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身后哗啦啦一片碎珠儿似得响,滚滚秋雨下了下来,直打得满殿宫人忙不迭的关窗闭户。

这场雨一下,苏如绘倒仿佛放松了几分,应着雨声前行几步,盈盈欠身拜倒下去:“臣女给太后请安,太后这可真是神机妙算,掐着今儿大雨,让臣女抢先回来了。”

她话里头透着三分亲热,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更仿佛明光宫的事早已揭过,让太后下首陪坐着的周皇后脸色微僵,太后却是和蔼的笑了起来,招手让她靠过去:“你这孩子才回来就忙不迭的撒起了娇,可是这段时间在武德侯府里住得滋润了,人也活泼起来。不然,往常瞧着你可是咱们宫里这些女孩子里最稳重的一个。”

“臣女哪里是稳重,不过是嘴笨,怕腻着太后叫太后烦了,可就不疼臣女了!这不是回家这段时间,没得能够时常见到太后的面,心里想得紧,故此刚才就不管不顾的说了真心话,太后却还说臣女撒娇——臣女这番话可是比真金还要真!”苏如绘笑吟吟的靠到了太后身边,先向霍清瀣等人欠身行礼。

太后等女孩子们彼此见礼毕,这才拉过苏如绘的手细细打量,却见苏如绘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般的碧裳,只在裙摆的地方,用银线挑绣了重重菱纹,显得大气而不失娇俏明丽。乌发挽成了堕马髻的样式,斜簪了一枝浅粉色的辛夷,辛夷旁是一圈儿的璎珞,耳上坠着一对水精石,脖子上挂了一串东珠,熠熠生辉!

太后本就是喜欢辛夷的,打量毕,点头道:“这身儿装束怪精神的。”

“太后说的是,如绘妹妹这身衣裳的色泽好生漂亮,我还从未见过瓷器以外有这等颜色,却不知道是怎么染出来的?”霍清瀣从苏如绘进殿来,眼睛就被这身雨过天青色的衣裳所吸引,此刻情不自禁的问了出来。

“霍姐姐却把我问倒了。”苏如绘听了,作出为难之色,抱歉的摊了摊手道,“这是我三叔从北戎那边带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名目连他也不清楚,好在除了我身上这些,倒还有些多余的,姐姐若喜欢,回头我便送到你那儿去。”

“如绘你三叔?”下首周皇后仿佛惊讶的一偏头,“本宫听说关乡侯这回回帝都是病了?”

苏如绘先欠了欠身才笑道:“可不是?三叔也是几年没回来了,结果三叔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反倒而进了帝都害起病来,不过祖母说这样也好,总比知道叔父病在旅中的好。”说着复抿嘴笑道,“没想到臣女家里这件小事也劳烦了皇后娘娘惦记!”

“关乡侯也是朝廷的爵位,虽然苏万泽是个万事不管的,好歹是老侯爷的骨血,本宫也是关心朝廷忠良之后。”周皇后淡然一笑,“只是关乡侯这般病着,却还不忘记给你们带礼物,到底是一家子人。”

“三叔性喜游历,至今膝下无子,平日里都是拿臣女兄妹当做了亲生骨肉的。”苏如绘微笑以对。

周皇后瞥了眼太后的脸色,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了。苏如绘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过头去对霍清瀣笑了笑:“说来也奇怪,今儿早上天就阴着,但进殿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虽然雨开始下起来,过会想必就没有这么暗了,可这会还是要掌着烛的。”霍清瀣好奇的问道,殿堂幽深,不比寻常屋舍,天色略有阴暗,里面就要掌灯燃烛,此刻德泰殿上便烧着一对大烛照明。

“霍姐姐可是糊涂了,岂不闻容光照人?有姐姐在这儿,这对蜡烛,不过是陪衬罢了。”苏如绘偏了偏头,促狭的笑道。

霍清瀣先是一呆,随即跺着脚靠到太后身边嗔道:“太后您还不快帮我说一说如绘!隔了几个月不见,人家正想着要与她亲热几句,她却一见面就拿我寻开心!”

太后却听得十分高兴,轻轻一拍她手道:“这话说的好,哀家的瀣儿可不是容光照人?”

