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看着戚淑容,一字一句道:“温氏,才是他们最大的问题。”

戚淑容这回不需要解释便立刻明白了。

世家权重,危及皇权,这是她早就知道的。所以陛下对皇后也好,贵妃也好,其她世家出身的嫔御也好,从来都是存着一份防备之心。

这些她本早就知晓的,只是她不知道,原来那两个人之间,居然…

真是冤孽。

“噢,还要多亏了你前阵子提供给我的那个消息。惠妃居然与江楚城有那样的牵扯,实在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戚淑容眼睛看向黑沉沉的夜色下静静绽放的芙蕖。

江楚城是叔父的关门弟子,从他八岁起叔父便传授他武功兵法,一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在那之后他被家人狠狠管束起来,整日待在学堂读书,以备入仕。

那时候叔父还曾深深惋惜过,说是这么好的一个苗子,眼看就要被耽误了。

谁知两年之后他居然自己醒悟了,硬是顶住一切压力决心去从军。

临行前他来见过叔父,跟他说了那个贵女臂搁相赠的事情,还画了那位递送臂搁的侍女的画像,想让叔父替她暗中打探一下这是哪家的婢子,他也好顺着去探寻那位小姐的踪迹。

爱徒重回正道,叔父自然十分欣悦,爽快地应承了下来。只是不知怎的,凭他如何打探都查不出半分线索,他又不敢太过张扬以免坏了那位小姐的清誉,这事最后就这么不了了之。

她年少时亦曾跟随叔父学过几年武艺,奈何叔父觉得她根骨不佳、难成大器,教了几年就不乐意教了。不过在那几年里她倒是听叔父讲了许多江楚城的事情,其中便包括“贵女臂搁相赠”,她甚至还看过几次那幅画像。

这件事情本来早被她给忘了,谁知前阵子服了那致人神智昏聩的药竟让她想起了许多过去之事,包括那幅画像上女子的容貌。也因此她才惊讶地发觉,那名女子竟与惠妃娘娘的陪嫁侍女锦舟长得一模一样。

她把此事告知了万黛,她当时没多大反应,谁知回去思索了一晚,竟是筹谋出一个大局来。

“上回是我估错了。”正陷入沉思,却听得万黛道,“秦绍之根本不是他二人的症结关键所在,温氏才是。所以这回我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左相老奸巨猾,姬骞与温慕仪对他谋划人心的本事十分清楚,她这次便利用了这一点。

她在陛下给江楚城和繁阳长公主赐婚之后便命薛宁澜假冒成那名女子去蒙骗江楚城,她知道江楚城没那么容易上当,但是没关系,只要他顺着她的计划去行动就好了。

他新近失妹,一定对所有人都存着戒心,这回有人专程给他设套,若不假意中计来探寻真相便不是江楚城了。

在江楚城顺着她的意思抗旨拒婚之后,她再将温慕仪才是真正的赠臂搁之人的消息传给繁阳长公主,刺激她去找温慕仪的麻烦。而这个时候温慕仪一定已经查出了惠妃才是传说中的正主,那么她一定会怀疑这件事到底是她设计的,还是惠妃为求自保而做的。

“可,您如何确信惠妃不会出面向皇后娘娘解释?她们如果说开了,一切误会自然迎刃而解。”

万黛笑起来:“阿皎,你对温氏一族,可熟悉?”

戚淑容颔首。

“那你知道惠妃出自温氏哪一支?”

戚淑容蹙眉,她实在有些不喜欢万黛此刻这对小孩讲话一般的口吻:“聚城温氏嫡系,她是嫡长女。”

“那皇后呢?”

“煜都温氏嫡系,她也是嫡长女。”

“是了。天下皆知,聚城温氏乃是温氏的本家起源,便是如今的煜都温氏也是从那里分出去的一支而已。虽然如今煜都温氏样样都高于聚城温氏,然而在温氏一众支族里,聚城温氏也依然是十分显达富贵的一脉。

“所以,惠妃既然是聚城温氏嫡系的嫡长女,为何要自降身份来当温慕仪的媵呢?”

口气带上了嘲讽:“放着好好的良家主母不当,非要入宫为这低人一等的媵妾,你当惠妃她傻么?”

戚淑容瞅着万黛不语。要是她没弄错的话,眼前这位也是出身尊贵、放着好好的良家主母不当非要入宫为人媵妾的主儿。

她傻么?

