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不知高兴成什么样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元徽帝批阅完一张奏折,睨他一眼,“改日跟礼部商量个时间,去定国公府下聘吧。朕看你也等不及了。”

严裕微滞,“是。”

过一会,元徽帝想起另外一件事,语重心长道:“顺道再抽空去一趟太子府,你抢了你二哥的女人,总该给他一个说法。”

他这个父皇夹在中间,也是很难做人的啊。

严裕静默片刻,回答的不着边际,“谢蓁不是他的女人。”

哦,说错话了。元徽帝改口:“是是,是你的女人。”

他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你在宫外的府邸八月底大约便能建成了,剩下一个月自己添置点东西,若是有什么不会的便去请教皇后,需要什么便跟朕说。免得到时候娶了媳妇儿,府里参差不全,让旁人看了笑话。”元徽帝事事都考虑得周到,前头几位皇兄都是成亲后才建的府,府里有皇子妃帮忙操持着,再不济还有母妃参谋,根本用不着当爹的操心。唯有他,没娶媳妇,还没有母妃,怎么能让人省心?

严裕一一应下。

一切都交代完后,元徽帝见他杵在边上没事干,便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严裕没有回清嘉宫,而是翻上马背,往太子府的方向而去。

有一件事元徽帝说得很对,他得给严韬一个说法。圣旨是早上宣读的,到这会儿,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

提亲

确实,严韬是从梁宽口中得知的。

俞公公带着圣旨来到定国公府的同时,严韬便知道皇上要把谢蓁赐给严裕了。他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中途居然会出变故,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别看他这个六弟平时一声不响,做起事来倒是很有效率。

严韬坐在花梨木圈椅中,手里拿着谢蓁亲手绣的香囊,若有所思地看着,拇指慢慢地摩挲上面的纹路。

脑海中渐渐浮现谢蓁在萃英楼既紧张又不安的模样,她有点小聪明,但阅历不够,仍旧是个非常单纯的小姑娘。这样的姑娘,来到太子府乃至后宫后,很快便会被勾心斗角的阴谋设计。他想要她,就是因为觉得能护住她这份单纯,让她以后的日子安乐无忧。

大抵是经历得太多,心思变得复杂,所以她的纯真便显得难能可贵。

那么六弟又是看上她哪里了?

严韬尚未想出一个答案,便有下人进来道:“殿下,六殿下来了。”

他仿佛一点也不惊讶,微垂着头,琢磨不清情绪:“请进来。”

下人退下,不多时领着严裕来到堂屋。

严裕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他手里绣着素馨花的香囊,眼眸一暗,停在原地叫了一声“二哥”。

他知道那是谢蓁绣的,那天谢蓁跟严瑶安说话时,他就在门外听着,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个小混蛋不仅亲手做了香囊,还绣上自己最喜欢的素馨花,她是想活活气死他么?明知她自己也糊里糊涂的,但他还是免不了愤怒。

同时,也为严韬的手段感觉心惊。

要论心思缜密,深沉复杂,论谁都比不上太子殿下。他不费一兵一卒,甚至没让谢蓁见他一面,就把她引到了设好的圈套中。如果不是自己赶回来得及时,强行把谢蓁要过来,恐怕他回京之后,早已人去楼空。

如此一想,无比庆幸。

严韬抬眸一瞧,似乎才注意到他,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六弟来了?坐下说话。”

严裕没有坐,一动不动地站着,语出惊人:“二哥能把手里的香囊给我么?”

严韬一愣,旋即没好气地笑了。这小子抢了他的人,如今还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要香囊,脸怎么这么大?他把香囊重新挂回腰上,老神在在:“我晚上要靠着这个香囊入睡,不能给你。”

他薄唇抿成一条线,看样子不高兴了。

还没娶妻就这么善妒,日后若是娶了媳妇,每天还不一缸醋喝死他?

严韬以为他是过来认错的,没想到居然是要东西的,看来他高估了这个六弟,以他的脑子,估计根本不知道“认错”两个字怎么写!

思及此,严韬反而豁达了,姿态轻松地倚在背靠上,“今早下发的圣旨,你不打算解释解释?”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香囊上,平静地说:“我跟谢蓁比二哥认识得还早。”

严韬微微诧异,抬眸哦一声:“有多早?”

