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把美味的西滑泸瓜吃完,仆人又递来洗手水,等到仆人全部退下。两人这才触入正题。

“中书门下之事,赵郎想必已经听说了。”赵匡胤点点头。道:“我昨日刚从大名府返城,已经听说了此事。”

范质见赵匡胤脸色平静,就道:“黄河沿岸,年年都要决堤,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何尝惊动了三司使,这有些小题大做了。”

自从柴荣驾崩以后,宰相范质就对手握重兵的将领们不断示好,他不太敢招惹皇族李重进和张永德,柴荣对这两名皇族重将一直颇有防范,范质虽是宰相,只能表面上号令这两人,一动真格的,这两人他根本号令不动。而对老奸巨滑的袁彦、王彦超等人,范质有很深的戒心,这些老将们,经历数朝,一个个都是墙头草,只认实力不认道义。

范质就把招揽的重点放在了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将领赵匡胤、李继勋、韩世坤等人,这几名年轻将领中,又以赵匡胤为人最为忠厚,实力也最为强劲。

而赵匡胤是柴荣的心腹将领,柴荣驾崩之后,他也在观望中,对于第一宰相地招纳,他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积极的响应。有了范质为内援,赵匡胤很快就升为枢密使。

范质有了将领们的拥戴,腰杆也就硬了许多。

只是,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是运动的,孤立不变几乎没有。

赵匡胤长着一张宽脸,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就如普通的一名将领,他默默地听完范质的牢骚,道:“澶州水灾,死了十几万人,是这几年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侯相如此震怒,也有他的道理,我从大名府回来,沿途都是对侯相的赞誉之声。”

范质多年为相,如何不懂赵匡胤的弦外之音:侯大勇发澶州水灾入手,顺应了民情,必然会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范质冷哼了两声:“若先帝在世,肯定是立刻就要澶州众官全部腰斩,侯大勇非要把澶州一干人等全部押回大梁受审,还弄了一个三司会审,澶州王德成把所有罪过都推到了司马郑有林身上,郑有林不过是一位养老官,难道真有胆子把持澶州官府,吞了朝廷钱粮。”

“郑有林的母亲虽然是我的奶娘,可是郑有林出任澶州司马,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明眼人都看得出,有人是想借题发挥。”范质重重地哼了一声:“真是其心可诛。”

赵匡胤脑筋转的很快,自从先帝驾崩以来,他就处在侯大勇和范质的矛盾之中,范质和侯大勇两位权臣都先后向他发出了招揽之意,范质是文臣,他的招揽之意更为迫切,暗中提出的回报也更多,赵匡胤有意无意的接受了范质的安排。

不过,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赵匡胤心中也开始犹豫起来,侯大勇是将军出身,身后有黑雕军支持,大梁城内也有为数不少的人马被侯大勇控制,更要命的是小陛下和符太后对侯大勇是言听计从,说侯大勇如今是挟天子发令诸侯也不为过。

这样的对手,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赵匡胤凝神想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道:“侯相是为了澶州百姓请命,占着天理,只怕很难阻止三司使审案,如今之计,只怕是要坚决地站在侯大勇一边,丢车保卒,以图后效。”

范质脸色发青,如今朝廷重臣有很多都偏向了侯大勇,这样一来,自己在朝廷上的威望就会大减,第一宰相必然会沦为傀儡。

范质睁着眼睛,向着天空道:“我的昭昭之心可对日月,难道怕了三司会审。”

赵匡胤笑道:“那是自然。”

范质有些意识到失态,微住心神道:“虎捷军指挥使向训病重,虎捷军向来卫拱大梁,依我的意见来,不能让虎捷军群龙无首,我建议就由赵郎来兼任虎捷军都指挥使,等到向训将军康复之时,再把军权交给向训。”

