奔着承乾殿去的,好容易冲杀了进来,当然也不愿再往这道门上费力气。

深沉夜色下,两方对峙,却并未交手。

冷汗渐渐渗出,孟皇后站在太子卫军环绕之下,掌心竟自湿腻。太子惶然看向皇后、段元杰和东宫的数位武官,那几位也是面面相觑,迟疑着是否该前进。

最终还是孟皇后发话了,“南衙还有卫军是不是?设法令他们增援,集中兵力攻破光顺门!”

南衙的左右屯卫军共有近五千人,属南衙十六卫所辖,负责戍守宫城南侧的各处衙署。孟皇后对北衙禁军能够插手,在那边能做的却有限,所以此次密谋,只在禁军中安排,未敢向那边出手。

此时既然都已举事了,哪还有什么顾忌,当即道:“窦玄谋逆,挟持皇上、本宫和太子,谁能调左屯卫军救驾?”

段元杰当即道:“末将愿往!”

“好。务必尽快赶到!”

段元杰应命。他毕竟是一卫之主将,身手比之其他兵士高出许多,想冲出这一道宫墙并不难,当即返身往外冲杀。

孟皇后强自镇定,在千余名太子亲卫的护持下,往承乾殿而去。

承乾殿外,定王命侍卫点上的几十个火把左右分列,映照着中间的窦玄和两位散骑常侍。后面光线渐渐昏暗,站着数百卫兵,卫兵之后的殿前玉玠上站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因天色昏暗又离得远,孟皇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当是永初帝仓促间调来的哪位将领。

调来将领又如何?

孟皇后的心绪渐渐又安定了下来。

朝堂上下百官,莫不是皇帝和东宫的臣子,她的身边站着储君,她又何惧?至于永初帝,呵,那位老态龙钟的病皇帝在里头恐怕奄奄一息。猜出东宫要害嘉德后,他就能撑不住病倒,而今妻儿合谋篡位,还不得气得吐血三升?能不能下榻都不知道,更不可能踏出这承乾殿——能踏出就更好了,一道冷箭放出去,他都未必躲得过!

反正都走到这份上了,孟皇后反而是意料之外的镇定。

她收拢双袖,稳稳站在那里,威仪端贵如旧,“窦玄,还不行礼?”

“圣上有旨,犯上作乱者,杀无赦。”窦玄冷声回答。

孟皇后嗤笑,“你与魏善、冯远道合谋,勾结定王谋害皇上,还敢矫传圣旨?皇上在哪里,本宫要见皇上。”不待窦玄答话,又道:“本宫与太子此举,是为救护皇上而来。太子已奉皇上密旨,派人往南击杀定王,他早已伏法,正被押送回京。众将士听旨,窦玄勾结定王谋逆,软禁皇上,矫传圣旨,罪无可恕!将其斩杀,助太子救护皇上者,爵封侯位,赏赐万金!”

窦玄是个武夫,哪里料到孟皇后竟然会有这样厚的脸皮?

他跟人打架从未输过,耍嘴皮子功夫却不擅长,孟皇后一番长篇大论,他半个字也未回应。

太子当即现出怒色,厉声斥道:“大胆窦玄,还不认罪!今日即便你能挟持皇上,等定王被押回京,你等罪行依旧会被查明!众将士——窦玄谋逆作乱,罪当株连九族,你等只是奉命行事,被窦玄蒙蔽。弃暗投明,协助救护皇上,既往过错不究,论功封赏!”

他是永初帝亲自册封的太子,这十余年中,虽然未必有多高的声望,地位却异常稳固。

储君的地位仅次于天子,旁边还有孟皇后这中宫娘娘,这般严辞厉色,还真能蛊惑人心。兵士们只是听命于主将,这些天不曾见过永初帝,皇上的旨意都是经窦玄之口传来,更不知太子“羁押”的定王已然回宫,闻言虽不至于动摇,却多少觉得疑惑。

夜色暗沉,火把晃动,映照在孟皇后脸上。

她端端正正的站着,姿态尊贵,“你们要抗旨不遵,继续跟着窦玄作乱?”

