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氏一愣,随即喜不自禁,认真跪下给太后磕头谢了恩,才欢喜的退去了。霍氏却没发现,太后注视着她退出殿外的目光,竟有些阴冷。

苏如绘暗暗打个寒战。

就在这时,她手里忽然被塞了一件东西,冷冰冰的,拿到手里,却又似乎泛着些暖意。她低头一看,却是一块雕作祥云形状的玉佩,正是那日见到甘然从菊海中冲出来时所佩带的。

苏如绘一惊,正要说话,却听甘然板着脸道:“你伺候贤母妃很用心,这是本殿下赏你的,以后还须更加殷勤,不可懈怠!”

他年纪本就比苏如绘大不了几个月,身量尚小,这么一本正经的端起皇家的架子,太后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对齐云道:“齐云你瞧瞧,甘然这模样儿像不像皇帝那次赏赐奴仆们?”

“奴婢瞧着就眼熟,还是太后记性好!”齐云含笑捧了太后一句,才慢慢道,“陛下这么大的时候,恰好边境传来捷报,当时陛下喜不自禁,吩咐伺候左近的宫人皆有赏赐,二殿下这样子倒是有六七分相似!”

齐云久在深宫,虽然得太后信重,做事说法却是无比谨慎,尽管心里觉得二殿下是诸位皇子中最像长泰帝的,尤其是举止上,但她却不会说出十分相似的话来——酷肖皇帝,这种话用在皇子身上,尤其是在有太子的情况下,难免被有心人听到后引起纷争,因此她只说了个六七分。

太后也听出她的意思,对齐云的谨慎越发满意,她瞥见苏如绘拿着玉佩不知所措的样子,笑着道:“既然咱们二殿下要替哀家、贤妃赏你,你就拿着吧——二殿下年纪小,他的赏赐你们就别非要三份了,可不要回头把哀家孙儿第一次亲自赏人的玉佩给打成三截分了!”

周意儿与霍清瀣都是掩口轻笑,霍清瀣道:“太后这话说的,倒仿佛我们眼睛只管盯着如绘妹妹的东西上一样!这是殿下亲赏,瀣儿和意儿妹妹哪里好意思去讨要?”

却听甘然慢条斯理道:“两位小姐只管用心服侍皇祖母,本殿下瞧在眼里,自然不会吝啬赏赐!”

周意儿欲要噗嗤一笑,忽见身旁的霍清瀣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正常,不由一惊,也不敢笑了。还是太后接口笑骂道:“什么不吝赏赐,还不是从哀家与皇帝的库里搬了东西去给你自己做好人,哀家还说然儿不像棠儿顽皮,谁知道你这孩子也是个淘气的!”

“皇祖母这可冤枉孙儿了!”甘棠照例叫屈道,“明明是二皇兄淘气,怎么又扯上了孙儿的不是呢?”

如此说说笑笑,太后心情大好,留了众人用过午膳,周意儿被霍清瀣请到彩明轩去帮着参考一副绣花样子,甘棠见太后要小憩,自然也跟去了彩明轩,苏如绘却是要回鹿鸣台换衣裳,下午继续去陪伴顾贤妃的。

毕竟顾贤妃虽然能请安了,但也不能就这么不管她了吧。

再说要不是顾贤妃,她还未必能得到这些赏赐与夸赞。

至于甘然,一出德泰殿,便走得不见了影子。

苏如绘回鹿鸣台换好常服,又拆了双螺髻束了个马尾,装束得清爽宜人,这才出了院子,独自沿着宫道向仁寿宫门口走去。

顾贤妃知道她身边如今只有一个宫女伺候,担心苏如绘去陪伴自己,若带着那宫女,万一有些其他什么事,苏如绘的院子里却一个人都没有,因此求了太后的允许,每日午后派人带了软轿与两名宫女在仁寿宫外等,包接包送,也省得苏如绘年纪小,走过去也要许多时间。

苏如绘想到这里,也不禁感慨顾贤妃是这后宫里待她最亲近的妃子了。

她正沿着宫道慢慢走着,鹿鸣台附近的宫道一向是没什么宫人的,不过反正是宫里,又青天白日,也没什么好怕的。

哪知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她的肩:“喂——”

苏如绘蓦然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一僵!