赵匡胤心中暗喜,枢密使虽说掌全国之兵,可是要数位宰相辅政的情况下,枢密使并不能直接指挥人马,近乎于无权无职,这让久在军中赵匡胤总觉没有底气。

“乱世,现在是乱世吗?”赵匡胤突然涌上一个念头,他下意识咬了咬牙齿,扔掉了这个怪念头,对着范质拱手道:“既然范相看得起在下,我必会将虎捷军带成一支虎狼之师。”

走出范府,赵匡胤并没有过分喜悦,他暗自揣测:“若侯相不同意,只怕此事未必能行。”大梁城的官邸大多在南城区,赵匡胤策马立在街头,稍有犹豫,还是大摇大摆地经过了昝府,又经过了侯府,这才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在南城区侯府,侯大勇坐在书房中,孟殊、杜刚和一名小吏模样的年轻人坐在下首,侯大勇淡淡地听,又淡淡地道:“小郭,你是沧州军士吧,怎的如此年轻。”

那名被称为小郭正是刑部大牢的衙吏,好几年了,他都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聆听侯大勇的声音,听到侯相叫出自己的名字,心情略显激动,道:“小的是沧州兵,是王青水的部下,王将军战死以后,经孟掌柜安排,我就来到刑部大牢,至今已有四年多了。”

“很好,你做事很仔细。”侯大勇挥了挥手,指着盛满通宝的盘子道:“这些通宝你拿着,你的任务是看好王德成,记住,有什么人接触了他,或是他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立刻把消息传过来。”

小郭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不停地搓着手,道:“保证完成任务,就请侯帅放心,只是这些通宝我不能收。”

侯大勇在显德初就见过小郭,当时他是和哥哥一起成为了黑雕军一员,在攻打秦州之战中,小郭的哥哥被打断了右脚,就回家到了沧州侯府,成为一名花工,收入比在刑部大牢的小郭还要高,小郭兄弟俩的父母,也以半价和租子在沧州侯府外种田,一家人的生活也算过得有了些滋味。

侯大勇见小郭涨红脸不要通宝,就站了起来,把盆子递到小郭手边,道:“小郭,这些钱是送给你父母的,他们辛苦了一辈子,就是想要一块自己的田地,这些钱足可以买上几亩好田,你若推辞,就有不孝之嫌疑了。

小郭的眼泪已在眼眶边上留连,经过了刑部大堂的几年生活,小郭的心渐渐变得铁硬,他似乎已经不会流泪了,可是侯大勇淡淡的话语,又让他想起当年沧州的岁月,他抽了抽鼻子,不再推脱,站起身把那一盆通宝拉到自己身边,果敢地道:“侯帅,我生是黑雕军的人,死是黑雕军的鬼,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第二百七十六章 鹿死谁手(三十九)

黑夜给了人们无限的遐想,同时也包容了无数秘密,有许多人,天生喜欢黑夜,也喜欢躲在黑暗中偷窥他人,黑雕军军情营的钱向南是这种人,宣徵北使昝居润也是这种人。

昝居润是太祖郭威、世宗柴荣都器重的大臣,长期担任宣徵北使,宣徵使是天子近臣,和副宰相级的枢密副使同列,柴荣数次亲征,都是以宣徵南、北使为东京留守,足见其对宣徵使的重视。

昝居润的后院修建了两层小数,坐在黑暗的楼顶,刚好可以看到街道的转变处,而这个转变处是经过南城区的必经之道,昝居润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是哪些马车、哪些人在南城区进进出出。

由于有了窥视他人的爱好,昝府后院向来极为安静,仆人只要看到后院青色的小墙,立刻就会闭上嘴,甚至下意识地用脚尖走路,惊扰了昝居润,可是一件吃不了兜着走的大事。

一名使女端着一些新鲜的杨梅汤,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青墙之外,正在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内突如其来的传来一声呵斥,让原本就心里发虚的使子猛地一抖,杨梅汤碗滑倒在地,白如玉的瓷碗落地,发出“叮”地脆响,在安静的后院中显得格外的悠长。

