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时间到了重阳,宫中照例拥簇着太后与长泰去登城楼,以及一些节日惯例的宴会。若不是怀真郡主之事,苏如绘此刻应该也在忧愁该怎么打扮自己,如今却只是孤零零的倦缩在春生殿发愣。

连秀婉看到她坐在帐子里出神的模样都忍不住暗暗叹息。

因为重阳的缘故,御膳房里的饭菜倒是见了荤腥,自从苏如绘住到春生殿开始,原先的嫔一级待遇立刻急剧下降成了几碟子青菜豆腐,御膳房里说的恭敬,说是苏小姐受了廷杖,有伤在身,最好不要沾荤腥之物,免得影响伤口。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嘲笑苏如绘失了帝心。

秀婉忍气吞声,回来这些话并不告诉苏如绘,还是上次秀英过来,两个人以为苏如绘睡了,在外殿唧唧喳喳说起,被苏如绘听到的。

苏如绘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满脑子想的是该怎么从这个局中脱身。失了帝心,偏偏又还在宫里,虽然知道她要是被逐出宫廷,前途也完了,一个不贤的名声就能让女子难以嫁进好人家,何况是皇帝亲口叱骂,但是叫她这么一辈子老死在宫里,却说什么都不甘心的,苏如绘如今不过八岁而已,怎么肯接受如此残酷的命运?

重阳这天,食盒里除了两碟子素菜,多了一盘明虾,还有一碟桂花糕。虽然看着像是草草做出来的,但也算这么多天来最象样的饭菜了。

苏如绘捏着牙箸只觉嘴里发苦。

想到那日长泰帝那种平淡的注视,那是一种视门阀苏氏数百年荣誉权势如无物的平淡,在皇权强盛的时候,世家门阀皆为之避,苏家,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深叹了口气,轻轻夹起一箸青菜。就在这时,春生殿外,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快步冲了进来。

“如绘!”当先那人身量略高,大概是心急的缘故,居然抢在了那袭明黄袍服之前,没进殿就叫了起来。

苏如绘如遭雷击,手一抖,牙箸坠地,来人穿一身朱色华服,虽然才十岁年纪,却已经显露出剑眉星目的气象,正是她同胞三哥,苏如锋!

“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苏如锋,苏如绘不喜反惊,大雍风气虽然远较前朝开放,像宫中诸皇子移居后也不是不能踏足内廷。但苏如锋是外臣,已经过了十岁快满十一岁了,擅闯后宫这罪名,说不得被有心人抓到,就要扣上淫乱后宫的帽子!

“不用担心,是孤带他来的。”温润的声音从苏如锋身后传来,苏家兄妹这才注意到甘霖的存在,连忙跪地请罪,太子并不在意,摆了摆手让两人起来,笑着道,“苏小姐,今天父皇给朝中诸臣赐宴光华阁,人多的很,没人会注意到孤带着你哥哥出来的。”

苏如绘没想到看起来端静庄严的太子也不是恪守规矩的人,但现在不是想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的时候,她认真的叩了个首,诚恳道:“多谢太子殿下!”

“无妨,这座琼桐宫,孤还没有进来过,趁这个机会去转转,你们兄妹好生叙话吧。”甘霖异常解意,对正服侍苏如绘用膳的秀婉指了指,“你来给孤带路。”

待秀婉领着甘霖离开,苏如绘再不肯掩饰,拉着苏如锋的袖子大哭起来。

苏如锋早在秀婉离开时就看清楚了桌上饭菜,想到平时家里的掌上明珠何等挑嘴,重阳节时待遇却连寻常百姓都赶不上,气得脸色发青,好容易安抚了苏如绘的情绪,苏如锋深深吸了口气道:“宫外传说你大失帝心,虽然没被赶出宫廷,但也会在除华宫里过一辈子!父亲和母亲都是心急如焚,可是咱们苏家没有娘娘在宫里,母亲几次上折子求见太后,太后却都没准,今天遇见太子才知道还好你没被送进除华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宫外没有说吗?”苏如绘想着委屈又落下泪来。

“就是说得太多了,什么都有,我们都不相信你会那样,今天我才求着太子带我来的。”苏如锋很是怜惜妹妹,但他知道见面时间不多,催促道,“你先别哭,把事情告诉我,也许家里可以给你拿拿主意,实在不行,请父亲求一求陛下,干脆把你送出宫去。太子一会就要回来,我们还得回筵席上去。”

苏如绘虽然见了哥哥就觉得所有委屈一起涌上来,但终究心思灵敏,一听苏如锋含糊说外面传说极多,就知道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她略一思索,将经过大概说了一遍,苏如锋听后诧异挑眉:“怀真郡主与那宋采蘩游戏,自己没看清楚路撞到软轿上,害你摔伤,陛下却反而重责你给怀真郡主出气?”

