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商起,悠扬的琴声被风声带着远远传来。如清泉出山石,泠然叮咚,怡心悦耳。

“真是曲如其人…”侧耳倾听半晌,慕仪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于是踩着乐声朝竹楼走去,越近曲声越清晰可闻。慕仪越听越恍惚,某一瞬甚至以为自己不是走在江畔竹林,而是在茂密山林中拨开层层枝叶寻找一条水声潺潺的清涧。

出了竹林便远远看到秦姒墨坐在竹楼二层的高台上,抚琴自娱。她约莫刚沐浴过,着了一身象牙白曲裾深衣,裳服上无半分纹饰点缀,只腰上束一条绛色腰带,显得纤腰可堪一握。乌发未挽,如瀑般披散而下,更衬得肤色莹白,容貌静美。

自打襦裙盛行之后,国朝女子便少有着深衣的,秦姒墨却偏反其道行之,将这不被时下女子们青睐的裳服样式穿得飘逸而不失又典雅。

姬骞远远凝视着她,心头微跳。白日见她时只觉她打扮怪异却又风姿淡静,矛盾之下反倒生出一种别样韵味,引得他心驰神动。此刻她端庄地坐在高处抚琴,淡静之外更添几分高华,直如世家嫡出的贵女一般,清贵得惹人心动神往。

正自出神,却见慕仪已上了二楼,缓步走近秦姒墨,待一曲终了方拊掌笑道:“秦姐姐好琴艺,听得我也技痒了。却不知姐姐可还有素琴可供一用,你我合奏一曲如何?”

秦姒墨抬头,一缕头发垂在脸侧:“琴只此一张,再无多余。不过我还有一张极好的紫檀筝,不知可否?”

慕仪闻言笑意更深:“有筝自然更好。你我琴筝合奏,定然更有趣味。”

曲艺

暮色四合,一轮火红的夕阳半悬空中,映得周围的云团如烧着了一般,红得炫目惊人。青凌江如一弯玉带,静静奔流在碧色旷野,似一块翡翠玉石上略浅一些的天然纹络。夕照映上江面,给它也染上一层绚丽明媚的色彩。

江畔竹楼的高台上,两个风姿夺目的女子各据一案,一人抚琴,一人弹筝,白嫩纤细的十指拨动出的是举世难求的美妙乐声。

琴声悠扬,筝声清越,二者时而相互牵引,时而相互配合,有时甚至各自南辕北辙,但落在姬骞耳中,却没有半分不合之感,反而因为这小小的分离,令曲声更显韵味。

姬骞凝视二女,心头各种情绪一并涌上。片刻之前听到秦姒墨抚琴,便已知她是精于此道之人,但此刻听到她与慕仪合奏,琴声中透露的精妙技艺和高远意境仍然让他微觉意外。

但更令他意外的还是慕仪。她琴艺过人他是知道的。温氏对于族长嫡长女的教育自然分毫不敢马虎,慕仪五岁那年便拜了素有“琴艺国手”之称的高僧慧行为启蒙之师,后来的傅母余氏亦是曾一曲动天下的妙人。在这二人的先后教导之下,她小小年纪便琴艺非凡,更在十一岁那年以一曲《朝露尽》艳惊四座,被陛下赞可承宗师衣钵。

但他从不知她的筝弹得竟比她的琴更好。秦姒墨的紫檀筝一听音色便知是上佳之品,但却是决计比不了慕仪惯用的名琴“绿猗”,可此刻她素手拨弄下如泉水般流泻而出的乐声却无论是技艺还是论意境都远胜她素日所奏的琴曲。

筝声清越而婉转,彷如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溪流,每一个转折都让人心头一紧,惶恐着即将遭遇的未知,却又期盼这未知会是更美的景色。