“霍姐姐你听,连太后也这么说,往后若是舍不得点烛,便请姐姐坐在旁边就是了。”一旁周意儿跟着凑趣道。

“先前只是觉得霍姐姐好看,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会丹朱是晓得了,所谓美人,就是霍姐姐这样,瞧着瞧着,竟会发出光来似的。”丹朱郡主拨弄着腰间的络子静静笑着说道。

一群鲜丽少女围着太后说得热闹,周皇后身旁的张眷似也想说点什么,但许是秋凉的缘故,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却先咳嗽了起来,太后的眼风顿时扫了过来,露出心疼的神色:“眷儿可是觉得凉了?”

“今儿本就阴着,刚才又下了雨,张妹妹想必是冷到了。”霍清瀣微笑着道,说着撒娇的一拉太后袖子,“太后让张妹妹下去休息罢,妹妹身子本来就不好,若再冷到生病可怎么办呢?”

太后犹豫了一下,见张眷听了这话更是咳嗽的满脸通红,到底带着不忍点了点头。

周皇后吩咐身边的安夏陪着芝芝送张眷回未央宫,眼光似暗了暗,又恢复常态,只是对太后笑道:“如绘离宫这段时间,太后日日念叨着,这会儿总算把人给盼到了眼前,太后可是喜欢极了罢?”

“这些孩子虽不是皇家的,但养在膝下这许多年了,哪里又能分那么清楚?”太后笑着捏了捏苏如绘的手腕,怜惜道,“究竟是一场病下来!想你在家里父母怎不会仔细调养?却还是瘦了许多!”

“父亲母亲与兄长都是极关心臣女的,只是臣女也思念着太后,这些年来一直养在太后身边,乍然离开,就算是在父母身边也是挂念着。”苏如绘眼眶儿一红,就腻到了太后怀里,“太后可不要怪臣女不孝呵!”

太后顺势搂着她笑骂道:“哀家才不怪,你想的是哀家,哀家得了你的孝心,怎能不偏心着你?”

周皇后在下边笑道:“如绘这话可是不妥了,太后乃国母,你在父母身边尚且思念太后,这怎能算对父母不孝,这可是大孝!”

如此说说笑笑,德泰殿里顿时欢声一片,长泰进来的时候也不觉诧异:“儿臣还以为母后这里开着宴席,却没想到只是武德侯的女儿回宫来了。”

“几个孩子自小在哀家身边养着,这些年下来也和嫡亲儿孙女没什么两样,如绘乍然离宫数月,哀家可不是觉得像缺了什么似的?”太后心情舒畅的笑道。

长泰笑了笑,没看苏如绘,只是问了问太后的身体膳食,略坐片刻,便重新折回去批改折子。

皇帝照例来请了个安,到底把原本的嬉闹给打断了下,长泰离开后不久,太后也露了乏色,霍清瀣见状忙拉着丹朱等人一起告退。

周皇后却要问道:“太后,如绘这会回来了,早先说过她的住处…”

“哦,此事不提,哀家险些忘了。”太后猛然想了起来,对苏如绘道,“原本你们住的鹿鸣台太过狭窄,再者你们齐嬷嬷上回提的很是,这么大的女孩子,就是寻常官宦之家也不能只得一两个人伺候的,故此如今你们的份例重新调过,自然也要换个宽敞的地方住。”

“霍七小姐和丹朱郡主原本的住处倒还算敞亮,因此不必更换,意儿换到了紫潇榭,原本是打算让你住疏香庭的,只是…”周皇后接口道,“只是疏香庭破败了些,到底需要休整下。”

周意儿迁居其实是苏如绘出宫后没多久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以来,别说是休整一下,就是让工部再建一个疏香庭大约也够了。

苏如绘知道这里面必有猫腻,但她也不说破,笑吟吟的道:“臣女只要见着了太后就觉得什么都好了,这住哪儿还有什么可计较的?皇后娘娘随意拨个角落给臣女就是了。”

“胡说!”太后心疼的嗔道,“怎么说你也是大家小姐,还是哀家身边养大的,难不成哀家的仁寿宫这么大就只能让你住个角落不成?”

