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算等得有点着急,也不会让丫鬟去催促,而是一个人坐在桌几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品慢酌。茶喝完之后,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精致无暇的俏脸,双手托腮,撑着下巴滴溜溜地打量屋里的摆设。她坐的方向离门口最近,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

雅间里面有个十二扇绣竹韵常青的屏风,屏风是半透明的纱质,后面的人能看到屋里的光景,屋里的人却看不到后面的摆设。

严韬坐在花梨木圈椅中,腰上挂着她亲手绣的香囊,以手支颐,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连她的丫鬟都不耐烦了,往门口看了一眼:“姑娘,要不要婢子去问问…”

她想了一会儿,“去吧。”

没片刻双鱼去而复返,有些泄气:“她说陶家夫妇在路上耽误了,恐怕还要一阵子。”

谢蓁自己倒没什么,但是她怕谢荣等得不耐烦,便让双雁下去跟谢荣说一声:“你告诉哥哥我没事,就是得晚一会才回去。”

双雁应是,走出雅间。

转眼又过去一炷香,谢蓁起身在雅间走了一圈,看看屋里的摆设。她来到十二扇折屏前,伸手摸了摸上面的花纹,正要往里走,方才的丫鬟推门而入,略带愧歉地开口:“实在抱歉,我家少爷和少夫人家中出了急事,怕是不能如约而至了。”

谢蓁踅身,愣了愣,很快大度地一笑,“没事,那就只能改日再见了。”

丫鬟将她们送出门外,为了表示歉疚,还打包了几种点心送给她。

等她们离开后,严韬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他站在窗边,看着下方谢家的马车,谢蓁坐上马车,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许久才道:“想不到谢家还藏了这么标致的小姑娘。”

梁宽站在他身后,“殿下打算怎么做?”

严韬笑笑,收回视线,“慢慢来吧,别吓到她。”

反正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不急于这一天两天的。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上回让你调查的事如何了?”

既然她是定国公府五姑娘,为何又要当掉自己的首饰?她在府里过得不好么?严韬特意让梁宽调查此事,不知结果如何。

梁宽回道:“谢立青去年年底回京述职,未被圣上重用,这几个月一直闲在家中。再加上他家中地位尴尬,日子似乎不大好过。”

严韬问:“为何没被重用?他以前在青州担任什么官职?”

梁宽道:“在青州担任知府。他极有能力,把青州管治得井井有条,日益繁荣。但是青州巡抚林大人弹劾他在青州任职时与突厥人有来往,圣上不放心,便暂时将他留在家中查看,过段时间再做打算。”

原来如此,严韬若有所思,“林睿所言属实?”

梁宽摇头,“属下让人查了一下,谢立青与林大人在青州曾有过节,至于他话中真假…有待考究。”

林睿此人,心胸狭隘,容易记仇,偏偏又是个滚刀肉,懂得讨好上头的人欢心,估计就是凭着那张舌灿莲花的嘴才让元徽帝信了他的话。谢立青又是个老实人,自然斗不过他。

严韬得知事情缘由,放在窗棂上的手拂了拂上头的灰,慢慢说道:“时刻注意林睿的举动,找个机会抓住他的把柄…至于谢立青,是个良才,别埋没了才好。”

*

近日边境又生事端,西夷人以五万兵攻打大小邬羌两座城市,骠骑将军仲开守城数十日,渐渐有破城之势。

元徽帝又调遣了三万兵前去支援,命严裕护送粮草提前一日出发,此事来得突然,连严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元徽帝既是为了锻炼他,又是为了让他增援仲开,并允他胜仗之后,必定答应他任何请求。

严裕只好连夜整装出城,前往千里之外的边境。

临走前,他甚至没来得及去定国公府跟谢蓁说一声。他们走的街道与定国公府隔着两条街,他骑马走过,只往那边看了一眼。

彼时刚刚敲过三更的梆子,谢蓁还在睡梦中,她没有听到铁骑铮铮的声音,更没有城门打开的声音。只有醒了,才听说夜里三万兵马离开了京城。

日子流水般滑过,期间她被邀请去了太子府几次。

当然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其他贵女千金。

有一回太子也在场,远远地瞧见一眼,她甚至没记住他长什么模样。其他姑娘倒是芳心大动,激动了好半天没缓过来。

太子跟太子妃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不知为何,谢蓁总觉得他身上的香味颇有几分熟悉。