金色的夕阳中,慕仪着一袭吴绫齐胸襦裙,神态自若地拨动筝弦。短襦是珍珠白的料子,上以同色较深的丝线绣着杜衡纹络,裙子则是黛蓝色,因绫罗用了八幅,故而裙摆宽大、显得极为飘逸,丝滑的裙面没有绣纹,却以特殊的银粉绘着一簇白昙,在夕照下闪烁着银光,远远望去,便如白昙绽放在黛蓝的夜空中一般。因尚未及笄,乌发绾成一个少女间风行的飞仙髻,看起来清雅而不失高贵,端坐案前的身姿更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如果秦姒墨是在淡静自然之外略显清贵,慕仪便是从内到外皆散发着世家贵女的高华之气,明明是身处简陋的竹楼,却硬生生将那里衬得如白玉为阶、金玉为堂的权贵府邸一般,真是不服不行。

姬骞凝视着她低头弹筝的模样,脑中不自觉地闪过“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心头亦是一动。

他忽然想起慕仪刚开始学习音律那年,曾与他说过一次,说她其实一点都不乐意学琴,比起琴来,她更喜欢弹筝,觉得那个叮叮咚咚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意思。只可惜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为。

琴乐是由于圣人孔子的提倡而在逐渐文人中盛行开的,孔子在提倡琴乐之初便曾教导说:“君子乐不去身,君子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操琴通乐乃是君子修养的最高层次。甚至在从前很长一段时间,琴乐不仅仅是君子个人的修身之乐,更是容纳天地、教化百姓的圣乐。

琴乃“正音”。

慕仪身为左相嫡长女,走的又一直是端庄优雅、仪态高华的路线,在公共场合献艺自然只能选择跟她一样矜贵的琴艺,因此练好它属于工作范围内的要求,不可轻忽,就如要带出门应酬交际的正头夫人一般,平日里也得好好尊重关照着,而心头真爱的筝艺就只能委屈做个妾侍,私下里多多宠爱便是。

姬骞此前听她弹过很多次琴,却从未听过她弹筝,此刻陡然领教此等绝佳技艺,惊叹之余亦添了一层莫名的涩意:原来,并不是所有事情她都会告诉自己,而他也并不如自己原以为的那般知她懂她。

筝声猛地一转,变得急促激昂,隐带杀伐之气。秦姒墨微惊,尚不及反应手下已被带了过去,琴声亦随之变得急促,拨弦的速度越来越快。

筝声琴声相互纠缠打压,似一对厮缠的怨侣一般,曲声慷慨激烈,直如欲冲上云霄一般。两人神态都失了方才的淡然,眉心微蹙,神情严肃,十指拨弦的速度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姬骞见状微惊,右手握拳,只待情况不妙便出手。

“铮——”,秦姒墨猛地收回右手,指尖已经微微红肿,面前桌案上的七弦琴断了三弦,剩下的四根琴弦灰头土脸地躺在那里,似乎在诉说着落败的狼狈不甘。

秦姒墨凝视素琴良久,方抬头看向对面神态自若的锦衣女子,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并未有半分胜利的矜骄,仍如深潭静水般沉静。

“我输了。”秦姒墨看着她,神态自然地说道。

“是,你输了。”慕仪颔首,看起来比她还要自然。

此前虽未言明这是一场斗艺,但两人俱是玲珑剔透之人,许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不需点明。

“但是,我不喜欢你后面奏的曲子。”秦姒墨神情淡淡,“杀伐之气太重,戾气也太重。我听了不舒服。”

温慕仪低头,指腹抚摸着筝弦:“我心气难平,自然只能奏出暴戾之音。”语声轻微,散入风中便再不可闻。

秦姒墨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也不在意。她会说先前那句话并不是为自己落败寻找借口,而是心之所想便宣之于口,再自然不过。至于别人是否分辩、如何分辩却是与她无关。

“我输了,所以,你想知道什么呢?”