“母后说的是,臣媳想着,既然如绘在鹿鸣台是住习惯了的,何不让她先在鹿鸣台委屈几天,待疏香庭全部修好了再搬过去?”周皇后道。

“鹿鸣台?”太后皱了皱眉,询问似的望向苏如绘,“那儿你住的时间长,倒也不错,只是屋子太小了些…”

苏如绘抿嘴一笑:“太后若是想给臣女大点儿的屋子,臣女其实也是住过的。”

“你是说…”

“这怎么能行呢,那玉堂殿里…”周意儿本是静静听着的,这会却不自禁的脱口而出,顿时被周皇后瞪了一眼,忙欠了欠身道:“太后恕罪,臣女多嘴了。”

“臣女倒觉得,玉堂殿宽敞,再者臣女也在里面住过短短时间,觉得一切都极合心意。”苏如绘仿佛没看到周意儿频频的使着眼色,浅笑道,“不瞒太后,臣女想去那儿住,倒也是有私心的。”

“什么私心?”太后奇道。

苏如绘笑道:“臣女喜欢桃花,玉堂殿下那片桃花林,臣女出宫时病得模糊还一路惦记着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清净

秀婉这几个月一直都住在玉堂殿,因为没有需要她服侍的主子,苏如绘住的内室却被她无聊时经常的打扫,所以倒不用怎么收拾,太后没有再提让苏家继续送丫鬟入宫服侍的话,只是比照着周意儿、霍清瀣等人的例子,让六尚局那边拨了三个宫女过来,这样以后伺候苏如绘的就是四个人,和其他几个人一样了。

“小姐!”隔了几个月,主仆再见,秀婉极为激动,苏如绘也是感慨万千,端详了她半晌道:“你可是瘦多了!”

“奴婢见小姐一去这么久,还以为不要奴婢了!”秀婉说着落下泪来,苏如绘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拭,笑骂道:“这可是在说我会不管你么?”

主仆两个没有说到三句话,六尚局拨来的宫女就到了殿外。

“怎么这么快?”苏如绘诧异道,随即见秀婉一脸了然也明白了,太后亲自开口,哪里能不快?

苏如绘就坐在玉堂殿的殿上,秀婉去与六尚局带那三名宫女来的人交接,不多时就带了三个约二十岁上下的宫女进来,齐齐向苏如绘施礼。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奴婢白鹭、飞鸥、浮水。”一听这些名字就知道,那白鹭和飞鸥多半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浮水则可能是其他地方的。

问了问,果然。

“奴婢与飞鸥从前都是流霞宫里服侍的,因慧妃娘娘带着六皇子离宫别居,流霞宫里空置了一些人手,故此被调来玉堂殿。”那叫白鹭的宫女恭恭敬敬的说道。

苏如绘点了点头,复看向浮水,浮水小心的道:“奴婢…奴婢从前是飞兰苑那边的宫女!”

苏如绘微微一怔,对秀婉道:“这三个人你且安排吧。”

秀婉也不推辞,新来的三个宫女亦未露出什么不忿之色,一来她们都隐约听说秀婉是服侍过苏如绘好几年的老人,二来,她们的来头也不大,白鹭、飞鸥,其实也只是流霞宫的粗使,否则慧妃离宫,怎会不带上她们?至于飞兰苑里出来的浮水就更不用说了。

而秀婉虽然和她们一样是粗使宫女出身,却是仁寿宫里的粗使宫女。相比之下,这三人自然不会起什么心思。

苏如绘吩咐了一声秀婉,便亲自进了内室去分那些雨过天青的衣料,虽然她在德泰殿上只答应给霍清瀣,但丹朱郡主、周意儿、张眷处都不能不送上一份。除了这些女孩子,她想了想又挑出一份来给齐云,至于皇后那里却不能送了,这是因为若送了皇后,其他妃子自然也少不了,这料子可是比韶影春魂还要稀少的,这回这么一送也就差不多,实在没有多余的了。

要不是为了防止别人拿苏万泽说嘴,苏如绘还真舍不得。

想起刚才德泰殿上周皇后似乎只是关心苏万泽的身体,苏如绘就在嘴角勾起一个冷笑。

若不是自己先说出身上衣料是苏万泽特意带回来的礼物,以此暗示武德侯府与关乡侯并无不睦,周皇后问的就不会是苏万泽的身体,而是苏万泽到底为什么要与苏氏恩断义绝了。安氏虽然把武德侯府管得紧,可苏万泽从前回帝都哪回不是住在了武德侯府,这次忽然独自住到别院里去,而且苏如锋等人几次拜访,尤其那次被丢出来可是瞒不过所有人的。

