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红鸾,苏如绘也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自保。

毕竟幽竹轩靠着素月馆,瑞嫔胆子那么大,宫闱之内,私.通太医,此事一旦事发,崔氏哪里脱得了身?说不定连腹中皇嗣的血统都要受到怀疑。当初崔红鸾请了苏如绘去亲自目睹此事,原本是想让苏如绘想这个办法,毕竟红鸾是以她的使女身份进的宫,她若受宠增加不了什么苏家的荣耀,她若做了错事,却要连累到苏家的名望。

可惜苏如绘一则一直脱不了身去做这件事,二则,她也疑惑红鸾当初到底是怎么得的宠,因此暂时没有理会。

现在看来,红鸾是忍不住要动手了。她选择的这个机会其实也不错,光奕长公主要归宁,还携带着秋狄右单于以及养子孤忽,大雍上下都在竭力粉饰出一片太平盛世,就算是宫闱之事,这时候也必定快刀斩乱麻,不会仔细深入的查——最紧要的是快,否则太后不会任凭六宫议论,一下子把人都召了过去。

就是不知道以嘉懿的精明,红鸾在这件事里,是否能够脱身,又能够占到多少好处?

而红鸾若占到了好处,那就代表着瑞嫔、皇后吃亏了。

嘉懿和长泰都对太子甘霖十分满意,即使后者曾经谋害过有孕宫妃,也帮着他掩盖了下去,可是,一个尚未成形的胎儿,或者已经有几位皇嗣的皇家可以忍下来,但私.通之事…

不知道这回,以嘉懿和长泰对太子的宠爱,是否能够不因此而迁怒?

第三百零七章 小艳疏香最娇软

澂嫔既然托词了劳累,午膳自然由甘美挽留,几人都未推辞,小厨房里准备好了之后,文嬷嬷带着几个宫女拎着金漆食盒过来,说是德妃知道暖醉殿这边留膳,特意叫自己的小厨房也做了些拿手的过来。

周意儿便趁机问德妃身子如何,文嬷嬷笑道:“谢周小姐关心,娘娘昨儿睡得迟,太后怜恤,让奴婢今儿任着娘娘起晚些,其实刚才郡主与苏家小姐走后不久,娘娘就醒了,如今正在处理些宫务,几位也知道,如今临近年关,宫里事情多,咱们娘娘又是头一回管宫务,不免有些忙碌,娘娘让奴婢送菜来时说过,一会几位若要回去,天寒地冻的,也不必去正殿那边说了,左右几位都不是外人。”

甘然等都说了是,又请文嬷嬷带了几句关心德妃的话,让人打开食盒,都是一些精致的菜肴,甘美着人摆放到各人面前。

用过了午膳,因刚才文嬷嬷的话语里对昨晚太后召见皇后与诸妃之事一带而过,又说德妃已经开始照常处理宫务,甘棠和甘沛就有些坐不住,趁荣寿揉着眼睛,甘美说她午膳后都要小睡片刻,忙不迭的起身告辞了。

甘美把荣寿交给嬷嬷,亲自起身相送,苏如绘和丹朱对望了一眼,也跟着告退。

甘然见状,笑道:“孤也不留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昭华宫,甘棠、甘沛都急着去向自己的母妃、母后禀告和探问,彼此拱了拱手就分头而去。雪地上倒只留下苏如绘三人还有甘然。

周意儿偏过头去问甘然:“楚王殿下可是要去西福宫?”

“母妃此刻也需小憩,孤略走几步消食,稍后再去。”甘然淡淡的笑了笑。

周意儿目光掠过苏如绘:“那臣女等就回太后那里了。”

苏如绘和丹朱无异议,三人走到仁寿宫附近,丹朱忽然咦了一声:“哪里来的暗香?”

“是宫墙里面吧?”苏如绘眼前掠过一片艳丽红梅,嘴上却道,“丹朱你的停芳园里,不是也有腊梅花么?这时候开的。”

“这个不是腊梅,停芳园那里的梅香也难飘到这里来。”苏如绘和周意儿不常伺弄花草,丹朱却不然,感受着飞雪中那抹幽幽梅香,肯定道,“是红梅!”

周意儿把太后宫里自己去过的地方想了一圈:“莫不是…疏香庭那边的?”

