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白鸿轩走到帐篷门边,看着外面已下起牛毛细雨,虽然雨丝轻柔,可细细密密,天地间如笼罩了一张巨网。

有兵士、侍从在帐篷间穿梭,一会儿功夫衣服就变了颜色。白鸿轩朝夏丽雅安置的地方看去,宫女正端了食盒出来,想来已用过晚膳。

他倒不在意这样条件下夏丽雅会不会觉得舒适,只是担心这样潮湿的环境里,八个士兵挤在一间小小帐篷里,会不会太委屈。

那边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朝这边走来,白鸿轩退进帐篷里,好像没看见般坐在桌前继续用晚餐。

“林大人,”是桂嬷嬷的声音。

林承泽刚才匆匆吃了几口,闻声便走到门前迎接。

“嬷嬷请进。”

“哎呀,没想到这雨看着不大,走过来也湿了一身。”桂嬷嬷用手帕擦擦脸上的水渍:“刚才妍美人……”她正要说,看到坐在一边的白鸿轩,又停住了。

“白大人也在啊。”桂嬷嬷似乎忘记了夏丽雅如今住的是白鸿轩的帐篷。

“嗯。”白鸿轩点点头:“桂嬷嬷。刚才您说公主怎么了?”

“妍美人觉得帐篷里太闷了,气味也不好,下雨又潮湿,不高兴呢。”桂嬷嬷倒也不避讳他,顺手拿过一张凳子坐下:“他们几个年轻姑娘陪她说说话,老身过来跟林大人讨口茶喝。”

林承泽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平展如初,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

“嬷嬷怎么知道我这里有好茶?”林承泽不愿继续那个话题,让白鸿轩难做,便笑道。

“谁不知道‘菊公子’素来在饮食起居上的风雅。”桂嬷嬷掩口笑道:“老身虽然久居宫中,可那些宫女们提起你,可都是传的一鼻子一眼的呢。说您无论在哪里,好茶总是常备,衣服必有菊花清气。”

“呵呵,嬷嬷别拿我玩笑了。”林承泽将茶水倒进青花瓷杯中递给桂嬷嬷:“喝茶能提神,所以我才常备着。”

“她们说的可不止这些呢。”桂嬷嬷品了口茶:“什么武艺第一,文采第一,人品第一,出身第一……”

“嬷嬷快别说了,该被笑话了。”林承泽露出一点难得的羞涩:“无论如何在下也当不起‘第一’。”

“听说林大人是文武双状元。”白鸿轩看着林承泽:“世家嫡子,从小作为皇帝伴读陪在身边,情同手足。”

林承泽听他这样说一愣,笑一笑道:“能被选中做皇上的伴读是在下的荣幸。”

他这样一说,等于默认了那些“名头”属实,若真如此,那些“第一”倒也名至实归。

白鸿轩仔细看了看眼前人,虽然林承泽一路上都十分低调随和,但仔细看他,眉眼间俊采神飞,举手投足皆是豪门做派,整个人满是少年得意的踌躇满志,那是掩也掩不住的风发意气。

“闲身行止属年华,马上怀中尽落花。狂遍曲江还醉卧,觉来人静日西斜。”白鸿轩想了想道:“仿佛是林大人所做。”

林承泽拱拱手:“确是在下拙作。”他端着茶盏,似想到什么,唇边漫上浅笑:“那时还是年少轻狂,让白大人见笑了。”

白鸿轩却摇摇头:“少年郎,那等恣意实属应当啊。”

桂嬷嬷听不懂诗词,只听到“落花”、“狂遍”、“醉卧”,便知是惬意自在,想了想林承泽中状元的年岁,笑道:“这怕是林大人未入仕的诗句吧。”

林承泽点点头:“是与友人游曲江所做。那时无官一身轻,确实自在。”

白鸿轩却垂下眼:“是啊,无忧无虑,当真是自在。”

“白大人之前想必也是自由吧。”桂嬷嬷朝白鸿轩笑一笑,仿佛随意道。

白鸿轩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眼睛里却是笑意:“是啊,无拘无束很自由。”

“白大人……”

桂嬷嬷正想进一步探究,忽听外面雨声突然变大,“哗哗”如流水倾倒,“噼里啪啦”打在帐篷上,里面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听不清了。