慕仪看着她:“我想要知道什么,秦姐姐想必已然心中有数了吧?”顿了顿,再开口竟是直接说了实话,“三个时辰以前,阿蕗随世兄于琼华楼二楼览胜,怎料三楼却突然传来异响,我们因为担忧而擅自闯入,却发现室内原本供奉着的太祖御笔已不翼而飞,我二人更是被随后而至的官兵诬为窃宝大罪。姐姐当知,此乃抄家灭族的大不敬之罪,我等焉能含冤领受?正当那官兵要将我二人擒拿之时,却见一黑衣人突然闯出,打伤了官兵便朝南遁去,我们当即追了上去。岂料那黑衣人轻功甚好,不过半个时辰便甩掉了我们,正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却瞧见姐姐独钓青凌江,好生自在!”

以她这么多年的相人经验加上方才与秦姒墨的一曲合奏来判断,这确然是个品格纯良、心性自然的女子。有点冷僻,却是因为天性使然,不喜与人交往,并非故意拿乔。她心头怎么想,便怎么做,严格论起来却是个直爽通透的性子。思来想去,对付这种看似孤傲、实则朗直的姑娘,说不定直接挑明了效果更好。

果然,秦姒墨听到她的话神色一变,目光中透出几分意外,似没料到她会这般直言,直愣了一息的功夫才反应过来,把头移向另一个方向,语气尽量保持了平静:“听姑娘言下之意,是觉得我与此事有关?”

“不敢。只是想求姐姐襄助,惩治那敢对太祖大不敬的诛心匪类!”这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姬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应是在恼怒有人不守规矩闯了她都不敢闯的地方、同时还偷走了她连一眼都没看过的东西…

见秦姒墨不语又补上一句:“姐姐也不愿见我等无辜含冤、枉死法场吧?”

以秦姒墨的心性,不像是会胆大包天去窃宝的,但与此事有所牵扯却是必然。只不知她跟那窃宝者到底是何关系,若太过密切自己这番言论怕也是不中用的。

秦姒墨略一沉吟,再开口却是毫无干系的一句话:“姑娘自言唤作温静蕗,那么敢问,姑娘与那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温氏,有何干系?”

“秦姐姐真是个妙人!姐姐会这般问可是因为知晓温氏这一辈女子取名皆从静从草,认为阿蕗必然大有来头,即使被冤枉了也会有家族出面,为我伸冤?只可惜怕是要让姐姐失望了,阿蕗不过聚城温氏一旁支庶出之女,在族中原是无足轻重,若出了此等令家门蒙羞之事,族人碍于情面或许会为我出头,但我回到族中之后的命运却是莫测了…”

秦姒墨瞧着慕仪轻轻笑了:“姑娘是欺我不知高门之事么?区区一庶出之女,如何能有姑娘的才华气度?再者,哪有庶女会将自己是庶出说得这般坦然的,姑娘莫非将旁人都看做了傻子?”

慕仪也是淡笑:“嫡庶尊卑原是命数注定,我无法选择亦无力改变,只能安心接受。既然事实如此,又有何难以启齿?至于高门之事,姐姐怕是当真不知。想我温氏一族是何其显赫清贵,聚城温氏一脉更是其发源本家,论显达论富贵皆仅次于北迁的煜都温氏,这样的门庭教养出来的女儿会若寻常庸妇吗?秦姐姐觉得我不凡,不过是因为不曾见过我温氏‘女公子’,那般才华气度,才真真是不凡不俗、令人高山仰止!”

所谓“女公子”,本是对别人家女儿的敬称,在温氏却衍生出别的意思。因温恪给自家长女取了那么个特殊的名字,真真践行了将女儿当作男儿教养的宣言,故而温氏这一代的女子在提及慕仪又不便点明的时候便用“女公子”来替代,时日一长不知怎地便传了出去。一开始还只是在女眷中通用,后来连外头的公子郎君们都知道了,说起“温氏女公子”便知是指左相嫡长女,倒成了江湖上赐的一个花名。慕仪听闻后不过一笑,横竖没什么不好的意思,便由得他们去了。