有时候和仪公主也在,便拉着她和凌香云坐一块说话。严瑶安喜欢她身上的香味,还缠着她要她教自己调香料,奈何时间地点都不方便,最后只得作罢。

一日和仪公主去昭阳殿给王皇后问安,正好碰到严韬也在。

王皇后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身子骨很有些虚弱。饶是如此,她仍旧衣着端庄素雅,雍容平和,只是苍白的唇色给她添了几分柔弱之感。她已有四十,即便保养得再好,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纹路,笑时会更加明显。

今天她气色好,脸上明显比往昔红润一些。

严韬到时,严瑶安正在下方陪她说话。

王皇后牵出一抹笑,让他坐下,“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严韬先行一礼,掀袍坐在下方,笑道:“香雾身体不适,儿臣便让她在家中养病了,免得把病气儿过给您。”说着看向对面,叫了声六妹,便继续对王皇后道:“母后今日气色不错。”

王皇后道:“瑶安陪我说了会儿话,我这才觉得精神了些。”言讫不忘关怀凌香雾的身体,让他回去好好照看着点。

他道:“母后放心,已经让大夫看过了,只是普通的风寒,并无大碍。”

皇后道:“那就好。”

母子俩坐在一块,无非是说些关怀的话。王皇后想起最近边境的动荡,不免担忧地问:“那边战事如何,圣上可有叫你过去看看?”

他摇头,“有六弟在,应该便不用我过去了。”

前几日边境传来捷报,道西夷人被后方赶来的三万大军打得猝不及防,立即放弃了攻城的打算,改为退军十里。当然,西夷人是万万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寨,商量对策,打算再做攻打。

严裕与仲开一个守城,一个进攻,听说西夷的军队已经溃不成军。

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了。

正说话间,那边严瑶安吸了吸鼻子,好奇地问:“我好像闻到一种熟悉的香味…”

王皇后闻言一笑,让人把香炉抬出来,“你是说这个么?”

她摇摇头,又仔细闻了闻,“不是这种香,是…是很特别的荷香,只有阿蓁身上才有的。”

王皇后哦一声,“这位阿蓁是谁?”

“娘娘有所不知,阿蓁是定国公府的五姑娘,她调的香料十分特别,既能助人安眠,又极其好闻,”严瑶安一本正经地解释,站起来看了一圈,像严韬走去,“似乎是从这里传来的…”

她停下,不可思议地看向太子。

再闻闻,香味果真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这下连皇后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严韬轻笑,只好把腰上的香囊拿出来,“是这个么?”

严瑶安接过去,点头不迭,“就是它。”

王皇后叫了声韬儿,眸中含笑,“你告诉母后,这是怎么回事?”

严韬没打算这么早说出来,毕竟对方还未满十五,他可以慢慢等她及笄。这下是想隐瞒都瞒不住了,他只得道:“儿臣浅眠,母后是知道的。有一回在定国公府拾到了她的帕子,发现上面的香味能让儿臣睡得很安稳,事后便千方百计找到了她,让她给儿臣缝制了几个香囊,这才日日戴在身上。”

王皇后尚未开口,那边严瑶安便惊讶地睁圆了眼,“太子哥哥,你…你这是阿蓁缝的?”

他道:“正是。”

王皇后听明白了,她这个儿子怕是对人家小姑娘动了心思,不舍得说,在心里藏着掖着呢。

“你就打算一直戴着她的香囊?”皇后问。

严韬摇摇头,到了这地步,只好坦诚道:“若是母后同意,儿臣想纳她为良娣。”

谢立青是庶出,以谢蓁的身份做侧妃还有些勉强,可以先封她为良娣,日后再慢慢向皇上请封为侧妃。

太子娶妻多年,府里只有一个太子妃和几名姬妾,他要纳谢蓁为良娣,王皇后并不反对,“这事需得跟你父皇说一声,他若是同意了,过几日便能下圣旨赐婚。”

言下之意,便是你自己跟皇上说吧,她没什么意见。

严韬松一口气,起身下跪,“多谢母后成全。”

这边事情定下了,那边严瑶安看得目瞪口呆。她跟谢蓁关系好,怎么不知道谢蓁曾给太子绣过香囊…

不行,她下回见面一定要问问谢蓁是怎么回事!