使女一下变得毫无血色,她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后院门口,呆呆地看着红红的杨梅子和洁白的碎瓷片。

管家很快就出现在了院门,他轻声却严厉地道:“起来,跟我走。”使女傻傻地跟在管家身后,拐了几道弯,远离了那堵可怕的青墙,使女一下扑到在管家的脚下,使劲地磕头。很快,额头上就出现了一片血色。

管家叹了一口气,道:“不是我狠心,只怪你命不好。”说完,抽出脚来,见两名强壮的仆人走了过来,就道:“老规矩办吧。”

昝居润已经没有了让新科进士们如沐春风的表情,他沉着脸,微微有些三角形的眼睛露出了一阵凶光。

“唐门三人再也没有消息,肯定是失踪了,李将军的人也无影无踪。有人在背后盯着老爷,你可要小心。”坐在昝居润背后的人是龙威军副都指挥使李重胜,他虽然是军人,可是看到昝居润的眼光,也觉得有些刺眼。

昝居润挥了挥手道:“此事我心里有数,不必多说了。”

失踪事件虽然毫无线索,可是前一段时间,宫中不知不觉就换掉了田淑妃身边亲近宫女,并且更换了宫中禁军。俗语说”窥一叶而知秋,昝居润精明老练,早已从这两件事情上看出了端倪,只是他城府颇深,没有到关键时期,不会向外人道矣。

“李将军将凤州军交给你,你要把人马牢牢的掌握住,不要成为任人戏弄的聋子和瞎子,其他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

李重胜挺了挺胸,道:“这个自然。”

他虽然说的好听,在心中却暗叹一声:龙威军以郭炯为帅,他有权在军中随意调动军士,虽然凤州军仍然成建制,不过不少军士和下级军官们都倾心于黑雕军,若时间久了,他这个副帅就会被昝居润不言而中,成为真正的摆设。

李重胜两腿有些轻微的罗圈,这是长期马上生活留下的痕迹。他保持着军人的姿态走出了院门,身背挺得直直的。可是在昝居润眼中,李重胜的背影实在是有些佝偻。

“难道李重进就没有更好的将领吗,就凭着李重胜的能耐,如何能从郭炯手中操控龙威军。”昝居润忍不住想说一句粗话,忍了忍,看到四周无人,还是低声骂道:“真他妈的一群混蛋。”

骂了句粗话,昝居润望了望万里晴空,只见到了一缕阴云慢慢地向着大梁方向涌了过来,他自言自语道:“要变天了。”

昝居润踱回到书房,从隐蔽处取过刘眯眼抄录下来的记录,再次仔细地看了看,突然,他觉察到了一些异常,一股冷汗从背上直往下窜。

此时,在刑部大堂,审讯已进入了白热化。

王德成态度异常强硬,“假的,帐册是假的,凭条是假的,有人要陷害人,从上到下,经手春堤钱粮的官员有无数个,他们合起来陷害我。”

刑部尚书裴巽依然有些病容,在刑部,他是天王老子,套牢发生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王德成换了牢房之后,态度越来越硬,这其中的奥妙颇值得玩味,所以他对王德成丝毫不恼,只是道:“让王德成闭嘴,站到一边去。”

“带柳江清上来。”

柳江清已被夺去了官衣,穿着一身囚衣,来到了大堂之上,前日还是受人尊敬的巡检、城尉,今日却突然成为阶下之囚,让满腹冤屈的柳江清悲愤异常。

“柳江清,你身为城尉,又是军中巡检,料来懂得规矩,你说说,这一本从澶州取来的帐册是怎么一回事情?”