他的声音略略高了点,苏如绘吓得连忙去捂他的嘴:“三哥你这么说传出不去不要命了吗?”

“陛下怎么能这么对待我苏家的女儿?”苏如锋声音低下来,却依旧无法掩饰其中的怒火!

“他是君,咱们家是臣。”苏如绘说着又哭了起来,“三哥回去问一问父亲,能不能把我接出宫去吧!”

苏如锋和这个妹妹年纪相差不大,乃是一起长大,又同母所出,一向最疼爱妹妹,见状又是心酸又是怨怼,他记得在家里时自己这个妹妹是同族女孩子里最不爱哭的一个,不过想起父母的叮嘱,还是狠了狠心道:“如绘,父亲叫我转告你,就算你真的不愿意在宫里待下去,可是还是忍耐一段时间,至少要等现在的风言风语淡去再出宫,否则你闺誉尽毁…”

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白,这也是苏家为苏如绘考虑,如今宫内宫外到处都在传说苏家小姐恶了皇帝,被重重的处罚,在帝都权贵之中沦为笑柄,要是苏万海在现在接苏如绘出宫,比起被直接赶出宫廷也没什么两样。

这样不但加重苏家的羞辱,对于苏如绘本人日后前途也是惨重的打击。

苏如绘想到不过一件小事,那怀真郡主伤的远比自己轻,却要自己来承受如此沉重的后果,哭得更加伤心了。

苏如锋忍住悲痛,好言安慰了半晌,又对苏如绘道:“现在服侍你的秀婉你可以放心的用,她在宫外的人,母亲已经叫人收进府里,让她的父亲做了个管家,她的弟弟,父亲也安排了差事。”

苏如绘没想到秀婉从仁寿宫跟到琼桐宫来还有这么一件事,不由止了泪,诧异道:“不是说我们苏家在后宫没人么?”

“是没有后宫主位这样的助力。”苏如锋为安她的心,索性也就告诉她了,“哪家不在宫里收几个宫人作眼线打探消息呢?苏家没有出过娘娘,所以只能收买一些宫人,这个秀婉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她这次跟着你来这里差不多也就暴露了,反正苏家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在宫里时平平安安,要是待不下去,也能平安出宫。”

苏如绘忍住泪点了点头,苏如锋又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都说宫里跟红顶白得厉害,今天我看到你这桌上饭菜才知道,只是咱们也没办法,母亲让我给你多带些银子,实在不行让秀婉去御膳房下重金打点吧。”

兄妹又说了几句话,殿外秀婉已经引着太子甘霖回来了,甘霖进殿后,对苏如锋点了点头:“子峨,光华阁的宴会差不多结束了,跟孤回去吧。”

“多谢太子!”苏家兄妹再次行礼致谢,苏如绘站在殿前,孤零零的看着苏如锋一边回头一边离开,满心酸楚。

等人离开琼桐殿,苏如绘也没心思进膳,将银票取了一小半递给秀婉:“你辛苦一下,明天去御膳房时,给我弄点象样的饭菜,也给自己补一补,这段时间苦了你,瘦了许多了。”

“小姐哪里的话,奴婢全家都赖安夫人才得了好日子过,服侍小姐是应该的,倒是小姐还请想开些,有武德侯和夫人在,小姐委屈不了多久的,千万莫要伤了身子是正经。”秀婉接过银票,跪地恳切道。

苏如绘静静看了她片刻,点头道:“我理会的。”

她咬着唇,现在就是一个字等,等谣言平息,父亲自会上奏接自己出宫,就算这么不体面的退出宫廷,日后她嫁不到高门楣的人家,但以苏家的家势,未必会委屈到哪里去。秀婉说的很对,她是门阀苏氏的嫡出小姐、武德侯与二品诰命安夫人的掌上明珠,委屈不了多久。

只不过苏如绘也没想到,她和苏如锋对话时的几次落泪,却让事情的发展产生了变化…

第二十六章 反击

“你说什么?如绘日子竟然这么艰难?”

