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训热情地摆下宴席,席上有许多秦州、凤州一带的特色菜,侯大勇也暗自叹服向训的人情练达。

微醺着出了门,未走多久,侯大勇突然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就要到南城门的时候,街道上巡逻军士和开封府的衙役们渐渐多了起来,侯大勇有些疑惑地又走了一段,就在昝府门前,开封府少尹杨徵之正站在了昝府门前,杨徵之不经意地回头,见到了街道上的侯大勇,急忙三步并做两步,赶到侯大勇的马前。

杨徵之脸色凝重地道:“侯相,今天一早,城里出现了数张贴子,我正派人四处搜查,已经捉了一些人到开封府。”

侯大勇见其郑重,有些奇怪地道:“什么贴子?”

接过杨徵之递过来的贴子,侯大勇面色越来越冷,过了良久,他才把头抬起来,道:“你收到了多少贴子,准确数字,在什么地方?”

“九张,六张贴在平时官府发布文告的地方,二张贴在天静寺,一张贴在明月酒楼。”

“你在昝府门前做什么?”

“下官想查查昝府,看看里面是否藏着贴子,我们在里面仔细搜查一遍,没有发现异常。”

侯大勇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他道:“这个宅子已经不是昝府了,应是郭帅府第,虽然他还没有搬进来,你们以后要搜查这个宅子,要经过郭帅同意,知道吗。”

杨徵之只是一门心思搜索贴子,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拱手道:“在下粗心了,我去向郭帅赔礼道歉。”

侯大勇挥挥手,道:“那倒不必,郭帅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大梁城是帝都,里面关系就是盘根错节的大树,要小心翼翼才行。”侯大勇顿了顿,慢慢道:“此事杨郎做的很好。”

“多谢侯相夸奖。”

“这九张贴子全部送到侯府去,我要亲自处理此事。现在把所有的衙役全部撤走,只留下一些信得过的衙役,混在老百姓里面暗中打听此事。”

“快去吧。”

杨徵之匆匆离开之后,侯大勇回过头,对着封沙道:“立刻派人去通知孟殊和杜刚,让他们立刻在书房里候着。”

两位亲卫立刻掉转马头,分别去找孟殊和杜刚,封沙没有见到贴子的内容,就在一旁暗自猜测发生了什么事情,侯大勇突然道:“你请郭帅速来书房。”

第二百七十九章 鹿死谁手(四十二)

皇宫中,小符太后坐在后花园上,微微闭着眼睛,背后是最贴身的宫女叶子,叶子和普通宫女不一样,她来自符家,和小符太后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主仆,情分上却是姐妹。

当今陛下柴宗训正在和一名禁军练剑,此名军官叫宫达,是少林派少有的剑术高手,艺成之后,他持剑闯荡江湖,不料得罪了登州的私盐贩子,私盐贩子发出高额悬赏,引得数十名江湖好手和不少官差疯狂地搜捕宫达,饶是宫达武艺高强,也被追得鸡飞狗跳,此时正逢高平大战结束,禁军张榜招募江湖好汉,被私盐贩子们追急了的宫达一咬牙就投了禁军。

战争中武官升官总是比和平时期要快,机会也多,宫达武艺高强,为人忠义,很快就和赵光义、马仁禹等人一起,成为了柴荣身边英姿勃勃的供奉官,北伐大战的时候,柴荣特意把宫达留在了宫中,成为了皇宫中亲卫统领。

解决了唐门子弟以后,侯大勇便升了宫达的官,让他担任了水军左厢副都指挥使,不露痕迹地把宫达调出了皇宫。

此次宫达是以小陛下武术老师的身份重新进宫,这是小符太后一再坚持的结果。

秋天已有些凉意,北风还没有正式光临大梁城,可是不知东南西北的乱风已经很有凉意,宫达穿着习武人常穿的短衣,结实的手臂露在了外面。一粒粒汗珠藏在了浓重了汗毛之下,散发着浓重的男性气息。