疏香庭本就是建在了一片梅林里,若修缮好了能住,这时节倒是最好的。丹朱立刻不说话了,苏如绘倒没放在心上,她觉得自己在玉堂殿住的不错。

“那不如咱们换个门走,从疏香庭那边看看,若有好的,折几枝回去插瓶?”苏如绘建议道。

丹朱原本担心周意儿提起了疏香庭,会惹苏如绘生气,此刻听她这么说,她是极爱这些的,自然点头。周意儿从披风里伸出手指来,掠了掠鬓边落发,淡淡道:“也好。”

所谓“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疏香庭建时便以这两句为范本,乃是一条曲径从花木之间蜿蜒进去,沿途倒也不尽然是梅树,还有些这时候萧索得紧的桃杏,更有一片蔷薇枯枝被雪埋了个结实,若不是丹朱摇落其中一枝的积雪,只当那里只是厚雪堆聚。

沿着雪径进去,转了三四个弯才看到一座原本精巧、如今却破败不堪,甚至许多地方还被雪压垮的庭院。

庭院衰败,四周梅花却皆吐露芬芳,开得恣意,其中以红梅为最,如火似血,衬着大雪纷飞,犹显雪色晶莹而花艳无双,红梅之中,却还夹杂着几株颜色略浅的粉色重瓣品种,苏如绘和周意儿对此都不甚了解,只有丹朱惊喜不已,上前围着那几株花树又看又摸,恨不得挖回停芳园里去。

苏如绘和周意儿各自指挥人去折带走插瓶的花枝,末了丹朱却还在那里流连忘返,这时候几人都感到有些冷了,苏如绘便催促道:“你若喜欢,等春日雪化了,求了太后允诺,移到你的停芳园里去,明年这会,只管在院子里面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周意儿在两人闹翻后难得认同她的话:“你那份我叫人替你折了,明年移过去,免得你看得不错眼,冻着都不晓得。”

丹朱呵了口白气,笑道:“这粉色的可折过?”

“自然。”周意儿撇嘴,“记得年初的时候,你惦记上了玉堂殿下边桃林里的那株千瓣碧桃,如今又看中了这里的粉梅,那碧桃倒也罢了,左右是春天里开的,你爱在旁边看多久都不要紧,这大雪天里…”

丹朱嘻嘻一笑道:“周姐姐说这话,我倒想到了一句词,正应了这地方。”

苏如绘和周意儿一起问:“是什么?”

丹朱拂下脸上雪花,曼声吟道:“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

两人都是顶过才女招牌的人,这阕词自不陌生,乃前朝李元膺所填,前面还有一首小序,言“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至莺花烂漫时,则春已衰迟,使人无复新意”,周意儿目光一闪,笑着道:“你这话可叫你的如绘姐姐难过了,你把这疏香庭说的这么好,只可惜她又不能来住!”

“这…”丹朱顿时一脸尴尬,苏如绘懒洋洋道:“周姐姐可糊涂了,我不是住着玉堂殿么?那千瓣碧桃我可是足不出户就能看到,哪有人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的道理?”说着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

周意儿之前和苏如绘争执时,就被苏如绘拿这句话讽刺过,此刻再次听到,冷冷回道:“好处占不尽,可最大的好处占到手,还要四下里去觉着委屈,这可也不地道。”

苏如绘一掸肩上的薄雪:“周姐姐说的很对,千瓣碧桃不仅能看,还有桃实能食,照我看还是玉堂殿占的便宜比较大,丹朱,咱们走吧。”

周意儿见她答非所问的混过去,哼了一声,倒不再多说了。

丹朱知道她们如今闹翻了,巴不得让她们各自回去免得当面吵起来,她夹在里面为难。

只是三人刚向外面走了几步,里面传来一声闷响!

三人愕然回头,却见疏香庭的一间偏屋,不堪积雪,轰然倒塌!

半晌,苏如绘深吸一口气,对身边人道:“今儿咱们哪里都没去过!”

