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让我来的,难道你信不过阿郎。”

昝居润身为宣徵北院使,多次留守大梁,也是实权人物,柳江清中了进士以后,就成为昝府的常客,他最心爱的女人小署是昝居润所送,他能成为禁军巡检,也是当时任东京留守副使的昝居润一力促成,柳江清对昝居润多有感激之情。

只是,柳江清头脑颇为冷静,在些荣驾崩以后,他敏感地意识到大梁表面平静,实际上已是危机四伏,他不愿轻易上帮,就小心翼翼地与昝居润等重臣保持着距离。

“在下负重责,夜已深,还是不见面为好,回到大梁后,我再到昝府去陪罪。”

屋外一声低叹,“阿郎啊阿郎,你非要说柳郎是重情义之人,这次你看走眼了,人家可是攀上了高枝了。”

柳江清思索片刻,还是把门打开了,自己不开门,就意味着直接得罪了昝居润,昝居润身居要职,实在没有轻易得罪的道理,何况听听刘眯眼说些什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刘眯眼进了门,直截了当地道:“阿郎想让我看看那帐册,只看一眼,并不带走。”说完,刘眯眼递给了柳江清一个条子。

柳江清看了一会儿,才把条子放在油灯上烧着,道:“你只能看,不能带走。”

刘眯眼点点头,道:“这个自然,你放心。”柳江清取出帐册,郑重地递给刘眯眼,然后不经意地把手放在刀柄之上,只要刘眯眼有何异动,柳江清有把握一刀制服他。

刘眯眼却极守规矩,坐在油灯前,极慢地读了一遍,读完之后,把帐册还给了柳江清,拱手道:“阿郎没有看错你,我走了。”

刘眯眼出了驿站,立刻翻身上马,一阵狂奔之后,闪进了一条小道,进了一个农家小屋,小屋从外面看没有一丝亮光,走进去,却亮着一盏油灯,一张小桌上早已置好了纸笔。

刘眯眼进了小屋,也不说话,拿起笔,在纸下笔走龙蛇,屋内之人都屏声静气,不眨眼地看着刘眯眼。

刘眯眼一气呵成,然后把笔扔在了地上,脸上已是大汗淋漓,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不辱使命。”

刘眯眼记忆惊人,已把看过的帐册全部默记了下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鹿死谁手(三十五)

昝居润背着手,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刘眯眼,道:“这一次你立了大功,好好休息吧,余下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刘眯眼虽说记忆惊人,可是这一次需要突击记忆的东西太多了,颇为耗费心神,他虚弱到了极点,回到了昝府时已经站不起来。昝居润走到门口,招了招手,一直侍立一旁的管家急忙走了过来,俯着身体,等着昝居润发话。

“你让小寒过来,扶刘郎下去,小心侍候着。”

昝府经常买一些年龄十岁左右的小女子进府,姿色不错,人又聪明的,就按照歌伎的要求细心培养,小暑、小寒均是昝府最好的几个歌女。刘眯眼对小寒向来颇有好感,一心想将其纳为小妾,昝府上下皆知此事,而昝居润一直装作不知,今日刘眯眼立了功,昝居润这才让小寒去侍候刘眯眼。

刘眯眼见多年愿望终于成真,也顾不得疲惫,喜孜孜地任由着娇滴滴的小寒扶着走到了自己的家门。

等到刘眯眼等人散去,昝居润再次拿起刘眯眼所默写的条幅,刘眯眼为了快速记下脑中的内容,也不注意书法,就是在不经意间写的字却出奇的狂放,一笔一笔龙飞凤舞,昝居润忍不住看了几遍书法,这才注意到内容。

内容极为完整,每次交易者的姓名,交易数量皆清清楚楚,昝居润将前后几笔数字加在一起,仔细检查了一遍。所有数字都能相合。

昝居润放下淋漓的字幅,在心中赞道:“这刘眯眼如此惊人的记忆力,也算得上一位奇人。”昝居润又把条幅看了数遍,走出门外,对着客家道:“备车。”