目光徐徐扫过,多年养就的尊贵气度毕竟非旁人可比,窦玄身后的兵士中,渐渐有人面朝太子屈膝跪地。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参差错落的,前后竟有十来个人跪地行礼。

窦玄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阴鸷的目光扫过,却未动声色。

氛围霎时凝滞,有那十个人带头,兵士中有人看着这阵仗,难免也疑惑动摇。然而他们能戍卫承乾殿,自然也不愚蠢。皇上固然立了东宫,却也将守卫宫禁的职责交给了窦玄,那几乎就是把性命托付过去了的。说窦玄谋逆?并不太可信。只是相处日久的兄弟中,有人带头投向皇后和东宫,多少如劝言一般,动摇他们的心志。

而窦玄则还是岿然立在那里,剑柄紧握。

孟皇后最擅玩弄人心,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朝太子递个眼色。

太子遂厉声道:“神策卫和龙武卫已识破窦玄阴谋,赶来救驾。继续犯上作乱的杀无赦,你们可都想清楚!”

他的话音未落,忽听地上铮然作响,一柄漆黑的长剑呼啸着飞来,端端正正钉入太子跟前的地砖。

这动静委实太过突兀,且利剑出鞘,携风带寒,竟吓得太子险些失声,忙往后退了两步。太子卫军立时左右收拢,将他护在正中。

所有人的心神皆为这铮然剑音所惊,齐齐朝利剑飞来的地方望过去。

暗沉的夜幕中,宫灯朦胧,照不清楚那人的面容。然而那魁梧的身影缓缓行过来,如峰岳般挺峙,即便看不清面容,那身隐然的威压气度,已叫在场的许多人心惊。渐近火把,他的面容也渐清晰起来,冷肃的眉眼被火把映照,如同染了血色,叫人惧怕,不自觉的敬畏。

竟然是定王!

他怎么会在这里!

太子与皇后齐齐失色,窦玄身后的禁卫军中,少数心存犹疑、正艰难抉择的兵士,也霎时松了口气。

“太子说本王已被父皇密旨羁押,正在回京途中?蒙蔽禁军的是窦玄,还是你?”定王声音冷厉,回响在承乾殿前,清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皇上已察觉太子和皇后谋逆,故将皇后禁足,密旨召本王回京,诛杀乱贼。皇上有旨,犯上作乱者,杀无赦!”

他一声令下,窦玄随即做出手势,身后的卫兵中当即有利剑出鞘,将方才投靠太子——抑或早已被太子买通,却未被窦玄察觉的兵士斩杀在地。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夜中分外清晰,殷红的血洒在地砖,被斩落的首级立时滚落在地。

太子自幼养尊处优,杀人也都是指使部下,半点不沾血迹,何曾见过这等场景?

那些带血的惊恐面孔被火把照得狰狞,乍然落入眼中,太子只觉腹中痉挛般,猛然呕吐起来。

承乾殿前的空地上,只有太子的呕吐声传来,一声一声,将太子卫军的信心渐渐瓦解。

定王的出现让情势陡然折转,羽林军中隐藏最深的棋子已被拔除,那猛然的杀招已足以震慑人心。

暗夜的风鼓动墨袍,定王执剑在手,指向太子,道:“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

蟹蟹小院子和芙露月仙的地雷~~~(*╯3╰)

第126章 结局(上)

承乾殿前,随着定王一声令下, 窦玄和左右散骑常侍同时举剑, 攻向对面的太子卫军, 身后的五百军士亦随之扑杀过去。火把在激战中跌落,金戈交鸣之中,杀声四起。

永初帝卧在榻上, 听得心惊胆颤。

四周的窗扇早已紧闭,将卷着血腥气的夜风隔绝在外,然而那铜制烛台上面, 烛光还是忽闪明灭,如被劲风所扑。

近在咫尺的激战, 逆贼的剑锋与他只隔着一道殿门。

纵然知道定王能控制局面, 老皇帝还是握紧了手掌,微微颤抖, 甚至隐隐后怕。

殿内有骁骑营戍卫, 陪在永初帝身边的却只有魏善。

“定王殿下久经沙场,还有窦将军在, 皇上尽可放心。”魏善跪在榻前极力安抚,见老皇帝须发皆颤, 取了旁边温着的参汤奉上,却被永初帝挥手推开。他抬头瞧着永初帝的神色, 劝解的话终于停在嘴边,低低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却将永初帝的疑问勾动起来——