柳江清是石山教师出身,口才极好,将澶州之行说得清清楚楚,刑部大堂的小吏运笔如飞,只觉为柳江清记录着实舒服,没有常见的颠三倒四的废话。

裴巽没有再问,道:“把军士带上来。”

裴巽见进来的军士用眼睛去瞟柳江清,就道:“你们不要怕,在这里没有人敢伤害你们,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如果乱说,大棍侍候。”

军士望了望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衙吏,畏惧地跪了下来。随着裴巽的提问,柳江清脸色愈加苍白,他脑中突然出现父亲柳红叶爽朗的笑声、妹妹柳江婕愤然的怒气、远在石山妻儿的身影,这几人的身影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三更过后,突来的访客,柳江清,你做的好事?”

柳江清只觉一股闪电从云层跃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在心里把刘眯眼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个遍,只道:“那是一名故人,在路途中偶遇。”

“此人是谁?”

“此人叫做刘无心,是一位闲云散鹤,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刘无心,哼,是哪里人?”

“偶遇之人,不知何方人氏。”

裴巽重重地拍了拍惊堂木,道:“访客是谁,柳清江必须老实交待,否则难逃大罪。”

柳清江用目光找寻到了吴若谷的身影,而吴若谷面无表情低着头,根本没有看柳江清。柳江清出身于石山教师,向来骄傲,而如今吴若谷成为了中书门下给事中,陈子腾成为了陛下亲随,而他还是一位带刀巡检,两者的差距让柳江清颇为尴尬,他见到吴若谷如此,就低头不语。

裴巽扔了两根木条在地上,四个身高体长的衙吏从列中走了出来,打人是他们的职业,数年的打人生涯,让他们的配合如行云流水般畅快。

随着“噼啪”的沉闷响声,柳江清的衣衫已是红成了一片,他咬着一声未吭,等到行刑完毕,柳江清居然艰难地站了起来。

王德成是文人,受到了侯大勇特别关照,没有受到棍棒侍候,此时见到柳江清挨打的情形,双腿开始哆嗦起来。

又一位军士被带了上来,程序又被如前一样被走了一遍。

“你是否认识来访之人?”

那名军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柳江清,道:“认识,那是昝居润大人府上的清客刘眯眼。”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理寺卿杨志义、御史中丞窦俨、刑部侍郎给事中吴若谷等人,全部都抬起头来。

裴巽也是吃了一惊,他已经私自讯问过这两个军士,可是这两个军士只说有人夜访柳江清,却推说不认识来访之人,如今到了堂上,这名小军士居然直指昝府的刘眯眼。

裴巽沉下脸来,道:“你如何认识刘眯眼?”

“我是柳巡检手下军士,长期在南城巡逻,见过刘眯眼,知道他是昝府的清客。”那名军士脸上有一丝极为微小的笑容,又道:“小人愚笨,一下在想来访之人是谁,却始终没有想出来,今天来到这里,见到这么多的大人,突然就想起访客就是昝大人的清客刘眯眼。”

裴巽见军士说话间并无畏惧之心,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圈套。

御史中丞窦俨这位饱学之士性格很是冲动,他闻言站了起来,指着军士道:“你敢污陷朝廷重臣,先拖下去重打。”

又是一阵棍棒飞舞。

这名军士没有柳江清的风度,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等到衙吏们强迫他站起来之后,这名军士哭着大声道:“肯定是昝大人府上的刘眯眼,我不会认错。”

柳江清已是面无人色,这名军士是他手下极为普通的军士,也不甚说话,柳江清很少注意他,没有想到此人居然在刑部大堂上来了这么一出。

此案又起波折,裴巽果断地退了堂,众人皆退入了后堂。

裴巽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昝大人是重臣,此事我们不能决断,还是要请几位宰相定夺。”

御史中丞窦俨点点头,道:“此事涉及了昝府,拖不得,我们现在就到中书门下,看是哪位宰相轮值。”

给事中吴若谷轻声道:“今日是由侯相轮值。”

第二百七十七章 鹿死谁手(四十)