重阳赐宴结束后,回到苏府,什么都没吃的苏如锋顾不得拿一块下人送上垫饥的糕点,连忙将自己在琼桐宫所见所闻一一说来。

书房里伺候的人皆已被打发,外面守卫的是苏万海的心腹亲卫,苏万海与正妻安夫人迫不及待的听完女儿在宫里所受的冷遇,都是大惊!

“夫君!咱们苏家还没倒呢,今上就这么对待如绘!”安夫人听小儿子讲述着唯一的女儿在宫里过的日子,偌大春生殿,只有一个宫女伺候,重阳节桌上也只有一盘荤腥,天知道那个千宠万爱长大的掌上明珠,这段时间在宫里到底是怎么过的?顿时心酸无比,当着苏如锋的面,就对苏万海嚷了起来。

“你小声点!”苏万海同样双眉紧皱,他膝下三子一女,苏如绘是唯一的女儿,又是嫡女,焉能不爱?不过心疼归心疼,苏万海还没抽风到为了女儿受的这点委屈冲进皇宫找长泰帝理论的地步。

安夫人被丈夫呵斥了一句,倒清醒了点,咬牙切齿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如绘进宫,莫如打点黄之源,让咱们的女儿落选了好!”

黄之源是内廷副总管,身份仅在圣驾左近的张安之下,这次遴选,正是他负责的。

苏家给他的好处不少,就是为了他能照应一二,却没想到苏如绘不小心恶了长泰帝。

苏万海对安夫人的话嗤之以鼻:“现在如绘已经在宫里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妾身女流之辈,见识自然不及夫君,夫君那么厉害,怎么不快点想个办法救一救如绘?”安夫人反唇相讥,大雍虽然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但是正妻,也就是发妻的地位却不低,而且安夫人也是出身不低,一点都不怕苏万海,心疼女儿的满腔怒火,立刻从深宫中的长泰帝身上转移,指向了苏万海。

苏如锋见父母就要吵起来,连忙调停道:“母亲,父亲怎么会不担心妹妹?您先别急,让父亲好好想想!”

“如绘还没死,只是受了点委屈,以后她长大嫁出去,就算咱们苏家不倒,也不可能一辈子没个伤心的时候!你现在就急赤白脸的,以后怕不为她哭死?”苏万海既担心女儿,又怕这是长泰帝要对苏家下手的征兆,心中念头正一个接一个,听到安夫人的纠缠,觉得头也开始疼了,不耐烦道。

“你…”安夫人大怒,正要把儿子打发走,好好和苏万海理论,却见苏万海忽然眼睛一亮,对苏如锋道:“你将你妹妹告诉你的,与怀真郡主冲突的经过再说一遍!”

安夫人和苏万海是多年夫妻,哪还不知道他一定抓到了什么重点,立刻按捺下怒气,屏息凝神的听着。

苏如锋详细将经过说了一遍,苏万海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目中刀锋般的寒光闪烁:“宋采蘩?宋英的女儿?宋英那厮一直与我过不去也就罢了,他的女儿居然也敢给我女儿使这么大一个绊子!”

安夫人也听出了意思,顾不得使气,忙道:“夫君,宋家如此欺侮如绘,你可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苏万海没有立刻回答,沉吟半晌,忽然道:“宋采蘩是宋英的嫡女,不过她的生母,似乎是扶正的吧?”

“宋英原来的妻子是卫家的女儿,后来因病去世,据说去世前,一个侍妾伺候她非常尽心,宋英感念那侍妾忠义,又因为那侍妾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所以就扶了正。”这种事情安夫人最清楚,她三言两语将经过说完,连忙催促道,“夫君是不是有什么妙计?”

“妙计?”苏万海沉沉一笑,“卫家女儿死的时候才三十岁不到吧?豪门之女,嫁的又是门阀子弟,据说宋英对她也不错,怎么会死那么早?而且以宋英的身份,续弦就算出身不及卫氏,怎么也该是官吏之女、世家闺阁吧?夫人不觉得这其中大有疑点么?”