昝居润得到条幅的同时,刑部也拿到了柳江清带回来的帐册,有了证据,新一轮的三司会审又开始了。

刑部大牢,如今全是澶州人,从澶州刺史王德成、司马郑有林、录事参军肖青,到刺史小吏,都乱哄哄地投到了大牢中。

王德成、郑有林、肖青是主犯。享受着独住一间且与其他人完全隔开的特别待遇,而其他小吏,则拥挤地被关在了一起。六曹参军分为两派,郑有林的亲信是司功参军事郑鹏和司仓参军事杨北道,正是他们经办钱粮一事,其他参军事们根本接触不到钱粮,却被关在了天牢里,火气自然极大,数次和郑鹏、杨北道发生口角冲突,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恶战。郑鹏、杨北道被揍成了猪头。

柳江清回到大梁之后,刑部大牢的衙吏们突然开始调整牢房。调整完毕,一个又一个的澶州官员就再次开始接受审问。

“肖青,人把自己说得如此干净,我看未见得吧,你身为录事参军事,诸曹叛司皆受你统辖,你对钱粮一事毫不知情,这根本是狡辩。”

“我没有狡辩,在澶州,司马郑有林一手遮天,王使君也无可奈何,何况我这个录事参军,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刑部尚书裴巽担当了主审,他仍然是一脸病容,淡淡地问道:“今年三月,仓部郎中江一甫到了澶州,就是为了考察澶州粮仓一事,是谁在府中和江一甫夜宴?”

肖青没有料到刑部尚书裴巽突然提起此事,经过短暂犹豫,他痛快地承认了此事,“江一甫是在下同年,我和他多年不见,那一次他到澶州,我在家中宴请他,只是为了叙叙旧情。”

裴巽冷哼道:“江一甫第二次来澶州,是谁迎至滑州?”

“是王使君命令在下到滑县迎接郎中大人。”

“那你说说,江一甫大人带来的十船粮食在何处?”

肖青冷汗已经泌了出来,他道:“回到澶州以后,王使君和郑有林就设宴为江郎中接风,我多喝了几杯,在酒席中就烂醉如泥,出了大丑,喝醉以后我就被手下送回家,这粮食一事我确实不知。”

“谁能证明你喝醉了。”

“王使君和郑有林,还有送我回家的手下。”

“哈、哈,在这一天的酒宴上,江一甫、王德成、郑有林和你,居然都喝得大醉,这粮食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肖青愣了愣,道:“这十船粮食是大数目,总有个交接手续吧,可在户部核实手续,自然就明白是谁在办理此事?”

“肖青,你也是读书人,为何这么无耻,就让你看看户部的手续吧。”

肖青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手续上的签字,高声道:“这不是我的签字,有人冒充我的字迹。”

裴巽怒道:“咆哮公堂,杖责二十。”

待肖青被拖回大牢,裴巽对着一旁的大理寺卿杨志义和御史中丞窦俨,道:“今日已审了半天,两位大人也疲了,不如到后堂歇息,下午接着再审,我这里有十几条黄河红鲤,让人弄了汤,给两位大人润润喉咙。”

黄河红鲤,金鳞赤尾、体型梭长,自古就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洛鲤伊鲂,贵如牛羊”,肉质细嫩鲜美,向为食之上品,大理寺卿杨志义素以贪吃黄河红鲤而在朝中著称。

杨志义呵呵笑道:“裴贤弟,还记了老夫这一点小嗜好,真有你的。”

案子审得顺利,三人就乐呵呵地来到了刑部后院仅供尚书和侍郎休息的后院。

“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拌凡鱼,这天下美味,尽入黄河三尺鲤。”喝了红鲤汤,一脸慈祥的杨志义很舒畅地发着感慨。

御史中丞窦俨是翰林学士,有名的冷面人,他在后院随意走了几圈,来到裴巽身边道:“肖青不过是录事参军事,他有这么大的胆子私自处理朝廷的钱粮吗?”

裴巽抚着花白的长须,道:“三笔钱粮,至少有一笔和肖青有直接的关系,就凭这一点,肖青恐怕是死罪难逃,至于另外两笔,我们接着往下审,剥茧抽丝,总会有结果的。”

此时,裴巽心里其实很有疑惑,刑部侍郎薛居正曾经多次审理过这个案子,当时王德成、肖青等人都把锋芒直指郑有林,可是王德成的帐册却对肖青极为不利,反而减轻了郑有林的压力,这前后的反差让裴巽觉得有些异常,裴巽执掌刑部多年,虽然心中有疑,面上却平静如常。

大理寺卿杨志义笑道:“汤足饭饱,稍稍休息,我们接着审案,看看郑有林如何应对此事?”