仿佛听到了戚淑容的腹诽,万黛面色一变,语气生硬道:“总之,她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温氏一族。温慕仪往日还算处处为温氏考虑,她们才能相处和睦,只是最近她为了那秦绍之处处触怒陛下,惠妃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恼了她了。

“这次的事情一出,以她的聪明,自然明白已经有人知晓了当年之事的内|幕,但是这个人并不打算把她抖出去,只是想要让温慕仪对她产生误会而已。当然,若是她出面对温慕仪解释了,这件事情便会真真正正传开,但这回的主角便不是为温慕仪,而是她自己了。

“她为求自保,又自负聪慧、能控制住局面不为温氏招祸,便顺着我们的意思让温慕仪去误会,甚至连面都懒得露了。

“谣言并未传得沸沸扬扬也是我故意为之,只不过是为了让温慕仪更确信这一切是惠妃所为而已。

“陛下也不是傻的,惠妃与江楚城的关系很快便能查出来,他自然会去探寻温慕仪的态度。然而这时虽然她已经误会了惠妃,却还是要保住她,两人之间当然会起冲突。而这次,却是温慕仪为了温氏,不顾那人刚陷害了自己还是挺身而出去维护他,甚至要以自身来当她的靶子。这样的事情,能不触到陛下的逆鳞么?”

听到这里,戚淑容终于对万黛露出了赞赏之色。

这么复杂的一个计划,谁能料到居然只是一个暖场呢?

在这之后,给他们下暖情香并引导他们怀疑上左相才是计划的关键。

陛下有多么厌恶被人摆布就连她都能窥见一二,更不消说这个人还是他最忌惮的左相。

若那天晚上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发生些什么,那么陛下自然恼怒,事后除了给温氏再添一笔罪状,恐怕连皇后也会被迁怒。就算是成了,可在这种手段之下发生的燕好也绝对会成为两个人心□同的疙瘩,那种被人当玩意儿摆弄的感觉,一定会让他们在此后每次想起这件事时都恨不得把它当成毒瘤直接从脑子里剜去。

除此之外,温氏三番五次利用皇后来算计陛下,皇后却依旧要维护着他们。这么多事情结合在一起,才能真正的激怒陛下。

情爱之事本来就最容易让人丧失理智,他们当局者迷,所涉的又是各自最在意的事情,会中计也难免。

不知道两人意乱情迷又激愤难忍的时候说过些什么,但可以想象,一定是一些十分伤人的话语,足以把两人本就复杂脆弱的关系给生生划出一道裂痕。

可这个大局分明还未收官。

“连环计这种东西,也不是只有温慕仪一个人会。”万黛笑得漫不经心,“我败在她手下这么多次,如今终于做出了一个足够漂亮的局来。就请她好好消受吧。

“好戏还在后面呐…”

中秋当夜,皇帝于庆安殿设宴与皇后及六宫嫔御同乐。

宫中女眷平日难得见到亲人,这样合家团圆的日子自然要体恤她们的一片孝心,按照惯例,每年的中秋佳节都会邀皇后及众嫔御中地位较高者的母亲入宫赴宴。

然而似乎是为了遮掩前几个月宫中的各种动乱,今年的中秋夜宴的排场比往年整整大了一倍不说,皇帝还特意下旨把那些有母亲入宫的嫔御的父兄也一并召了进来,说是让大家在宫中一并团圆。又由于众妃大多出身名门世家,父兄要么在朝为官,要么便是清流间的名士,一时间这个中秋宴搞得比煜都最大的流觞盛会还要引人注目,端的是满堂珠玉、熠熠生辉。

庆安殿位于灼蕖池西的一座高地上,由四座殿堂高低错落地紧密结合而成,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体量较小的建筑,各以弧形飞桥与大殿上层相通,使整个宫殿看起来十分壮丽。

规制宏伟,结构特别,故而从建成之日起,就一直是大晋设宴百官的最佳场所,而百官也一直以能入庆安殿赴宴为荣。

此刻圆月初上,皎皎月光洒向人间,月色中的庆安殿矗立在高台之上,雕栏玉砌、处处生辉,华美之外,更显遥不可及。

裴郎

殿内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帝后并肩坐在御座之上,与下面的臣子隔着九级台阶。半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们的神色,也让那些暗中窥伺的眼睛捉摸不清上位者的情绪。