不待安夫人说话,苏万海又道:“宋英这个女儿…家学渊源,嘿嘿,真是家学渊源!”

安夫人虽然不及苏万海擅长诡局,终究也是一府主母,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苏万海的意思,恍然道:“夫君,这件事交给妾身来做吧!”

“这件事,你做不行,会留下把柄,我来安排就是。”苏万海眉一挑,冷笑着道,“寒门贱妇侥幸扶正的所谓嫡女,居然也敢欺侮我苏安两府的血脉,真当我苏万海无用到连女儿都护不住的地步了?也就是宋英那等蠢材,才会做出以寒门之女为正妻的蠢事!”

苏万海极重血脉阶级,门阀观念深刻,这从他对嫡出的长子、三子及幼女格外关爱,却对庶出二子不闻不问就能看出。宋采蘩这次设计苏如绘,不仅仅挑起了苏万海对女儿的心疼,更是激发了他心中对宋采蘩身上那一半来自寒门的血脉的厌恶与不满。

苏万海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替女儿讨回这个场子。反正苏如绘眼看是没希望嫁入皇室了,既然如此,苏万海说什么也要把宋采蘩也拖出来!

苏家密谋要为苏如绘出气时,苏如绘却正心情不错的独坐殿上,享用着一味乳鸽。

原本她吃饭时秀婉需要在旁伺候的,但是春生殿实在广阔,秀婉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再加上苏如绘如今的身份,也没那么多讲究。

秀婉去御膳房撒下大笔银子后,琼桐宫的饮食顿时好了很多,再加上期待着被接出皇宫,苏如绘反而放下心来,悠闲度日。

不过这悠闲很快被打破了,正在外面忙碌的秀婉快步走进殿中,禀告道:“小姐,有一位小姐从未央宫来,说要拜访您!”

苏如绘放下乳鸽,拿过一边的手巾擦了擦手,疑惑道:“谁?”

未央宫那边,宋采蘩要嘲笑自己也不会拖到今天过来,张眷生性骄傲,受过廷杖已经被认定不可能嫁入皇家的自己,张眷只怕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还有谁会来这里?

“那位小姐说她姓周。”

苏如绘略一思索,连忙点头道:“快请!”

果然,进来的不是周意儿,而是一副病怏怏的周弃病。

苏如绘虽然奇怪她为什么会在宫里住这么久,但还是微笑着请她快进来坐下,又吩咐秀婉奉茶,这才略带不解道:“周妹妹怎么来了?”

周弃病身边只跟了两个与秀婉差不多年纪的宫女,应该是周皇后派来照顾她的,闻言苍白的脸色上现出一丝微笑,温言细语道:“我前几天听说苏姐姐搬出仁寿宫,所以来串个门。”

苏如绘见她不提事情,也乐得不解释,道:“妹妹肯来,我自然欢迎。”

周弃病性子温软,眼神清澈无邪,苏如绘渐渐倒不觉得被她打扰,有些真心喜欢她起来,不过话说了半晌,周弃病的面上忽然泛起一阵古怪的潮红!

苏如绘吃了一惊,只见那两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侍立在周弃病身后的宫女,立刻踏前一步,一个扶住周弃病,另一个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瓶拔开,倒出一颗朱色药丸,喂进周弃病口中,先前那人一手扶着周弃病,另一手端起喝了一半的茶水帮着灌了下去。

两名宫女一番动作紧张而流畅,显然是做得熟了。

苏如绘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待周弃病缓过气来,才讷讷道:“周妹妹,你、你这是…”

“让姐姐见笑了,我身有痼疾,寿命不久,全靠药物吊着,所以姑姑才会经常接我进宫相聚。”周弃病苍白一笑,道,“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苏如绘甚是怜恤,苦笑道:“嫌弃什么?我只是担心妹妹的身子。”

话是这么说,苏如绘心中却有些担心,因她现在一心想着等外面谣言止息,自己就可离开皇宫,实在不想多沾染宫廷是非,周弃病这病歪歪的模样,万一在琼桐宫出点什么事,她可就麻烦了。