第二十二章 怀真郡主

“臣女见过三殿下!”苏如绘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对甘棠行了一个礼,勉强笑道,“三殿下不是在瀣儿姐姐那里么?”

甘棠换了一身青色常服,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她身后,闻言先打量了下她的穿戴,只见苏如绘身穿浅蓝襦裙,大约是入秋日渐凉的缘故,没有穿半臂,倒罩了一件月白曲裾,腰间束着一条宝蓝丝绦,正中嵌了一粒猫儿眼。

苏如绘从进宫来就没佩带过多少首饰,如今也只是手腕上套了一个绞金丝镯儿,胸口挂着一枚金锁片而已。

甘棠打量完,淡淡道:“我二皇兄给你的那个玉佩呢?”

“殿下赏赐,臣女担心自己莽撞弄坏了,因此放在了房中。”苏如绘心中一紧,若是甘棠开口讨要,自己是无法拒绝的,但回头让人知道甘然亲手解下随身玉佩给了自己,转眼又落到三殿下手里,天知道会生出些什么样的谣言来。

她正在忐忑,却听甘棠悠悠说道:“那块玉佩很好,你既然知道分寸,那就好好收着吧。”

苏如绘疑惑的看着他,忽见甘棠冲自己甜甜笑了笑,苏如绘顿时打个寒战,谁知甘棠却正色道:“你是怕我又像上次那样戏弄你吧?”

“臣女不敢!”

“咳,我就说你是个伪君子,明明就是这么想的,偏偏还要摆出一副大气端庄的模样,瞧着就让人心里厌恶。”甘棠脸色微沉,挥了挥手道,“不过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讨了二皇兄欢心,居然让他当着我面赐了那块玉给你,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让我以后不要为难你,所以你放心吧,除非你以后给永信宫过不去,否则我不会主动惹你了!”

苏如绘虽然好.性子也不禁变了脸色:“殿下慎言!臣女是什么身份什么年纪?怎么敢对淑妃娘娘不敬?!”

“我说的是以后,你们这些人进宫是干什么的还用来问我吗?别告诉我,你是特特进宫来给我皇祖母尽孝的!”甘棠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总之二皇兄让我不要戏弄你,以后你可以不必这么怕我了!”

说完他再不看苏如绘一眼,扬长而去,留下苏如绘在他身后气恼得直跺脚!

在仁寿宫门内深呼吸了几次,苏如绘觉得自己脸上应该没有不悦之色了,这才咬着牙缓步走出,外面是顾贤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绿衣亲自接住,笑道:“小姐出来了?贤妃娘娘今儿可是有东西给您看呢,咱们这就走?”

“有劳姑姑了!”苏如绘点一点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喜鹊登梅簪递了过去,这支簪子样式寻常,只不过以赤金打造,手工精巧,绿衣一愣,便听苏如绘道:“这是昨儿太后赏赐给我的份子里的,这段时间姑姑来回接送,如绘心里歉疚,只是进宫来也没带什么姑姑合用的东西,因此看到这支簪子极合姑姑那件绣梅花的裙子,就特意带了来,还请姑姑不要推辞!”

苏如绘进宫时带的首饰其实不少,而且大多都是先前御赐苏家之物,只不过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像绿衣这些人属于正一品贤妃的贴身大宫女,在宫里地位比起普通妃嫔还要来得重要,但从品级来说却依旧是奴婢。

奴婢能够佩带的首饰那都是有规矩的,太过花哨新奇,质地太好的首饰,都不可戴。而苏如绘虽然没个品级,却是以大臣之女、入宫承欢太后、皇后膝下的身份住在宫里的,单单这一点,就不能用奴婢以及寻常妃嫔看待。

所以她随身带进宫的东西,许多还真不适合打赏给绿衣这些姑姑。

绿衣目光掠过那支簪子,略一犹豫,却也含笑收下:“多谢小姐!”

说着上前一步,亲自替苏如绘打起软轿的帘子来,待苏如绘坐好,便吩咐两个抬轿的内监起轿,自己在旁边陪着向明光宫走去。

苏如绘在轿子里沉思,她想起自己刚才在小院里换衣服时,也认真看过那块玉佩,确实是块好玉,温润、剔透,水头极好,不过宫里什么珍奇没有,就算以苏如绘将门之女的眼光来看,虽然是好玉,也不过如此,还当不起连城珍宝的地位。

甘棠为这块玉特特来找自己表明善意——唔,从甘棠自己认为的角度而言恐怕是这样的——恐怕最大的缘故还是因为甘然的缘故。

苏如绘一直和其他人一样认为在三个较大的皇子中,最可以怠慢的应该就是甘然,毕竟二皇子的生母身份摆在那里,不过是一个御妻罢了!