宫达和柴宗训都是用的木剑,柴宗训全力进攻,宫达中介随意挥动着木剑,便轻松化解了柴宗训的进攻。

柴宗训生于广顺三年八月。刚刚满过八岁不久,他的身高比寻常家的子弟要高过不少,可是毕竟年龄小,所用的木剑相较之下即轻又短,根本无法突破宫达的防线。

宫达醉心于武艺。他见到柴宗训的攻势减弱了,大声道:“快,还要快。”“不能停下来,快点。”

柴宗训小脸已经通红,他咬咬牙齿。提起木剑,又向宫达刺了过来,宫达守了几剑,突然手腕一翻,木剑敲在了柴宗训的手腕之上。柴宗训手腕吃痛,木剑掉落在地,他抱着手腕,看了坐在旁边的小符太后一眼,满腹委屈,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看到陛下流泪,宫达这才醒悟过来是在和当今陛下过招,立刻抛剑跪在地上,不过,他也不是很担心,因为训练之时,陛下也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

小符太后仪态万千地站了起来,她温柔而严厉地看了柴宗训一眼,道:“宗训,你是男子汉,永远不能掉眼泪,把剑拿起来。”

她又对宫达道:“宫先生请起来,你是陛下的先生,不必下跪,以后练习也不能留情。我记得黑雕军有一句口号,叫做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真是话丑理端,你以后带兵,也要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宫达站起身,面呈坚毅之色,道:“太后放心,只要几年时间,陛下就长大了,定然如先帝一般英明神武。”

这句话正好说到了小符太后的心坎里,她眼角有些湿润,心道:“不知能否给宗训几年的时间。”

宗训虽然不是小符太后的亲生儿子,可是宗训是大姐和先帝的儿子,小符太后没有儿女,又从小看着宗训长大,在内心深处,早已把宗训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此时,诺大的皇宫内,虽然人人都对他们母子俩敬若神明,可是她心里明白,这皇宫内敬的是皇位,而并非是他们相依为命的母子俩。

小符太后眼神有些矇眬,藏着一丝雾气,她望着满身是汗,强忍着眼泪的倔强男孩,猛然间又想到那可怕的帖子,惊、怒、急、怕,各种情感纠集在一起,让她有种虚弱之极的感觉。

宫达见小符太后不说话,也就保持着一个恭敬的姿势。

过了良久,小符太后抬起手,她的手指和符皇后、符英的极为相似,修长、灵敏、细腻,低声说道:“宫达,今天就到这吧,明天准时过来。”

宫达迈着大步走后,小符太后取过一张手帕,细细地为宗训擦了擦额头上汗水,她在心中叹道:“宗训,你快点长大吧。”

小符太后心绪不宁地回到寝宫,乱其心者,是今日早上收到的一个帖子,帖子的锋芒直指侯大勇,只罗列了一条罪名----拥兵自重,而在大唐以后的数十年间,拥兵自重就和造反没有什么区别。

小符太后的父亲是魏王符彦卿,她从小和姐姐们一样,都喜欢扮作少年郎在军营出没,她和符英一样,对军中之事并不陌生,柔中带刚,是符家女子的特性,这也是符家女子总能获得如柴荣、侯大勇这样英武男子青睐的重要原因之一。

小符太后最初见到这个帖子的时候,并不相信其真实性,姐夫侯大勇给她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可是从帖子上看:黑雕军收服了党项房当部和颇超部,和位于阴山一个奇怪的部落关系密切,接收了沙、瓜十一州大量的唐人,实有兵力超过四万人,而且,黑雕军在灵州还烧石炭大量炼铁,设立了无数铁器营,其实力远远超出了附近几个节镇。

帖子的内容十分详实,军营的位置,各军将领的名字和所辖兵力,各个铁器营生产的军械种类、数量,无不应有尽有。

看完帖子,小符太后就如晴天被雷电击中,她不愿意相信姐夫侯大勇会处心积虑的拥兵自重,侯大勇向来是小符太后最为厚实的靠山,如今这个靠山转眼间成为了血淋淋的长刀,让小符太后心智大乱。

清醒过来的小符太后明白,即使姐夫侯大勇真的拥兵自重,当前也必须依靠着他,柴荣驾崩的太早太突然,她们孤儿寡母他了皇帝和皇太后这两个称号,没有任何值得依赖的力量。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实力,决定着一切。