台阶之下,左侧与右侧首座分别坐在左相温恪与大司马万离桢,此时两人正笑着举杯,遥相祝酒。烛火映照之下,这两位已年过四十的当朝权臣依旧是如玉般英俊,端的是风姿动人。

不仅是他们,今夜得以列席的男子们无一不是儒雅清俊,随便将哪一个单挑出来往那里一站都是一道不俗的风景。

会出现这种现象纯粹是时下的风气所致。

时人格外重视容止,认为一个人若是皮相不凡,内里的品格和才能也定然不凡。而一个人若是容貌庸俗,那么自然不可能做得出锦绣文章、写得出治国经略,当属无用之辈。

先帝晚年的夺嫡之乱,明明资历最高的大皇子之所以早早就被排挤出局、连一争的资格都没有,除了自身短智之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长相过于平庸,无论是在先帝那里还是在煜都士子那里都讨不了好,这才只得甘心屈居自己的弟弟之下。

慕仪当年旁观大皇子的失意落寞的全过程,为他无奈之余也不由感叹:这个竞争的评判标准真是残酷到令人目不忍视啊!

选皇帝嘛,又不是选花魁,这些人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但纵然她看得明白,却无法改变时人的这种观念。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一步一步爬到朝堂巅峰的人,无一不是容止过人之辈。如今大晋天下半数的俊杰齐聚在这华美的大殿内,简直让人不知道是去看金雕玉砌的宫室好还是看他们好!

有此感叹的不仅是那些一边围观一边窃喜的宫人。

坐于右侧第三席的一白净儒雅的文士环视四周,朗声笑道:“不曾想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见到天下俊杰欢聚一堂的胜景,真是难得难得!当浮一大白!”言罢举起玉觥一饮而尽。

那人正是静昭容之兄,煜都声名显赫的名士静祁越。

“伯文君何来如此感慨?‘再次见到’,未知上一次是在何时?”一与他交好的青年郎君笑问道。

“上一次可就隔得久了。”静祁越笑道,“已然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夜天上悬着的也是这样的圆的月亮,不,那晚的月亮比今夜还要圆一些…”

“十二年前?”一个略带几分冷意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开口的男子肤白唇红、长相颇有几分阴柔之气,一双凤眼直直地看着静祁越,问道,“莫非伯文君指的是十二年前的‘莫失亭流觞盛会’?”

“莫失亭流觞盛会”这七个字一出,殿内的气氛立刻停顿了一瞬,然后人声再次响起,只是众人的神色都不由得带着几分不自然。

静祁越似是没有发觉大家的异样,只是笑道:“万大公子猜得不错,确实是‘莫失亭流觞盛会’。”语声低沉,“当年某及冠不久,也未有什么声名,此等盛会本是没资格参与的,幸得…”语声忽然卡住,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忙朝上位看去,奈何隔着半垂的珠帘,根本看不清陛下的神情。

万大公子见他不说了,追问道:“伯文君怎么不说了?你既说你没资格参与,怎的后来又去了?”

静祁越却不愿再答,只含糊道:“自然是得了贵人的赏识…”

“哦?贵人?却不知是什么贵人,能一句话便让你列席?”万大公子不依不饶。

静祁越不答,另一青年郎君却笑道:“能一句话便让伯文君获准参与‘莫失亭流觞盛会’的,除了当年的那位郎君,恐怕再无旁人了。”

“那位郎君?”万大公子瞅着那开口的青年笑了,“难不成是那位掷杯的裴郎?”

玉觥重重放上桌案的声音。

众人本以为是陛下发作了,望过去却惊讶的看到居然是万大司马。只见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万大公子,淡淡道:“阿殊,你今夜似乎兴致甚好。”

万殊迎着他的目光,朗朗笑道:“儿今夜得见满座人杰,兴致确然好!”顿了顿,又惋惜地叹口气,“只可惜,纵是见到这么多英杰,却无缘得见休元君一面,实是今生之大憾!”

这一回,连奏乐的琴师都忘记了动作,舞姬们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内一时静得连珠帘轻轻撞击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裴业,裴休元。这个曾经传遍天下、如今依然刻着大晋士子心中的名字,就这么突兀地、毫无征兆地被人在这华美的殿堂上提起了。

盛阳裴郎,名满大晋的风流公子,曾经的天下名士之首。纵然已销声匿迹多年,却依然是万千士子们心中永不褪色的传奇。

就算是如今年青一辈中名声最显赫的温氏长子也免不了时刻被拿出来与他做对比,对比的结果往往是一句:“温郎虽好,奈何裴郎实在是真正的神仙中人!不可比,不可比也!”