中书门下,刑部尚书裴巽、大理寺卿杨志义、御史中丞窦俨以及开封府尹吴延祚都坐在当值宰相侯大勇面前,等着侯大勇决策。

侯大勇态度很坚决:“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刘眯眼只是昝大人的清客,有什么查不得,查,一查到底,不管什么人,只要与澶州案有牵连,都不能手软,若我们手软,澶州十几万冤死的百姓,定会在阴间指着我们的后背。”

吴延祚脸上有些犹豫,道:“此事甚为重大,是否请范相也来定夺。”

侯大勇断然道:“事不宜迟,军士在堂上指证刘眯眼,消息极有可能泄漏,若刘眯眼听到消息,毁了证据,若逃之夭夭,谁来为此事负责,你们放心,此事我会立刻知会阁老,出了事情我全部承担。”

御史中丞窦俨同意侯大勇的意见,道:“既然侯相已经下了决心,刑部就赶快去搜捕刘眯眼。”

刑部尚书裴巽不愿意插手此事,他匆忙道:“昝大人曾在刑部任过职,众衙役多半和其相熟,无论从公还是从私,此次搜查,都不宜用刑部之人。”

侯大勇微微一笑,挥挥手,道:“既然如此,就让开封府少尹杨徽之和军中右巡检苏文森率手下到昝府捉拿刘眯眼,并搜查相关证据。”

听到如此安排,大理寺卿杨志义眼皮跳了跳,他望着侯大勇亲切的笑容,只觉得这笑容就如一把利箭,从空中迎面扑来。

侯大勇接着道:“如没有异议,就由给事中吴若谷去通知杨徽之和苏文森,务必在半柱香之内集结完毕,到昝府进行捕人和搜索任务。”

“请窦大人、杨大人、裴大人和薛大人,准备审讯刘眯眼,我就在此等候几位阁老。”

布置妥当以后,众人各怀心事,皆匆匆散去。侯大勇静静地坐在中书门下,等待着闻讯而来的几位宰相。

富家商铺在灵州和西蜀的茶铺,生产量日渐增大,由于富家商铺财大气粗,从西蜀和南唐、南汉等地,用重金请来了不少制茶高手,新出产的富家茶,有着稳定的质量、数量以及深厚的官方背景。目前已经牢牢控制了西北及诸胡市场,而在大梁,极品富家茶也成为了高官巨富们的时髦的饮品。

一股热气袅袅地环绕着白中透青的茶杯,搓得极细的茶叶根根直立,舒展出柔柔的枝条,带着山野的清新,悄悄然地湿润着侯大勇坚硬的心。

喝完茶,侯大勇又看了看各地传来的奏章,等到罗青松回到了中书门下。得知禁军已经到达了昝府,侯大勇这才派出中书门下小吏去通知各位阁老。

范质第一个来到中书门下,他在路上看到了一队禁军朝南城区急行,带着疑惑来到中书门下,听完侯大勇的解释,范质的微笑立刻凝固在脸上,他放下冒着热气的新茶,脸色铁青地道:“昝居润大人是先帝重臣,怎么凭着一位低贱军士的证词,就轻易派人搜查昝府。以前我们订过规矩,重大事项要几位阁老合议,等到陛下同意之后才能旅行,这个建议是侯相提出来的,难道侯相忘记了吗?”

范质开头几句话还有些温文尔雅,说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脸上已有怒气,口气也有些严厉了。

侯大勇不紧不慢地道:“此事甚为紧急,若稍有耽误,只怕会跑了疑犯。”

见范质铁青着脸不说话,侯大勇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柳江清从澶州取回帐册以后,在路上私会了昝府的清客刘眯眼。这是其手下军士在刑部大堂是指认的,刑部大堂上人多耳杂。若我们动作迟疑,刘眯眼很可能会逃跑或者毁去证据,因此,窦大人、杨大人、裴大人和薛大人到了这里后,我就决定立刻到昝府捉拿刘眯眼。”

侯大勇笑容可掬,道:“我在这里坐着,就是为了等着几位宰相,给大家通报此事。”