小符太后慢慢地回到了有些阴暗的宫殿,她坐在硬实的胡椅上,扬起细细的长指,轻轻地摇了摇,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宫女和太监缩手缩脚地走出了宫殿,只是叶子悄悄立在一幅帷幕之后,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小符太后。

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小符太后双手捂住眼睛,任泪水痛快地流出,也不知过了多久,胸前衣服全部被泪水打湿。

她默默地坐在阴沉沉的大殿里,直到前胸的衣服干透,才站起身,取过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木盒子,里面有很多小方格,装的都是紫雪、红雪、面脂、口脂、澡豆等化妆品,这些化妆品在大梁很是流行,凡是稍有薄产的家庭都为娘子备有这些化妆品,只是这些寻常的化妆品分为了十二个等级,最高等级和最低等级相差何止千倍。

小符太后用的就是顶级的化妆品,她不喜欢宫女们为她化妆,每当自己坐在明亮的铜镜前,在精细、繁琐的动作中,小符太后总会忘记她是一国之太后。

等到小符太后重新抬起头来,叶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身边。

“画得好吗?”

“好。”

小符太后有些敏感地皱了皱鼻子,道:“还有几件奏折?”

“两件。”

小符太后随意地道:“把陈先生请过来吧。”看着叶子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小符太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陈子腾是从灵州过来的。

当陈子腾出现在小符太后面前,带着惯常那种隐隐有些满不在乎的微笑,还有隐隐的男子汗水味道和淡淡的墨香。

小符太后看奏折时总喜欢席地而坐,把一份奏折摆在茶几之上,然后看着陈子腾很潇洒地拟圣旨,这种感觉让小符太后很是宁静,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早上收到的可怕的帖子,这种美好的感觉被破坏掉,就如正在欣赏一株盛开的鲜花,不料看到鲜花底部正好有一堆黄乎乎的大便。

小符太后把奏折放在茶几之上,用胳膊撑着下巴,这是一个很随意又很诱惑人的动作,陈子腾虽然风流潇洒,可是面对小符太后优雅的姿态和如花如玉的面容,还是禁不住悄悄地咽了咽口水。

小符太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陈先生是灵州人吧。”

里奇诸子来到大梁时,尽量掩去了里奇部的痕迹,均是用的灵州仕子身份,这个身份经过灵州官方核实,合法、有效,当然,若有心人去追查这些身份,也能瞧出些蛛丝马迹,里奇诸子均来自被党项房当人屠村的六、七个村落,可是这几个村落突然间出现如此多的饱学之士,完全合法却完全不合情理。

“是的,我是灵州人。”

小符太后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指着奏折道:“虎捷军都指挥使向训生病多日,范相提议由赵枢密使暂时兼任虎捷军都指挥使,赵枢密是忠厚之人,带兵有方,我看就允了吧。”

陈子腾心中“登”地跳了一下,这两份奏折,一份是范质的,一份是侯大勇的,都是人都对虎捷军都指挥使,若按往常,小符太后必然会同意侯大勇的奏折,今日是第一头次同意范质的奏折。

“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陈子腾神色不变,仍然潇洒地运笔如飞。

第二百四十章 鹿死谁手(四十三)

从青州到大梁,官道甚为平整,但是距离着实不近,十多名骑者看到大梁城蜿蜒的城墙之时,已是浑身疲惫。众人都多次到过大梁,十分熟悉道路,他们纵马来到望乡台下面的泉水边,翻身下马,凑在泉水边就是一阵猛喝。

望乡台是旅人到达帝都大梁最后一处歇脚点,在这里既可以歇脚,又可以喝泉水,更重要的是近乡情更怯,在这望乡台里,不知有多少失意人或得意人在整理着自己的情绪,然后才向着帝都出发。

泉水边,一位年长者端起了水囊,长长地喝了一口,一位中年人取出一个可以折叠的小胡椅,利索地打开,老者就安然地坐了下来。虽然经过了长途旅行,他一身衣服仍然是一尘不染,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特别的法术,而是因为每到一地,他总要换一身衣服。