但终归这名号只在世家贵族间流传,寻常人等并不知晓,慕仪此刻突然提出,便是想试试秦姒墨这儿的水到底有多深。若她连这花名都清楚,便定然与权贵之家多有牵扯。毕竟这种事情不会在论及正事的时候提起,只可能是风流雅宴上的谈资。一个与权贵牵扯甚深的女子却独自住在这荒野之外的简陋竹楼,里面的文章说不得便大了。

姬骞虽然明知她的用意,但见她这般不含糊的夸奖自己还是禁不住一阵好笑,看着那故作深沉的小脸也觉得有趣。

变故

秦姒墨微微蹙眉:“女公子?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位女公子?温氏这一代的女公子不是多了去吗?”

慕仪仔细打量她神色,见不似作伪,心头大惑:难不成这竟真是一个极清白的?

秦姒墨没等到她的回答,还当她是不愿告知,便自顾自转开了话题:“姑娘你既这么说了,我便姑且先信着。既然你说你只是聚城温氏的旁支庶女,那么这位公子想必也并非什么世家嫡子吧。”

姬骞此刻已经上了二楼竹台,正含笑静立不远处,此刻见秦姒墨提到自己,敛衽长揖:“某乃煜都郑氏郑清源,表字子溯。此前一直未对姑娘言明,还请恕罪。某倒是煜都郑氏嫡系之子,可惜亦是庶出。”言辞中淡淡的自嘲调侃令秦姒墨侧目,倒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锦袍玉冠、俊逸潇洒的男子,星眸中露出思量的意味。

慕仪待她打量完姬骞方道:“所以,我二人虽是世家出身,却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惹上这等麻烦,家族固然会为我们善后,但回头族中的处置说不得比官家上刑更重,一生的前程尽毁都是有的。还望姐姐大发善心,救我们一救!”最后这句话语声微颤,似乎终于无法控制地露出几分真实的不安情绪。

姬骞看着她言辞恳切,上身微弯,说着恳求之语却不显卑微,这种时刻维持仪态却最终泄露出几分凄惶的端庄女子形象,比伏地哀求抑或恫吓威胁不知触动人心多少倍,不由感叹她的演技真是益发炉火纯青。

秦姒墨果然大受触动,从来少有情绪的眸中竟露出几分愧色。轻叹口气:“原不是我不帮你们,只是今次涉及之人乃是我至亲,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事。若牵累到你们,我深感歉疚。”略一思忖,“不若,你们将我带回去,便说是我窃了那太祖御书,以我的性命相抵,可好?”

慕仪几乎是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盯着秦姒墨良久,终于判断出她不是在捉弄自己也不是失心疯更不是诡计多端杀招暗藏,那张美丽的脸上确确实实是一览无遗、如假包换的真诚…

“你倒是个厚道的…”她呵呵呵假笑三声。

“怎么?不可以么?”秦姒墨蹙眉。

慕仪学着她刚才那般深沉地叹了口气:“自然不可以。你说你窃了太祖御书,那么那太祖御书长什么样子,你如何窃的,为什么要窃,有无人指使,这些你都答得上来吗?再者,你看着也不像身怀绝世武功的,可那楼中现身的黑衣人可是顶尖的高手,在场那么多兵士都是心里有数的。事关重大,不是你想揽下来就可以揽下来的!”看秦姒墨还想开口,便道,“最重要的是,你既出面顶罪,官府自然能猜出你与窃宝之人关联甚深,说不定便会以你为饵,诱他上钩。到时候才真是弄巧成拙!”还有一句没说出来,便是姬骞这会儿暗中的安排正是以你为饵、诱他上钩。公门之人当真无耻之极…

慕仪此刻训导秦姒墨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却没想到在七年之后,她会被同一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当做诱饵,要钓的还是同一条鱼,真是让人泪流满面的命运…

秦姒墨闻言果然不再出声,低头看着七弦琴不知在想些什么。慕仪几乎要仰天长叹,这么个看起来清高出尘、慧质通透的,内里居然是这般不解世事…难不成她从小便是在这竹楼长大的,没出去过?咦咦咦?似乎有哪本传奇里面的女主角就是从小在古墓里长大的啊!她们若是认识定然有共同语言…

姬骞在一旁眼睁睁见事情朝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实在不知是否该发表点什么意见。看着这对少女莫名其妙就互掏了心窝子,他只能感叹女人果然还是一种太过冲动的生物,说好的徐徐图之、慢慢套话呢?