嫁我

五月初五,六皇子和骠骑将军胜仗归来,百姓在城门口迎接,场面盛大,万人空巷。

六皇子与大将军仲开携手击退了西夷人,保住了大靖的土地,乃是大靖的功臣。回宫之后,元徽帝亲自设了一场宴,宴请朝中各路官员为六皇子和大将军庆功,接风洗尘,听说足足欢庆了一天一夜。

翌日清晨严裕回到清嘉宫,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

袁全小公公守在门口左右为难,对严瑶安道:“公主,殿下才睡下…这一路风尘仆仆,估计都没休息好过。”

严瑶安有急事,根本不管这些,让人把他往旁边一搡,她直接推门而入:“六哥,六哥!”

到底还有些规矩,没有直接闯进内室把他掀起来,而是站在屏风外面叫了几声。

严裕没有睁眼,抬起手背放在额头上,声音沙哑:“说。”

这些年因着父皇的疼爱,她被宠得愈发没有规矩,他们都不是孩子了,她居然不顾男女之别直接闯了进来,看来是该让人好好教教了。

严瑶安开门见山:“你再带我出宫一趟吧。”

严裕直接拒绝:“没空。”

他原本想着先睡一觉,再洗个澡换个衣服去见谢蓁,现在睡个好觉是不太可能了…他只求后面两件不要再被打扰。

严瑶安岂是这么好打发的,她想出宫,除了求他别无选择。他不答应,她就坐在外面一直跟他耗着,“你若是不带我出去,我便在这里吵得你不得安宁!”

说着,把桌上的墨彩小盖钟敲得咣当作响,“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严裕皱紧了眉头,极不耐烦,“你出宫做什么?”

她脱口而出:“去见谢蓁啊!”

内室好半天没传出声音,就在严瑶安几乎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哑着嗓音问:“为何要见她?”

严瑶安长叹一口气,惆怅极了:“前几日我在昭阳殿,遇见了二哥。二哥身上戴着阿蓁绣的香囊,还说要纳她为良娣,我想亲口问一问她是不是真的,她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

言讫,屋里寂静极了。

“六哥?”她轻声询问。

半响,才传出严裕冰冷的声音:“你说二哥要纳她为妾?”

严瑶安点点头,她那天听得千真万确,不会有错的。所以她才纳闷,怎么一点预兆也没有?“听皇后娘娘的意思,好像是不反对的。如果二哥跟父皇说了,估摸着下一步就是赐婚了。”

那边蓦地响起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极其刺耳,把严瑶安吓一跳:“六哥你没事吧?”

里头没动静,不多时严裕从里面走出,已经换好衣服,穿戴整齐,寒着脸出现在她面前。他乌瞳冰冷,眉峰低沉,带着凌冽的英气,没有多余的话:“你要去哪里?我带你过去。”

严瑶安大喜过望,跟着他往外走:“城南的萃英楼,我前天让人同她说好的。”

严裕大步走在前面,根本不管她跟不跟得上。

*

萃英楼内。

谢蓁来得早,坐在雅间里等了片刻。

她尚且不知宫里的情况,更不知太子已经对她动了心思,她最近听说最多的,便是六皇子大捷归来,到处都是称赞他的声音,夸他年少有为,令人敬重。

以前似乎没听说过这位六皇子,她回京之后,才知道他的存在。

谢蓁正在胡思乱想,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严瑶安探头探脑一番,见到她后眼睛一亮,冲上来抱住她,“阿蓁!”

谢蓁被她的热情吓住了,稍稍往后仰:“公主这是怎么了…”

严瑶安让清风白露守在门外,关上门,拉着她说起悄悄话来:“你同我二哥认识么?”

严瑶安向来直来直往,学不会那套虚与委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一开口,便把谢蓁吓一大跳。当今太子排行数二,正是严瑶安的二哥,她怎么会跟太子认识?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认识。”

“真的么?”严瑶安不信,盯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她依然回答不认识。

当真是不认识,谢蓁虽然去过太子府几次,但每次都是在后院跟女眷待在一起的,从未私下见过太子一面,又何来认识不认识一说?