“皇后和太子, 朕待他们向来不薄。你听这阵仗,他们怕是把东宫的兵都调过来了,想弑君谋逆。魏善——朕亏待过他们吗?为了这把龙椅,他们母子二人,当真是要置朕于死地?”微微颤抖的声音,苍凉而心痛。这朝堂天下,任何人谋逆,他都不会意外,甚至当时定王手持兵符在外,被诬私藏军械谋逆时,他也没觉得多心痛,只以帝王的姿态,安抚稳住。可如今谋逆的,偏偏是他最信任的结发妻子和寄予厚望的长子。

“朕就算对旁人亏欠,也不曾亏欠他们半分。”永初帝喃喃。

魏善垂首瞧着老皇帝手背上的青筋和泛白骨节,殿外的厮杀声声入耳,他跪久了膝盖疼,不自觉的靠着龙榻坐下。从当年的王府到如今的深宫,他始终跟在永初帝身边,亲眼看着永初帝如何维护皇后的中宫威仪,如何对太子苦心教导、极力扶持。

“皇后和太子所得的一切,来得太过容易了。皇上越是对他们好,他们就越会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魏善苦笑,“老奴多少也算是旁观者清。这些年皇上信重太子,不管是朝堂还是私下,露出的都是要把江山天下交给他的意思,从没有告诉过他,这东宫的位子,其实不是只能给他。太子认准了皇上的心思,在东宫整整十年,不知道有多少回,幻想过君临天下的情形。”

这话有些僭越了,魏善稍稍顿住,继续叹息。

永初帝摆摆手,“你不必顾忌,这种时候,朕只想听真话。”

“太子把皇上的爱护扶持视为理所应当,心安理得的受了皇上赐予的尊荣,甚至也许,已经想好了将来继承大统,将如何尊太后、封皇后、治天下。他这个梦已经做了太久,久得他早已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可忽然有一天,皇上将他的美梦惊醒了,他忽然发现,原本该属于他的一切,或许要落到旁人手中。皇上,您说,太子会怎么想?皇后娘娘会怎么想?”

“他囊中的东西,自然要拼力守住了——哪怕,是弑父杀君。”永初帝哂笑,眼神黯淡,“是朕糊涂了。”

先予后取,还是关乎至尊皇位,这是大忌啊。

他怎么就没想明白呢?

老皇帝又猛烈的咳嗽起来,魏善拿明黄的帕子伺候着,等永初帝咳罢时,锦帕中间,赫然是一团浓重的血迹。

魏善手腕一颤,脸色立时变了。见永初帝正自阖目喘息,仿佛昏睡,忙又将锦帕收起,蜡黄着脸,悄悄藏在袖中。

*

殿外,太子的卫军已被冲散,却还是凭着股成王败寇的执念,不肯罢手。

窦玄和冯远道分头将太子身边诸位武官拿下,定王归剑入鞘,站在太子跟前,“皇兄打算束手就擒,还是跟我动手试试?”他素有杀神之名,站在满地伤兵鲜血之间,冷厉的眼神压过来,便如锋锐的重剑,令太子浑身都难受。

太子和皇后身周护卫早已被冲散,站在定王跟前,已无反抗之力。

“父皇在殿中卧病,予我相机行事之权。四门外逆乱未平,请皇兄随我过去一趟如何?”

“我要见父皇…”太子声音颤抖,“父皇他必定是被你蒙蔽,我要入殿陈情!”

“拖延无济于事,皇兄别挣扎了——昭庆门外的左右屯卫军中有常荀和隋铁衣,都有父皇的旨意在手,身手更是出众。何况其中的将士,多是从东襄战事中提拔起来,身受皇恩,不会谋逆。”

这话将太子最后一线希望彻底剪断。

孟皇后陡然色变,太子也是惶然看向皇后。

定王没了耐心,猛然伸手扣在太子肩上,随即扬声道:“窦玄、冯远道,护好承乾殿。”

话音落处,黑色衣袍猎猎随风,如黑鹰展翅,疾风般越过众人。定王提着太子肩膀,几个起伏便到了光顺门处,随即飞身而起,在宫墙上立定。夜色暗沉如墨,光顺门外伤残的兵士堆积如山,周围零落的火把明灭,陶靖和高元骁纵马守在门口,鲜血染满刀剑,修罗般岿然挺立,叫附逆的禁军逡巡不敢近前。

定王将火把往太子旁边照着,声音响彻光顺门——

“太子伙同段元杰谋逆,已被本王奉旨拿下。右神策军不知情者,从轻论处,继续作乱者,斩!”