正自无力,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鸟叫,他神情微变,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山色葳蕤、芳草萋萋,远远还能看到农户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端的是一派宁静的田园景象。可那哨声,他却是知道的,分明是谁发出的示警之音!

他不露声色地朝秦姒墨看去,果然见她嘴唇微抿,垂下的眼睫轻颤,似是在克制着某种情绪。因她本就少有表情,此刻又低着头,慕仪并没有发觉异常。便是他,若非是存了心思去观察她,怕是也看不出来的。

轻咳一声,对上慕仪随之抬起的小脸,他轻声道:“我方才听到一声鸟叫,想是官府派来搜寻我们的人找到附近了。我们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吧。”顿了顿,“秦姑娘也随我们一起吧。”

秦姒墨有些意外,嗫嚅道:“不,不用了。我留下来便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姬骞正色道:“那些官兵既然寻到此处,见到姑娘必然是不会放过的,姑娘也说了与窃宝之人关联甚深,若是落入他们手中怕是凶多吉少!”末了补上一句,“姑娘便是不顾及自身,也需得为你那至亲之人想想,难不成你真愿意被官府当做钓他上钩的诱饵?”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不走便会让人起疑了。秦姒墨垂眸思索片刻,终于道:“郑公子说得是,小女子这便从命。”语气中淡淡的无奈掩饰得很好,他几乎都要听不出来了。

慕仪与秦姒墨从竹凳上起身,略整理下衣裙便欲随他下楼,却听见橐橐靴声隐隐传来,三人惊讶地朝楼下看去,只见不远处密密麻麻的身影如水波般朝竹楼涌来,因天色渐暗,他们又穿着翠色的衣服,隐在林木之间竟是未被发觉!

慕仪呆呆看了半晌,眼见那群人已经快要冲到楼下,忽的笑出声:“居然为了我们出动了如此精锐的部队,这盛阳太守也真是下了血本啊!”

姬骞冷哼:“是呀!你当我们犯的是小罪啊!窃取太祖御书!这盛阳太守怕是还记挂着为我们的父母宗族再出动一次精兵强将才舒坦呐!”

“说得好像那太祖御书当真是我拿的一般!身为受害者,我也很无辜的好不好?!”

秦姒墨听这二人在此等关头也不急不躁,还有兴致斗嘴,居然也不气恼,甚至还抿唇低笑了一声,倒比先前的面无表情看起来鲜活美丽了许多。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些人已然冲到了楼下,兵刃出鞘,寒光冷冽,却只是在竹楼四周列阵,并没有冲上来。

“某何德何能,居然劳动如此多的军爷,甚感荣幸,甚感荣幸!”姬骞索性在竹凳上坐下,惫懒的模样活像个无赖。

慕仪见怪不怪,倒是秦姒墨这半日来见他仪容出众、举止有度,还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此刻看他这般形容颇有些意外。深潭静水般的眸子注视了他许久,似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一队正模样的兵士越众而出,朗声道:“小人奉太守命令,请这位公子同那位小姐过府一叙。还请二位移驾。”

姬骞轻笑:“这盛阳府衙当真是客气得紧!捉拿要犯也说得这样客气,倒是给足了我等体面!”

那队正面色不变:“公子说笑了。小人之事奉命行事,还请公子不要令小人难做。”

“我若偏要令你难做呢?”