老者看着低头用泉水洗脸的公孙夫人,夸了一句:“公孙夫人,你的骑术真是不错啊。”

公孙夫人就是公孙维扬的夫人,公孙维扬接连升官,公孙夫人在崔家的地位也是直线上升,就连崔家老族长对她的称呼也变了,由“崔小妹”改称为“公孙夫人”。

公孙娘子是个乐观豁达之人,她见了侯大勇这等重臣都能据理直言,对这位族长也是毫不畏惧,当然,毫不畏惧不等于放肆,当年的崔小妹、如今的公孙夫人,向来是对这位一心致力于崔氏家族崛起的老人充满了敬意。

公孙夫人见崔族长水囊已空,便笑着接过来水囊,道:“族长,我在环县过了十几年,环县穷山恶水,不远处就是党项人,我这骑术就是在环县练出来的。”

“真是女中豪杰。”崔族长简短地又赞扬了一声,闷头喝了几口水,又道:“看来老天对我们不薄,让崔氏家族最困难的时候遇到了侯大勇。”

当年崔小妹因为被退婚,无奈之下嫁给了白丁公孙维扬,没有想到,白丁公孙维扬居然中了进士,大家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时,他这个进士就到了环县,而且更为倒霉的是,他居然在环县一呆就是十几年。

正在公孙家族要把公孙维扬和公孙娘子淡忘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公孙维扬遇到了侯大勇,不仅从环县调回了山东,还由县令升为别驾,又升为了青州刺史。公孙维扬这个老资格进士,终于在职级上赶平了绝大多数同年。

崔氏家族也顺着这条线,派出了最优秀的崔氏子弟,进入了大梁城。而公孙夫人的弟弟崔正,更是一跃而成为了皇宫统领。这一系列魔术般的变化,让崔氏家族燃起了恢复往日荣光的机会。

而魔术制造者,就是崔族长想要去拜访的权相侯大勇。

崔氏族人的大梁之行,早已由封沙安排妥当。崔氏一行极为顺利地进入了大梁城。

自从澶州案发生之后,拜访侯相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崔家族长和公孙夫人就如寻常的官员一亲,递上自己的名剌,等着侯相能抽空接见。

在见外臣这方面,侯大勇的风评极好,他的精力明显比其他几位宰相要强,每天一般接见三批外臣,每一批外臣约为五到十人,侯大勇从翰林院请来了一些低职的翰林,专门在侯府记录和各地官员的谈话,由此整理出各地的情况,这些情况全部转给了飞鹰堂,由飞鹰堂结合自己掌握的资料,对各地的实情作出基本判断。

崔氏家人一行六人就混在一群等候接见的官员里,毫不起眼地走进了侯府。

崔族长心中热切盼望见到侯大勇,执礼周到,另一方面又竭力保持着百年大族的尊严,这样一来,谈吐风趣的崔族长反而言行拘束,而另外几名崔氏族人更是正襟危坐,拘束的紧。

公孙娘子眼见着崔族长吞吞吐吐,而侯大勇也并不怎么说话,就笑着道:“侯相,这次到大梁,我特意带了一些风干的野羊肉,这些野羊肉全部是环县北部出产的,味道甚为地道,只是这些山野之物,不知侯相能否瞧得上眼。”

当初在环县,县令公孙维扬为了招待侯大勇,把公孙娘子爱犬杀掉红烧,公孙娘子为此追到院子来破口大骂,不过这一骂也就结下缘分。

这件事情,仅仅过去了二年多,侯大勇回想起来却觉得已是很遥远之事,他听到公孙娘子说起往事,露出了笑容,道:“公孙使君现在还做诗否?”

