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嬷嬷，还请您去跟林大人说，若是实在不便，本宫在此休息一晚也是好的。”她将“实在”二字咬得较重，桂嬷嬷在宫中浸淫多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只好福福身，欲去找林承泽。阿玛勒也跟着一起过去。
这厢，林承泽正指挥一队人马清理溪边一处较陡的草地，预备将部分辎重放在这里。那边，白鸿轩也安排众人将帐篷加固，以备风雨。
“林大人，”他安排好后，来的林承泽身边，指着有段距离的树林道：“地方有限，恐怕扎不下那么多帐篷。不如委屈兵将们六人一间，今夜就将就着挤一挤吧。”
林承泽也知此话确实，于是吩咐身边侍从交待下去。这时天上雷声隆隆如鼓，天色暗沉，不时从铅云中透出团团亮光，照的人心里慌慌。
白鸿轩担忧地看一眼天色，对林承泽道：“我再去看一看。”
他前脚刚走，桂嬷嬷与阿玛勒便到了。
“林大人，”是阿玛勒，她见到林承泽，快走几步，上来语气便带了不满：“公主今天坐车已坐了一整天，若是晚上再歇在车里，恐怕不妥吧。”
林承泽眼见着要落雨，众人还都未将帐篷扎好，东西置放好，心里焦急。此刻阿玛勒一脸不满，语气又咄咄，心里不由涌起一阵烦躁。
“还请妍美人见谅。”林承泽语气稍冷：“你请看一下，地方确实有限，妍美人毕竟尊贵，需与兵士们有距离，眼下确实没有办法。”
“那边不是在搭帐篷吗？”阿玛勒指着之前白鸿轩说的林子里：“那边离这里也有距离，不是刚好。”她只觉得林承泽是故意怠慢夏丽雅。
“那边是准备放食物的。”林承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要跟她解释。
“这边挤一挤不就好了。”阿玛勒看了眼搭好的帐篷，几乎是随意道：“这里面住八个人也可以吧。”之后似是自语地责备道：“走得那么慢，现在要在这种鬼地方过夜，公主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受这种委屈。真是的。”
林承泽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突突冲着胸口，对夏丽雅先前的好印象逐渐消磨，只觉得这一路走，越发感受到这位“尊贵”的公主的自私与娇蛮。
“林大人，你觉得呢？”阿玛勒见林承泽不回答，只觉得他是心虚，不由逼道。
林承泽正欲说话，只听一个闲闲的声音响起：“也好，只是看这雨怕是不小，晚上公主一定会喜欢雨打帐篷的声音的。”
阿玛勒听到这声音一震，本来的伶牙俐齿此刻全失了作用。她回头朝来人尴尬一笑道：“见过白大人。”
白鸿轩朝她微微点点头，对旁边一直安静站着的桂嬷嬷道：“嬷嬷，这雨怕是要来了，还请您安顿好公主的起居饮食，今夜委屈公主在车上休息。”
桂嬷嬷见他明白事理，也并未因自己是尼婆罗人而偏向妍美人，当下福一福身：“白大人放心，老身一定安排妥当，不让公主感到委屈。”
白鸿轩点点头，一旁的阿玛勒却不满起来。毕竟白鸿轩是尼婆罗队伍中负责照顾夏丽雅的，此刻怎么帮着彰轩的人说话。她沉了脸道：“白大人，让公主宿在车上恐怕不妥吧。”
白鸿轩挑挑眉：“哦？那让公主宿在下雨的林间帐篷里就妥当了？”
他这一句语气虽轻，甚至眼睛里似乎还有笑意，可蕴含的威压却是明显。阿玛勒只觉得仿佛有无形之手提起自己的心，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酸软之感。那是紧张与畏惧，却没任何来由。
一春雾雨暗西山4
但阿玛勒是夏丽雅的忠仆，从幼年进宫服侍开始，便事事都是为着夏丽雅的舒适、开心着想。甚至有几次跟尼婆罗王夏顺里都争辩过。此刻她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跳得比当年顶撞夏顺里还要快，可为了夏丽雅，她还是强撑着勇气，半是命令般道：“奴婢觉得让公主住在车里不妥。何况那边的帐篷已经支好了，为什么不能让公主住呢？”