队正闻言笑了笑:“那么小人便只有得罪了,少不得要令公子受些委屈。”

姬骞懒洋洋道:“这可巧了。我这人素日什么都怕,唯一不怕的,便是受委屈…”

“公子既执意如此,请恕小人无礼了!”话音方落,十几个兵士从不同方向一跃而起,踩着竹墙便朝二楼飞跃而去。慕仪在百忙之中仍不忘感叹一句,这招蹬壁而上真是一个推广范围大、使用频率高的傍身奇招啊!

眼见一个绿衣人已经快到慕仪身前,周映立时飞身而出,“唰”地一剑刺中他胸口,一脚将他踢到楼下。不得不说,周映在这方面真的很好地体现了一个影卫的专业素质,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出现!

几乎同时,姬骞那边也闪身而出一个褐衣男子,慕仪认出这便是那被安排去监视秦姒墨的许知,此刻正和被他监视的那位并肩作战,打得风生水起。慕仪悲伤地发现连秦姒墨的功夫居然都不错,只有自己没用得需要人贴身保护。

“你…你不会把人都派出去了,只留了俩吧?”躲在周映身后,慕仪朝姬骞问道。

姬骞一脚踹翻一个绿衣人:“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不可置信地重复,“那你方才那般猖狂做什么?我还以为你信心满满呐!”

“我确实信心满满!”

“四个打一百个你还信心满满?你以为我们都是开了外挂、自带光环的穿越文主角么?!”慕仪忍无可忍。

姬骞:“…”

周映剑锋横扫,一下灭掉身前的三个人,回身将慕仪拉到背上:“小姐请抱紧属下!属下这便带小姐逃出去!”

慕仪立刻乖乖在她背上趴好,回身朝打得无暇他顾的三人做了一个“保重”的手势,便心安理得地准备跑路了。

周映果然是一把好手,右手挥剑,脚下生风,居然一路就这么杀将出去。待到两人在五里之外的青凌江畔站定,慕仪还不可置信:“这么容易,便逃出来了?那些人可都是高手啊!”

周映蹙眉:“属下也觉得奇怪,一路竟没受到多少阻碍,好似有人在暗中相助一般。”面色忽变,“不好…”

话音方落便身子颈后一痛,意识瞬间失去,软软倒在了地上。一个黑衣男子立在她身后,慢慢收回了击上她脖颈的手。

慕仪微微愕然的眼睛对上了那人半隐在黑纱之后的秋水寒潭般冷冽的眼眸。

知音

那是庆泰二十三年六月十七的戌时一刻,夕照渐隐、暗夜将至,温慕仪第一次遇见秦继。

后来的很多年她都在回忆这一刻,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在她的回忆里,自己那一刻心情就如某本传奇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彷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一片喧嚣,可是转瞬又觉得天与地都静了下来,整个世界可以看到的,听到的,都只有他…”好像只有这样的开头才对得起后来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

但事实上,当时的她只觉得自己是才脱虎口、又入狼窝,眼睁睁看着这男人击晕了她此刻唯一的倚仗,只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或者立刻逃之夭夭,有多远跑多远去…

冲动的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她便开始迅速判断局势,分析完敌我双方力量对比后,悲痛地发现自己这边武力值基本为零,毫无胜算,要想突围只能走智取这条路了。

平复下心情,她镇定道:“敢问阁下是何来历?因何出手袭我护卫?”

见对方没有回应,她只得在语气中又添了几分凛然正气:“堂堂丈夫,以偷袭伤及女子不说,还恫吓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郎,阁下不觉羞惭吗?”身为长女,她于族内时常训诫弟妹,对这套路很是熟悉,此番说来,自觉遣词造句都甚为妥当,可令他觉出羞愧,却也不至恼羞成怒,心中很是满意。

对方闻言终于开口,声音冷冽如积雪压松、清泉击石:“小姐的世兄掳了舍妹,某便说不得只好冒犯了。”

舍妹?这人竟是秦姒墨的兄长?所谓的至亲之人原是这个意思,她本来还以为是情郎呢!