丹朱不明所以,但见苏如绘如此吩咐,也忙叮嘱身边人守口如瓶,周意儿呆呆看着那倒塌的屋宇,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目光在身边掠了一圈,好在今儿三人都只各带了两个宫女,丹朱的人是相伴多年,周意儿身边这两个更是家里送进宫来的心腹,她目光最终停在了白鹭与飞鸥身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们不敢多这个嘴。”苏如绘低低回道,“好了,我们走吧。”

第三百零八章 作孽

回到玉堂殿,秀婉发觉跟着苏如绘出去的白鹭、飞鸥脸色惨白,瑟瑟发抖,她起初以为是冻着了,忙叫浮水把炭盆加一个进来,又亲自服侍着苏如绘脱下裘衣,半晌后见这两个在深宫里已经待了十年的大宫女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顿时起了疑心:“这是怎么回事?”

白鹭、飞鸥满眼恐惧的看向苏如绘。

苏如绘喝着茶,眼皮也不抬,淡淡道:“没什么,方才被周意儿说了几句,不用理会。”

秀婉当然不相信,但苏如绘这么说了她也只能作罢,等进了内室才问:“小姐,这两个人?”

“你放心。”苏如绘明白她的意思,白鹭和飞鸥到底不是可靠的人,只不过因为她们一心想出宫,所以对自己这边许多秘密都会主动避开,但这不代表她们会帮着保守,秀婉自然要不放心,不过苏如绘对今儿的事情倒是很有信心,“我方才说的是真的,其实她们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周意儿不放心,当面叮嘱了我一句,反而教她们疑神疑鬼的吓着了,我看便是皇后与淑妃拖她们去逼供也不敢说出来。”

天象的事情,苏如绘还是从甘然那儿听到的,周意儿自然也有皇后那边提点,倒是丹朱,淑妃虽然私下里很想要她做媳妇,这么大的事,恐怕不会告诉她。不过丹朱一向警醒乖觉,苏如绘既然说了不要把疏香庭坍塌的事情说出去,丹朱必也会谨守。

这宫里像浮水那样的人毕竟少。

秀婉听了放了点心,她虽然有时候罗嗦了些,但也知道轻重,苏如绘没有解释的意思,自也不敢多问,只道:“小姐料得不差,今儿那小李子又来了。”

苏如绘想起来今天秀婉没跟着出去就是为了打发那小黄门,便笑着问:“他可是来还金子的?”

“可不是?”秀婉一撇嘴角,“还说了许多阿谀之辞,奴婢在宫里虽然见多了那些踩低拜高的,但他滔滔不绝说了快半个多时辰还不走,也算是少见了,亏得后来浮水有事寻奴婢,奴婢这才脱了身,到底他如今守着那边角门,奴婢也不能真的冷下脸来,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好运,能够被调到太后这儿来。”

苏如绘原本懒洋洋的依在榻上,闻言脸色一变:“多看着点浮水!别叫那傻丫头让小李子哄了去,那小黄门固然卑贱,心眼儿却比浮水不晓得多多少!”

“不如奴婢去和李公公说,换个人来罢?”秀婉提议道,“总放着这么个人奴婢实在不放心,上回她放柔淑郡主进来…”

“上回柔淑是她放进来的?”这段时间时间一件接一件,苏如绘还是刚刚知道,差点没尖叫起来,手一抬,旁边一套藏霓胚赤芍戏蝶茶具哐啷一下落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秀婉叹了口气:“也幸亏是在仁寿宫里!柔淑郡主也是女子!此人断断不可再留了!”

苏如绘险些没气晕过去,拍着桌子叫道:“把那贱婢给我叫来!”

秀婉自不会阻拦,忙去叫了浮水进来,看到满地碎瓷,浮水一惊,又见苏如绘脸色铁青,双目喷火的瞪着自己,再笨也晓得是要问罪,她懵懵懂懂的行了个常礼,却听苏如绘咬牙叱道:“跪下!”

浮水不敢怠慢,扑通一声跪下,却呀了一声叫出声来,原来恰好跪到了几块碎瓷上,顿时本能的就要起身,然而苏如绘冷冷扫了她一眼,顿时叫浮水忍着痛跪端正了。

秀婉在宫里待得时间长,各种阴毒手段没见过也听过,苏如绘叫浮水跪碎瓷已经是光明正大,再说与浮水做的事比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便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并不说情。

苏如绘摸着腕上金钏,脸色时阴时晴了半晌,才悠悠道:“你到我这里来,我可曾亏待过你?”