“雨真大。”白鸿轩看看外面,虽然夜色渐深,但还是可以看到雨水如柱般落下,还有风,“呼呼”擂在帐篷上,烛火随风摇摆,“噗”地都灭了。

帐篷内瞬间陷入黑暗,林承泽忙着去里面拿火石,桂嬷嬷看不清楚,起身想帮忙,不小心撞在桌边,“哎呦”呼痛。

只有白鸿轩安静坐在那里,仿佛突如其来的黑暗对他一点影响都无。他默默看着屋里的两人,对桂嬷嬷提醒道:“嬷嬷,您还是坐下吧,小心撞到……“

“哎呀!”是桂嬷嬷。

“小心撞到屏风。”白鸿轩这才把话说完。

“白大人竟看得清楚?”林承泽从里面点亮蜡烛,端出来道。

白鸿轩点点头,自嘲道:“晚上抹黑已习惯了。”

林承泽一愣,他出身豪门,即使夜晚府中也是灯火通明,桂嬷嬷在宫里,更是不用考虑烛火问题。寻常百姓家,也不至于点不起蜡烛。此刻看白鸿轩平静的神色,却似乎能探究到一点他的过去。

“其实,”白鸿轩眼中泛起一点温柔,他朝林承泽与桂嬷嬷做了“嘘”的手势,神态放松,对二人道:“闭上眼睛,听这风雨的声音,也未尝不是一件美妙的事。”

林承泽也来了兴趣,吹灭了蜡烛,闭上眼睛感受,渐渐露出笑容。

桂嬷嬷看着两人古怪的行为不能理解,见帐篷里又黑了,心中也着急大雨会影响夏丽雅休息,当下摇摇头道:“两位大人,老身先回去了。”

林承泽睁开眼,点亮烛火:“我送嬷嬷。”

“不用不用。”桂嬷嬷摆摆手:“两位也早点休息吧。”

林承泽到门前招手唤来一个当值的侍卫,交待其送桂嬷嬷回去。这才返身回到帐中。白鸿轩还是闭着眼睛,呼吸极轻极缓。若帐篷未点灯,即使林承泽武功高强,也不一定能够感受到屋中有人。

“白大人可感受到了什么?”林承泽笑问道。

“去留随意,宠辱不惊。”白鸿轩睁开眼睛,一刹那间,那对眸子如星河璀璨,令人不敢直视。

愁云蔽日万里凝2

“去留随意,宠辱不惊。”白鸿轩睁开眼睛,一刹那间,那对眸子如星河璀璨,令人不敢直视。

“哦?”林承泽疑道:“怎会有如此想法?”

白鸿轩只笑而不语,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尊师曾教我内观之法,包容天地,体悟万物,倒也是心静的好办法。”白鸿轩看着林承泽:“我观林大人眉间带了忧色,其实路途之中有波折也是在所难免。还请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我国公主,金枝玉叶,可也有坚韧的一面,所以林大人无需过度顺应她的一切要求。”

林承泽无奈一笑:“她已是妍美人,是皇帝的妃嫔,我既是迎亲使,自然还是要尽力满足她的要求的。”

之后对白鸿轩所说的“内观”之法来了兴致,跃跃道:“不知白大人所说的静心之法,可否指教一二呢?”

白鸿轩没立刻应他,林承泽以为有所不妥,毕竟也许是师门秘传,便自找台阶道:“也是在下冒昧了,若是不妥也没关系的。”

白鸿轩笑一笑:“倒没什么不妥,并非不传之法。只是雨势渐强,我心里忐忑,若是林大人愿意,待一切妥当之后,我一定仔细告诉您。”

林承泽见他说的坦荡,不像是推诿之词,加上也并非执着于此,便道:“那自然是好的。”

白鸿轩到门边看着外面大雨倾盆,此时大队人马多已休息,四下极静,更显得那雨声如沸,伴随着隆隆雷声与不时映亮天空的闪电,白鸿轩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雷声砰砰直跳,那种与生俱来的意识告诉他,一定会有事发生。

“白大人,不早了,不如早点休息,明天雨停还要赶路。”林承泽走到白鸿轩身边:“春季大雨素来不会持久,想来明天会好转的。”

白鸿轩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和,只是强压住悬起的心,朝林承泽勉强一笑道:“林大人先休息吧。我还睡不着。”

林承泽也不勉强他,当下指着里面道:“白大人在里面休息吧。”

白鸿轩摇摇手:“不用,不用,林大人去休息便好。”他的眼里带了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有择席的毛病,今夜怕是只能打坐了。”

“原来如此。”林承泽若有所思:“既如此,不是这一路都难休息好?”