这种雨过天青的料子,其实还是几年前苏万泽回来时带的,只不过一直被安氏珍藏未曾示人,这回为了堵上那些传言,才全部拿了出来。

雨过天青色的料子分好,苏如绘又将内室的箱子一一打开检查,这回离宫数月,再回来又带进了几大箱子的东西,自然不可能都是自己放着看的,如霍清瀣、太后、皇后,诸妃处,少不得要孝敬一二。虽然安氏和裴溪和在武德侯府时就替她分好,但苏如绘现在还是要亲眼看上一遍才放心。

等她把这些事忙完,时近黄昏,外面的天色反倒明亮了许多。苏如绘对完最后一份礼单的东西,见秀婉进来,便道:“晚膳让她们去取就是。”

“奴婢已经让那浮水去了。”秀婉道,“只是小姐,其他几位小姐分了新住处后都是独自开伙的。”

“太后也许了我的,只不过今儿才住进来,东西都没准备,就先从御膳房传吧。”苏如绘道,“你来替我再看一遍单子,晚上先送几个地方吧。”

“是。”秀婉原来并不认识字,还是服侍苏如绘后,被苏如绘教导着才认字的。

用过晚膳,秀婉服侍苏如绘出浴:“小姐,今儿太晚了,只来得及把仁寿宫的东西送了出去。”

“已经不错了,毕竟现在多出了几个人,要不然你一个人,怕是只来得及送那么一两处。”苏如绘披上亵衣,对着铜镜拨了拨湿漉漉的长发,“其他东西明儿我亲自去送。”

“其他倒也罢了,只是小姐,明光宫那里…”秀婉迟疑着道。

“这段时间宫里可说什么吗?”

秀婉摇了摇头:“起先倒有许多说法,小姐刚出宫那会,还有起子嚼舌头的道小姐之所以病重分明就是因为谋害贤妃娘娘招来的报应!幸亏太后喝令把两个说这话的小内监给打死,后来就没人敢说什么了…”

“那贤妃可好转?”

“这个奴婢可不知道,明光宫从那日小姐出事起到现在都是不许出入的,只看到余院正每日里都会去请脉,药材流传也似的进去,到现在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秀婉小声道。

见苏如绘若有所思,鼓足了勇气道:“小姐!”

“嗯,什么?”苏如绘看到她的神色,“有话直说就是。”

“太后…太后是不是还在怪着您?”秀婉小心道。

“怎么会这么问?”

秀婉飞快的看了看四周,低声道:“不然怎会让小姐您还要住到这个…”下面的话,秀婉脸色变了变,却是说也不敢说下去了。

“住到这个什么?”苏如绘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嗤笑道,“妙华太妃与我们无怨无仇,就算她阴魂不散在这里,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心无愧疚,有甚可怕!”

秀婉没想到她大晚上的就这么说,顿时一个激灵,微嗔道:“小姐快快不要说了!奴婢不打听了还不成吗?”

“好了好了,知道你胆子小,不逗你了。”苏如绘任凭她为自己擦拭着长发,闭目道,“这地方是我自己选的。”

秀婉手一抖,顿时把锦帕丢到了地声:“小姐!”

“这样才能清净些,让我好好想一想,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苏如绘像是没看到她的气急败坏,悠然的道。

第一百七十章 转变

急弦般的雨声下了足足一夜,到了早晨时分才渐渐缓了下来,只是淅沥着不肯止住,几只兀自未南飞的雀鸟在殿外唧唧喳喳的叫着,苏如绘打开窗,随手从案头捏碎了几块点心丢了出去。

身后秀婉正好捧着装满清水的铜盆进来,见苏如绘只穿了中衣,不觉嗔道:“这天儿看着就凉了,小姐怎么也不仔细些。”

“不过是被雀儿吵醒了起来给它们喂些点心。”苏如绘仔细的拍去指尖沾上的点心碎屑,笑着道。

秀婉服侍着她梳洗罢,唤进浮水把铜盆等物捧出去,亲自去开了箱子问:“小姐今儿穿什么?”