几乎所有的禁军皆往这边看过来。

暗沉夜幕中,但见宫墙上两人并肩而立,火把的光照在两人脸上,定王神色冷肃,太子满面惶恐。

情势显而易见。

定王早已生擒太子,里面的孟皇后必定也凶多吉少,败局已定!

有兵士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将兵器掷在地上,声称只是受命于主将,绝无谋逆之心。随后,已被陶靖、高元骁震慑得肝胆俱裂,又伤残极重的右神策军兵士争先恐后的弃了兵器,不战自退。陶靖留下高元骁在此,分了三百守门的兵士立即赶往承乾殿护驾。

定王则前往临近的崇明门和左右银台门,以手中战战兢兢的太子震慑附逆的禁军,平息激战。

四门残局皆有守将料理,定王挟着太子回到承乾殿前,冲到御前的太子卫军皆已伏诛。

窦玄和冯远道按剑立在点前,如门神般镇守,太子麾下的武官则被临时调出的十名骁骑营带人看守,缴了兵器。

孟皇后形单影只的站在殿前的地砖上,面色灰败,只将目光牢牢定在紧闭的殿门上。

夜风吹动她华贵的皇后宫装,格外显得凄凉。

定王也不看她,随手将太子丢给窦玄,而后解下佩剑,入内疾步到永初帝跟前行礼道:“启禀父皇,四门外都已平定,皇后与太子都在殿外被擒。局势已定,请父皇示下。”

永初帝躺在榻上,背倚靠枕,面色极差。

他自傍晚定王入宫后,便时刻紧绷神经,方才殿外激战更是令他耗费了无数精神。而今局势定了,他那强撑的气也散去,霎时露出病中的虚弱来,连抬手都懒怠。

“皇后与太子关押在麟德宫,窦玄派人看守。余下的,由你处置。”

定王领命,等了片刻没见永初帝说话,才道:“父皇,宫外之事,如何处置?”

是了,宫外!永初帝猛然睁开眼睛。他病中精神不济,思虑不如平常周全,加之此时疲累,经了提醒才想起来——太子和皇后一败涂地,宫中这场变故今夜恐怕就能传到外头去,承乾殿前的仗虽说打完了,外头要料理的还多着呢!附逆主将的家眷自要以谋逆之罪论处,暗里给太子筹谋策反的人,也不能漏掉半个!

东宫做了十年的储君,就算平日的来往不咎,这番事后,也得令朝野震动。

况且此次太子煽动不少禁军谋逆,回头如何处置,如何重新安排布防,都是头等大事,够他头疼半年的。

永初帝稍加思索,便道:“立时传令监门卫封锁各处城门,召左右千牛卫将军入宫。另外,传令五城兵马司加派人手巡查,凡在今夜犯宵禁的全都羁押,上至宗亲、下至百姓,无一例外。你先回府,调派人手协助查封的事,明日清早过来,朕再商议审问的事。”

怕仅凭口谕难以执行,又由魏善当场按他的口述写了圣旨,永初帝亲自盖印。

*

夜色正浓,承乾殿外皇后临风欲倒,太子跪瘫在地,满面灰败。

光顺门外尚未清扫完,不过叛军已退。定王等人出了昭庆门走上一阵,便是宫城南侧的紧要官署。

三省六部的衙署几乎都在此处,夜间值守的人早已听得动静,都胆战心惊的站在窗内观望。多数人胆小,只敢躲在窗缝后面,中书省值夜待诏的是宰相韩哲,正肃容站在檐下吹夜风。原本悬着的心在看到定王的那一瞬归于原位,目送定王一行人远去,韩哲才舒了口气,依旧进门,翻了翻案头公文,便又冥思起来。

这头定王走过护城河的拱桥,瞧着笔直安静的朱雀大道时,原本沉肃的脸总算稍稍缓和。

左右千牛卫和监门卫因负责宫城和京师警卫,其中主事的将军都在皇城附近有宿处,方便就近宣召。定王亲自过去传旨,让两位处变不惊的将军都有些惶恐,忙往宫中见驾。余下两位散骑常侍分别往监门卫和五城兵马司去,定王便先回府,安排协助查封的事。