就算生了皇子,晋了娘子,长泰帝也没有多看一眼的意思,这位殿下要不是养在霍氏膝下,天知道能是个什么模样?但是如今看来深得太后欢心的三殿下,居然对这位二皇子颇有些敬重。

而且听甘棠的意思,那块祥云模样的玉佩,对于甘然而言似乎有些不寻常。

甘然身上的东西,不是霍贵妃给的就是长泰帝、太后赏赐下去的,看那位的模样,不是没分寸的,那些有意义的东西可不会轻易拿出来,而且那种东西,太后也不会让自己接着了。

苏如绘正在思索之间,忽然软轿猛然一晃,她就听见一句“小姐!”自己便身不由己,一骨碌的跌了出去!

“哎呀!”一声痛呼,却是在她坠地后先响了起来。

绿衣心惊胆战的扶起苏如绘,而一旁也冲过来两个宫人扶起苏如绘身旁的一名锦衣女童,两边都是又惊又怒。

绿衣这里刚刚看到苏如绘襦裙膝盖的位置,已经渗出隐隐血迹,正着急的唤人去明光宫取药,那边两名宫人却先气势汹汹的杀过来问罪了:“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冲撞郡主!”

苏如绘摔下来时摔破了膝盖与手肘,手掌亦有几处擦伤,正在疼痛忍泪,忽听对方先声夺人,止不住一阵怒火上涌。

不过绿衣也不是个好惹的,她是顾贤妃的陪嫁,贤妃在宫里,虽然不是最得帝宠,却也连太后、皇后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什么时候被人如此呵斥过?再说她刚刚还收了一支金簪呢!

“冲撞?软轿里坐的乃是奉旨入宫陪侍太后的苏小姐!也是奉太后懿旨去明光宫陪伴贤妃娘娘的人,你们是什么人,禁宫之中,也敢胡乱跑蹿,有失皇家体面不说,还敢对我明光宫大呼小叫,简直就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绿衣没听清楚对方对那锦衣女童的称呼,立刻大声喝了回去!

那两名宫人听到“贤妃”二字,似乎也有些慌了,谁知旁边忽然姗姗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呀,怀真郡主,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个声音,绿衣一愣,苏如绘的脸色却阴了下去。

只见一身彩裙的宋采蘩施施然从旁边花丛之后走了出来,一双眼睛似乎极为关切的看着那名摔倒在苏如绘身旁的女童身上,当看清楚了那女童紧蹙的双眉后,更是掩口惊呼道:“郡主这是怎么了?贵妃娘娘特意接您进宫来陪她,怎么才一天就弄成这个样子?传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咱们宫里没规矩,竟然让人欺侮了堂堂郡主么?”

她此言一出,明光宫的宫人齐齐变了颜色!

苏如绘不得不开口了:“宋小姐,刚才是您在陪着郡主玩耍吧?”

不等宋采蘩说话,苏如绘继续道:“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郡主刚刚进宫,可能还不熟宫中路径,您也是进宫有几天了,又陪着郡主,怎么能这么不小心,竟让郡主跑到软轿前,伤了郡主?”

绿衣古怪的看了眼苏如绘,宋采蘩却是目中划过一道寒光,轻哼道:“苏小姐,这话说的可就太可气了!明明你是坐着软轿经过,看到郡主也不下轿行礼,郡主也是因为你的软轿的缘故才受伤的,怎么说起来全是我的不对?”

“怀真郡主乃是宁王之女,金枝玉叶,岂是会在深宫之中随意奔跑之人?”苏如绘淡淡看了她一眼,“我看,恐怕是宋小姐和郡主玩耍的缘故,才让郡主分心受伤的吧?”