是否让三司会审澶州一案,让范质和侯大勇两位当朝宰相争执不下,此事如冬日的冷风一亲无孔不入,迅速传遍了大梁朝廷。杨志义是大理寺卿,这是一个位高而权轻的位置,好在消息极为灵通,他把知道的情况反复在心中回味,得出了结论:王德成、郑有林、肖青,都不是简单人物。

王德成身为刺史,又是大内都监、三司史张美的妻弟。

郑有林的母亲是范质的奶妈,他又和闻名天下的“洛阳十老”关系密切,而洛阳十老之首柴守礼是世宗皇帝的亲生父亲,关下天牢之后,为之说情之重臣已有好几人。

肖青是骑着高头大马跟着侯大勇来到大梁城的,虽然后来被收进刑部大牢,可是他毕竟骑着马跟随着侯大勇,就如侯大勇的护卫一般。

此案的核心:则是范质或是侯大勇的态度,范质和侯大勇,应该听谁的?

杨志义脑筋转动如风,但是,脸上却现出了一幅喝了黄河鲤鱼汤的舒畅表情。

三位大人在后院休息了一会儿,慢慢地回到了刑部大堂。

“郑有林,江一甫把钱粮送到了澶州以后,是谁在经手此事?”

郑有林心中没有丝毫慌乱了,昨天牢里已经传来了话,让他把一切都推到肖青身上,就道:“江一甫是仓部郎中,他是肖青的同年,两人关系极好,朝廷钱粮一事,就落在了肖青身上,肖青是录事参军事,本来就有这个责任,而且他平进操守还不错,所以我也很是放心,真是愧对朝廷。”说着说着,郑有林开始声泪俱下。

刑部尚书裴巽对着刑部郎中鱼志招了招手,道:“这江一甫到了没有?”

“江一甫十天前,已受命户部尚书之命前往西北,估计现在已经到了河中府了,我们派人快马去追,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裴巽奇怪地问道:“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派江一甫到西北去,这户部尚书窦大人真会选时间。”

鱼志急忙解释道:“江一甫是仓部郎中,一年有大半年时间在外面跑,今年西北之行也早就在安排之中,再说,我们也没有提前传他过来。”

裴巽点点头,道:“这第一笔钱粮是暂且放过,且审第二笔钱粮的去向。”

户部所属也分为四部,其长官分别为户部郎中,掌户口等事;度支郎中,掌天下租税之事;金部郎中,掌天下库藏之事;仓部郎中,掌天下军储之事。

朝廷第一笔修堤钱粮是由仓部郎中押来的十船粮食,第二笔钱粮就是由金部郎中送来的二十万贯周元通宝。

“郑有林,你说肖青和仓部郎中是同年,那我问你,谁和金部郎中是旧识。”

第二百七十三章 鹿死谁手(三十六)

刑部大牢是一个阴森森的地方,被关入了刑部大牢的人,不是罪行累累的巨盗,就是位高权重的官员,这两种人进入了刑部大牢,就很难有机会走着出去。

快班头子洪老七切了半盘猪头肉,倒了一盆老酒,坐在院子中间,兴味盎然地边吃边喝。

洪老七最喜欢看着不可一世的人物跪在面前,肖青虽然不是大官,可也是权力颇大的录事参军事,就冷冷地道:“来人跪下。”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快快报上来?”

“澶州录事参军事肖青。”肖青很配合地跪在地上,他是录事参军事,对澶州牢房极为熟悉,这些狱卒们平时看起来也是灰头灰脑的一群人,但是,对于关入牢房的一群人,这些狱卒却绝对称得上夺命的阎王,因此,肖青依足了囚犯的规矩。

“你是录事参军事?原来是同行大人,失敬,失敬。”洪老七眼中亮了亮,看了看跪着的肖青,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

肖青苦笑道:“现在我是阶下囚,哪里还敢称大人了,这里面的规矩我懂,只是不知刑部大牢是什么价钱。”

洪老七瘦成一张皮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跟行家说话真是痛快,现在就看你出得起什么价钱,你起来,跟着我。”

两人在阴森的大牢里左拐右穿,到了大牢深处。洪老七指着一排不起眼的牢门,道:“这几间房子看起来不起眼。却是这刑部大牢最好的几间。里面住过好几位大将军、尚书和宰相。”