严瑶安见她模样不像撒谎,开始纳闷起来:“这就奇怪了,你不认识他,他身上怎么会有你绣的香囊?”

谢蓁一惊,“什么香囊?”

严瑶安便把那天在昭阳殿的情况复述了一遍,描绘得有声有色,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以至于听到那句“二哥说要纳你为良娣”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若是她没记错,她的香囊只送出去过一次,对方姓陶,还有一个妻子凌氏。他的妻子夜里睡不好,她便做了几个香囊送过去,有助人安眠之效。

她手脚冰凉,握住严瑶安的手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的那个香囊…上面是不是绣了一朵素馨花?”

严瑶安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香囊的香味跟你身上的一样,有一种淡淡的荷香。”

谢蓁心如死灰,坐回去半天没说话。

她以为自己很聪明,万事都想得周全,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骗得团团转。当今太子名严韬,所以对方姓陶。太子妃闺名凌香雾,所以他的妻子是凌氏。她居然没发现,还以为自己遇见了好人,分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太可恶了,真是太可恶了。

他们此前根本没有任何交集,更没有说过一句话,难道仅凭一个香囊,他就要她这个人么?

谢蓁紧紧咬着牙,小脸越来越白,眼瞅着下一刻就要气晕过去。

她不愿意给人做妾,就算是太子的妾也一样,这是冷氏从小给她灌输的想法,根深蒂固,一时半会没法改变。

严瑶安见她脸色不对,这才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凑到她跟前问:“怎么?那香囊不是你绣的?”

她后悔莫及,说道:“是我绣的。”

严瑶安:“…”

谢蓁郁闷得想哭,哪里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把前阵子的事情一五一十跟严瑶安说了一遍,说完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抓住严瑶安的袖子:“你能跟皇上说说,别让他赐婚么?我不想嫁给太子。”

严瑶安有点头疼,这事她也不好插手啊。“如果二哥跟父皇提了,就算是我也没办法…”

谢蓁眼前一黑,只觉得人生都没了希望。

就在她要昏厥时,雅间的直棂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砰地一声,严裕站在门口,冷脸看着谢蓁。

*

门里门外的人都愕住,愣愣地看着他。

谢蓁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盘旋在口中的名字还没叫出来,一旁的严瑶安便惊奇道:“六哥,你怎么进来了?”

谢蓁呆住。

严裕一步步走进来,最后停在谢蓁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顺道面无表情地对严瑶安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她说。”

严瑶安见苗头不对,迅速地从垫子上坐起来,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一遍:“你们…”

严裕紧紧抿着唇,不回答。

而谢蓁则是完全傻了。

严瑶安抵不住一颗好奇的心,想留下来听他们对话,结果被严裕冷冷的眼尾一扫,她缩了缩脖子,乖乖地退出雅间。

雅间只剩下谢蓁,严裕和双鱼双雁两个丫鬟。

双鱼双雁是不用避讳的,她们跟着谢蓁十来年,早就跟她一条心了。

谢蓁好半天都没从刚才的冲击里缓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严裕坐下,呆呆地看着回视自己。她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是六皇子?”

严裕看她一眼,“你不信?”

她当然不信!

他不是宋姨和李息清的儿子么,为何会成为当今六皇子?

谢蓁以为自己在做梦,便把双鱼叫到跟前狠狠拧了一下,疼得双鱼嗷嗷直叫,她还是不信,“你叫什么?”

他看向她:“严裕。”

同样的名字,只是改了国姓。

谢蓁方才的烦闷早被震撼掩盖,她有一连串的问题:“你为何会成为六皇子?宋姨呢?你当年离开就是为了回京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这些问题,他一个都没法回答,严裕冰冷地打断她:“你想不想嫁给我二哥?”

谢蓁被拉回现实中,情绪一下子跌入谷底,闷闷地摇了摇头,“不想。”

严裕不自觉握紧了桌子底下的拳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可以嫁给我,我没有娶妻,你不用做妾。”

谢蓁有点懵:“你说什么?”

他偏头,“你若是嫁给我,二哥便不会纠缠你了。”

她总算听懂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惊慌失措,“等一下…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你不是讨厌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