“小姐待奴婢很好,都是奴婢愚笨,做事惹小姐生气。”浮水战战兢兢的说道。

“只是愚笨吗?”苏如绘眯起眼,语气平静,浮水却无端听出一丝寒意,与上两回被苏如绘发作和被秀婉敲打不同,她本能的感觉到,这次若是一个回答不好,即使苏如绘,想要自己的性命也不难,忙哽咽道:“是奴婢昏了头,求小姐饶命!”

苏如绘眼神飘忽,没有理她,而是问秀婉:“今年的年末不同往常,光奕长公主归宁,必是要比寻常时候更忙碌,咱们帮不上忙,也不要给人添乱,你看怎么办?”

秀婉会意,欠身道:“大雪连日,宫里年年都会冻死那么一两个,并不是打紧的人,大节下的,提了晦气,悄悄去掖庭那边说一声,自有人拿席子卷了出去。”

浮水悲叫一声,没命的膝行几步,也顾不得地上瓷器,生生拖出两道血痕,上前拉住苏如绘的裙裾,恐惧道:“小姐饶命,奴婢再也不敢放肆了!以后小姐和秀婉姐姐说什么,奴婢一定听,求小姐饶命!”

秀婉眉一皱,上前两步扯住她头发拖开,叱道:“什么时候了还敢打扰小姐!”

“这样的机会我与秀婉都给过你,只是你几时听过?”苏如绘摇着头,“这宫里人人都不容易,你想活,而我也想活,可像你这样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自己往死路上走,还连带着想拖我下水的,我还是头回见到…”她使个眼色,秀婉拿过旁边一只瓷瓶,在浮水脑后用力一敲,浮水哼都未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苏如绘冷静吩咐:“先把她拖到屏风后,仔细看看砸的地方若出了血,好生擦去,把这里收拾了,瓷片的血不可让人看到,只说我不仔细打碎的,等晚上白鹭、飞鸥她们睡下,去把她拖到外面…作孽就作孽吧。”

秀婉一怔,道:“小姐,不是奴婢要替浮水说话,这贱婢行事死了也是活该,留着没得连累了小姐!只是方才那番话也是为了恐吓她离开玉堂殿后莫要多嘴,按着她素日做的事情自有掖庭那边料理,小姐何必要咱们自己动手?总是个话柄,而且上回周家小姐进来,看到奴婢敲打她们,若这贱婢出了事,如今周家小姐同小姐闹翻了,只怕会连累到小姐身上来。”

“她能连累我什么?”苏如绘冷笑,“就是皇后娘娘来了,难道还要为了一个奴婢的死活让青州苏的女儿给她个交代?这奴婢是她的什么人为她做了什么事?要她这样的上心!我倒想请教请教!”

“这…”秀婉一头雾水,不明白一向都不算难伺候的苏如绘,为何非要置浮水于死地,甚至非要自己动手,这简直是要灭口,可浮水…秀婉皱眉,以她知道的,除了私放柔淑郡主入内室,浮水似乎没有做过比这更严重的事情吧?

内室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让白鹭、飞鸥知道,秀婉亲自跪在地上收拾了,拿帕子把血迹擦干净,又把帕子丢在炭盆里看着烧成了灰,苏如绘开了一线窗让烟气透出去,叫秀婉出去丢瓷片,这才长长吐了口气,有些失神的按着榻沿发怔。

第三百零九章 秀婉

二更的梆声遥遥传来,苏如绘内室只点了一盏灯,外面还罩了厚纱罩子,只能看出影影幢幢的轮廓,白日里还好,这时候秀婉却觉得没来由的心慌,把依旧昏迷着的浮水拖到门口这点时间,她竟觉得有些脚软,苏如绘服饰整齐,自己披上狐裘,晦暗之中只听她低声叱道:“手脚利落点!”

秀婉张了张嘴,却因过于紧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狠命一拉,隐约之间似乎听见浮水呻吟了声,苏如绘吓了一跳:“别叫她叫出声来!”