肖青跟着洪老七走进了牢房,虽说是牢房,却有胡床、胡椅。床上用品皆有七成新,墙上有一个天窗,虽然用铁条封住,却能通风,也能在上午晒到太阳。

“住进这房子,想吃啥都有,肖大人,就看你是否舍得掏腰包。”

洪老七见肖青懂行,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

肖青回想了澶州府的价格:以一个月计算,进屋钱五十贯,去掉身上的铁链,花五贯,在地上铺草打铺,五贯。睡胡床,十贯。吃饭等另算,若出得起价钱,勾栏女子也可以送进来。

刑部大牢的价格,肯定比澶州要贵得多。

“不知道去掉铁链,住一月多少钱。”

“不贵,三百贯。”

肖青心中没有犹豫,道:“没有问题,汪大哥帮我传一张纸条,下午就有人送钱进来。”

“好,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不过,丑话我可要说在前头,钱没有送进来之前,你的铁链还是不能取的,这是规矩。”

肖青在肚子里骂道:“真是豺狼性子。”嘴上却道:“这个自然。”

肖青重新被关进了牢里,只待通宝送来,就立刻搬到新的牢房中去。澶州府上官职最高的是王德成、郑在林和肖青,这三人都是单独关押,他最先试探肖青,结果双方一拍即合,谈成了一笔生意,洪老七兴致自然极高,他在牢中走来走去,来到澶州司马郑在林牢前。

郑在林本身就是洛阳城的无赖,无赖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脸皮厚,话说好听一些就是能屈能伸,郑在林见到汪七郎,立刻如见到亲人一般,两人也没有费力,就达成了协议,郑在林出价比肖青高出许多,获得了每天出来放风的好处。

汪七郎满怀着希望把王德成带了出来,王德成亦懂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的古训,恭敬地跟在汪七郎身后。

汪七郎斜着眼睛看着王德成,拉长声音道:“我叫什么名字啊,所任何职?”

“犯官是澶州刺史王德成。”

“你给我跪下。”

王德成昂着头不理睬洪老七。

洪老七猛地提高声音道:“王德成,在刑部大牢里,你就是囚犯,别把这里当成澶州衙门。”

王德成是科举出身,累官至澶州刺史,他书生气颇重,从来没有到过大牢,对大牢里的黑暗只是有耳闻,却从来没有亲自体验过,此时面对着小小的牢头,虽然知道不能得罪这等小人,可是要当真放下身段和面子去逢迎这等小吏,王德成心里并不愿意。

洪老七向来看不惯这等认不清形势的倒霉蛋,见王德成倔强,就冷笑道:“哼,我看你骨头有多硬,晚上我再来找你说事。”说完,一步一摇地走了。

王德成站在院中,正在疑惑牢头怎么把自己扔在这里,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吏走了进来,牵着铁链就把王德成拉到了一个肮脏的小房子里,里面有一个大缸子,缸子呈黑黄色,有一层厚厚的尿垢。

这两个衙吏动作极为利落,几下就把王德成锁在了尿缸旁边,铁链一头套在王德成的脖子上,另一头绕在尿缸旁的栅栏上,铁链收得很紧,让王德成只能坐在尿缸旁。

拘好了王德成,两个衙吏就取出黑家伙,对着尿缸一阵狂扫,王德成脸上,头发上已经满是黄色的尿液。王德成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出身,可是家里也有不少薄田,从小就被父亲送去读书,读书也是一帆风顺,轻松地考上了进士,他从来没有受到这等侮辱,禁不住泪水纵横。

洪老七这一走,许久都没有出现,衙吏们对锁在尿缸旁的王德成肆意戏弄,王德成已被尿水冲刷了无数次。下午时分,肖青在洪老七的陪同之下,笑吟吟走出了牢门,他一眼就瞧见了被拘在尿缸前的王德成。

肖青对王德成和郑在林都极为厌恶,若不是这两人,春季河堤早就修整完毕,也不会有澶州水灾,因此,他微微愣了愣,却没有停下脚步,从王德成身边快步走过。

王德成看着肖青的背影,带着哭声喊道:“肖郎,救救我。”肖青挺着脖子,和洪老七走向了最好的几间牢房。

洪老七把肖青的事情办完,喜滋滋地走到了王德成的身边,正欲开口,一名衙吏带着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洪老七立刻明白这是郑在林的人,他瞪了王德成一眼,冷笑道:“你这人好不晓事,难怪澶州会决堤。”说完,抱着手等着中年人过来,并不理睬王德成。