“你!”宋采蘩没想到,当初在未央宫中被她数次挤兑为难的苏如绘,居然也有一副好口才,明明是怀真郡主撞到了抬着苏如绘的软轿上受了伤,这一顶伤害郡主的罪名压下来,就算贤妃也要受几句训斥,要知道皇室现在没有公主,而且这位怀真郡主,她的父王其实是长泰帝同父异母的皇兄,出继宁王的那一位。

当初先帝看中长泰为储君,为了避免发生兄弟相残之事,早早将如今的宁王出继,但是谁也没想到先帝死的那么早,那时候长泰年方三岁,四境不稳,朝中不是没人动过心思,改立其他年长皇子。

而呼声最高的就是现在的宁王,因为那个时候其他几位皇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宁王当时却已经年过二十,当此之时,一干老臣都力主避免主少国疑的局面。还是宁王坚辞不肯,宁愿为臣扶持长泰,之后嘉懿太后也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精明,才堪堪撑过了长泰初年的艰难阶段。

那之后嘉懿太后与长泰帝都十分感激宁王的识大体,正是宁王的坚辞,让其他一干年长皇子也打消了争储的心思,才让太后能够全心为长泰帝应付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局。

而怀真郡主作为宁王之女,甚得宫中恩宠。

宋采蘩知道这段时间,苏如绘都会坐着明光宫的软轿从固定的路经过,因此发现怀真郡主被霍贵妃接进宫中后,故意将她引出西福宫,在这附近游戏,却故意看清楚了软轿的路线,追逐郡主,让她撞了上去。

不但把苏如绘狠狠摔着了,还要将怀真郡主受伤之事也推到苏如绘身上,这才是宋采蘩的打算。

至于顾贤妃,宋采蘩如今待的地方可是未央宫,再牵上了西福宫接进来的怀真郡主,区区一位贤妃,宋采蘩并不担心会怎么样。何况苏如绘只不过是陪伴顾贤妃罢了,又不是顾贤妃的女儿乐安公主,顾贤妃听到事情大概经过,忙着撇清自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为苏如绘出头?

但是宋采蘩却没想到苏如绘口舌也这么厉害,居然三言两句,变成怀真郡主受伤是自己的不是了。

她被苏如绘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随即正要反驳,却听身后一个内监拉长了声调,唱道:“皇上驾到——”

居然是长泰帝恰好路过。

第二十三章 真相如衣

“叔皇!”原本跌坐在地上,似乎伤到脚腕的锦衣女童,蓦然眼睛一亮,也不用那两名王府侍从搀扶了,飞快的爬了起来,一头扑进那袭大步而来的明黄色之中,待一双大手将她揽住,怀真郡主似乎刚刚想起来要行礼,却立刻被长泰帝阻止了。

“怀真,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长泰帝立刻发现了锦衣女童高举着抱向自己的双手上,有着明显的血渍,顿时怒道,“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照顾郡主的?!”

皇帝一怒,周围的人立刻全部跪了下去,包括膝盖疼痛难忍的苏如绘,在跪下去的刹那,宋采蘩送给了她一个得意的眼神,这个眼神让苏如绘隐隐觉得不妙。

果然,怀真郡主带着哭腔指向了苏如绘:“叔皇,这个人坐的软轿撞到了我,她身边的宫女还要凶我!叔皇可要为我做主啊——”

长泰帝目光一扫场面,已经清楚了几分,此事苏如绘虽然脱不了关系,但怀真自己恐怕要负大部分责任,毕竟是怀真跑着跑着撞上软轿的。但他膝下没有公主,这个侄女一向得他喜欢,而且如今的宁王当初辞位,也算长泰帝的恩人,苏如绘却只是大臣之女,至于明光宫的宫人那就更不要紧了。

长泰帝立刻作出了决定,缓缓开口:“苏万海之女苏如绘,你可知罪?”皇帝记性极好,只听太后说了一次,就记住了苏如绘的名字。

听到长泰帝的话,苏如绘的心沉了下去,宋采蘩乖巧的跪俯在地,嘴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却见苏如绘磕了一个头,平静道:“臣女不慎冲撞郡主,罪该万死,还请陛下责罚!”她刚才口齿伶俐,辩驳得宋采蘩都头疼,没想到长泰帝来了,却态度忽变,竟一下子将罪名全部揽了下来,让周围的人都十分意外,绿衣甚至抬了抬头,似乎要为她说话,但想到眼前这位可是天子,便重新胆战心惊的俯了下去。

长泰帝见她既不分辩也不哀求,居然就这么认了错,倒有几分意外,也有点喜欢她伶俐,原本打算的处罚便轻了一些,点头道:“怀真乃是堂堂郡主,你见到她,不先下轿行礼如仪,反而撞倒郡主,以下犯上,以卑凌尊,本该逐出宫廷,并叱责你父母管教无方!”