两人等了片刻,却见浮水依旧鼻息微弱,想来刚才是头磕到门槛上本能的反应,这才放了心,苏如绘拿着手炉,不耐烦的催促秀婉,两人刻意绕过了白鹭、飞鸥住的侧室,悄悄打开了玉堂殿的后门,门一开,北风夹着雪花呼呼的灌了进来。

苏如绘还好,秀婉却打了个寒战,她到底是宫女,再怎么贴身,按着宫规,所穿的衣聊皮子也有有限制的,身上一件半旧貂裘已经有些逾越,再好的是怎么都不敢上身了。不过秀婉此刻的冷意倒不是天气,而是心里泛着寒气。

尤其是借着雪地反光,隐约看清楚苏如绘那平淡的脸色时更是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触动。

杀人这种事情,要么有深仇大恨,要么就是极少数人,头一回上手,怎么都是带着巨大的恐惧的,然而她在苏如绘身上看不到有半丝惧怕,弄死浮水,对她而言像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只是需要保密罢了。

秀婉算是服侍着苏如绘长大,知道苏如绘非寻常闺阁小姐能比,可…冷不防苏如绘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不满:“不是说好了去那边院子里么?你去的那个方向井盖是锁上的!”

“…是!”秀婉哆嗦着答应一声,艰难的拖着浮水在雪地上走着。

今夜的雪像是格外的浩大,风声近乎咆哮。

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秀婉终于把浮水拖到了早已看好的那个没有井盖的深井附近,苏如绘厚实的衣物下踩着一双轻软鹿靴,咔嚓咔嚓踩过雪地,却是轻松的跟在她身后,轻笑道:“好了,推下去就是。”

秀婉也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该提口气,正要起身,却忽然觉得身后一股大力传来,一把将她推下了深井!

“啊…”秀婉惊得呆住了,等到她砸破井中薄冰,全身浸透了水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的望向头顶,却只听到苏如绘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的笑声:“别叫了,这么大的风,就是站在我这里,不仔细都听不清楚,你是宫女,从前又是做粗活的,身子好得很,一时冻不死,还是想想用不用留个遗言罢。”

秀婉正要说话,却听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低沉稳定,连呼号的北风也无法吹散,显然声音的主人身负武功:“你亲自跟出来做什么?这种小事…”

是楚王甘然!

秀婉瞬间瞪大了眼睛,最终却是惨然一笑,单单一个娇生惯养的苏如绘,即使偷袭在先,秀婉又落进了井里,但秀婉自忖未必没有生机,苏如绘到底才十四岁,气力未足,就算足龄,动起手来也不是粗使出身、做惯了活计的秀婉的对手,何况宫里的井,一色做的窄,只要手足卡住井壁,她可以轻松爬上去,但楚王,大雍的皇子们,六岁启蒙,皇家历代网罗了一批才高八斗武艺高强的师傅,有道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些师傅未必个个擅长为人师尊,但近朱则赤,就算是头猪,近十年耳濡目染下来也不是好宰的了,何况宫里谁都知道,楚王喜武厌文,论武艺,隐隐间与被满朝文武赞不绝口的太子都是平分秋色。她把头靠在冰冷潮湿的井壁上,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井上,苏如绘拉着披风遮着嘴,以防被冷风倒灌得说不出话,指着地上的浮水:“她…”

甘然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究竟是常年习武之人,只穿夹衣,却依旧不以为意,声音清晰入耳:“刘建会处理。”

苏如绘闻言看向不远处的房屋阴影里,走出一个老太监,默默向她施了一礼。

“先离开这里。”甘然一捏她手,轻声道。

苏如绘点了点头:“好。”

刘建见她风帽下的脸色虽然有些发白,却是因为寒冷,神态依旧平静,心下有些佩服。一直回到玉堂殿内室,确认过白鹭、飞鸥始终在沉睡,苏如绘解下甘然氅衣的手指才颤抖起来,几次都没能成功,还是甘然伸手替她宽下,又试过锡奴里的茶水尚热,替她斟了一杯,苏如绘连喝了两杯,才勉强稳住心神,放下茶碗,退后几步缓缓坐下。

甘然伸手抚过她鬓发,怜惜道:“可是吓着了?”他话声未落,却见苏如绘猛然站起身来,不等甘然惊讶,已经张开双手,用力抱住了他!

甘然怔了怔,双手反揽住她腰,轻声道:“一个奴婢而已,刘建会处理得干净,曲台宫就要好了,光奕长公主一到,就是皇祖母怀疑也没那个空闲来查,加上慧妃引出的事情…错过这个机会,留着秀婉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下手,这么一个人,七年来小心翼翼在你吃食上动手脚,忍到今晚才下手,实在是迫不得已…别怕,嗯?”