他说:“我们五岁便认识了。”

竟这么早!严韬没想到中间还有这层渊源,平日没见他跟谢蓁碰面过,还当他们从来不认识,他抢走谢蓁,不过是为了跟自己作对罢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以前不提,是因为那是他埋在深处的记忆,一旦告诉别人,便不是他自己的了。现在不提,是不想让旁人知道她是他的软肋,以此抓住他的把柄。他偏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不喜欢接触女人,二哥是知道的,只有她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女人,我只能接受她。”

严韬以手支颐,静静地端详他脸上的表情,许久轻轻一笑,“你的意思是,二哥必须把她让给你么?”

严裕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请二哥成全。”

“我不成全又能如何,圣旨已经下来了,我难道要抗旨么?”他唇边浮起意味深长的笑,笑中带着几分无奈,“阿裕,你这是在打你二哥的脸。”

严裕站着,不发一语。

他们原本是一对好兄弟,恐怕从这件事开始便会产生隔阂了。严韬其实待他很不错,这些年教会了他许多,让他能咬着牙撑到今日。可惜他们不是一路人,就算没有谢蓁,也终究会走向分歧。

静了许久,严裕才说:“其实当年,我很感激二哥。”

严韬诧异地挑起眉毛,饶有兴致:“此话怎讲?”

他回忆起当年,表情才有些柔和,“当初在普宁寺上香,我和谢蓁被人劫持,是二哥最后放了我们,对么?”

严韬低低一笑,“你何时知道的?”

他说:“刚一入宫,便猜出来了。”

他记忆力不算差,彼时他六七岁,前后不过相隔半年时间,还不至于忘记。虽然严韬当时穿着一身黑衣,又蒙着脸,但人身上的一些特质是不会改变的。他猜出来后,才会在众多皇子中独独亲近他一个,与他谋事,为他效忠。

严韬回味了一下他刚才的话,恍然大悟,“当初护在你跟前的小姑娘,便是谢蓁?”

他一愣,点头说是。

那个傍晚他这一生都难以忘记,谢蓁小小的身躯挡在他跟前,抖得比他还厉害,但是就像保护幼崽的小母鸡,一脸的坚决与勇敢。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那么小一只,不是该让他保护她么?

每每想起,那天利刃穿透皮肤的痛觉就仿佛回放了一次,记忆犹新。

严韬恍悟:“难怪你要娶她。”

少顷看了看仍旧站着的严裕,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把话说开了,“此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严裕知道他想听什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助二哥完成大业。”

如今二皇子虽已被立为储君,但背后仍有大皇子和三皇子虎视眈眈。三皇子不足为惧,大皇子却如同潜伏多年的野兽,不容小觑。严裕深得元徽帝重视,他这句话也算给严韬吃了个定心丸,抢女人这件事,暂且可以不计较了。

*

严裕离开太子府后,原本想去定国公府一趟,然而早上才下过圣旨,他现在就过去,似乎显得很迫不及待?最后骑马在定国公府外面的街道绕了两个来回,傍晚才慢悠悠地回到宫中。

礼部的人定下了提亲的日子,就在下个月初一,距今还有七八天。

元徽帝早已下了圣旨,提亲这事就像走个过场,但宫里的人还是忙得乐此不疲。一是因为皇上亲自赐的婚,二是因为从来不与女人亲近的六皇子要娶妻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把他拉下神坛,成为芸芸众生其中一位。

初一这一日,六皇子骑着高头骏马,身后领着礼部几个官员,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而去。

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早已在正堂候着,下方还有冷氏谢立青两人,各个正襟危坐,怕有丝毫怠慢。严裕到时,刚过辰时。

定国公夫妻和谢立青两口子站在门口迎接,便瞧着众人簇拥着严裕从鹤鹿同春影壁后面走出来,忙挤出笑意,惕惕然行礼,把人往里面请。

严裕穿着一身靛蓝绣暗金宝相花纹长袍,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器宇轩昂。

他眉目英朗,端看模样真是一等一的良婿,就是眼神儿里总有股冷傲,让人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心头犯怵。

定国公把他请到上位,他倒也没客气,直接坐下去了。

提亲这事用不着他开口,一般都是礼部的人在边上说话,他只管着听就是。无非是说他和谢蓁怎么般配,怎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他听见这些话也不嫌烦,每个字都听进耳朵里,认真得很。

总算把场面话说完后,接下来便是商量下聘和成亲的相关事宜,他偶尔插上一两句,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好相处。

一应事宜商量完毕,还未到午时,礼部大臣准备开口说回宫,严裕却忽然对定国公道,“让我见见谢蓁。”