皇帝说得严厉,连策划此事的宋采蘩也不禁敛了喜色,心口砰砰直跳,生怕长泰帝若发现自己的计谋,那时候恐怕宋家也要被连累。

苏如绘却依旧面色沉静,只道:“臣女愚钝轻狂,与父母无关,还请陛下责罚臣女一人,以偿郡主所受之伤!无论陛下如何惩罚,臣女绝无怨言!”

“你既然这么说,倒还有几分孝心,朕就准了你。”长泰帝对身旁的张安道,“着,苏氏言行失份,冲撞郡主,导致怀真郡主受伤,本应重罚逐宫,念其年幼且尚怀孝义,传廷杖十记,以儆效尤!另,苏氏德行不足,暂时不可陪侍太后,发往别宫暂居,抄写女则、女戒各五百遍,抄满之后,禀过太后,再议回仁寿宫之事!至于明光宫众奴,让皇后好生管教!”

处置罢,长泰帝没有理会诚惶诚恐的绿衣四人,而是盯着静静跪在那里的苏如绘道:“苏如绘,你可有异议?”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绘多谢陛下饶恕家父家慈!”苏如绘从容叩首,诚恳道。

长泰帝盯着她抬起的眼睛看了片刻,见她丝毫不露怨怼之色,怒色渐敛,微笑着对手里牵着的怀真郡主道:“怀真,叔皇这般处置,你可还满意?”

这处置重得连张安都觉得惋惜了,怀真郡主也就擦破点手上的油皮,苏如绘的裙摆却都沾了血迹,小臂明显下垂,恐怕是脱了臼,受完廷杖,皇帝还要让她抄书…就算冲撞了是皇子,恐怕皇帝也就罚个抄书禁足吧?张安心中叹了口气,有点同情这年方八岁的女孩儿,但积年的宫中生涯,让他的面色始终平静无波,毫无涟漪。

怀真郡主却依旧撅着嘴,似乎还不太甘心,不过她进宫前,父王宁王曾经警告过她,不许在长泰和太后面前太过放肆,因此怀真嘟着嘴点了点头,算是让苏如绘过关了。

在长泰帝宣布处罚时,绿衣身躯明显一抖,似有些不敢相信,她倒不是为了自己,周皇后与顾贤妃一向交好,不会太过为难他们,而是为了苏如绘。廷杖,在宫里一向都是责打奴才的,而且稍微有些体面的奴才,宫里都不会用这等刑罚。此刑的羞辱意义远远大过它的刑责意义。

苏如绘就算在宫里没品级,好歹也是从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之女,未来的皇子妃!居然要受这样的羞辱,以后还能在宫里待下去吗?而且,受完廷杖,还要搬出仁寿宫迁往别宫居住,这等于是从太后面前将她除名。

苏如绘进宫的名义就是陪侍太后,如今太后身边已经有了三个女孩子,最得宠的霍七小姐,另外周意儿乃是皇后侄女,这两位再加上时不时去仁寿宫的三皇子,太后到时候哪里还想得起来苏如绘。

这么不明不白的待在宫里,迟早会让宫里人踩死!

与其接受这个处罚,还不如被逐出宫廷呢!

跪送帝驾后,原本挤满人的宫道上顿时冷冷清清,只剩下明光宫的四名宫人,绿衣看着苏如绘裙子上的血迹,不忍道:“小姐,先跟奴婢去明光宫把伤口裹一裹吧,贤妃娘娘会为您求情的。”

苏如绘这段时间陪伴顾贤妃,很花了心思哄贤妃开心,绿衣作为顾贤妃身边的大宫女,对她还是很感激的,倒没有立刻跟红顶白的丢下她不管。

不过苏如绘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能连累贤妃娘娘!”

“娘娘她…”绿衣本想说,贤妃娘娘深得太后怜恤,但她很快意识到,长泰帝是当着明光宫宫人的面做出处罚决定的,甚至连明光宫都训斥了。显然也料到了顾贤妃这一遭,谁知道这位主是刻意重罚让顾贤妃去求情好借坡下驴呢,还是等着顾贤妃求情时再训斥一番贤妃?