“我不是怕她!”苏如绘全身都在发抖,她是闺中女子,再用力也有限,即使紧紧抱住了甘然,却依旧觉得心中空空落落的发慌,哑着嗓子道,“我是怕太后!那天晚膳时,太后说要把我许配与太子时,若不是丹朱拉了我一把,我险些…险些…”她喃喃的靠在甘然胸前,“回来后我一夜未睡,服了一剂安神汤,才恢复了些冷静,猜测太后暂时不会下旨赐婚,免得苏家底蕴深厚,接了旨后庆贺起来,随随便便就能越了霍家去,何况霍家与小霍氏之间的关系古怪,未必肯为她铺张…懿旨没下,事情未到绝路,总有办法,这些天来我一直这般安慰着自己…可晚上不喝一碗安神汤药怎么也睡不着,秀婉…我只能说是听不惯风雪声…太后她一句话,她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因为秀婉去禀告了我们私下里相处了大半天,她才警告…若她真要刻意对付我们…甘然…”

甘然默默抚着她的背,感受到衣襟被什么濡.湿,先是温热,然后是凉,低声道:“你不用担心,皇祖母位高权重…可她要顾忌要对付的也多!再说,眼下局势,她也抽不出那个精神来!”

苏如绘靠在他胸前,恍惚道:“是么?”

“北戎进贡的使者被留了下来,等秋狄入觐,观完礼才走。”甘然缓缓道,“这消息因为光奕长公主归宁之事,许多人都未注意到,不过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他说的含糊,而且又是朝堂之事,但苏如绘到底机敏,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柔淑来与我说过,昨儿我刚安排她见了车非狐,她答应拿来与我交易的那个秘密…如今看似朝中上下都为了秋狄忙碌,其实太后与陛下这会重点要对付算计的还是北戎,是么?”

“柔淑我也没见过,她身份不够,又被宁王后刻意打压,但在怀真那里听说过,也晓得一点她的性.子,她既然说小霍氏不能动,反正已经帮了她,不如听听再说。”甘然扶着她在榻上坐下,依旧揽她在怀,轻声道,“此事我已经着人告诉了你三哥,让你们家的人暂时停手。你说的不错,秋狄人都还没到,能怎么算计?倒是北戎使者已经在这里,很有手脚可以做。”

上回柔淑来时提到的,北戎可汗病重,诸子争位,这消息说是从使者那里套来的,谁又知道是大雍埋的暗子带出来的,还是策反了使团成员,或者是真的使者说漏了嘴?

苏如绘伸手抓住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默了一默才道:“这么说,大雍暂时竟不打算对秋狄用兵了吗?”

“据西凉那边传来的消息,道述平因前任阏氏之事,与左单于闹得不可开交,这回向大雍求援,也是述平力主,只有拥护他的部落同意,左单于那边的几个大部落都十分不满,还有些部落中立,换了我,这时候也会改变主意。”甘然轻笑着道,“这时候大雍出兵岂不是帮上了他们?”

苏如绘苦笑:“难怪述平不但自己来了,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也带了过来,甚至叫他认到了光奕长公主名下,合着他也不傻,如今大雍乐得看秋狄内讧,这回又怎会因仪元长公主之事谋害他?怕是保护还来不及,说不得大雍要对他礼遇有加…我在后宫不晓得前朝之事,我看,这回接待的规格,想必又高了些了吧?”

“可不是?”甘然笑着道,“光奕长公主故意在栾城停下,一是为了给沈淑妃主持修缮曲台宫留时间,二就是为了等待朝中拿出新的规格来。”

“长公主虽然是骠骑大将军所出,可嫁过去时却受过太后苦心教导,停留几天有大雪做借口,却能收个好人情,自然不会拒绝。”苏如绘上回听到这个消息时就明白了。

第三百十章 设计

从秋狄入雍,沿途都是雪落不停,什么地方不能停,偏偏停在了栾城,距离帝都不过两日光景,既容易接收帝都消息,又不显得刻意停留。毕竟如今负责主持修缮曲台宫的是沈淑妃,西凉沈与秋狄打的交道最多,怎会不为沈淑妃与光奕长公主暗示?