“想来慢慢就习惯了。”白鸿轩道:“我乃山野之人,素来在一个地方惯了,万望大人不要见笑。”

“白大人真是太客气了。”林承泽突然觉得这样一口一个“大人”实在太累,他生性其实洒脱,一路上与白鸿轩也算熟悉了,于是道:“白兄,咱们还是简单称呼吧。”

白鸿轩比他自然更是不喜束缚,追求自然简单,这一路来端着绷着,也是难受。既然林承泽这样提议,当然没什么不愿,笑道:“我怕是比你小。还是我叫你林兄吧。”

林承泽知道他是误会了,虽然这个误会有点奇怪,但还是解释道:“不知尼婆罗可有这习惯,相互间倒无所谓年纪,为表尊敬都是以‘兄’相称的。”

白鸿轩一愣,旋即不好意思道:“这……其实我还真不清楚。”他说完倒也没多少在意:“多谢林兄指点。”

“白兄客气。”林承泽心里对白鸿轩的好奇再添一层。其实这样的方法多国皆用,白鸿轩除非与世隔绝,可他的师傅毕竟是仲伯尼,不会不告诉他这些啊。除非……

林承泽轻轻摇摇头,摇去了一个他觉得可笑又不可能的念头。

除非,白鸿轩身份至尊,无需对他人用任何敬称,也不用在乎任何繁文缛节。但,又得是怎样的至尊,才能有这样的恣意?不可能,不可能。

其实,白鸿轩之所以不那么清楚,还真是他的师傅仲伯尼疏忽了。

“林兄,你先休息吧。”白鸿轩点亮一盏风灯:“我有点不放心,出去看看。”

“雨这么大!”林承泽惊讶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嗯,所以才不放心。”白鸿轩找了蓑衣穿上:“不用了,反正也有巡夜的士兵,就当你我轮值吧。”

“也好。”林承泽也不勉强:“你注意安全。”

雨“哗哗”下个不停,地上多处积了大大小小的水洼。白鸿轩走出去没多久,那风灯便熄灭了。他一双眼睛在夜间看得如白天般清楚,当下将风灯挂在树枝上,待离开驻地有点距离,这才御空而起,朝上游行去。

他生来不详,为生父厌弃,这才在竹林中度过十几年的时光。而不详的原因,这绝非顶级轻功可达一二的凌空之力便是其一。

若是没错,那是他三岁左右,犯错被关在书阁里,看见母亲与一众侍女从不远处经过,思念心切扒在窗棱上,想呼唤母亲。有人从背后猛推了他一把,直接翻出窗外。

那书阁高约三丈,平凡人掉下去不死也是重残。可他却于空中稳定身形,凌空站着,质问那个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侍女。

“你干嘛推孤?”他怒视那侍女,这是蓄意要害死他!一股寒凉感涌入眼中,又仿佛随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侍女身上。

“啊!妖孽啊!妖孽!”那侍女惊呼一声,之后直直栽倒在地。

从此,他便被送到竹林精舍之中,再不能回到母亲身边,再不能与他人接触。

只有年迈的嬷嬷陪伴,母亲偶尔来看自己,多是垂泪叹气。

再大些,便有师傅来教,母亲要他控制情绪,若是再度出现那眼底寒凉的感觉,千万不要看向任何人。

“闭上眼睛,不要生气,不要难过,一定一定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人。”

母亲再三告诫自己,虽然年幼的自己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母亲的话他素来都乖乖听的,便自那时起开始注意,

之后有各种师傅陆续来教,他学东西很快,什么都游刃有余。也觉得日子舒畅,无拘无束,比先前好了百倍。唯一不愉快的,便是母亲不能在身边。

直到那件事发生前,他都没有再产生过那寒凉的感觉。于是也渐忘了。

那一晚,他永远也不会忘。冰冷的剑锋、绝望的心情、还有母亲……

“我的孩子,”她的笑容绝美,透着悲戚:“你怎么会是妖孽呢……”