尤其当她转头，看到林间除了安放食物的帐篷外，还搭起一个比一般帐篷略大的帐篷，当下更是不满，指着那黑色带天青流水纹的帐篷道：“白大人，为何您就住得了，公主却要在车上委屈？”
白鸿轩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间帐篷确实是自己平素用的。因为尼婆罗的物品多放在林间，故尔他才安排将自己的帐篷安排在那边，也好顺便照看。加上他生性喜静，在那里也算图个清静。
“白大人，您这样做，恐怕不妥吧。”阿玛勒之前的惶恐此刻已消失徒留下为夏丽雅的委屈与不甘来。
“公主是为了尼婆罗安定才和亲的，如今您不帮着公主，反而站在他们那边，算什么啊！”阿玛勒说着，想到夏丽雅为了尼婆罗的牺牲，不由眼圈发红。
白鸿轩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是真心为夏丽雅好。可是，这“好”却也要分时间场合，有一国公主贴身侍婢的大气，考虑的要深远。而不是只看这眼前一点利益，失了大局。
“既如此，”林承泽想了想道：“白大人跟在下一间吧。您那间就让给娘娘如何？”
白鸿轩一愣，一旁正走过来通报的哈尔巴也一愣，还不待白鸿轩说话，直接道：“这恐怕不妥吧。”
林承泽挑挑眉道：“有何不妥呢？”
“毕竟两位大人身份尊贵……”哈尔巴忙要解释。
“这样也好。”阿玛勒一拍手，乐道：“两位大人身份尊贵，不用像其他人一般八人一间，两人也是可以的。”
她说着转身往回走：“我这就去请公主安置，晚餐快好了吧，刚才的面饼太硬了，公主想吃细面，鱼汤下的。你们看着安排一下。”
哈尔巴愁个脸，看看天色，对白鸿轩为难道：“这天气，又是赶路，哪有什么鱼汤煮的面啊。”
白鸿轩却不在意，毕竟如今全权安排夏丽雅起居的人不是自己么，而是对面这两位。
于是，他只是看着林承泽与桂嬷嬷，语气清淡，含了些笑意：“那就麻烦二位了。”
林承泽叹了口气，对桂嬷嬷道：“嬷嬷，您去吩咐那边，尽量安排吧。”
桂嬷嬷摇摇头，“唉……”了一声，转身走了。
哈尔巴想到帐篷的安排，苦了脸对白鸿轩道：“白大人，真的要六个人一间吗？”
白鸿轩摇摇头：“公主住在林间，周围必然要安排侍女护卫，恐怕不止了。”他四下望望，确实也无什么平坦的地方可以再安排，只好对哈尔巴道：“你先看着安排吧。实在不行，前面走一段还有一点余地。”
“明白了。在下这就去办。希望雨不要下的太快。”哈尔巴道。
白鸿轩无奈笑一笑：“恐怕就在两柱香的功夫。你速去安排吧。”
林承泽此时也吩咐了自己的手下，交待下去。之后转身对白鸿轩道：“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白大人同住呢？”
他仔细观察白鸿轩的脸色，或者说是眼中的神情，只见其一点惊讶犹豫也无，目光看向远方，平静无波，语气也是正常：“这是在下的荣幸。”
林承泽心中没来由的一点小小失落，当下只是指着不远处一座米白色蓝色祥云纹帐篷，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白鸿轩却摇摇头：“等这边都安排妥当吧。”他担忧地看一看天，此刻风已停止，空气凝着浓重的水汽，黏在身上令人不爽。
那边众人还在按照分工行事，白鸿轩眯着眼看着一处，担忧道：“林大人，那里放的，不会是我们的供给吧。”
林承泽闻言看去，一队人拿着竹筐在帐篷间进出，从那队人身上暗红火纹认出，正是膳房的仆婢。
“是的，那些确实是随行带的干粮和一些蔬果。”林承泽答道。
“够几天？”白鸿轩似乎在计算。
“这么多人，总也够7,8天。”林承泽笑道：“白大人放心，我们东西带的多，品种也不少，就是为了让妍美人一切如意。”
白鸿轩担忧的却不是这个，不过此时听说够7,8天，加上前面还可在寺庙中补充，便将稍稍悬的心放下来些。
“如此便好。”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对吃的过于在意，有点不好意思道：“林大人见谅，毕竟出门在外，对于果腹之物还是比较重视的。”