公孙娘子笑着摇头道:“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郎君现在虽说是刺史,还是喜欢在空闲时间,和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吟诗作画。”

“有资格和刺史在一起,都是有身份之人,怎么会是狐朋狗友。”

公孙娘子脸上露出鄙视的神情,道:“在环县之时,郎君和他们那些读书人成天苦中做乐,回到青州以后,环县那些读书人竟然巴巴地赶到了青州,就住在我们家里了。”

崔族长听到公孙娘子和侯大勇说闲话,表情也自然一些,他道:“公孙先生富贵不忘旧友,是真性情。”

侯大勇点头笑道:“崔族长说得好,现在许多人能同苦却不能同甘,公孙使君能和旧友同苦共甘,人品自然是极好,这样的人当崔家的女婿正是合格。”

随意聊了一会,气氛也就融洽了。

侯大勇和崔族长两人进了会客厅旁边的一间房屋,把崔氏族人和公孙娘子留在了一旁。侯大勇和崔族长走了一会,一个使女走了进来,向着公孙娘子行了一礼,道:“公孙夫人,符娘子请你到内院。”

符娘子和公孙夫人可谓一见如故,两人手拉着手,就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

符娘子夸奖道:“崔统领可是一表人才,不少世家都想把女儿嫁给他,我的耳朵已经听起茧子了,可惜,若我家里还有妹妹,一定要嫁给崔统领。”

公孙娘子心中有一股热流奔涌,符家可不是一般之人,六个女儿,两个成了皇后,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眼前的这位虽说不是皇后,也嫁给了当朝宰相,她有些言不由衷地道:“符娘子如此说,真是折杀崔郎了。”

公孙娘子从后院出来的时候,已是日落山头,崔族长已带人离开了侯府,只留下一位中年人候着公孙娘子。崔氏虽然没落,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家在大梁还有一些产业,也有好几个的院子,这些院子都是数十年前的产业,早已和大梁城融为了一体,崔家这几人进了院子,就很少出来。

在范府后院,范质和谋士朱恬一边下围棋一边聊天。

“哼,人心不古,真没有想到这些人是这样的嘴脸。”

范质把一张纸片放在桌上,不耻地摇了摇头,这张纸片记录的全是近期到过侯大勇府上的大臣,有外地进京的刺史,也有六部的官员,范质任宰相多年,以前这纸片上一半的官员都是范府的常客,可如今,这些官员也成为侯府的客人。

朱恬神情安静,淡淡地道:“墙头草,就是这样随风倒,范相不必生气,若是风向不对,这此人立刻就会变化方向。”

“朱先生,你说侯大勇到底想干什么?”

朱恬沉默了一会儿,道:“侯大勇在沧州出现得很突然,凭他的能力,定然非泛泛之辈,可是北部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豪杰,这就很值得玩味,下一份帖子,就可以从他的出身做文章,我们就说他是幽州的辽人。”

“侯大勇是辽人,这也太离奇了,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侯大勇府中就有一个渤海女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渤海灭国以后,族中女子多为辽人所掳,帖子一出,侯大勇就是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楚,最妙的是,侯大勇还根本没有地方说理,这样一来,他拥兵自重的含义就又有变化,这就不是中原人内部的事情,而是涉及辽人的国事了。”

朱恬展颜轻笑:“黄河边上有句俗语,叫做黄泥沾在屁股上,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

范质笑着笑着,脸色静了下来,道:“侯大勇在郑州之时,不过是一名小小的防御使,他从那时就开始造兵器,难道,他那时就想着要造反吗?”

朱恬脸上也有一丝疑惑:“这一段时间,我天天都在琢磨侯大勇,从沧州、郑州到秦州、灵州,侯大勇就忙着做两件事情,一是训练军队,另一个就是造兵器,私造兵器是大忌讳,侯大勇其实是在沧州就开始着手此事,窦田等工匠,就是在沧州招纳的。这说明,侯大勇从到了沧州就有了明确的目标。”

朱恬站起身来,在原地转了转,道:“发帖子之时,我是纯粹想诬陷他,可是看这些资料,越看越心惊,若不是真想谋反,很多事情就说不通。”

范质和侯大勇有争议时,皇宫总是偏向于侯大勇,而第一道帖子出现之后,皇宫第一次偏向了范质,让赵匡胤成功地当了虎捷军都指挥使。范质冷笑道:“赶忙再发一道帖子,就说侯大勇是辽人,把水弄浑了再说。”