再一想,那位怀真郡主,是西福宫接进来的,西福宫?绿衣今儿虽然没有陪贤妃去仁寿宫请安,但德泰殿里那些事情却已经听说了,顾贤妃一向和霍贵妃不甚和睦,帝宠也远较贵妃逊色。

难道是因为在德泰殿里顾贤妃不情愿的求情,让霍氏怀恨,故意接了这位怀真郡主,借苏如绘生事?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霍氏虽然受宠,却很不受太后待见,而在长泰一朝,谁都知道无论前朝后宫,太后的态度有多么重要。

这也是顾贤妃与霍贵妃不和,帝宠稀少,却依旧能够稳坐贤妃之位的缘故。所以霍氏要对付受太后庇护的妃子时,除了唆使长泰冷落她们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明显的算计只会引起太后对霍氏的打压。

把怀真郡主拖进来,却可以将这种尴尬的局面解决。

太后和长泰帝都对宁王当年的举措十分感激,连带对宁王府也格外优容。这些年来宁王府得的赏赐一向是最多最好的,据说宁王入宫觐见时,只要他多看几眼的东西,即使是御花园里的假山,长泰帝都会让人搬到王府里去。

宁王膝下如今有三子四女,二子皆已成年开府居住,内廷是很少走动了,幼子还留在身边,两个开府别居的儿子长泰皆封了侯爵之位,这在诸王中是唯一的一份。而四女也有两女出嫁,剩下的两个小女儿,一嫡一庶,怀真郡主正是那个嫡女,也是宁王后唯一的女儿,珍宝异常。

而太后原本养着乐安公主时,也对怀真郡主非常疼爱,如今乐安公主甍逝,怀真郡主已是帝都皇家女子中最高贵的血脉。

因此就算是太后知道这一切是霍氏搞鬼,但牵上了怀真郡主,还真能把顾贤妃拖下水,而让太后难以干涉。

想到这里,绿衣不敢多劝,她虽然同情苏如绘,但更是顾贤妃的人。只是她也惊讶苏如绘居然会那么爽快的认罪,忍不住低声责备道:“小姐您也真是,虽然那位是郡主,可是陛下圣明,为什么不分辩一下呢?”

苏如绘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分辩?那只会惹长泰帝更为不喜!

苏如绘在家的时候也是嫡女,而且是独女,她的父亲生了三个儿子才有一个女儿,宠爱无比,什么时候过过看人眼色的日子?

可是这不代表她真的不懂权衡利弊。苏如绘清楚的记得自己五岁的时候,和同母所出的三哥苏如锋一起撺掇庶出二哥苏如峻一起爬墙出去玩耍。

结果回来时被苏万海抓了个正着,苏万海当时认为三人中最年长的苏如峻必定是主谋,喝令三人跪到祠堂外后,亲手抓着藤鞭狠狠的抽打着苏如峻,当时苏如锋与苏如绘均吓得嚎啕大哭,向苏万海分辩自己才是主谋,哪知苏万海根本不予理睬,那次苏如峻被打得遍体鳞伤,连夜发起了高烧,差点丢了性命。

待他好后,苏如绘极为愧疚,探望时不解的问二哥,为什么他不说出真相。

苏如峻叹了口气,苦笑道:“如绘你还真以为父亲会不知道是你们撺掇我一起出去的?只不过你和如锋年纪小,禁不得打,父亲打我也只是为了吓唬住你们以后不敢擅自翻墙而已。”

到了七岁的时候苏如绘才明白,其实那天苏如峻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口,苏万海明知主谋不是苏如峻还是下重手鞭打他来吓唬三子与幼女,是因为苏如峻只是庶出,在累世公卿出身极重血统的苏万海眼里,他的生死远远轻于嫡子嫡女的苏如锋和苏如绘。

有的时候真相是什么根本无所谓,因为知道真相的人未必愿意相信,即使相信了,也会装做不知道。

譬如当年的苏万海,譬如刚才的长泰帝。

苏万海舍不得打嫡子嫡女,所以拿庶子来杀鸡儆猴;长泰帝要还宁王当年人情,所以要重责苏如绘来哄怀真郡主开心。

他们并不是不知道真相,只不过那个真相对他们来说无所谓是什么,他们只是作出他们的决定而已。

所谓真相,不过是件不那么重要的衣服,想穿的时候穿一下,不想穿的时候就压在箱底当作没看见,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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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琼桐宫