“理解，理解。”林承泽见众人都收拾的差不多，那边来人回报，晚餐已简单准备好了。
“白大人，不如我们移步帐中吧。”林承泽笑道。
白鸿轩点点头：“顺便看看大家安置的怎么样了。
于是两人一路顺着鳞次栉比的帐篷走过，只见里面的兵士挨得紧紧地，两人间连一只脚的距离都无，大家或捧着木碗，或端着瓷盘，盘膝而坐的，斜靠着帐篷的，蹲着的，怎么舒服怎么来。一个盘子里放着一摞干面饼，众人一边就着面饼，一边吃着里面简单料理的烩菜。不时传来一些叫嚷。
“唉，老六，你都吃了两块了，还拿！”
“哎呀，今天的菜好淡啊。”
……
见他二人走过，纷纷尴尬地收声，欲站起来行礼。林承泽挥挥手阻止了。
待到了尼婆罗帐篷，四下里十分安静。大家吃的一样，住的一样，可纪律却严整，皆是两人一边，跪坐在帐篷四处。一人一盘一碗，一样的两张饼加一碗菜，每个人安静的吃着手中的食物，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声，或者喝水声，再无其他。
待看到白鸿轩，众人虽未起身，但都放下手中碗碟，微微低头，目送他走过，这才再端起碗碟继续用餐。
白鸿轩转了一圈，没看到哈尔巴，找人问了问，原来是夏丽雅请过去了。
他没在意，见大家都安顿的不错，便对林承泽道：“林大人，我们也回去吧。”
林承泽点点头，心中却因这两边的对比略感恼怒与羞愧。都说尼婆罗兵士懒散，战斗力弱。可如今看来，至少白鸿轩带的这一队，绝非传言所说。
难道为了公主和亲，派出最好的军队？
林承泽心里立刻给了自己否定的答案。素来公主和亲，只是简单的卫队，一来军队的作用还是保卫国家，用于和亲实在大材小用。二来他国也不愿军队过境，以防不测。
白鸿轩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仿佛解释般道：“这一路大家也历练了不少，我看着挺欢喜的。”
“看来尼婆罗王确实看重公主啊，想必派来的都是精挑细选的护卫，之前也是在一起的吧。”
白鸿轩摇摇头：“这一队是哈尔巴和我临时抽调的，原先并不在一起。”
“只是这几天临时整合？”林承泽有些惊讶。
白鸿轩点点头：“嗯，开始上路倒有些摩擦，还好现在没有了。”
林承泽忍住不表现出惊讶，但心底再度泛起一点担忧，之前生出的念头，此刻更加清晰地冒出来。若是放白鸿轩回去尼婆罗，难保未来不是大患。
不久便回到营帐中。早有侍卫送来晚餐。比其他人多了一道鱼汤及一碟蘑菇肉片。
林承泽的帐篷并不算大，但也分了前后两部分。
白鸿轩一进帐篷便露出吃惊神色。“林大人，您这帐篷还真讲究。”
帐篷前半部分有一条木桌，几张凳子并一个衣架。此时桌上放了饭菜，凳子上还铺了软垫。四扇山水屏风后是一张睡榻、一张矮几和一个小小的四格架，上面搁了一套茶具和几本书。
可是，这些家什都不小，搬运费力又占地方，不是马车可以装下的。可一路上白鸿轩并未看到有侍卫负责搬运这样大的器具。
“白大人夸奖了。”林承泽拿起帐篷角落里刚刚煮沸的一壶水沏在茶器里，对白鸿轩笑道：“因为路远，所以带的少。”
白鸿轩在他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开始用晚餐。
“那要是近呢？”他吃了一口菜，调笑道：“这恐怕要费人力吧。”
林承泽笑一笑，颇带了点神秘：“近的话，就不用带这样普通的了。目前可以拆成小部件组装或者折叠起来的，只有这种最普通的样式。如果想要通体雕花，或者材料贵重的，就没办法了。”他喝了口茶补充道：“素日我们在京郊露营，倒是也会带这类的家具，比这要精致许多。”
白鸿轩眼底里涌起赞叹与好奇：“不知是怎么折叠法？”
林承泽顺手拿过旁边一张小凳，三翻两叠的，就成了一块平板。之后递到白鸿轩手中。
白鸿轩见那凳子瞬间成了一块手掌大小的板子，只觉得神奇有趣，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简直爱不释手。
林承泽见他有兴致，却不得要领，当下来了热心。