而十二年前的“莫失亭流觞盛会”之所以能成为大晋不可超越的第一盛会,最大的原因便是那一夜,乃是裴休元最初扬名之际。

那一年他刚刚十七岁,尚未及冠的少年,初入煜都便轰动了全城。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驾着马车缓缓而入的青衣公子,容貌俊美得不似凡人。

那一天的煜都一如往常的热闹,没有丝毫征兆告诉人们这里即将发生被载入史册的一幕。

街头的少女们原本各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偶一抬头却看到那样神仙中人一般的郎君拉着缰绳,唇边带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身旁经过。

亲驭马车,这不是贵胄公子的行径,只有那些粗鄙的下人才会做这样的事情。然而那神色懒散、半倚在车前的男子,无论是谁也不会将他与卑微的驭夫扯上半点联系。

他的容貌是那样出尘脱俗,气派是那样的高贵从容。更要命的是他那勾魂夺魄的眼神,有意无意地从她们身上滑过,徒留无数颗芳心激撞不已。

活生生的郎艳独绝。

那一天的情况后来被史官一本正经地记在了那一年的大事年表上:“庆泰一十七年夏,业入煜都,亲驭马车,风姿夺目,震慑全城。妇人夹道相迎,观者如堵,口唤‘云中君’。业自是名动天下。”

这一段记载有力地证明了裴业的第一大优点:皮相过人。且能够豁出去把这么一段文字写入严肃正经的史书,不能不让人感佩那位史官也是个颇有品位的妙人,搞不好当时还参与了围观。

然而如此具有高妙品味的史官,大家却普遍觉得写下这么一段话其实也是他太没见识的表现。

无它,只是裴休元如果单单只有长得好这一个优点,也就不配成为大晋十来年不可撼动的神话了。

因为初入煜都便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历来备受尊崇的名士们无一幸免、全都被他衬得黯然无光。于是当年中秋之夜,众名士在莫失亭举行了流觞盛会,并郑重其事地给裴休元发了帖子。

这盛会倒不是为了给他难堪。所谓名士,大多都是品行高洁、不屑小人行径的,只是在品格高洁的同时,他们也具有一个缺点,那便是普遍都十分高傲。被这么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压到了头上没什么,但若是这少年郎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对裴休元的一场测试。

当夜的结果令人十分吃惊。从作诗到弹琴再到书法舞剑,裴业样样不弱于人,引得众人击节赞叹。

然而仍然有不死心者,轮番上场与他比试,直到比到画艺的时候,才算没了声音。

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当时圆月如盘,月光如练,山林溪流都沐浴在一片清辉中,颇有几分世外仙源的韵味。而裴休元却只消平静地置身其中,便立刻将周遭的美景全部衬得不堪一看。

作画的石桌建在溪流之上,裴业立在水中的石台上,身着白色直裾深衣,墨色长发披散脑后,修长的手指捏住玉管紫毫,唇畔依旧带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手下未停,不过半个时辰便挥洒而出一幅震颤人心的泼墨山水图。

而他长身而立清流之中含笑看着众人的场景,从此留在了所有人心中。

真真正正是神仙中人。

这一晚之后,裴休元才是真正的名扬天下。

这样的人物,来到这世间本就是为了成就一场传奇的。

若非当年那场变故,恐怕如今,他依然是行走在高士之间的第一才子吧…

众人看着面带笑意的万殊,再看一眼珠帘之后,陛下面上的重重光影,哀惋完裴业的运数之后又情真意切地赞叹了一句: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道陛下不喜裴休元,居然还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他的面提起!真是服了!

“呵…”上位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任由臣下畅谈、一直没有开口的皇帝慢慢道,“同孟怎么忽然想起了裴郎?”

万殊朝他一拱手:“回陛下,实是微臣近日得了休元君一幅画作,喜不自胜,这才忍不住提起来的!”

万殊得了裴休元的画作?众人微惊,彼此对视,有几个痴迷画艺的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散席之后立刻去央求一把万大公子,无论如何也要求他把画拿出来供自己品鉴一番!

“裴郎的画作?未知是哪一幅?”陛下面色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好奇,“《姚黄魏紫图》还是《苍山竹枝图》?”

见万殊只笑着否定,他挑眉道:“总不会是《枯木寒鸦图》吧?同孟若能得了这幅图,便是朕也得求你借给朕一赏了。”

“陛下说笑了。”万殊道,“《枯木寒鸦图》乃是休元君最富盛名之作,如今收藏在他的挚友空睿大师之处,臣如何能得到呢?”

“这些都不是,那你且说一说,你得的那一幅是什么图?”

“陛下方才所说的,皆是风景花鸟图,然而臣这一幅却不是。”万殊道,“臣所得的,乃是一幅人像。”

席上立刻有人笑道:“万大公子这回恐怕是被人骗了。在座诸位谁不知晓,裴郎平生什么题材都画,唯一不碰的,正是这人像!”

“确然确然!”