好在周弃病当着苏如绘的面发病过一回后,那两名宫女心里也害怕,一个劲的劝周弃病先回未央宫,找太医诊治一番再说。周弃病只得起身告辞。

苏如绘亲自送了她到琼桐宫门口,看着周弃病上了软轿远去,苏如绘收回目光,正要回春生殿,却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袅袅响起。

第二十七章 兔子

苏如绘站住脚步,这歌声她在仁寿宫时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次却是最为清楚,只听一个女子婉婉柔柔的唱道:“庭中影亭亭,楼上人悻悻;自卿离去后,我亦不多情。庭中影欣欣,花间弦泠泠;自卿不在日,处处是落英。”

反复吟咏,一唱三叹,说不出的相思入骨,怅然独立,即使苏如绘这等不喜伤春悲秋的人,也不禁站住脚步,半晌,歌声略低,才恍然回神,问身边的秀婉:“这是谁?”

“是璎华夫人!”秀婉回答时,脸色苍白,苏如绘却没注意到,而是想起甘然说过的话,璎华夫人,长泰帝曾经的宠妃,艳压桃李,但是失宠太快,宫中这几年进的人甚至没听说过她的存在。

据说璎华夫人歌舞妙绝无双,单凭这一曲的歌喉,苏如绘敢发誓宫中绝无人能出其右。

“原来鹿鸣台那几次听到的歌声,就是她在唱。”苏家在内廷没什么人脉,因此琼桐宫之事,苏如绘并不太清楚,只知道正殿中拘禁着一位曾经的贵人,而在鹿鸣台时只听到歌声大致方向,却没想到就在琼桐宫。

“歌好,词也好,这词是谁写的?宫中乐师一般不会写这种曲子。”苏如绘又听了片刻,歌声越来越轻,已经细微不可察,侧头问秀婉道,宫中乐师作新曲,皆要考虑种种避讳,多为歌颂盛世太平与天子万年,大抵都是一些繁华堆砌的辞藻。

“奴婢也不知道,璎华夫人得宠时,奴婢刚刚进宫,好像听说陛下嫌宫词太过老旧,委屈了夫人的嗓子,所以曾召朝中几名大人专门为璎华夫人写过词,也许这是其中的一首吧。”秀婉恭敬道,那个时候璎华夫人风头一时无二,召肱骨之臣专为后妃谱写新曲,这种事情已经足以让那些迂腐强硬的御史捶胸顿足,怒骂祸国妖姬,连带长泰帝都会被斥为昏君了。

在嘉懿太后的看顾下,没想到长泰帝也干出了这种事情,难怪璎华夫人的宠爱不长久,就算她不失宠,太后也不会容她活太久的。

朝中才华横溢者不少,但苏如绘从前不喜诗词,不过为了进宫临时跟着薛紫暗琢磨了两个月,倒不清楚这曲子是谁的风格,道:“我们回去吧。”她暗自将词曲记下,打算回去后请教师傅薛紫暗。

在离开时,她下意识的远远眺望了一眼正殿,琼桐宫的正殿淑月殿封禁多年,她能够看到的不过是落满尘土的朱漆红柱与雕花木栏,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苏如绘却觉得在那些缝隙里,似乎有一双眼睛,也在静静的打量自己。

回到春生殿中,秀婉忙着收拾残茶剩水,苏如绘觉得有些乏了,便进了内殿,揭开帐子,却见自己平时躺的位置,甘然手执一卷,笑吟吟的对自己点头。

苏如绘早就习惯了这位皇子的突如其来,她现在打定主意要出宫,也懒得再扮演贤淑,连欠身都欠奉,径自在他对面拣了一张绣凳坐下道:“殿下今天怎么来了?”

“给你带点东西玩。”甘然在没其他人的时候,对礼节是非常不在乎的,将书丢到一边,笑着说道。

苏如绘瞥了一眼,发现正是他上次送药材来时,一起带过来的几本让自己解闷的杂书之一,忍不住奇道:“这书殿下没看过?怎么先拿来给我了?”

“本殿下最讨厌看书!”甘然没好气的说道,“除了太子,我和甘棠都不喜欢去上书房!只不过刚才等你等的时间太长,我怕自己睡着了,才拿本书翻翻。”

苏如绘也没认为甘然和甘棠会是好学之人,遂理解的点头:“殿下今天带了什么来?”