“然某并未恫吓小姐,亦无此打算。只要小姐安分守己,稍稍委屈几日,某自会将小姐完好无损地送回聚城。”

送回聚城?这么说这人应也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是听到了她方才的言谈,以为她真是聚城温氏的庶出之女。这样便好,只要没传出“左相嫡长女为强人所掳,数日未归”的传言,随便别的什么女儿闹出此等丑闻,估计家族还是能够挺得住的…

默默哀叹一声,她极识时务地朝他点了点头:“好。望阁下言而有信。”

对于她的迅速表态和极端配合,对方似乎有些吃惊,蹙眉打量她片刻,方道:“小姐甚是从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从容也别无他法。既如此,又何必挣扎。”开玩笑,这人的身手连周映都能轻描淡写一招搞定,那么多高手的围攻之下也能暗中助她们逃出、还不被她们发觉,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登个山都得坐轿,能逃掉才有鬼呢,还不如好好休养生息。

人贵自知啊!

想了想,觉得有件事还是必须解释一下:“有一事,阁下怕是误会了。我等并不曾掳劫令妹,不过与她甚是投契,以曲艺相交而已。”

一声冷哼:“你没有。但那个人有。”

慕仪蹙眉回忆片刻,实在想不出姬骞是在何时已把心头的打算付诸行动还被这人给看了出来,只得暗骂一句,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坏事还没干就被人发觉了,倒连累了她!

“冒犯了。”一个声音传来,便见那男子伸手上前,似欲握她臂膀,顿时大惊:“你要作甚!”

“我们需得立刻赶路,小姐‘手无缚鸡之力’,难不成打算自己走么?”

“便是如此,你也不可碰我,否则岂非坏了我女儿家清誉!”

“某…”

“别某某某的!没得商量!你若敢碰我半分,我便立刻投缳缢死自己算了!没的受这般屈辱!”

秦继看着这个片刻前还觉得从容淡定的女子,微叹口气:“小姐以为某是那孟浪之徒?”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某既应允将小姐安全送回聚城,自不敢有半分无礼,小姐多虑了。”

“那,那你方才伸手,意欲何为?还说什么冒犯了…”

秦继摊开右手,一片翠绿的树叶躺在他纹络清晰的掌心:“适才见落叶飘飞,怕乱了小姐妆容,这才伸手接住。至于说冒犯了,”指向江畔,“我们此番走水路,那里藏有轻舟一叶,只是舟身简陋,怕是要累小姐受些辛苦,因而致歉。”

慕仪只觉得自己耳畔微热,不知道脸上是不是也红了,慌乱地背过身子,她结结巴巴道:“那,那我这女护卫你要如何安置?”

秦继语气淡淡:“总不会让她有事便是。小姐勿忧。”

半柱香后,周映被藏在江畔的树丛之内,慕仪则登上了她此生坐过的最小的一艘船,刚踩上去船身便左右摇摆,吓得她花容失色,还好秦继随后便一脚踏了上去,稳住了小舟。

撑起长蒿,小舟如离弦的剑一般飞快地划向江心,慕仪看着头戴箬笠、身披蓑衣的秦继,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对兄妹扮起渔夫来都能以假乱真,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他们父辈的职业。

月上中天,玉带般穿过千里沃野的青凌江在月夜下更显冷寂幽绝。碧水映月,波光粼粼,那浸在水中的圆月也波动不止,倒比那夜空中的正主更多了几分意趣。

一叶扁舟漂在江心,江面星光点点,衬得这小舟如漫天繁星的夜空中一抹微云一般。

慕仪独自坐在船舱内,以手支颐,眼睛盯着虚空的一处半天也不转一下,正是在全心全意地发着呆。

那掳劫她的男子倒是说话算话,自打上了船便只在舱外撑船,进也没进来一下,让她一人在船舱内乐得清静,正好方便整理一下关于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很明显,这男人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前去盗取太祖御书,本以为一切顺利哪知却被他们给撞上了,不得已只能让其妹出面想绊住他们,却被他们给反扣住。恰好此时盛阳的官兵也寻到了竹楼,他见无法救出妹妹而慕仪正在侍卫的保护下全心全意准备落跑,索性暗中助她突围,再出手擒住她,作为换回妹妹的筹码。

想到这她不由暗恨,自己不就是稍稍不讲义气了那么一点点嘛,至于受到这么大的惩罚吗?老天也实在太不讲理了些!