等到洪老七再次过来,王德成铁青着脸道:“我有事要说。”

洪老七以为王德成屈服了,心中一喜,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请给我找纸笔,我要写两封信,一张带给大内都点检、三司使张美大人,请他为我准备通宝,另一张带给侯相,就说我怕挨打,恐怕会屈打成招。”

洪老七没有想到王德成会说出这等威胁的语言,他上前就踢了王德成两脚,道:“这刑部大牢关了多少显贵,小小的刺史还敢口出狂言,我在这里二十年,凡是进了这大牢的,我还没有看见能走着出去的。”

“来人啊,把我的打狗棒拿过来。”

一名衙吏拿过来一根木棍,这根木棍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包着一层厚厚的布,这样打人就没有伤痕,洪老七举着木棍,对着王德成的身体就是一阵狂打。洪老七表面凶狠,但是他下手也极有分寸,只打身体肉厚的部位,脸上等容易出现伤痕的地方一概不碰。

王德成成年之后,从来没有挨打,这一顿棍子,让其顾不得礼仪,哭声震天。

晚上,侯大勇也得到了王德成受辱的消息。

第二百七十四章 鹿死谁手(三十七)

牢头洪老七傲慢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王德成,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痛快,他出生低贱,长期吃不饱,因而瘦如柴伙,少年时期常常受到官家子弟的欺侮,成年以后,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妹,带着泪水还是嫁给了一位许州的判司,就在成亲那一天,年轻痴情的洪老七悄悄跟着迎亲的队伍,从大梁城一直跟到了许州,眼看着马车进了判司的大门,伴随着判司家的小院子一片欢腾,他满脚是水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许州。

从此以后,他心中就对官员及官家子弟充满了仇恨,当他意外地成为了刑部大牢的衙吏之后,他欣喜地发现,这是一个多么适合自己的位置,看着无数高官被自己的一声呵斥、甚至一个眼神就吓得瑟瑟发抖,就有说不出的快意,因为喜欢这个职位,办事就极为认真,整起人来特别卖劲,点子也多,绝不手软,很快就受到了上司的赏识,二十年后,洪老七已经成为刑部大牢的元老级人物,只要关下牢门,他就在刑部大牢里说一不二。

王德成被痛打了一顿,掩着声音抽泣着,他伸直了趴在地上,巨痛已让他顾不得官家的风范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洪老七身后响起,“洪老七,你在做什么?”一脸怒容的鱼志进了大牢。正好见到王德成躺在地上。骂道:“妈妈的,这牢里有内鬼。”

鱼志是刑部郎中,主管着刑部大牢,他回想着侯大勇刀锋一样的眼光和似乎很客气的询问,禁不住心中有些发毛。同侍郎薛居正一起从中书门下出来,他就急匆匆地奔向了刑部大牢。

洪老七是刑部囚犯的天杀星,鱼志却是洪老七的天杀星,正在得意的洪老七听到鱼志的声音,立刻如被火烫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飞快地行过大礼。

“啪”,一阵轻脆的响声在洪老七耳边响起,他头一阵昏眩。鼻孔冒出一股热流,鼻血流进了嘴角。洪老七也不敢用手去擦。只是低眉目顺眼地站在鱼志身边。

鱼志冷冷的看了一眼努力抬起头的王德成,见王德成只是些皮外之伤。也就放下心来,他带着洪老七走到角落,手指着大牢的里间,对洪老七道:“把王使君换到那一边去,找个郎中来上药,换上新衣服,好酒好菜侍候着,若有差错,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说完,拂袖而去,鱼志来得突然,志得匆匆,交待完事情,又把舞台留给了洪老七。

看着鱼志背影消失,洪老七的笑容如大浪一般迅速退潮,他回到王德成身边,心中暗道:“鱼志这厮向来只管收钱,何尝管过犯人的死活,看来这王德成确实不简单,能惊动鱼志大人。”