“挑素一些的。”苏如绘道。

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年少的女孩儿穿再素,也断然不可能真的一身缁衣麻服。最终还是束了月白罗裙,外面缥色曲裾,绛底绣蒲桃纹理的披帛,头上挽的却是灵蛇髻,正中簪着主簪样式十分简单——只嵌了一颗鸽卵大小的红色宝石,熠熠光辉,发髻恰在宝石上盘扭出灵蛇盘曲的模样,似低头欲衔,极为生动。

秀婉在旁端详片刻,不得不赞道:“浮水梳髻的手艺当真不错!”

连苏如绘也很意外,她叫进新来的三个宫女问谁擅梳髻时,本来只指望那两个流霞宫出来的白鹭、飞鸥跟着慧妃,当年也算是宫里较得宠的妃子,或许会得多一点儿。哪里想到最后站出来的却是飞兰苑出身的浮水。

不过转念一想也明白了,慧妃怎么说也是有家世的妃子,在宫里位份也高,自不会缺少钗环之类的装束之物。而飞兰苑那边都是些出身既不高也不得宠、甚至完全失宠的低级妃嫔,她们若还不死心惦记着复宠,缺少首饰之物,自然只有在梳髻这些不需要华美钗环也能装饰自己的地方花工夫了。

照例先去德泰殿给太后请安,因她才回宫,太后这几年用早膳又迟许多,特意留她一起用了碗粥,才放她去觐见皇后与其他主位。

一直到傍晚时分,这番觐见才堪堪结束,若不是太后怜惜她“病体新愈”,许她乘辇,以后宫如今主位的数量,一天时间还觐见不完。

回到玉堂殿中,苏如绘只觉得疲惫无比,连晚膳也不想吃了,直接扑进内室倒头便睡。

一个时辰后秀婉进来,硬是把她摇醒,苏如绘迷迷糊糊的爬起来,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却是秀婉苦劝她好歹进些东西。

苏如绘被她缠得没法,只得撑着困意重新梳头净面,让白鹭和飞鸥托着食盘进来,就在内室就着几道热过的菜吃了小半碗碧梗饭,漱口之后,秀婉又替她换了小衣,这才肯放她继续去睡。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任谁的睡意也要飞去不少。

秀婉带着白鹭、飞鸥将内室收拾好了退出去后,苏如绘恨恨的躺在帐子里诅咒秀婉。

她偶然偏头一看,却见帐子外有什么东西在熠熠发光,还以为是刚才卸妆时把那支红宝石簪落在了妆奁外,谁知赤着脚出帐一看,却是一只手钏,通体翡色,在夜色里看去,犹如环绕着一层烟霞般,发出淡淡的光芒。

“这是哪来的?”苏如绘疑惑的拿起来比了比手腕,这不可能是秀婉她们落下的,如此珍贵的手钏莫说是几个宫女,就是宫里那些位份低一点的妃子恐怕都没见过。但也不是苏如绘带进宫或原来就存在宫里的那些里的。

苏如绘带进宫的首饰虽然多,不过为要顾忌着天家猜忌,因此真正的连城之物只挑了一两件带着。这手钏不是寻常之物,若是在单子里,安氏定要特意为她指出来。

苏如绘喝了杯凉茶仔细想了半晌,才恍然醒悟过来,这手钏,却是白日里去西福宫见霍贵妃时,霍贵妃收了她奉上的礼物后随手赏下来的。

当时霍贵妃说着话,从手腕上摘下一只似红玉雕琢的玉钏,替苏如绘套上。苏如绘推辞不得,见不过是一只玉钏也没放在心上,回来后就随手摘了丢在窗前的桌上。

哪里晓得却是看走了眼,这只看似普通玉钏的手钏赫然价值连城!

她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夜光钏,正在出神,忽然一个声音淡淡道:“这是霞光雾月环,暹罗国进贡的贡品,在宫里统共不过十对。”

苏如绘浑身一僵,先屏息听了听外面秀婉似睡得沉稳,这才转过身来:“殿下似乎很喜欢作君子?”

甘然如一片轻叶般从梁上跳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

苏如绘将霞光雾月环递到他面前,甘然皱眉道:“干什么?”

“此环珍贵无比,当初皇后娘娘还曾特意提起过,臣女怎么敢收?”苏如绘道。

“珍贵是不错,无比就太过誉了,不过一只手钏。”甘然一哂,“再说这是我母妃给你的,你还给我干什么?”