张安身边的小内监来监督苏如绘去受刑,那个年纪比苏如绘大不了多少的小内监还保持着一丝深宫之中不多见的纯善,趁没人的时候扶了几把苏如绘,到了刑堂,他碎步和掌刑的宫人说了几句,也许是求情,十记廷杖下来,看似鲜血淋漓,其实却伤得不重。

但是经过这件事后,宫中皆知道辅国大将军之女失了宠,虽然还留在了宫里,但是太子妃甚至侧妃都不太可能了,大雍定鼎至今,就是各宫主位身边得脸的奴才都没几个受过廷杖的,何况是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或皇妃。

事后小内监去请示长泰帝将苏如绘安置去哪个宫殿,当时长泰帝正听了太后的话在永信宫,怀真郡主也跟了在旁边,听到马上就要纠缠长泰帝打发苏如绘去除华宫,三皇子却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吐出三个字。

怀真郡主略一思忖,欣然对长泰帝说出了自己的建议,长泰帝对一个臣子之女并不太在意,既然怀真开口,他自然不会不答应。

怀真要求将苏如绘安置到琼桐宫。

琼桐宫距离仁寿宫不远,奢华之处甚至隐隐还胜过一些,但绝非什么好地方。它是几十年前那位悬梁自尽的妙华太妃生前的住处,在太妃之后,由于宫室华美,很有几位宠妃陆续住进去,但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最近一位住进去的,是在长泰十六年时宠冠后宫的璎华夫人。

据说那是一个美貌如三春、艳压霍贵妃的女子,而且端的是好身段、好歌喉,歌舞绝妙无双。可是后来莫名其妙就失了宠,失宠之后,还发了疯,长泰帝怜她貌美,不忍心把她关进阴暗潮湿的除华宫,加上琼桐宫连着出事,实在不祥,因此封了琼桐正殿,将璎华夫人软禁在其中。

这件事情宫里知道的人不多,但怀真郡主却是听说过的,甘棠看来还是向着自己的,想到这里她对着甘棠甜甜一笑,却发现甘棠嘴角,也有一丝古怪的笑容。

裙上血迹斑斑的苏如绘被抬着从偏门送进琼桐宫,让她惊讶的是秀婉居然也跟了过来,见到苏如绘不解,秀婉解释道:“奴婢听说小姐受了伤,所以请求袖香姑姑准奴婢来服侍小姐。”

苏如绘默然片刻,颔首道:“你有心了。”

尽管秀婉的举动让苏如绘有刹那的感动,不过她还是维持着门阀女子应有的骄傲,今天她受了寻常贵女无法承受的羞辱,如果她被这羞辱打掉了这种骄傲,那么接下来她再无资格翻身,皇家正妻,就是要有这种居高临下的气度。

璎华夫人被禁足那是长泰十八年的事,如今已经是长泰廿五年,中间七年的辰光,失了打理,往日奢华的宫室已经被灰尘与蛛网布满。

琼桐宫里除了正殿拘着疯了的璎华夫人外,其他宫室全部空置,她们的住处非常可观,前提是需要自己打扫出来。

秀婉粗使宫女出身,做起这些事非常利落,她先擦干净了一张矮榻,请苏如绘暂躺着,将内殿清理了出来,待苏如绘在内殿睡着时,秀婉再从容收拾殿外。

当苏如绘睡了一觉醒来,她所住的这间春生殿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床是乌檀嵌珠镶着暖玉、雕满了仙鹤松柏,帐子看似陈旧,拍过灰后却发现赫然是冰绡鲛丝织成,冬暖夏凉。几件家具和妆台,竟是整株珊瑚制作,梳妆台上璀璨珊瑚枝环抱的镜面是千金难求的水晶镜,高达三尺,恐怕整个后宫都找不出十块以上。就连地上铺的也是一块块青墨玉石做的地砖。

一座偏殿的陈设,只怕是德泰殿里都未必赶得上。据说前朝那位妙华太妃从做妃子时就一直住在琼桐宫里,一直到先帝驾崩,临终还不忘记下旨让她继续留居此处。被这样宠爱珍宝的太妃,也难怪受不了当初太后的几句斥责。