想到这一层,洪老七脸上也就带出些笑容,蹲了下来,对着王德成道:“你交好运了。”话未说完,一股怪味儿熏得他胃口一阵翻腾,他就捂着鼻子对站在一边的手下道:“快给王大人洗浴。”

搬进了新牢房不久,一名长相普通的衙吏就拿着新衣服进了牢房,他轻声道:“九龙山之约,使君不可忘,否则是诛九族之祸。”王德成早已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心狠手毒、权势熏天的侯大勇身上,进入大梁以后,一切都按照当初的计划进行,此时,见侯大勇出手相救,更增信心,不迭地点头道:“此事如何敢忘。”

第二天上堂之时,王德成虽然屁股疼痛难忍,却已是一身普通却干净的长衫,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举止间又带着些墨客的影子,他又甚至开始恢复使君应有的风采,在堂上寸土不让。

这已经是第五次审讯了,五次审讯中,王德成一会呆头呆脑,一会又痛哭流涕,没有一丝刺史的模样,裴巽是刑部老手,对于这些手段早已见惯不惊,他用眼睛余光看了看陪同审案的中书门下的给事中吴若谷和中书舍人李佑森,心道:“这等小案,如此兴师动众,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然后一本正经地道:“王德成,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王德成穿上了新衣服,心里明白侯大勇所说之事并不假,就道:“ 钱粮之事,犯官确实未曾经手,全是郑有林一手为之。”

裴巽再次翻了翻手中的帐册,这个帐册他早已拿到手,裴巽一笔一笔的核实了帐册的记录,有一事令他十分惊讶,这个帐册所记录的内容对王德成和肖青不利,对郑有林却颇为有利,但是,王德成为何要记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这让老道的裴巽对这个帐册的真实性有些怀疑,迟迟没有使用这个帐册。不过,就算是不启用这个帐册,凭着户部搜出来的一大堆凭条,也能定下王德成、肖青贪赃枉法的罪名。

“假的,那些凭条都是假的,虽然签字和我的极像,但是还是有细微差别,我已经写了数十个名字,大人可以对照着看,还有金部郎中到了澶州以来,我只是在公堂里见过两面,其余时间都是郑有林在陪同,所有手续都是他和郑有林办的,天打五雷轰,我确实没有经手钱粮。”

一直以来,王德成坚决否认凭条上的字迹,这字迹是真是假,大理寺卿杨志义、御史中丞窦俨以及中书门下派来旁听的吴若谷、李佑森,甚至陛下亲随、书法大家陈子腾也被请来一判真假,可是大家也争执不休,有说真有说假。

定不也字迹,也就拿不实王德成贪污的真凭实据。

见王德成仍然言尖嘴得。御史中丞窦俨勃然大怒,对裴巽道:“裴大人,你手上不是有王德成的帐册吗,为何不拿出来,赶快让此人闭嘴。”

旁听的给事中吴若谷奇道:“什么帐册?”

裴巽有些无奈地取出帐册,对着王德成道:“王德成,你也是读书之人,为何如此无耻。”他举起帐册摇了摇,道:“你可见过这个帐册?”

王德成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他低声自语道:“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帐册?”

裴巽紧紧盯着王德成,见王德成脸色大变,暗道:“莫非王德成真是傻子,自己记下这些脏事?”

一个衙吏拿着本子走到王德成身旁。随手翻了几页让王德成辨认。

“假的,犯官是有记事的爱好,可是这个帐册不中我记的。笔迹不同,内容更是荒诞。”

“胡说。这个帐册就是在澶州城外的王家庄搜出来的,如何有假。”

王德成早已有说法,“假的就是假的,从澶州到大梁这么远的距离,或许在路上被人掉包。”

裴巽冷笑道:“王德成,你就抵赖吧,证据确凿,任你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洗刷不了你的罪名。”

“大人要硬给犯官安上罪名,我也无话可说,不过离地三尺有神明,大人可要三思。”

御史中丞窦俨早已按捺不住,站起来道:“好大的狗胆,给我用刑。”裴巽见窦俨发怒,低声道:“侯相说过,王德成是读书人,身子骨弱,禁不起棍棒,另外还要给读书人留点斯文。”窦俨怒道:“这是刑部大堂,打不得,问不出,如何结案。”

给事中吴若谷插话道:“既然王德成说是有人掉包,不若审问一番到澶州取包之人,这样可以封死王德成的嘴巴。”

吴若谷是中书门下的给事中,也是近年来提拔的新贵之一,窦俨资格极老,他昂着头,对这位资历极浅的后辈道:“给事中是来查案吗?”