府中灯火通明,阿殷今夜当然睡不着,就在书房里面等着。

常荀已经奉召入宫,魏清等人还在南边未曾归来,守在书房外的,就只有蔡高及诸位侍卫。

阿殷自定王随冯远道出府后就在书房中坐着,连晚饭也在此处简便用了。宫门封锁之后,里头动静便难传出,她怀着身孕,不可能再跟从前似的跟在定王身边赴险杀敌,如此紧要关头,夫君、父亲和表哥都在承乾殿护卫,她却只能焦灼等待。子时的梆子遥遥传来,天幕黑沉沉的压着,四下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傍身的弯刀已经出鞘,端端正正的摆在案上。

烛光下,锋锐细窄的刀锋泛着寒光。

纤秀的手指按在刀上,触手的冰凉冷硬令人镇定,阿殷目光落在刀锋,嘴唇紧抿。

屋外忽然想起了说话声,她没分辨清楚言辞,却知道那是定王的声音。心头万钧重压霎时卸去,如深浓的乌云中漏出阳光,阿殷手按桌案,猛然腾身而起,自案后跃向门口,在定王推开屋门的那一瞬,便站到他的跟前。她身上一袭海棠红的披风,头发亦拿玉冠束在顶心,身上劲装干练,只需一声令下,便还可挥刀杀敌,所向披靡。

“殿下总算回来了,宫中如何?”杏眼中尽是担忧,声音都格外迫切。

“成了!”定王紧紧攥住阿殷肩膀,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微笑意,“成了!”

阿殷霎时喜笑颜开,“父亲和表哥怎样?父皇无恙吧?”

“父皇无恙。岳父和冯远道都在御前,没有大碍。”定王自接到回京的密旨后便被笼罩在重压之下,至此时终于尘埃落定。十数年的负重前行,数月来的筹谋争杀,总算换来了想要的结果,即便宫变如阴云,结果却总归令人欢欣。尤其是经历杀伐后回到府中,娇妻正心有灵犀的等他回来。

定王将阿殷紧紧箍在怀中,“皇后和太子羁押候审,绝无翻身的可能。阿殷,这回能成事,全靠你让铁衣救下嘉德,又在父皇跟前进言,让我及时回京。所以此次,你当居首功。”

“当真有这么大功劳?”阿殷目光微亮,烛光下丽色逼人,“殿下不骗人?”

“从前只是身手出众,如今不止身手,连智谋也是。”定王觑着她,亲她眉心,带几分打趣,“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殿下这是变着法儿的说我从前傻!”阿殷莞尔,贴在定王胸前,稍稍仰头,“那这个样子,殿下喜欢吗?”

“喜欢。”定王低头咬住她唇瓣,缓缓道:“你所有的样子,我都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定王哄媳妇儿的技能无师自通呐~

蟹蟹芙露月仙的地雷~~(*╯3╰)!

第127章 结局(中)

翌日清晨, 定王入宫时,京城各处街道的戒备都比平常严格了许多。途中经过几处府邸,外头亦有兵士把守巡逻,在崔府门前,他还看到了奉命协助的蔡高。昨夜调动兵马严查各处时毕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陡然紧张的气氛令百姓都有些惶惑不安, 街市比之从前冷清不少。

朱雀大道的尽头, 宫门外防卫依旧严密, 南衙的官员嗅出不同寻常,各自谨慎。

进了昭庆门,昨夜动乱的痕迹就明显了许多。

伤残的兵士固然已被清理,地砖上暗沉的血渍却依旧分明, 宫门被刀砍剑伤, 红漆斑驳, 如同烙在这座皇城的伤痕,清晰分明。高元骁一夜未睡,接掌了此处防卫, 正在附近巡查。见着定王,他疲惫的身形一顿,躬身行礼, 目光相触时,似有沉痛。比起沙场上杀敌卫国的快意,这般内闱厮杀损耗的都是昔日的袍泽兄弟,总归令人难受。

定王往他肩上拍了拍, 直往承乾殿去。

承乾殿外倒是连夜收拾过了,除了几处被砍伤的宫灯尚未补齐,地上的血迹已被宫人连夜冲洗,不甚明显。

中书令常钰、宰相高晟和韩哲、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已奉旨入宫,在殿外垂首等候,见得定王,各自行礼。韩哲昨夜在中书值夜,自然知晓前后因果,其余几人虽听到了些风声,也看到宫门外的打斗痕迹,到底不知详情,面色难免惶惑。待得永初帝召入殿中,由定王将昨夜经过说罢,众人皆赫然变色。