第二百八十章 鹿死谁手(四十四)

大梁城外十里,汴河岸边,有一个取名怪异的小村庄,一般来说,大梁城附近的小集镇多以姓氏为名,如许家庄、高家庄等,而这个小集镇的名字叫做松田庄。

松田庄东侧有一处断谷,断谷下面就是汴河,而断谷上有一个大院子,这个大院子历史颇为久远,是大唐时一位回乡养老的官员所修,现在属于松田庄最大的乡绅董天清,董天清是名声很好的乡绅,富而仁,只要黄河发水,他都要开粥场,接济吃不上饭的乡亲和流民,十几年间,董天清在松田庄附近,享有了极高的声誉。

夜幕沉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顺着小道上了断谷,轻车熟路到了大院子的后门,一阵猛烈的狗叫声过后,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随着几声低斥,狗叫声也停了下来。

断谷又回复到沉静之中,只有山风顺着断谷往上吹,树林发出一阵又一阵的“飕、飕”之声。

“圣主,这是李将军给的信。”小么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他顾不得擦干身体,把一封极为重要的信件呈给了圣主谷应天。

董天清约摸五十多岁,他身材干瘦,陪坐在圣主之后。

谷应天看完了信,把信递给了董天清,道:“董郎,你是大梁圣使,对大周朝最为熟悉,你看这事如何处置。”

董天清在礼弥教中地位很高,因此,被上一任教主派到了大周朝的帝都。十几年来,礼弥教始终了解大周朝的动态,董天清功不可没,他还颇有经营头脑。十多年来,已在大梁城盘下了不少产业,礼弥教总坛被北汉兵攻破以后,谷应天带着人直奔大梁,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董天清在大梁已经置下了颇为坚实的基础。

董天清不动声色地看完信,他干瘦的脸皮有许多皱纹,看信之时,所有的皱纹都聚集在一起,就如一个坚硬的核桃。过了一会,董天清脸上的皱纹才慢慢的张开,核桃又变成已经干涸的柑皮。

他放下信,道:“这李将军可不是信男善女,当年在大野泽,侍卫军杀人如麻,血水把大野泽染得红红的,这等人我们最好敬而远之。他的许诺倒很有吸引力,这些年来,他似乎对我们有很多承诺,全是些空话。”谷应天是上一任圣主的徒弟。他还没有成为圣主之时,和董天清是极要好的朋友,董天清对谷应天的想法是了如指掌。

果然,谷应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我也有此想法,我们是圣教,不是从事暗杀的邪教,这等事情还是不做为好,侯大勇是何等身份,身边高手如云,若事败,只怕以大周朝之大也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谷应天的师傅是上一任教主,早年曾是后汉军官,和李重进的父亲曾同营为官,认识还是小校的李重进,后汉被大周取代之后,他没有投北汉,也没有归顺大周朝,就投了礼弥教,屡立大功而成为圣主。他当圣主之时,和李重进关系密切,多次派人帮助李重进出手清除异己。

礼弥教磁州分坛被侯大勇率兵攻破之后,礼弥教在磁州等地数十年根基毁于一旦,他对侯大勇恨之入骨,数次派人刺杀侯大勇,每一次都损兵折将,只好不了了之,临死之时,他都对此耿耿于怀。

谷应天成为礼弥教圣主以后,他的志向是使礼弥教成为能够见阳光的正教,对暗杀之类事情根本不感兴趣,也不愿和李重进过多接触,对李重进的要求常常软顶硬磨,恰在这时,李重进被柴荣任命为西南面行营都部署,礼弥教新圣主谷应天趁机断掉了和李重进的联系。

这一次,谷应天来到了大梁城,虽然一直隐藏着行踪,可是无意间还是被龙威军中李重进的心腹发现,于是李重进就接上了和礼弥教的联系。

谷应天又问道:“这一段时间,到处都听百姓们传颂侯大勇,侯大勇到底是什么人?”