吴若谷却不生气,恭敬地道:“在下不敢,我只管把审案情况记下来报给各位阁老,多嘴了。”

杨志义抹稀道:“给事中的意见也不错,就派人去审审到澶州去的军士们。”

第五次审讯也就趁机结束了。

很快,刑部、枢密院联合审问了前往澶州的柳江清和一众军士。

柳江清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一次审问,怒火冲天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小暑见柳江清闷闷不乐,就道:“阿郎,为何把脸拉下来,有什么不高兴之事。”见到小暑,柳江清眼皮突突跳了跳,他猛地抓住小暑的手臂,道:“小寒,你说小寒成了刘眯眼的小妾?”

“是啊,真是便宜了刘眯眼,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

柳江清努力回想当时见面的情景,当日里刘眯眼虽然看了帐册,可是当场就还给了自己,并没有任何异常之举,他摇了摇头,道:“刘眯眼肯定没有掉包。”

小暑早就粘住了柳江清,柳江清有些心烦,就把她推开,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片杂声。

“干什么的?”

“开封府的。”

柳江清走出门外,只见门外涌过来许多衙吏和禁军,为首者正是开封府少尹杨徵之。

杨徵之和柳江清是上下级关系,两人平日极熟,杨徵之拱了拱手道:“柳郎,你遇到了麻烦事,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奉命要请你到刑部。”

柳江清心中格登一声,暗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可如何是好。”嘴上道:“在下问心无愧,到刑部何妨。”

“那得罪了,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事完之后,当哥哥的请你喝酒。”

第二百七十五章 鹿死谁手(三十八)

大梁城是帝都,每天城外各条驿道涌动着无数骑着快马、面色紧急的信使,把各地最重要的情报送到大梁城,只是,各地最重要的情报一到了大梁城,就成为次要或是根本不重要的情报,多数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下落。

按照常理,澶州一案不过是普通的案子,黄河岸边年年都要发生水灾,每次水灾都有着不小的损失,可是无论再大的损失,多来几次也就麻木了,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条大河的桀傲,听到水灾消息之后,最多发几声感叹,大家该干嘛还是干嘛。

如今,侯大勇把澶州案犯带回了大梁城,还动用了三司使部审案,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各种小道消息就如洪水般四处流窜,澶州案子就开始吸引着老百姓的目光,毕竟,在这个年代,并没有丰富的娱乐生活,有一个案子能让大家谈论着,也算是丰富了广大大梁市民的精神文化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侯大勇的安排进行,这让侯大勇很开心,侯大勇开心了,另一位宰相就必然不怎么开心了。

范府是百年老院,凡是经营得好的百年老院有一个共同特征,有许多粗壮的大树,这是历史悠久的象征,也是其活力依旧、子孙繁衍不息的象征。

在范府最核心的小院里,和许多大户人家一样,也有一个园中园。宰相范质和枢密使赵匡胤独坐小院之中,仆人们用井水冰镇了一些绿皮瓜,仆人们小心翼翼地把绿皮瓜切成条形,里面却如鲜血一般红。装在盆子里,灿若碧玉宝石。

赵匡胤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东西,脸露迟疑之色,看到范质咬了红瓤。也就跟着咬了一口,瓜瓤入口,只觉又爽又凉又甜,禁不住赞道:“这是什么,真是人间美味。”

范质得意地笑了笑,解释道:“这是从西边的黑汗引来的东西,叫西滑泸瓜。去年,黑汗国的使者到了帝都,有几人就留了下来,要了一片地,说是献上新奇礼物。今年这几人就献上了这个东西。”

范质又吃了一口,道:“真是好东西啊。”

(注:“西瓜”一词本非汉语,而源自女真语。西瓜原产西亚,在五代时引入西域,后又由金国引种到南宋。西瓜的普遍种植,大致要等到清乾隆年间,也就是陈家洛生活的那个年代。在本书中,范质作为宰相,提前吃到西瓜,也算合理YY吧。)

赵匡胤想了一会儿,道:“黑汗国多沙漠,既然出产这个好东西,想来在北边草原和沙漠地带也能栽种,这东西既解喝又解谗,着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