然而再怎么震惊,善后的事还需处置。

皇后与太子的罪行已然昭彰,永初帝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了废后、废太子的诏书,将太子亲眷皆贬为庶民,羁押看守。旋即,由中书令常钰和定王负责,两位宰相、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审理此案,审问结果可随时入宫禀报。先前嘉德公主的案子也几乎能认定是东宫所谓,便与此案共同查处。

安排过此事,永初帝便又召了窦玄安排禁军的事。

定王同众位重臣出了承乾殿,那几位相顾叹息,齐往衙署去商议。

*

宫廷内外,因皇后和太子的事戒严几日,直至五月下旬,才稍稍缓和许多。这几日定王总忙于审讯之事,阿殷在府中闲着,等宫禁松了,才带着阿殷往德音殿去给谨贵妃问安。

谨贵妃近来新接手了掌管后宫的事,不过她闲散惯了,这么多年也不曾碰过掌管宫闱之权,如今对权位的心思都冷了,便还是将琐事交给甄妃、刘妃去打理。

德音殿虽多了往来客人,谨贵妃的日子却还是照常的过。

看书练字之余,她也常做些精致糕点,送往承乾殿中,给永初帝换换胃口。

阿殷和定王进去时,谨贵妃才做了碗消暑的酥酪,几样糕点也刚出蒸屉,香喷喷的。自那夜宫变,因永初帝管得严,诸皇亲也自觉的不去宫闱打搅,谨贵妃等待了数日,至今才见着定王,自然面露笑意,招呼两人坐下,尝那新制的糕点。梅花香饼和酸梅软糕,恰巧都是阿殷爱吃的,自是连声夸赞,多尝了些。

谨贵妃见她爱吃,自然欢喜,又命人盛了酥酪给她。

阿殷称赞不止,“这些当真是母妃亲自做的?可真好吃。儿臣都想拜师学艺了。”

“玄素小时候如果哭闹,我便拿糕点来哄他。二十年的厨艺,自然不能差了,你若想学,往后我慢慢的教你。”谨贵妃瞧着阿殷的肚子,笑意更盛,“只不知这腹中是儿是女,我可是盼了好久。”

“将来孩子哭闹,儿臣也拿学来的糕点哄他。这才叫一脉相承呢。”

谨贵妃笑着称是,问阿殷胎象如何、饮食如何等事,听一切无恙,便放心。她自嫁入王府,就只怀过定王而已,当年怀孕时的辛苦历历在目,而今便颇心疼阿殷,叫定王务必好生照料,不可给她委屈受。上了年纪的人,毕竟想着早些含饴弄孙,年纪早年定王的遭遇,不免又要叮嘱定王,“等孩子出生,你这脾气可得改改。成日只沉着脸,吓唬朝臣可以,可不许吓唬孩子。”

“儿臣知道。”

“知道什么!邵儿小时候见了你总是害怕,可见你在他跟前凶神恶煞。那孩子至今都记着呢,听见你的名字,就往铁衣身后躲。”邵儿是隋谋的独子,偶尔被隋夫人带着赴宴入宫,虎头虎脑的模样让谨贵妃颇为喜欢。

阿殷也道:“这话我倒听隋小将军提起过。”

定王觉得很冤屈,“儿臣没凶过他。”

谨贵妃不信,叫阿殷闲时多叫定王亲近孩子,相处的时日多了,将来便能更疼爱些。这话多少有些感慨旧事,时过境迁,加之定王渐渐得了永初帝看重,谨贵妃再提起当年定王跟永初帝的父子隔阂,也自歉疚,“玄素小的时候,也是我照顾不周,让他跟皇上生疏,吃了许多苦,又养成这冷硬的坏脾气。好在如今都过去了,皇上那里病着,心里孤苦,玄素——除了朝堂的事,你也该多去陪陪他。”

——虽说定王的功劳举朝上下无人能及,然而立谁做储君,却还是由永初帝圣意独断。定王为朝堂天下奔忙,艰难的走到此时,更不能功亏一篑。永初帝那里,不止要有为臣的忠,还是得显露为子之孝。否则父子芥蒂不消,对定王毕竟不利。