对于长公主而言,迟入帝都几日,却可拿一回沈家人情,这个交易自然是想都不用想的。

苏如绘叹了口气,坐直了身体:“所以,秀婉必须死,我虽在柔淑面前作出不在意这个秘密之态,不过是想试试她到底知道多少,能不能诈出其他消息来,柔淑郡主性格泼辣肆意,我看怀真比她都有所不及!连她都那么谨慎,任谁也能猜测到小霍氏的身世是何等惊人!”

若论身份,怀真是王后嫡出的郡主,比柔淑更高,柔淑要不是因为当初指婚给东胡刘氏,连个郡主的封号都不会有。但怀真与柔淑一般都与心上人之间有着重重阻隔,怀真终究还是顺着端木静光之意嫁到了刘家,而柔淑拼着自毁闺誉也要抗争到底,可见柔淑身份虽然不及怀真,性格激烈,却远胜之。

“霍清瀣她生得像极了母妃年轻时…”甘然感受到她说话时逐渐放松下来,略略放心,就着她的话题思索下去,“母妃与霍德、霍长青以及宣国夫人容貌之间颇有相似,霍清瀣当是霍家女儿无疑。”

“我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陛下也在,太后介绍她时,未说太师孙女,而是提了康悦郡主,陛下之后就借她呈上的一道鱼羹赏下九宝琉璃串。”苏如绘若有所思,猜测道,“只是你我都未见过康悦郡主,也不知道太后究竟疼这位郡主到了什么地步?”

甘然皱着眉,一时间没有说话。

半晌,苏如绘幽幽道:“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

“嗯?”

“当初…长泰初年远嫁秋狄的,并非真正的仪元长公主,而是康悦郡主!”苏如绘声音轻不可闻,但甘然离得近,且他耳力甚好,依旧听得清楚,顿时脸色微变!

“康悦郡主若代仪元长公主远嫁,那么帝都自然不可能有另外一个康悦郡主,霍长青所尚的,自该是真正的仪元长公主…”苏如绘抓紧甘然的衣袖,悄言道,“仪元长公主之女,当为太后嫡亲外孙女,太后自然要格外不同!”

甘然眉宇略舒,但随即哑然失笑:“这里面有些问题。”

苏如绘奇道:“什么问题?”

“你大约不知道,康悦郡主比仪元长公主要略长数岁,先帝未曾驾崩时,她就已经出嫁,当时她出嫁按得乃是公主之制,这还是先帝亲自准许的。”甘然解释,“连霍长青这个郡驸,亦是先帝所选…先帝是郡主出嫁后才忽然病倒的。”

也就是说,康悦郡主出嫁时,隆和帝还好好的,而仪元长公主之所以远嫁秋狄,正因隆和帝驾崩时,长泰年仅三岁,太后摄政,主少国疑,这才下降长公主以安抚秋狄。但在康悦郡主出嫁时,谁也想不到隆和帝会那么突然的去世,仪元长公主远嫁秋狄时才十三岁,康悦郡主出阁那就更小了,那时候太后又怎会知道后来的事情,叫稚龄公主去代嫁?

除非…苏如绘全身一震!

除非彼时,太后已经料到了先帝命不久矣?

难道隆和帝的猝死…

她不敢再想下去!

甘然半晌没听到她接话,疑惑的握住她手,发觉冷的出奇,怜惜道:“你这内室怎么才起了两个炭盆?也太冷了些,东西放在哪儿?我去给你加一个。”

苏如绘被他叫了两声才恍惚回神,听到要加炭盆却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甘然,你信巫蛊么?”

“嗯?”甘然眉头一皱,“宫里又出这样的事了?”

“炭盆先别加,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苏如绘答非所问,推开他手臂,跑到了帐后。

半晌,她小心的捧着一只银盆进来,这银盆不大,里面盛着一种白色的汁液,汁液下面,仿佛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载沉载浮。

“这是什么?”甘然有些惊讶,“巫蛊之物?”他其实并不相信鬼神之说,见苏如绘未曾阻拦,抬手将汁液里的东西抓了起来,入手绵软,略感腻.滑,凑近烛火一看,却是一团青苔。

苏如绘提醒他:“你把青苔拨开。”

甘然依言捏散青苔,里面,露出一个小巧别致的瓷盏来,甘然一看花色,皱眉:“看这青苔仿佛生了十几年,怎么这瓷器的花色却是今年才时兴出来的?”

