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寂寂的夜色里,九微直接打马去了李府。

李景行还没睡醒,迷迷瞪瞪惊魂未定的出门迎接,听她在马上问知不知道崔子安在哪儿。

他茫茫然的摇头,还没说几句,她便又匆匆打马而去。

九微打马在京都的几个街道找了一圈,勒马在街头,想了片刻,忽然调转马头朝京都城外去。

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崔子安坑人就那么几招,其一就是城外郊外的荒草山那儿,那是出了名了乱葬岗,小时候他没少干这种将人绑了丢过去的缺德事。

果然,守城的说早前见过崔子安驱车出城。

九微带着司徒出城直奔荒草山,黑漆漆的夜里山中磷火点点如同绿油油的眼睛。

九微磕磕绊绊的驱马行在山中,扬声喊道:“崔子安!”

远处风声细细,忽然有灯火一晃一暗,灭了。

好你个崔子安!活了一把年纪一点长进都没有!

九微驱马直朝着那灭掉灯火的地方去,快到时听见周围草木窸窣,有人小声道:“快跑快跑!”

不是崔子安的声音又是谁?

九微不停马道:“司徒将他们揪出来!”

司徒应是,翻身下马便摸去草丛中。

九微失了方向,在草木萧瑟中勒马喊道:“玄衣?”叫了两声。

听见有人的声音细微的传来,“我在这里。”

她翻身下马,慌忙朝那个方向奔去,跌跌撞撞在一丛杂草中停下,拨开便瞧见草丛里极深的陷阱,黑洞洞的瞧不见,“玄衣?”

“我在这儿。”玄衣的声音从陷阱里传来。

九微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吹亮,往陷阱里探了探,照出玄衣一张伤痕斑斑惨白的小脸,在往下,陷阱底一具具零碎的森森白骨。

崔子安…个混小子!

“玄衣你抓着我上来。”九微朝他伸手。

玄衣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却未伸手,摇了摇头。

九微心里就是一沉,果然玄衣安安静静的道:“我不出去,和崔世子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刘老将军的女儿吧?”

两个人惹谁不好偏要惹上玄衣。

九微缓和了语气道:“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你先上来检查一下有没有受伤。”

“你不必劝我。”玄衣眨了眨眼睛道:“你知道我有仇必报,绝不吃亏。”

九微蹲在地上看他,“那你要如何?”

“崔子安有国舅我不能怎样,但我想舅父一定很希望有个能打压刘老将军的契机。”玄衣安之若素的靠着土堆坐下,“我要刘老将军亲自来给我个交代,看他愿意用什么来换他女儿的命了。”

九微慢慢收回手,叹气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玄衣,得罪刘老将军对你将来一点好处都没有,不如卖他一个面子。”

“我受的委屈多了去了,不在乎这一点。”玄衣笑吟吟的抬头,眼角不知被什么划伤了,细小的流着血,“只是人善被欺,我若今日忍下来,日后更无法在京都立足,人人都可欺我,我要先挣回来面子,才能卖。”

九微想了想忽然道:“那不如你卖个人情给我。”

“给你?”玄衣讥笑问道:“你要为刘家求情?”

九微摇头道:“你知道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近刘府,这个机会你今天让给我可好?”

玄衣看着她,眨眼笑了,“这才是我的阿姐,你本就不该感情用事,这京都人人都是你的棋子,包括我。”

九微看了玄衣片刻起身,回头瞧见不远处司徒正一手抓着崔子安,一手扣着刘娇娘。

她过去劈手给了崔子安一耳光,扇的他和刘娇娘一愣。

转瞬崔子安便不服的恼道:“我是为了给你出气!”

“这一巴掌是为刘府打的。”九微看了一眼刘娇娘,“崔子安不是人人都有一个表舅替他收拾烂摊子,你要胡闹要闯祸任何人管不着你,但拜托你下次不要连累别人,若是今日娇娘有什么事你要拿什么来向刘家人交代?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你又要娇娘如何在京都自处?”

刘娇娘被她的一巴掌和一番训斥吓了一跳,小声道:“不怪崔大哥,是我自己…”

“刘姑娘。”九微断了她的话,“你该回家了,你的兄长和父亲都很担心你。”

吩咐司徒点了崔子安的穴道将他丢在路边吹吹风清醒清醒,她亲自打马带着刘娇娘回府。

路上刘娇娘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啊?崔大哥也是想为你出口气…”

九微的声音在夜风里,辨不出情绪,“你知不知道今日若是让别人先找到你们会怎样?”

“怎样?”刘娇娘小声笑道:“左右他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而已,发现了我们就不承认,圣上还会为了他处罚我和崔大哥吗?再说不是还有我家老将军和我哥嘛。”

九微莫名的有些气恼,还有些羡慕,她曾经大抵也是如此。

“希望你能永远如此。”九微叹了极浅的一口气。

“什么?”刘娇娘听不太明白,又问:“那你还生气吗?”

九微扬鞭策马道:“我只是在跟自己生气而已。”

“自己?”她讲的话刘娇娘全听不明白,“气自己什么?”