他半跪在白鸿轩身边，指着凳子的几处一一讲解。
“对，把那个腿扳起来。”
“这样不行，还要把那个椽钉扣住。”
“是了，那边再打开一下。”
“对，就是这样就好了。”
白鸿轩在他指导下成功将凳子复原又叠上，心中欢喜，仿佛孩童得了心爱的糖果一般，对他露出干净的微笑，眼里一派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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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承泽看着那双在灯下如月夜静海的眼睛，心中一震，又觉有丝丝缕缕的幽香萦绕身边，可仔细闻了，又消失不见。
白鸿轩似没察觉出他的异常，只是玩着手中的凳子，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林承泽平复了心情，故作自然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指着面前的饭菜道：“白大人，先用晚餐吧。那个稍后再研究不迟。”
白鸿轩也觉得自己此举不妥，忙放下凳子，换上平素淡淡的眼神，专心吃起饭来。一时间，帐篷里极静。
“不知……”白鸿轩先打开了话题：“这样精巧的东西，是何人所做？真是令人佩服。”
林承泽笑而不语。
“我乃山野之人，之前还真未见过。让林大人见笑了。”白鸿轩以为林承泽是因不屑而未答，便给自己解围。
“不怪白大人。”林承泽看着身后屏风：“你看这屏风，其实是由64块部件组合而成，以木钉加固。后面那张睡榻也一样。拆开来，一口小箱子便装下了，便于随身携带。”他看着屏风上的山水，正是一幅京南春归图。
记忆也回到经久之前，他与那人去京南赏景，两人夜里回不去驻地，只好搭了帐篷将就。那一夜几乎是直接睡在地上，十分难受，索性爬起来一起看星星。
“要是有一种床，可以变大变小就好了。”那是年少的自己，看着星星瞎想。
那人却突然转头看自己：“什么叫变大变小？”
“就是……就是出门可以变小带着。用的时候变大呗。”自己觉得那人问的奇怪。
那人垂眼想了许久，突然眼睛一亮，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还真有个想法呢。”
不久后，那人画出第一张设计草稿，悄悄拿给自己看时，一脸骄傲的同时，也显出的难得的紧张。
“子骞，你看这个设计不错吧。以后我们出去玩，就不用怕只能睡在地子上了。”
“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师傅，还有……”
“这图纸就给你啦，你得找人做出来看看行不行。”
……
那些图稿他悄悄请工匠看过，一个个都惊叹于设计者的天赋与聪明。改了又改，在材料轻重、拆装难易上精益求精，这期间那人设计的东西越来越多，工匠们几乎忙不过来，可却一个个很有干劲。
“这要是真成了，家家户户都能用得上就好了。”
终于，这些可这为了“出去玩”的东西做了出来，也十分好用。可他们却失去了可以出去玩的日子。尤其那个人，也没有需要用到这些东西来让“出去”更加舒适的机会了。
“你还真做出来了，都做出来了啊。”那人站在窗前，身后是一整套可以拆叠的家具，精致实用，可谓巧夺天工。
那人看着一池碧水，语气略带惆怅：“这样好的东西，若是因为规矩不能用，不是浪费。”
“但是规矩……”自己心里也是纠结。
“行了，提什么规矩。你自己想办法保守这个秘密，其他的，看着办吧。”那人转过身，如神祗般的面容上，笑容温暖，语气透着轻松：“你去吧。”
“林大人，林大人？”白鸿轩见林承泽面带极和煦的微笑陷入沉思，本不愿打断他美好的回忆，可帐篷外传来“沙沙”细雨之声，他这才唤林承泽。
“哦，抱歉，白大人。”林承泽也发现自己失态，抱歉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