“哎?你现在倒不那么客气了?”甘然有些好奇的看了她一眼,神秘一笑,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草笼来。

苏如绘接过一看,里面却是一只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兔子,瑟瑟缩成一团,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惊讶道:“兔子?”

“嗯,我想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什么意思,给你弄个东西养着打发时间。”甘然面带遗憾之色,“其实甘棠建议我给你带只小鹿,但小鹿就算刚出生,我也没法藏在怀里带着它翻墙,所以还是兔子吧。”

苏如绘脸色精彩无比,半晌才道:“两位殿下有心了!”

甘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应,挥手笑道:“没事没事,其实小鹿是甘棠自己喜欢才建议我带的,我倒觉得兔子比鹿好玩,可惜母妃一直不让我养,怕我被抓伤。”

他兴致勃勃的建议道:“你快给它收拾个住的地方,以后我会经常来看它的。”

这是给我解闷还是代您养着呢?

苏如绘叹了口气,念在甘然在自己迁居琼桐宫后至少来探望过好几次,又送了许多东西的份上,养就养着吧。

其实苏如绘一点也不喜欢养兔子,作为武将的女儿,她对烤全兔和蘑菇炖野兔的兴趣更大…

看了看笼子里线团差不多大小的兔子,苏如绘明智的放弃了自己的野望,这么点大,剥皮去脏之后,还不如烤麻雀呢。

春生殿有的是地方,苏如绘召进秀婉,很快就在自己的寝殿外暖阁里搭起一个小窝,用几块木板将出生没多久的小兔子围在了里面。

原本甘然是建议苏如绘将兔子养在床边的,苏如绘说什么也不愿意,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甘然只得退步,悻悻道:“你以前见到我不是有礼有节的很吗?怎么失了帝心反而这么不给本殿下面子了?”

“殿下,您看这兔子很可爱对不对?一天不给它洗澡就臭哄哄的,还把它养在我床边?”苏如绘不高兴的说道,“要不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我早就…”把它做成菜这几个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甘然却听出意思来:“你好像不太喜欢它?”

“不是太喜欢。”苏如绘真诚的点了点头。

甘然十分失望:“我听说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都应该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小东西。”

“殿下听谁说的?”苏如绘立刻发现了情况,好奇的问道。

“还能是谁?怀真啊,马上她生辰了,她说她想要只小兔子养着玩,我就派人去让母妃给我弄了一窝四只小兔子,这不给你也留了一只。”甘然无趣的摸了摸兔子,道,“另外三个拿到兔子的人都挺开心,你还真是不一样。”

苏如绘听到怀真郡主就皱眉,忍气道:“哦?除了怀真郡主,还有谁拿到了兔子?”

“怀真替那个姓宋的丫头多要了一只,皇祖母非常喜欢的那个霍清瀣我也送了一只,加上你,正好四只。”

“…”苏如绘又听到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名字,心情大坏。

“兔子我会好好养着的,殿下没什么事就请先回去吧,万一让太后知道您又跑了出来,可就麻烦了。”苏如绘板起脸,直接下了逐客令。

甘然没想到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不由十分尴尬,站了片刻,冷哼一声,甩手去了。

秀婉这段时间也知道二皇子经常会来找苏如绘,并且也十分关照春生殿,见状忍不住轻声道:“小姐,二殿下他…”

“你不用担心!他现在正在禁足之中,绝对没胆子让人知道偷偷跑到这里来。”苏如绘也哼了一声,“再说我过段时间就会出宫了,他能把我怎么样?”

回到苏府,就算是皇子想要为难她,都不太可能,她有什么好怕的?

苏如绘发现,自从不准备嫁入皇室后,自己似乎自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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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药

秀婉呵着手指从外面走了进来,内殿烧起了八个炭盆,不过对比偌大的宫室,依旧暖和不了多少,因此苏如绘即使在室内也穿了狐裘貂帽,只露出一张小脸,正对着一局残棋聚精会神。

“小姐!”秀婉顾不得打扰了苏如绘的思路,急急道。

“什么事?”苏如绘奇怪的抬起头来。

“初雪快要死了!”