“儿臣明白,待会就过去给父皇问安。”定王应命。

母子对坐,谨贵妃又兴致颇好,吩咐小厨房做几样开胃的菜,留他们用过午饭。而后往食盒里装了永初帝爱喝的酸汤,交给阿殷带着,去给永初帝问安。

天气已经放晴,不过有连日阴雨在,倒也不算闷热。

后宫并未受那场兵变影响,行在长廊上,两侧红墙绿瓦、碧空如洗。

将近承乾殿时,两人意料之外的碰见了嘉德公主。

她经了那场生死惊吓,明显瘦了许多,走在宫廊上,也显得闷闷不乐。听说定王和阿殷也要去给永初帝问安,犹豫了半天,才道:“定王兄,我想去宫外住几天,母妃说我这样不懂事。可住在这宫里,我着实…你能不能跟父皇说说情?哪怕是让我住在你府上,不去别处都行。两三天就好,到时候我自己回来。”她的眼底是从未见过的忐忑,蒙着层薄雾,瞧着楚楚可怜。

定王前日特意请得永初帝允准,去看过她一次,当时嘉德公主正服了药睡着,也没说上话。

他虽被称面冷心意,待嘉德公主,却十分疼爱。

习惯了妹妹的撒娇与刁蛮,陡然见她这般哀求,定王难免诧异,“这么想出去住?”

“在宫里住着,闷得难受。”嘉德公主小声,拉住了阿殷的衣角。

阿殷亦回握住她的手,抬头看向定王。

大概还是害怕的,才从上林苑的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没安生多久,又碰上皇后和太子谋逆,让承乾殿前染满鲜血。她娇养至今,被众人呵宠疼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阖宫禁严,更令她如惊弓之鸟,原本就是不爱拘束的性子,此时想出去透透气,倒也正常。

定王没立时答应,却在承乾殿内,帮着嘉德说了几句话。

永初帝自然也将嘉德的变化瞧得清清楚楚,先前的活泼娇憨已然无踪,每日里来陪伴他时,嘉德又不愿让永初帝伤心,强做欢颜宽慰他,令老皇帝都觉得心酸。而今听她想出去两日,永初帝倒没阻拦,只说如今京城内外依旧戒严,叫嘉德在定王府住两日,不许去别处。

太医院的人换了一拨,朝堂上的事也无需他耗费心神,永初帝的病情稍见好转,只是依旧缠绵,时好时坏。

今日他被儿女围着陪伴,心绪甚好,见嘉德公主连声保证,便稍露笑容,叫冯远道过去护卫,不得出半点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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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谋逆的案子查得倒是很顺利。

孟皇后殊死一搏,几乎将从前埋下的所有棋子都动用了,虽然那夜宫中极为凶险,事败后查起来却也轻松许多。永初帝卧病休养,定王既要跟常钰同查谋逆案,还要帮永初帝分担繁琐的朝务,自然比从前更为忙碌,在朝堂中也更有威信。因永初帝龙体欠安,经不得折腾,祭天大典又迫在眉睫,老皇帝跟礼部尚书商议过后,便降旨由定王代为祭天。

消息传出去,朝堂上下,几乎都看到了这旨意背后藏着的意思,当即议论纷纭。

甚至当定王和阿殷前往季府看望季先生时,因病在家休养多日的季先生都听到了这消息。他曾在礼部任职,于朝堂礼仪法度最是熟悉,原本正跟陶靖父子谈论外头的事,见着定王,当即起身道:“恭喜殿下了。”

“先生客气。”定王视他为师,当即还礼。

后头阿殷和随同而来的嘉德公主亦各自见礼。

季先生是旧疾复发,恢复得本就差不多了,今儿碰巧陶靖父子和定王夫妇凑在一处,自是兴致颇好,在花厅中设个小小的宴席,众人坐着说话。

阿殷自然是跟嘉德公主寻季夫人去了。

季夫人也颇喜欢嘉德公主,带两人游园散心。季先生这座宅子是他亲自画了图纸,请了家乡的工匠来建,修得颇为精致,又引了活水进来,曲桥朱栏,步移景换,与京城中恢弘豪奢院落截然不同。嘉德公主看得很有趣,见季夫人跟阿殷说起陶秉兰的婚事,两人都商议得认真,便悄悄落下几步,自往园中逍遥去了。

阿殷跟季夫人走了一阵,扭头不见了嘉德,这才惊觉,回身问道:“公主呢?”

“公主殿下去后院了,那位冯将军跟在后面,说王妃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