“合议制是我们几位辅政大臣需要共同遵守的制度,侯相轻易地破坏了这项制度,只怕以后合议制就会成为一纸空文。”范质神态已经恢复了正常,他道:“凡是报到中书门下的事情,都可以说是急事大事,以后当值宰相都可以因为事情紧急而临时动议,则必然酿成难以预料的结果。”

合议制是柴荣刚刚驾崩之时,侯大勇为了制约范质的权力,特意套绷在范质身上的绳索,此时,范质就以这根绳索来牵制侯大勇。“没有经过合议制同意,不能搜捕四品及以上官员,这是规矩,请侯相立刻收回命令,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昝府清客刘眯眼,坏了侯相立的这个规矩。”侯大勇寸步不让,道:“我是当值宰相,有临机处置之权,若要我收回成命,需要几位阁老都到场,一致同意才行。”

范质怒极,他站起身来,一撩衣角,走到门外,大声下令道:“立刻派人去请向几位阁老。”看到几位右拾遗站起身来,范质指着右拾遗林有德道:“拿着我的印信,找开封府尹吴延祚和枢密使赵匡胤,让他们立刻下令从昝府撤人。”

侯大勇厉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做错了,由我负全部责任。”

两位宰相意见相左,林有德闻言,进退不得,汗水如豆,衣服很快就如水打湿一样,突然,林有德大叫一声:“我的昏病又犯了。”说完,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醒人事。几个右拾遗连忙目前,把他抬进屋内阴凉处,使劲按住人中,又用凉水泼面,不过林有德却始终不曾苏醒过来。

范质看到乱成一团的局面,气得他用手指着几名急于救人的右拾遗,口中道:“你们快去,快去请几位阁老。”

侯大勇在身后飘飘地道:“人命关天,范相不要催之太急。”

等到林有德睁开眼睛,几名右拾遗这才放下林有德,正欲动身,王薄、魏仁浦、王著已进了大门。

听完事情经过,三人表情各异。

王著顿足道:“侯相,不就是一个清客,何必动用开封府和禁军。”

侯大勇淡淡地道:“王德成咬定帐册是假的,刘眯眼又夜访了柳江清,真实帐册极有可能就在昝府里,不搜帐册,捉拿刘眯眼有何用处。”

“此事太草率。”王著不断摇头,又道:“澶州案清清楚楚,斩了刺史王德成,就足以向天下人交待,何苦弄得重臣不合,人人自危,陛下年幼,还未亲政,大周朝实在经不起这样折腾。”

侯大勇叹气道:“澶州一案,说是天灾,实为人祸,不挖出蛀虫,才要真正危我江山社稷。”

范质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表情,他抚着长须,黯然不语。

侯大勇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众阁老细细地讲了一遍,魏仁浦不是科举出身,他是从小吏一步一步走到宰相的位置,论到吏治之熟,在座无人能胜过他,听完前因后果,魏仁浦在心里叹息一声,道:“只怕昝居润完了。”

果然不出魏仁浦所料,杨徵之、苏文森很快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杨徵之对着各位阁老行过大礼,拱手道:“在下奉命捉拿了昝府清客刘眯眼,在昝府后院阁楼上搜到了一包东西。”

一切都在安排中。

侯大勇平静地道:“打开包袱,让我们看看是什么东西。”

包袱里面是一本帐册和一些零散的凭条。

侯大勇看完这些凭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幸不辱命。”他走到范质面前,深深地掬了一躬,道:“事情紧急,在下临机决断,虽然把事情办成了,可是范相说得对,合议制不容破坏,这一点在下做得不对,现在自请罚俸一年,请范相谅解。”

事已至此,范质已知大势已去,他和昝居润并无私交,也无意偏袒于他,他要维护的是首席宰相的权威,如今权威已被侯大勇打了一个缺口,他也无可奈何。

“侯相当机立断,缴获了这些证据,居功甚伟,何罪之有。”范质不断地抚着长须,道:“没有想到堂堂昝居润,三代重臣,居然当起了鸡鸣狗盗之徒。”