定国公愣了愣,“这…”

那边冷氏帮忙答道:“殿下见谅,依照礼节,成亲之前小女都不能跟您见面。”

他不走,其他官员也不能走,在旁边站着试图劝他。他却吃了秤砣铁了心,“我只跟她说两句话,用不了多少时间。”

最后礼部的人赶着回去跟元徽帝汇报情况,便帮着严裕一块劝说定国公,最后定国公扛不住便说:“请殿下长话短说。”

于是让人去后院把谢蓁叫来。

冷氏在边上皱紧了眉头,她还是不赞同。她认为姑娘家就该矜持一些,成亲前让对方见不着面,成亲后他才会百般珍惜。

这门亲事来得突然,她一开始没做好准备,目下接受之后,冷静下来便要好好为闺女的以后考虑。严裕这孩子小时候还不错,就是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他的品行有没有变化…

不多时丫鬟领着谢蓁从后院走来,谢蓁穿着白绫短衫和织金璎珞裙襕马面裙,打扮得很清凉,看样子是一点防备都没有,毫无预兆地就被叫来了。她迈过门槛,一抬眼就看到了正中央坐着的严裕,抿了抿唇,挨个叫一遍众人,就是没跟严裕打招呼。

不是故意不搭理他,而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现在他的身份是六皇子,可在她心里,他还是小时候那个不爱搭理人的小玉哥哥。难道要跟他行礼么?可他以后又会是她的丈夫。

挣扎一番,于是错过了最佳时机。

老夫人正要斥她不懂规矩,那边严裕便对众人道:“你们都下去,我有话想单独对她说。”

礼部带头走出堂屋,冷氏和谢立青不放心,走前多看了谢蓁两眼。谢蓁眼巴巴地看着爹娘全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严裕两个人,她慢吞吞地收回视线,对上严裕的双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要对我说什么?”

她站得远远的,明明就在一个房间里,却好像隔着万水千山。

严裕放在云纹扶手上的手紧了紧,对她说:“你站近一点。”

谢蓁头摇得像拨浪鼓,“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能说话么?”

他拉下脸,站那么远怎么说话?

条件

两人僵持许久,屋里静悄悄。

谢蓁始终站在几步之外,睁着水润大眼,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严裕等得不耐烦,原本就没多少时间,可不能都浪费在这上。他看向谢蓁,“你究竟过不过来?”

谢蓁一点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仍旧摇了摇头,十分好说话:“你说吧,我在这听得见。”

谁管她听不听得见?她站得那么远,是怕他吃了她么?

严裕握了握扶手,霍地站起来走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把她往旁边的八仙椅上一带,“坐。”

说完,这才感觉到掌心里柔若无骨的小手,他不受控制地轻轻一捏,她就往后缩了缩。他这才发现她不仅人比他小,就连手都变小了,这么多年她都没长么?怎么哪儿都这么小一点?

没握多久,最终还是松开了。他坐在旁边的八仙椅上,看向门口的碧纱橱,“你日后不要再接近太子。”

谢蓁跟着他坐下,默默地往椅子另一边挪了挪,听话地点点头,“嗯”。

这点她没什么异议,她也不想跟太子有过多的接触,尤其一想到自己还给他绣过香囊,便说不出的别扭。她只希望以后都不要见面,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就行了。

严裕的表情缓和了些,他咳嗽一声,偏头又说:“再有两个月我在北宁街的府邸便建好了,你若是有什么想添置的东西便跟我说,我让人去准备。”说罢自己想了下,补充一句:“到时我带你去看看,府里的一切可以根据你的心意布置。”

谢蓁似乎没什么兴趣,轻轻地哦了一声。

便再无话。

又是一阵寂静,严裕抿了下唇,倏然扭头看她:“你就没什么要求?”

谢蓁被问住了,她对这些不在行,一时半会还真没什么想法。不过既然他这么问了,她便要回答一下表示诚意,于是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我的床能不能放在朝阳的地方?我早上起床喜欢看到阳光。”

严裕在心里记下来,“可以。”

旋即她的下一句话,便将他的好心情破坏殆尽,“府里房间多么?我睡侧室还是哪里?”

严裕差点跳起来,忽然间变得怒气冲冲,暴躁地问:“你要睡侧室?”

谢蓁被他毫无预兆的变脸吓住,往椅背后面仰了仰,尽量与他保持距离,“不睡侧室…那我睡别的房间?”