苏如绘见他自称“我”,也不再说什么臣女,把霞光雾月环放到一边:“殿下怎么又跑过来了?若是被人发现…”

“玉堂殿是仁寿宫中最僻静之处,又有前面那片桃林相隔,除了像上次那样,你被太后下旨看守在这里,因此特意调来侍卫戒备,否则,谁能发现?”甘然不以为然。

苏如绘决定和他说得坦白一点:“殿下明年便要束发,我也将及笄,如今你我都不复幼时光景,这般深夜私会,又在我的内室,传扬出去,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

“上回在武德侯府见面,难道不是你的内室?你怎么没这么说?”甘然嘲笑道。

苏如绘面上一红,恼羞成怒道:“那时候臣女尚且在病中!病糊涂了!这会臣女明白过来,自然要提醒殿下!”

甘然低笑数声,见她当真恼了,这才道:“你不必着急,我的武功要瞒过那些侍卫还没问题,外面你那几个宫女我也都动了些手脚,只要你不说出去,没人知道我来过。”

“我自然不会说出去…”苏如绘下意识道。

甘然笑着道:“那不就是了?”

苏如绘咬着唇道:“这与礼不合。”

甘然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也不再理会这个问题,忽然道:“宁王府的事是你们家做的?”

苏如绘一听宁王府三个字便冷了脸,淡淡道:“我当殿下这么巴巴的来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怀真郡主代嫁那是陛下亲旨,殿下就算能够在这里兴师问罪,哪怕是重重的罚了我为郡主出气,却也于事无补。我也只能和殿下说句节哀了。”

“…”甘然默了数息才道,“如果不是你们家做的,那如今的宁王世子倒是个人才。”

苏如绘顿时抬起了头,震惊的掩住口,半晌才说出话来:“你…你不会也…”

“也什么?”甘然嗤笑一声,“我难道不是父皇骨血?”

第一百七十一章 镂玉球

“霍姐姐穿这身衣服真是好看,衬得脸儿活脱脱就是玉石一样。”丹朱赞叹道。

“可不是?”周意儿也露出羡色,“霍姐姐本来穿什么都好看,这雨过天青色的料子做的衣裙更是锦上添花。”

霍清瀣身上正穿着一件新做的深衣,款式简单,只不过用的正是苏如绘分出去的那种雨过天青的料子,小霍氏本来就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正如周意儿说的那样穿什么都好看,如此竟是衣色人面两相宜,纵然此刻德泰殿里都是女子,也不禁看得一阵发呆。

太后一向是最喜欢小霍氏的,此刻更是含了纵容的笑在旁看着不住点头。

“如绘妹妹…”霍清瀣自己也很得意这件深衣,故而才特意穿过来让大家看看,不过这会被众人夸得得意过了,才猛然想了起来苏如绘也有一套同样料子做的衣裙,自己这套还是用她送的料子做的,却不知道此刻这般炫耀可会让她不高兴。

却见苏如绘坐在了下首,手里正捏着小金锤剥核桃,慢条斯理的道:“看到霍姐姐穿上这身衣裳的模样,我总算晓得当初我三叔说过的话了。”

“哦?”

“我三叔说他在寻到这种料子的地方看到当地有一个被称为天.女的女子穿着同样料子做的衣裳,翩然欲飞,风华绝代。不瞒姐姐说,听了三叔描述那天.女,我倒对这料子兴趣少了不少,只是遗憾不能亲见那天女一眼,却不晓得是什么样子的美人,居然当得三叔说风华绝代!”苏如绘斜睨一眼霍清瀣,笑眯眯的道,“如今看到姐姐你穿上,却总算了了一件心事!”

霍清瀣起初也被她说的所谓天女所吸引,她本就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乍听见有人说起另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好胜之心,却没想到苏如绘转了个圈子还是在夸她,顿时不依的就要上来扯她让太后做主。

如此笑闹着,忽然殿外有人进来禀告,却是四殿下甘美带着荣寿公主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自是吩咐快快让他们进来。

四殿下甘美身穿紫色华服,腰束玉带,足踏云履,但比起其他皇子,却总显得格外沉默,甚至是卑微,这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许氏位份不高,再加上太后在所有皇孙里一向刻意忽视的缘故。

看到他,苏如绘心里就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那就是许氏若早知道自己的儿子会长成这个样子,可还会坚持请求自己来抚养么?要知道甘美出生的时候,尽管皇后、贵妃、淑妃都已经抚养了皇子,但四妃之一的贤妃,哪怕是如今的德妃,当时的林昭仪,也至今无子。

养在这些位份高的妃子膝下…看甘然就是一个例子,甘然的生母韩氏如今已被降为佳丽,谪在飞兰苑不过是等死罢了。可是整个宫里谁又敢疏忽了霍贵妃唯一的养子?