这些证据立刻被送到刑部大堂,有了这些证据,立刻风云突变,王德成一直坚持的“帐册是假的、凭条是假的”得到了证实,依据凭条上的线索,刑部、开封府以及一部禁军,迅速在全城捉拿有关的人,昝居润被关于了刑部大牢,户部除了到西北的户部粮中与此案无关,从尚书、侍郎到度支郎中,金部郎中等人,皆被收监。

澶州一案,遂成为大周朝第一大案。

老百姓在茶余饭后,又多了无数的谈资和猜想,他们趁着没有官差在身边的时候,痛快地咒骂着腐败的官员。

侯大勇和范质的争夺、矛盾、实力,也在此案中渐渐显露,朝廷的大臣们,对侯大勇是又敬又怕,同时又千方百计地寻找关系,准备拜入其门下。

而范质,则从此案中领教了侯大勇雷霆一般的手段,他为相多年,门生故吏遍天下,反击,在不断的酝酿之中。

第二百七十八章 鹿死死谁手(四十一)

秋风秋雨愁煞人,在一派略显冷清的日子里,澶州一案迅速的审讯完毕,主犯们陆续受刑。

宣徵北院使昝居润,澶州钱粮款失踪的背后主使,被斩首。

户部尚书高防,参与了澶州钱粮款失踪案,被斩首。

户部侍郎、金部郎中、度支郎中被斩首。

郑州司马郑有林,收受钱粮,延误河堤修建,致使黄河水决堤入城,被斩首。

六人被斩,虽然人数并不多,可是大周朝多年来没有斩杀这么多的文官,大梁城的百姓也多年没有见到如此热闹的场面,一时之间,刑场就如庙会般热闹,鲜血,让生活安逸,有些无聊的百姓们感受到了别样的刺激。

澶州刺史王德成、录事参军事肖青、大梁城南尉柳江清,三人以渎职罪流放沙门岛,但是,其家族都没有受到牵连。

面对这样的结果,曾经因为各种原因为郑有林说情之人,全都选择了闭嘴,古城洛阳的十位老人,多和郑有林有些感情,他们聚在一起大骂侯大勇,不过,洛阳距离大梁有足够远的路程,这些骂声没有出洛阳,就已经无力地坠落路旁小道。

澶州一案,侯大勇和范质多次交锋。案后,范质仍然是第一宰相,长须飘飘,满是儒者的风度。侯大勇也亦然如昔,带着几名亲卫,用有节奏的马蹄声,施施然地穿行了大梁的宽阔大街。两人如没事人一般,见面亲热如常。

从西北回来的龙威军都指挥郭炯,接受了陛下的封赏。昝府的院子成为了郭炯的产业。

至于春季朝廷的钱粮,除了郑有林供出来的小部分。大多数就没有了下落,成为了一个迷。

其他和此案有牵连的人,当看到刽子手大刀落下之时,也把所有的不安和忐忑悄悄地扔掉。

澶州案,就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

此案对于大梁城,就如灰尘一般。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大梁城仍然是如此的繁华。和前些日子相比,唯一的变化就是天气变冷了。当刑场的浓浓血水被秋雨一点又一点的吹散,秋风也就越来越冷。

人们都知道,秋天到了,冬天也就要来了。

向训府第,突然来了数名骑马男子,数人利落地翻身下马,一名带刀男子走向了一位满脸都是风尘气息的门子,门子见这几名男子气概不凡,熊腰虎背,龙行虎步,一看就知是军中之人。待几名男子走近,门子忽然发现领头之人十分面熟。

门子曾是军中之人,是向训的亲随,只是在显德初年与西蜀作战之时,大腿中了流箭,伤了筋骨,伤好后就变成了瘸子,这才被迫脱下军装,向训怜其忠勇,就让他在府中当门子。

等到来人走近,门子已经认出了来人,他对身边的手下道:“快去通知阿郎,侯相到了。”说完急步上前。

侯大勇看了看行走虽然有些跛,但量颇有军伍气质的门子,道:“你曾经是军人吧。”