“万大公子年轻,不知裴郎这个规矩也是有的。倒不怪大公子轻信旁人了!”

神女

万殊在众人的哄笑中面色不变:“诸君也太小瞧殊了。休元君有此规矩殊怎会不知?得知是幅人像的时候殊也以为是赝品,可又想着,若真是做赝品的人,又怎会不知休元君有此规矩呢?耐不住心中好奇这才去瞧了。一见那笔法,殊便确信,今次恐怕真让我得了一幅裴郎所作的人像了!”

见众人面上还有疑虑,他笑了笑:“那画作今日我也带来了,陛下与诸君若有兴致,不如殊拿出来与诸位一赏?”

众人自然称好。便是有人反应过来当着陛下的面如此追捧那裴休元是否合适,却耐不住心头的好奇,还是跟着附和了。

反正这里这么多人,陛下总不会把大家一起罚了!

见群情高涨,万殊从善如流,朝身后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仆从捧了一素色长条锦盒上前。他从锦盒内取出卷轴,一壁打开一壁道:“此画名唤《湘夫人》,画的是那传说中的湘水女神,乃是一幅不折不扣的美人图。”

言罢,伸手一扬,卷轴慢慢滑下,名满天下的裴郎画作呈现在众人面前。

烟波浩淼,飞絮点点,一素衣女子立于其间,仿似立在湘水之畔,又好像置身水中。女子的面容只用了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却带着一股静淡悠远,明明是近在眼前的画卷,众人却觉得那女子和自己似乎隔着无边的水波。远远望去,只见她发髻高挽,衣袂飘飘,明明没有半分珠饰装点,可通身的高贵出尘却让人忍不住相信她当真是那先圣之妻、湘水女神。

绝世而飘渺。

画卷的右上角,以洒脱飞扬的草书题着屈原《湘夫人》的最后三句:“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无论字还是画,都是足以传世的珍稀之作。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赞叹。

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女子的面容,虽然只有几笔,虽然看起来又淡又飘渺,然而众人无一例外地、全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此刻端坐陛下身侧、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中宫皇后。

姬骞的手握着一盏玉觥,看起来似乎十分悠闲,然而那手指紧紧地捏着觥壁,直到关节微微发白。

“陛下以为,这是不是裴郎的画作?”万殊仿似没有发觉众人的惊恐欲死,笑得十分坦荡。

这回大家总算明白了,这位万大公子是仗着后台来砸场子的!

“从勾勒的笔法和画上的题字印鉴来看,确实是裴休元的作品。”皇帝没有开口,温恪却先回答了。只见他端起玉觥饮了一口,淡淡笑道:“贤侄好福气,竟能收有一幅裴郎的美人图。”

万殊笑得十分快意:“是么?侄儿也觉得我福气甚好!”顿了顿,“不过侄儿的福气再好,也比不上休元君。这湘水女神当真是绝世之姿,却不知是休元君凭空想象出来的呢,还是以他相识的女子为原型的…”

顿了顿:“侄儿总觉得,凭空想象应该画不出这等风姿仪态的美人…”

“阿殊。”万离桢淡淡地截住他的话,眼神却与对面的温恪对视着,“画既已赏过,还是收起来吧。”

万殊愣了一下,打量了一瞬父亲的神色,明白过来:“是理是理。今夜乃是中秋家宴,一味看画算个什么道理?诸君若有雅兴,改日请登门作客,殊自当拿出此画供诸君品鉴。”

他说得大方,然而此刻却无人敢多应一声。

开玩笑,当着陛下的面表示自己要去好好品鉴皇后娘娘的画像,活得腻歪了吧!

不过这万殊也真是没有辜负他一贯的名头,果真是胆大妄为,仗着家族背景什么都不顾忌。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敢这般当面给陛下难堪了!

待瞟到被仆从仔细收起来的那幅卷轴,众人又在心里默默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论起胆大妄为,这位万大公子还是只能排在第二位的。

很明显那位裴郎才是当世无双啊!

再回忆一下从前听到的传闻,原来当年裴郎倾慕左相嫡女的事情居然不是谬传。裴郎甚至还为了她破了自己不画人像的规矩,亲自动笔将她画成了那美貌出尘的湘水女神。

湘夫人,湘夫人。屈原这阙《湘夫人》表达的可是湘君对湘夫人的无边深情和不悔相思啊!

这种画都敢作,这种诗都敢写。作了写了就算了,居然还让它落到了万殊的手中,就这么当着帝后和满座俊杰的面堂而皇之地展示了出来。

裴休元此举,不折不扣是在求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