她根本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严裕薄唇紧抿,下巴紧绷,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你要跟我分房睡?”

谢蓁愣了下,难道她想的不对么?从一开始她就以为他们成亲只是个形式,她是为了躲避太子的纠缠,他是因为没有意中人才找她凑合的,既然他们都不待见对方,为何要勉强自己同榻而眠?

谢蓁安静片刻,“不是你说,不会碰我的么?”

严裕猛地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抽搐,他的怒气渐渐消下去,大抵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他偃旗息鼓,有些不甘地看向谢蓁,“谁说睡一张床我就会碰你?我们若是分房睡,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么?”

谢蓁想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样一来不仅让人看笑话,还会给定国公府带去麻烦。她看得开,妥协道:“那我睡在侧室吧,反正是在一间房里,就算传也不会传得太过分。”

“…”

总之她是铁了心不跟他睡一块就是了,严裕认清这个现实,头顶就像笼罩了一层乌云,又阴又沉。

然而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他还在这边懊悔,谢蓁就在那边问:“你不说话,是答应了?”

他咬牙切齿,“我睡侧室,你睡内室。”

谢蓁有点诧异,很快答应下来,“好。”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严裕准备离开,省得她再说出什么话激怒他,到那时不知他还忍不忍得住。

可惜没走两步,便被谢蓁从后面扯住衣袖,力气很小,带着些许迟疑。

他定住,回头没好气地问:“还有什么事?”

谢蓁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细白的牙齿轻轻咬住粉唇,赧然问:“你能不能答应我几个条件?”

严裕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想都没想,“不能。”

说罢踅身继续往外走。

没走两步,走不动了,他低头看着袖子上那只白嫩的小手,循着往后看去——谢蓁不知何时从八仙椅上坐起来,一脸希冀地瞅着他,那目光跟小鹿一样,瞅得他有点心软。他问道:“怎么了?”

谢蓁眨眨眼,“你上次说自己没有意中人,迫不得已才娶我的对吗?”

他一愣,“对。”

她又问:“那你有了意中人之后,能放我走么?”

严裕眼神一凛,脱口而出:“不能。”

话刚说完,对上她可怜巴巴的视线,他只好话风一转,“再说吧。”反正也不会有那个人的存在。

谢蓁很没安全感,怕自己一走进他的地盘,就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到那时退无退路,自己未免太可怜。“我想每个月都回家一趟。”

这个要求还好答应一点,他每月陪她一起回来就是了,严裕颔首,“可以。”

她又说:“以后不管你多生气,都不能打我…也不能对大吼大叫。”

他什么时候打过她?什么时候对她大吼大叫了?严裕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儿,差点没上来,“好。”

“…你说过不碰我的。”她还是不放心。

严裕抿唇,许久才干巴巴地嗯一声。

“我不干涉你的生活,你以后也别干涉我,行吗?”

他一张脸都黑了:“你想在外面找男人?”

谢蓁脸一红,莫名其妙地嗔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轻轻一哼,她那句话不就是那个意思么?她想得美!只要她嫁给他一天,就是他的女人,无论他们有没有圆房,都没法改变这个不争的事实。“这条不行。”末了一顿,扭头道:“夫妻生活,哪有不互相干涉的?你嫁给我,便是对我的干涉。”

这是什么歪理?偏偏谢蓁还没法反驳!

她撅起嘴:“哦。”

严裕问:“还有别的要求么?”

她说:“没了,等我以后想到再告诉你。”

“…”

严裕拂了拂袖,早就被她气得没脾气了,冷声说:“那我走了。”

谢蓁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那你走吧。”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转头看她。她双手负在身后,脸上总算露出盈盈笑意,她穿着鹅黄罗衫,一袭碧纱裙,像一束刺透绡纱的阳光,散发着融融暖意。那一瞬间,严裕很想上去抱抱她。

他想到什么,俊脸微不可察地红了红,为了掩饰自己的失常,故意压低嗓音:“你就不能过来送我?”

谢蓁笑意渐消,不知所措地上前:“怎么送啊?”

院外站着爹娘和祖父祖母,她若是出去送他,肯定会被数落不够矜持。她为难地看向他,发现他的脸有点红,“你怎么了?”

严裕偏头,“天太热,晒的。”

她没怀疑,却忘了这句对话太过熟悉,小时候他们趴在墙头,他也是这么回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