等等!有哪里不对!慕仪蹙眉,凝神思索。以那人的身手,甩掉他们俩跟玩儿似的,实在没必要把自己妹妹给舍出来,以秦姒墨那尚不及姬骞的身手,被反擒住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再者,此前在自己的试探之下,秦姒墨吐出的言语实在不似作伪,字句皆是真心。一个不通世事、三言两语就被敌人给打动了的人真的可以做此等大事的帮手么?于情于理,他都不该作此愚蠢且毫无必要的决定。

乐声忽起,在这寂静的月夜里格外清晰动人。慕仪朝舱外望去,但见秦继坐在船头,正自吹埙。她有些好笑,这人明明做着风雅之事,周身却无半分柔和气息,腰背挺直,岳峙渊渟,倒似个征战归来的将军。可他奏出的曲子偏又不若他本人这般气势十足,曲声中淡淡的愁思似落花飘入流水,身不由己却不得不随波逐流,端的是无奈矛盾到了极点。

这个人也无奈矛盾到了极点。

秦继正凝神注视江心之月,曲子吹得漫不经心,渐渐地便不知自己在奏些什么了,一切皆由心而发。水光和着月光在江面跳动,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神智也越来越恍惚。

“‘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这曲《林下意》讲的原是归隐之士的淡泊怡然,却教阁下吹得愁绪满怀,真真不符这个名字,不若改了唤作《落花意》方算匹配呢!”一个泠泠的声音传来,却比这江水更清冽几分,似能涤清他心上的烦扰尘埃般,惹人心动。

他慢慢回头,但见那被他劫来的小姑娘施施然立于船头,仪态端雅,只是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暗藏揶揄。

微移开眼,他淡淡道:“某不如小姐精通曲艺,此曲随意吹来,本无章法。小姐若觉此为《落花意》而非《林下意》,便如此叫吧。”

慕仪微微一笑:“阁下误会了,小女子此言并无嘲弄之意。只是窃以为,曲声便是心声,阁下这曲《林下意》指法一个未错,技艺上毫无瑕疵,应是阁下常自吹奏的缘故。既是心爱之曲,想必阁下对曲中之意是十分向往认同,可到了自己吹奏的时候却又奏出了身不由己的无奈之意,才令得小女子惊讶之下发此感叹。”

凝视着秦继微动的身躯,她慢慢重复道:“‘独此林下意,杳无区中缘’。阁下可是困于区中缘,难求林下意,故才心头苦闷、对月抒怀?”

秦继愣愣地注视她良久,终于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极淡,却发乎真心:“常听人说‘高山流水’,今日方知,世间竟真有知音一事。”

“既为知音,阁下可否以真面目相对?”慕仪微笑。自打见面起,这人便一直戴着黑纱箬笠,面孔隐在后面看不真切,搞得她好奇得不得了。

本来只是随口说一句,没抱太大指望,谁知对方闻言竟真的摘下了箬笠。黑纱拂过,皎洁月色下,那张令她猜测了大半日的面庞就这么坦荡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身份

慕仪自幼见过许多风姿俊逸、气度高华的名士显贵,与她自幼定亲的姬骞更是煜都出了名的俊美郎君,自以为对美男子的承受能力已经非常之强,却不想今日竟还能遭遇一个水准这般高的,一时竟看走了神去。

秦继见她愣愣看着自己,剑锋一般的眉毛微挑:“怎么?”

慕仪回过神来,抿唇微笑:“无。只是郎君美甚,妾一时看人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