他几乎是从天罗地网中杀出去,也是雨夜,不知可洗干净了满地的鲜血。

他一路逃回精舍,师傅已在那里等他,直接带他入了卧勒雪山。

追兵在雪山前卸去铠甲,丢掉武器,跪拜之后于近处佛寺剃度。

三千里银装莽莽,触手冰凉。八百个寒夜,独枕星光。

待他自雪山走出,所有往昔皆尘封,也学会了控制自己,隐藏自己。

白鸿轩打了个颤,那可怕的夜晚的回忆萦绕不散,他于狂风暴雨中几乎失了平衡,只觉得自己心似被一双巨手狠狠捏住,痛的不能呼吸。

“啊!”往昔再度涌来,那些回忆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他无法自持,对着天空大喊一声。

“轰隆隆!”一声巨雷落下,接着传来崩塌之声。

林承泽从浅睡中惊醒,那声炸雷几乎似响在耳边,震耳欲聋。不仅他醒了,各个帐篷里也也传来动静。

林承泽举灯走出,外间空荡荡,可见白鸿轩还没有回来。

他心中着急,生怕这样大的雨天里,白鸿轩出什么意外。披了件蓑衣便要出去,又被如水倾倒般的大雨逼了回来。

雨太大,连最近的帐篷都在雨水的遮掩下看不清楚。所有的火把皆熄灭,大风“扑扑”打在帐篷上,如擂鼓般。还有“呼呼”之声,是那些帐篷被吹得动摇西晃。

人声次第传来,是士兵们跑出来加固帐篷,不时传来些惊叫。

林承泽只是站在门前,已被挟风而来的雨水淋得湿了大半。他看着外面,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四下茫茫皆不见。

“大人!”有侍卫披了蓑衣,艰难地从雨中走来,整个人似被水里捞出来般,脸上满是焦急:“我是负责妍美人安全的侍卫,那边,那边几棵树被风刮倒,是否请妍美人移驾?”

“被风刮倒?!”林承泽吃了一惊,不想山中竟还有如此大风。

“我随你去看看。”他顺手抓过蓑衣,匆忙系了,硬着头皮冲进那罕见的大雨之中。

本来从他的帐篷走到夏丽雅的帐篷不过百米,此时却用去足足两刻钟的时间。待到了附近,只见四五棵树木东倒西歪在地,还有两三棵倒下时落在了旁边树上,悬而未掉,正好在夏丽雅帐篷之上。

林承泽见此刻风雨毫无减弱之势,眼前树木都呈摇摇欲坠之势。桂嬷嬷此刻站在帐篷门前,一脸焦虑。

“林大人,这可怎么办?”她的眼神都是惊慌:“方才那两棵树倒下时,正好砸在一间帐篷上。”

“可有人受伤?”林承泽惊道。

“还好那是放美人一些用具的,没人住。”桂嬷嬷心有余悸:“可难保……”

她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咔咔”之声,瞬间,一棵承受不住重量的树木连带着压在其上的树木一起当头落下,离夏丽雅帐篷只有五步距离,泥水四溅,石土乱滚。

“啊!”夏丽雅躲在帐篷里,只觉得四下一震,她旁边桌上的茶盏“咕咚”翻下,正洒在身上。

“阿玛勒。”她几乎哭出来,抱住阿玛勒,身子瑟瑟。

“妍美人。”林承泽担忧之下也顾不上礼数,掀开帘子走进来。

“林大人。”夏丽雅一双美目含了惊慌失措的泪水,斜偎在阿玛勒身上,一副娇弱不堪之态。

“娘娘没事吧。”林承泽环视四周,除了几件小物被震落,倒也没其他问题。白鸿轩这间帐篷四边都配入生铁,加上在密林之中,所以大风倒不会有太大影响。

“林大人,我怕。”

愁云蔽日万里凝3

“林大人,我怕。”夏丽雅看到林承泽那充满关切的眼神,当下只觉心头一酸,加上正好一声炸雷响起,她“哇”地哭了出来。

林承泽平生最怕女人哭,此刻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加上夏丽雅身份特殊又贵重,他劝也不是,哄也不好,真比行军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