董天清又理了理稀稀的胡须,道:“百姓们传颂侯大勇,主要是澶州救灾一事,澶州水灾以后,侯大勇带着汴河水军,运了许多粮食到澶州,活人无数,黄河沿岸的百姓为此称呼侯大勇为活菩萨,回到大梁城后,侯大勇又斩杀了不少朝廷大员,又被百姓称为侯青天。”

谷应天还没有成为圣主的时候,也曾领命刺杀侯大勇,只是正在准备的时候,侯大勇就领兵到了西北,此事方才作罢,他有些感叹道:“我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当初圣主为何要三番五次刺杀侯大勇,侯大勇这样的人,实在不可以为敌。”

董天清根本不赞成刺杀侯大勇,他道:“李重进和侯大勇都是皇亲国戚,李重进统兵一方,而侯大勇是当朝宰相,这两人都不好惹。另外,侯大勇不是普通的宰相,他是由节度使入相,他手下的黑雕军可是天下闻名的精兵,若论势力,现在侯大勇的势力强过李重进。”

小么见识过李重进的作风,有些担心道:“李重进心狠手辣,若他相逼,我们如何办。”

董天清轻抚稀稀的胡须,道:“这一段时间圣主就隐身在松田庄,静观其变,李重进找不到人,他也没有法子。”

谷应天和小么都盯着董天清,听其下文。

董天清慢慢地抚了抚胡须,又道:“唐亡之后,皇帝就轮流做,现在陛下年幼,而大周朝强将如云,或许拖一段时间,大周朝又会有新变化。”

谷应天深心为然,点了点头,道:“董圣使所言甚合我心。我们现在就静观其变。总坛很快就能重建,等到总坛建好,我等立刻离开此事,到时天高皇帝远,只要小心行事,谁又能耐我何。”

他突然咬紧牙齿道:“若李重进要苦苦相逼,我们就去投侯大勇,从侯大勇这几年所行之事来看,此人心胸开阔,是能成大事的人物,李重进远不如他。”

董天清道:“如今在大梁城出现了一个帖子,说侯大勇拥兵自重。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我看这事多半是真的,我们趁侯大勇未夺取天下之时就去投靠他,或许对我们礼弥教有极大的好处。”

小么有些吃惊地道:“此事万万不可,我们多次刺杀侯大勇,他能饶了我们。”

谷应天有些不屑地笑道:“成大事者,绝不会在意这些小事,朋友和敌人,原本就没有任何界限。”

第二天,谷应天在松田庄练了一会武,就和董天清一道,到断谷边随意走动,这是谷应天在总坛养成的习惯。

到了断谷处,断谷下面就是蜿蜒的汴河水,被初升的太阳照得闪闪发亮,谷应天和董天清坐在山涯边,欣赏着如画的美景。这时,汴河上出现了十多艘大船,旗帜上飘着大大的“汴”字,断谷和河水极近,船上军士的面容都清晰可见。

“圣主,这就是汴河水师,他们所乘的船叫玄蛟船,每船可乘坐一百人左右,是水师的第二大船。”

谷应天是北方汉子,对水军之事极为陌生,他听到装一百名军士的船仅仅是第二大船,不禁有些惊异,道:“那最大的船叫什么?”

“最大的船叫做玄龙船,每船可装军士五百以上,汴河水师至少有十条玄龙船。”

谷应天很有些震惊,眼睛都不眨地观察着汴河水师。

行在中间一条玄蛟船,两名黑甲汉子站在船头,对着沿岸指指点点。董天清凝神看了一会,突然小声地道:“圣主,你看,那名黑甲汉子似乎是侯大勇。”

谷应天在大梁之时,曾经数次见过骑马行走在大街上的侯大勇,经董天清提醒,他惊讶地道:“当真是侯大勇。”

站在船上的黑甲汉子正是侯大勇,他身边的黑甲汉子是汴河水师统领时英。

侯大勇也看到了断谷上坐着两人,他并不认识两人,也就没有在意,他对着时英道:“这个断谷是一个战略要地,易守难攻,若在此处屯兵,挂上拦江铁索,再设置一些弩手,或安几架投石机,便可断掉汴河,你们要时刻留意此处。”

“断谷上还有房屋?”