门子脸上露出兴奋之色,守大门的生活非常实惠,可是对于一名军士来说很有些无聊,门子最骄傲的时光还是跟着向训金戈铁马的那一段日子,侯相随意的问话,正好挠到了门子的痒处,他脸上显现出久违的光彩,腰背也挺得直直的,就如正在接受检阅的军士。

侯大勇久在军旅之中,对这些受伤致残军士的心思摸得极透,也极为理解他们,随手往怀里一摸,想给点小钱给这位门子,谁知触手处,并无一枚通宝。跟在后面的封沙微微一笑,他迅速从怀中取过一串通宝,递给了侯大勇。

“这点钱赏给你。”这位老军士让侯大勇想起了许许多多的黑雕军老军士,他微微一笑道:“攒够了钱,娶亲,买田,好好过日子。”

这是侯大勇对黑雕军受伤军士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侯大勇和向训也算是老朋友了,当年处征伐西蜀,侯大勇以大军先锋官的名义做过向训的下级,这几年,侯大勇顺风顺水,已经成为了大周朝的辅政大臣,地位已经高过柴荣故旧向训,因此,向训得知消息,一路急走,在院中迎到了侯大勇。

向训病了三个多月,如今病体稍愈,脸上还颇为暗淡,侯大勇带来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他还是大怒道:“乘人之危,这纯粹是乘人之危。”

“虎捷军虽然没有参加北伐,可是若没有虎捷军拱卫着大梁,北伐大军如何能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从这一点来说,虎捷军居功至伟,绝对不象有些人所说的那样不堪。”

向训站起身来,深深的鞠了一躬,道:“侯相说了公道话,我如今大病已基本痊愈,这就到军营去,看那些人如何说事。”

五代以来,文臣向来不及骄帅,向训能文能武,做过宣徵南使,也曾经领兵打仗,他对于文、武之别有着切身的感受,这一次因病离开军队不到三个月,就有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传来。

向训所部虎捷军数次留守大梁,其军营分布于城内各个战略要点,在皇宫南面和东面各有一营人马,是除了皇宫亲卫以外距离皇宫最近的武装力量,侯大勇是绝不允许赵匡胤染指虎捷军。

侯大勇对于面临的形势颇为自信,经过澶州案之后,朝中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重臣们或明或暗的偏向了侯大勇,更由于小陛下和符太后对于他是言听计从,凡是和侯大勇分歧极大的提议很难获得圣旨。

听到向训道谢,侯大勇面露微笑,道:“向帅曾经带着在下征伐西蜀,想当年,破秦州、下凤州,打得西蜀军丢盔弃甲,每每想起此事,总是让我无限神往。”

其实征伐西蜀,远没有后来和西北诸族的战斗那样激烈,不过对于总是留守大梁的向训来说,西蜀之战是他打过的最艰难的战役之一,果然,向训听到侯大勇提起了西蜀之役,也是面呈得色。

侯大勇亲热地道:“我们是一起在战场上厮杀过,是过命的交情,如蒙不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向训心中雪亮一片,这是地道的拉拢,侯大勇带兵多年,主持过西北大战和北伐之战,大周朝半数有名的武将都和他在一起打过仗,论到过命的交情,恐怕和黑雕军的将领们才是真正过命的交情。

向训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连声道:“侯相放心,只要我在虎捷军,你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

拉拢,其实需要条件的,这就如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一样,侯大勇需要向训,同样,向训也离不开侯大勇的支持,没有朝中阁老的暗中支持,向训同样将步履艰难。毕竟,如今的大周朝,没有哪一部人马能直接操纵着朝政,这下是当年将侍卫司和殿前司两部禁军一分为六最明显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