正在思索间,甘美已经带着荣寿一起跪下行礼,太后忙叫起来,给甘美赐了座,便招手让荣寿过去。

荣寿公主年纪小,又因为宫里前些年一直养不活公主,她母妃死后无人敢接手,只有许氏把她抱了去,所以除了对许氏和甘美格外亲近,对其他人都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太后虽然经常召她前来,待她也极为疼爱,但公主显然还是更信任甘美,习惯性的看了看自己的四哥,见甘美悄悄点头,这才扑进太后怀里。

苏如绘悄眼看去,倒不见太后有什么不悦,只是充满慈爱的揽住荣寿,笑着问她这几日吃了些什么,喜欢些什么,霍清瀣等人自是在旁陪着凑趣,逗着小公主。苏如绘本就坐的位置离远一些,这会索性专心砸着核桃,只是嘴角略带微笑,保持着应有的礼仪。

忽然一个清脆糯软的声音道:“…就是她!”

苏如绘一抬头,却见不远处,荣寿公主依偎在太后怀里,一只手却高高举起指着自己。她忙放下小金锤,起身笑道:“公主可是叫臣女么?”

“如绘坐下就是。”太后笑呵呵的说了一句,欣慰的摸了摸荣寿公主的脸儿,赞许道,“哀家的皇孙女究竟聪慧,如绘不过替她指了一回糖霜玉蜂儿,这孩子竟就这么记住了她。”

原来是在说这件事,苏如绘松了口气,就听霍清瀣等自是一片附和,苏如绘也抿嘴笑着在椅子上对荣寿公主欠了欠身:“公主记得臣女,这是臣女的福份!”

甘美在旁笑道:“荣寿记性确实好,不过这位苏小姐可不只是给你指过一回糖霜玉蜂儿,昨儿你玩的那只镂玉球,就是苏小姐送的。”

昨儿苏如绘别宫数月归来,自是要到各处走动与送上一份心意,许氏位份低,本来也还够不上让她去拜见,但因她膝下抚养着甘美与荣寿,苏如绘幼时也与甘美见过几回,便也打点了一份东西送去,其中送给荣寿公主的东西里,皆是一些金玉打造的玩具。

荣寿公主被这么一提醒,忙挣开太后的怀抱,认认真真的对苏如绘行礼致谢道:“荣寿多谢苏小姐的礼物!那只镂玉球十分好玩,荣寿很是喜欢!”

“公主这是折煞臣女了!”荣寿年纪小,苏如绘却不敢真的受她这个礼,慌忙站起身来还礼,“不过是些玩物,博公主一笑罢了,不值得什么。”

荣寿公主却嘟了嘟嘴,道:“母妃和四哥说那镂玉球不是寻常之物,是苏小姐费了很多心思准备的,可惜荣寿现在无法还给苏小姐差不多的礼物,因此只能与小姐说句谢谢。”

“哦?那镂玉球怎么个不寻常法?”原本太后等人听到镂玉球都没在意,皇家这种东西其实很多,苏如绘是门阀嫡女,出手自然不会小气,想着无非也就是个镂刻雕琢的玉球,最多玉石质地好一些罢了,但听荣寿公主这么一说,仿佛很不一样?

毕竟许氏位份再低、甘美再不受重视,终究也是在宫里浸润多年,能够让他们称赞的怎么也该有点样子。太后不由动了好奇心问道。

只是荣寿说那番话是中规中矩,让她形容那镂玉球怎么个不寻常法却又迟疑着说不明白,半晌才道:“那球,不冷!”

霍清瀣便道:“那就是暖玉雕琢的?”

众人听了都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暖玉,这东西放在民间或许算稀罕,宫里却是见多了,甚至还用来砌筑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