江风拂来,时英衣襟随风而动,显得极为英武潇洒,他道:“断谷上面有一个村庄,叫做松田庄,建在此处已有十多年了。”

侯大勇闻言,有些惊奇地道:“叫什么名字?松田?为何取一个倭人的名字。”

时英大是佩服,道:“侯相当真厉害,这松田真是扶桑人的名字,大唐时,扶桑有无数的遣唐使,有些扶桑人就终老大唐,这个松田曾在朝廷为官,年老后就在这里修建了这个松田庄园。现在的主人叫做董天清,是颇有声誉的乡绅。”

侯大勇对于松田之流向来深恶痛绝,不屑地道:“什么扶桑人,分明就是倭人。”

“此处是要地,时将军平时要派人留意此处,水道是水师的生命线,一定要着力保护。”

时英是在西北和侯大勇相识,在军事上,侯大勇是他的师长,同时,也正是在王朴和侯大勇的大力提携之下,时英才能年纪轻轻就成为禁军七将之一。他看了看松田庄园,道:“我随后派人到庄园去,干脆把这个庄园买下来,在从断谷处开一条道路,这个庄园就可以成为水师的一个寨子。”

断谷处全是粘性强的黄土,若不怕花钱,从谷顶开一条道路下来完全没有问题。

侯大勇赞许道:“时郎真有眼光,要开道路,我给你推荐一人,霍知行,曾经当过中牟县令,最精于这些土木活。”

第二百八十一章 鹿死谁手(四十五)

显德七年冬季业得特别早,十一月,大周朝廷已笼罩在这一片阴冷之中。

一直驻守磁州的张永德,受到密令,暗中调集一部兵力南下,直奔大梁城而来。

幽州守将韩通接到了两份密令,他把两份密令摆在了桌上,反复研读以后,用油灯烧毁了密令,命令所属部队进入战备状态,古北口、德胜关的守军更是进入了紧急战备状态,只是和张永德不一样,幽州一兵一卒都没有向调动,保住幽州不失,坐观其变,成为韩通最佳的选择。

幽州南下,就是沧州守将袁彦,他两样接到两份密令,也和韩通一样,命令沧州全军进入戒备状态。

范质和侯大勇的权力之争,终于要到了撕破脸的地步。

十一月十一日晚,天空中飘着阴冷的小雨,龙威军军营已经沉入了梦乡,突然,从龙威军操练场方向传了向声沉闷的鼓声,这是龙威军紧急集合的号令,沉睡中的龙威军营,立刻如锅中的开水一样,无数军士从营帐中钻了出来,向自己的队伍奔去。

晚间的紧急集合,是龙威军每个月必须进行的科目,只是时间并不固定,第一次进行紧急集合,来自凤州军一位指挥使就因为缺席,被当场斩于操场,数十名军士受了鞭刑。

郭炯就此立威,从此以后,龙威军所有的将官和军士,晚上根本不敢溜出营,而且在睡梦中都是立着耳朵,因为紧急集合的钟声随时都可能敲响。

李重胜最烦每月一次的紧急集合。他虽然是副都指挥使,除了第一次集合的时间郭炯临时派人通知了他,其余的紧急集合都没有告诉他,这让他既气又恼,可是郭炯是龙威军主将,又有侯大勇在朝中撑腰,他虽是李重进的亲信,可是李重进无在凤州,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对郭炯的无礼有半句怨言。

李重胜全身披挂,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郭炯,可是郭炯是主帅,他的命令暂时不能明着违背。等到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操场,正好又听到一声沉闷的钟声。

按龙威军军规,钟声响了十声,迟到者受鞭刑,十五声以后,迟到者一律处斩。

李重胜喘着气上了点将台,郭炯、白霜勇、向山行、胡立、刘吉胜等将领都披挂整齐站在点将台上,郭炯是主帅,白霜勇是左厢军都指挥使。

点将台上唯独不见右厢军都指挥使赵文。

又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仍然不见赵文,李重胜已经感到了点将台上浓重的杀气。他扭过头,看着右厢军的营垒。心中焦急地骂道:“赵文这个蠢货,为何还不过来,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落入郭炯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