“本就是今年才出的,我也只是挑了个小的试试,毕竟内室一向由秀婉打扫,为了不让她起疑心,我挑了这个不打眼又最小的银盆,拿来试的瓷器自然也不能太大,这床后面有个暗格,是我从前发现,没告诉她,这回就是把银盆放里面的。”苏如绘把盆放到一边,也不怕脏,拨弄着青苔,悠悠道,“一点小把戏。”

甘然心中一动:“这盆里是什么?竟能催生青苔?”

“你这人真是好没记性,还是你拿来给我的闲书上看到的。”苏如绘横了他一眼,嗔道,“以澄洗米粒之水,置如春末秋乍着夹衣时之室,浸润山石,可催苔发,这法子原本是匠人用在培养盆景上的,能不能用在瓷器上,我也是头回试,为了它,我可是忍着内室只放两个炭盆多日了。”

甘然笑着在她鬓发上吻了吻:“是是,辛苦你了。”苏如绘嗔他一眼,递过帕子让他擦手,惋惜道:“可这法子禁不得仔细查。”

甘然略一思索,随即明白过来:“不错,米水浸出的东西,不比正常经久生出之物,易招蚁虫。”米水之中略含甘甜,人虽然难以觉出,却瞒不过地下虫蚁,何况有经验的匠人都能分辨出来。

甘然忽的一笑:“如今外面到哪里去寻蚁虫?”他沉吟着,“但这法子要用在什么上面?如今皇后复出,光奕长公主也在栾城停留,淑妃能够缓一口气,也就一个德妃娘娘能打一打掩护,德妃初掌宫务,虽然皇祖母还没开口叫她归还宫权,但到底不能与皇后、淑妃相比,我倒不怕巫蛊之说,只是要弄进宫来在这时候有点危险,若拖一拖的话,恐怕开春之后容易露馅。”

苏如绘一指身后箱子:“那里倒有个现成的,说起来还真是巧,若非丹朱先送了一个花相摆盘给德妃,后来因为为难找过来,被飞鸥撞破,我竟是一点都未看出来,当时我是打发了秀婉出去的,因为觉得兹事体大,专门放进这箱子里,钥匙一向我贴身带着,秀婉也开不了,再者这段时间我未曾长时间离开,就是离开也留着浮水盯她,想来她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甘然咦了一声,照她指点取出箱子里的锦匣,里面正是当初丹朱拿过来请她指点的缠枝牡丹花王摆瓶,苏如绘说出玄机,甘然不怒反笑:“你确定是皇后?沈淑妃可没这么好栽赃!未必不是她故意为之,毕竟要论对丹朱的了解,这些年她时时召丹朱去亲近,不见得比你少。”

“是谁都无所谓,我也是无法肯定,所以留着等你亲眼看一看。”苏如绘道,“总是个现成的证据。”

甘然冷笑道:“巫蛊之术若真能成,南疆、北戎早已一统中原,又何来我大雍之天下?这不但是现成的证据,还是现成能用上。”

“只是要埋在哪里?”苏如绘问,“永信宫与未央宫都不大好作手脚,我当时试着催生青苔时,倒想到了一个地方。”

“哪里?”

“鹿鸣台,我与周意儿住过的地方。”苏如绘微微一笑。

甘然嗤笑一声:“说的什么傻话,巫蛊无小事,莫以为你阀阅嫡女的身份就动不得你,如今皇祖母与父皇转了心思,暂时看秋狄内讧,下一步怕就是要削苏家兵权,你这么做,不拘真相如何,却是送了一个现成的罪名去让皇祖母收拾苏家,到时候苏家为了自保,少不得要抛你出来!”

“我病好回宫,因疏香庭没有修缮,当时皇后提议是叫我住鹿鸣台的。”苏如绘提醒道,“如今最紧要的是把太子弄倒不是吗?我们已经没什么时间了,再拖延下去到了春日,那法子岂不是挖出来就能看出端倪?”

甘然忽然露出古怪之色:“如绘?”

“嗯?”苏如绘不解的看着他。

“你一向聪明,难得有发傻的时候…”甘然倏的笑出了声,伸手抚着她脸颊,眼中俱是忍俊不禁。

苏如绘不解:“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