苏如绘半靠在床上打量四周,心里说不出来到底是恨是怨。她在进宫前,父母都叮嘱过伴君如伴虎,宫里的贵人即使笑得再和蔼,都不是真正的面团儿。在之前苏如绘一直认为只要自己守着规矩,总不会出什么事。

就算嫁不了太子甘霖,嫁给其他皇子日后做个王妃,也没什么不好。苏家已经足够富贵了,又掌着兵权,真的嫁给太子,说不定下一步就是苏家被除权。

但是苏如绘没有想到贵人们的一句话,就可以轻易的把自己打入深渊。

她仿佛假寐的闭上眼睛,眼角却有一串水珠飞快滑落。

“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发火,没想到一来就看到你在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苏如绘连忙睁开眼睛,却见帐子挑起,姜色常服的甘然飘然而入,毫不见外的坐到床沿上,看着她道,“听说你今天被怀真摆了一道?”

苏如绘此刻也没心思和他多说,胡乱擦拭着眼泪点了点头。

“怀真不是乐安,她不会随便找你麻烦的,到底怎么回事?”甘然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方锦帕,却没有递给苏如绘,而是擦着自己额上的汗水,苏如绘这才注意到,深秋时甘然居然满头都是汗水,忍不住哑声问:“殿下怎么这么热?”

“我从仁寿宫翻墙跑出来,一路躲藏隐匿,又翻过琼桐宫的墙,找了半天才找到这里,能不热吗?”甘然微微一哂。

苏如绘这才想起来他还在禁足之中,苦笑道:“殿下来看我吗?其实我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苏如绘还是很领他的情的,甘然好不容易才求得太后同意过两个月让他回西福宫的霍贵妃身边,承诺两个月内一定乖巧听话,就算不真的乖巧听话,至少也不能让太后抓到什么把柄,现在他这么不管不顾的溜出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被太后知道他禁足期间外出,无论去了什么地方,恐怕又是一场风波。

想到鹿鸣台那次一起躲在内室用膳,苏如绘不禁心下黯然,宫里的皇子里,看来看去还是这位二殿下最可亲。

甘然不知道她这些想法,摇头道:“我就是来问问,你怎么得罪了怀真让她针对你?我知道和你一起进宫的那个姓宋的小丫头,她似乎在怀真面前说了你很多坏话,不过怀真是王府郡主,没那么好骗,你以前见过她吗?”

“臣女也非常奇怪。”苏如绘听他似乎隐隐间认定了自己得罪怀真郡主,顿时一阵气苦,把先前的感激全部抛到一边,冷冷道,“臣女出身卑微,哪里有资格觐见郡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

“往常也不是没出过这种事,之前有奴才不当心,让怀真在下马车时扭伤了脚,躺了两个多月才落地,宁王要将那奴才打死,怀真却拦住了。我这个表妹不是不讲理的人,但你既然没见过她,她怎么会刻意为难你呢?”甘然听了,觉得十分奇怪。

但他这番话被苏如绘听到,却似乎在指责自己恶了郡主在先,甚至有怀疑自己的话的真实的意思。苏如绘恨得极了,觉得甘然根本就是故意来帮着怀真折磨自己的,遂忍着臀.腿的疼痛,用力翻了个身,面朝宫壁,冷冷道:“臣女不清楚,反正陛下也责罚了臣女为郡主出气了,殿下若是觉得郡主的委屈还没发作完,不妨继续责打臣女出气!”

甘然这才发现苏如绘生气了,他微微愕然,不过却没发火,而是站起身道:“我替你去问问怀真。”

等甘然走后,苏如绘拉起被子蒙住头,无声痛哭起来。

第二十五章 会面

苏如绘被贬居琼桐宫后,除了甘然,也只有周意儿派了秀英送过一些东西来,不过周意儿自己却没有过来,秀英解释说周意儿要服侍太后,一时间走不开。

苏如绘心里清楚,这是因为长泰帝重罚的缘故,她们担心受到牵累。尤其周意儿,皇后侄女的身份固然尊贵,但却也要担心不能让事情连累到皇后身上去。此外再无人过问,连那位似乎非常喜欢她的顾贤妃,也没有再插手。

她这么似贬似禁的住在春生殿里,好在甘然之后派人送了一堆药材来,秀婉服侍的非常尽心,才没有让廷杖落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