初雪就是甘然送来的那只兔子,意思是指那只兔子的皮毛洁白如初落之雪。不用怀疑,这么费心的名字是甘然取的,对于一心想把兔子养肥了或炖或烤的苏如绘来说,一只兔子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早晚都是菜。

苏如绘哦了一声,若无其事道:“真是可惜了。”语气轻快,也不知道可惜的是初雪,还是她计划里的添菜。

“小姐,二皇子那里…”秀婉见她丝毫不急,倒替她急了起来,“上次初雪拉肚子,二皇子抱着它愁了一天,最后连夜翻医书治好的,要是再有问题,那可怎么和殿下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这么冷的天,那兔子出生才多久,不冻死那就怪了。”苏如绘倒是意料之中,“我们自己的炭都不够用,哪还顾得上它?不用管它,冻死了最好,还能省得你多忙碌!”

秀婉哑口无言,半晌才弱弱道:“可是二皇子…”

“他早就回西福宫了,霍贵妃生怕再次被太后抓到把柄说她照看皇子不力,盯得极紧,你不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来了吗?等他来了,估计那初雪早就被埋了,我们就说它悄悄跑了出去,这么大的琼桐宫,谁知道跑哪去了,他要是不死心,让他自己去找吧!”苏如绘思维敏捷,很快就想到了借口,笑眯眯的与秀婉对口供。

在家的时候,苏如绘这种事就没少干,在她看来,才比自己大两个月的甘然,比起自己那年轻时也让祖父关乡侯没少操心的父亲来好糊弄多了。

“啧啧,苏如绘,你就是这么对待我二皇兄的好意的?”谁知她话音未落,一个调侃的声音,立刻从秀婉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满,“还以为二皇兄另眼看待的人,总该知道几分好坏,没想到你还真是个伪君子,看来倒是我的眼光好一点。”

“三殿下!”秀婉回头一看,慌忙跪了下去。

苏如绘面色一僵,心道这瘟神怎么来了?甘棠之前和甘然一起悄悄过来过一次,当然,他的目的不是来看望苏如绘,而是应甘然之邀去看那只叫初雪的兔子。

那次听说甘棠来了,苏如绘直接称病在床上躺了一天,还交代秀婉拦着甘然也不许进内殿,借口是得了伤风怕过给两人。

现在看到甘棠,苏如绘顿时郁闷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距离迁居琼桐宫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如今已经是深冬,估计开春的时候,苏万海就会上折子请求接自己出宫,以后,说不定都不会再见到这位三殿下了,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里,苏如绘僵硬的脸色立刻融化开来,对着甘棠甜甜一笑,连礼都懒得行了:“殿下怎么有空来这里?”

“就和你刚才说的一样,二皇兄现在被霍氏拘束得紧,出不了西福宫半步,所以让我替他来一趟,看看初雪有什么缺的没,想不到正好听到你在背后议论宫闱、还故意想让初雪去死。”甘棠也没理会苏如绘的失礼,解下披风丢给秀婉,大步过来坐到苏如绘对面,似笑非笑的说道,“苏如绘,贵妃娘娘怎么教导皇子也是你可议论的?若是我将此事告诉皇祖母,你猜一猜,皇祖母还会不会准你再搬回仁寿宫?”

苏如绘扑哧一笑,道:“三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甘棠没想到苏如绘居然不怕自己了,撇了撇嘴角,挥手让秀婉退下,才道:“你知道淑月殿在哪里吧?”

苏如绘一怔,点头道:“这还用找么?中间最华丽的那座就是。”

“那好,你帮我做件事,做成之后,我自会在皇祖母面前替你说话,到时候你就不用住在这鬼地方,连取暖的炭都弄不到几担,还得我二皇兄格外照顾。”尽管四周无人,甘然还是将声音压得极低,面色也十分郑重。

苏如绘奇道:“做什么事?”

便见甘然从怀里取出一个一寸来长的油纸包,淡淡道:“这里面的东西,你想办法下到淑月殿的点心里去。”

苏如绘手一抖,拈了半晌的一枚黑子啪的一声落地,失声道:“什么?”

“怕什么!又不是让你毒死她!”甘棠似乎不满意她的惊慌失措,冷冷道,“只是哑药而已,初雪你还养了几个月,死了都不心疼,淑月殿的那一位你连见都没见过,别告诉我你下不了手!”

苏如绘深吸一口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她唱歌!”甘棠白了她一眼,“一句话,你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