气自己什么。

九微看着近在眼前的将军府,轻声道:“气自己都已经走到如今这一步了,为什么还会感情用事,没人相护,还敢纵容自己感情用事,连玄衣都不如…”

刘娇娘听不明白,却已经到了府门前,刘夫人正焦急的在门前渡步,瞧见刘娇娘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拉着她又心疼又埋怨道:“你去了哪里?是要将爹和你大哥急死吗!”

刘娇娘低着头没讲话,九微先道:“老将军可在府中?我有要事找他。”

“在在。”刘夫人忙擦了眼泪道:“阮妹妹请进。”

九微进府见到老将军,直接将事情讲明,末了道:“顾着娇娘的名节此事不可闹大,最好大事化了,所以我来请教老将军此事该如何是好?”

刘老将军沉吟片刻起身道:“老夫随你去,亲自给七皇子赔礼。”

荒草山上夜风吹的人瑟瑟发抖。

崔子安躺在路边的荒草上动弹不得,浑身被叮咬的其痒难耐,要崩溃的时候就瞧见九微远远打马而来,一同来的还有刘老将军。

两人经过他身边未看他一眼,直接朝陷阱去了。

陷阱离他有些距离,他听不太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隐隐约约从顺风中听到几句。

什么老夫愿带女受罚。

什么老夫愿替女自刎谢罪。

什么有辱皇家尊严老夫也无颜苟活…

言辞非常的激动,崔子安几次看老将军拨出刀要自刎都被九微拦了下,再然后…

再然后老将军跪了下来。

他惊的睁圆了眼睛,荒草凄凄之上,老将军的背影微微发颤着,他从未见过老将军下跪。

便是在圣上面前,圣上体恤老将军年老功高免了老将军的礼。

他只见过老将军在他父亲的灵位前跪下过。

如今他跪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玄衣…

他看着玄衣被从陷阱里救出,立在老将军面前,遥遥的看着他笑,笑的浑身发寒。

玄衣说了两句什么,九微伸手将老将军扶起,差人先将老将军送回府,她亲自带着玄衣回府疗伤。

九微送走老将军,对他说了一句放心。

老将军攥了攥九微的手,什么也没说出口。

老将军离开后,九微骑马带着玄衣,对一直守着崔子安的司徒道:“你等会儿带他回府。”

然后打马离去。

玄衣回头看了崔子安一眼,笑吟吟道:“阿姐是故意让他看着老将军被折辱的吧?他似乎哭了啊…”

九微不答他,希望崔子安真的能看到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坏了,在网吧先发一章,等修好了再补,评论今天不好回,请大家见谅。

※、七十八

九微带玄衣回府时天际已呈蒙蒙白。

她带玄衣入了客房,让下人侍候着他沐浴更衣,又亲自为他料理伤口。

伤的并不重,都是些皮外伤,想是崔子安他们讲他打了一顿丢到了陷阱里,额角眼角一块的乌青衬在白生生的脸上,看着很是可怜,九微用药袋替他柔了柔,叹气道:“你为什么不躲开呢?你是故意的吧。”

九微太了解他了,以他的聪明不可能中了崔子安那个蠢材的埋伏,他完全可以识破躲开,但是他没有。

玄衣抬了抬唇角,笑的很天真,“我为何要躲开?他既觉得我好欺辱那就让他试试看欺辱我的后果,这京都之中人人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如履薄冰,苟且偷生,我正好缺一个立威的机会。”

九微看他一眼,“若是今日不是我赶到了,你会怎么对付他们?”

玄衣也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你,来的一定是舅父,他这次在崔子安和陆容城手里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他一定有千百种方法将这件事闹起来,我猜他会让崔子安在他身上得到的官职化零,也一定会让刘娇娘身败名裂,当然会从刘老将军身上捞点什么。”

玄衣眨眼笑了笑,“所以这次我又送了你一份大礼,你不该好好感谢我吗?”

“该。”九微轻轻替他揉着额角,问道:“我把江山让给你怎么样?”

玄衣唇角一定,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九微,半天才道:“你在试探我?”

九微停下手,苦笑道:“不,我只是突然觉得你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确实。”玄衣耸肩靠在椅子里,“你居然能为大良这枚小棋子浪费这样多的精力,甚至不惜和舅父闹翻,蠢极了。你没有想过舅父能给你多少帮助吗?”

九微收起药箱,“想过,也知道,只是好像动了真感情。”

玄衣一愣,“你…是指谁?”

“大良,秀娘,孩子,还有…”九微盯着自己的手指顿了顿,“沈宴。”她合上药箱,转过头来看着玄衣,“我其实知道秀娘和孩子的死并非沈宴下的手,他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只是秀娘是他抓的,他关的,大良也是他逼死的,我无法原谅他,或许我不该如此感情用事,但我无法隐瞒自己,我怨他,怪他,恨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对他动了真感情…”

“玄衣。”九微极轻极轻的叹了一口气,“我发现就算他害死了大良和秀娘我依旧没有后悔当日救他,在他指责我虚情假意用苦肉计的时候,我觉得…委屈,因为我对他用了感情。”

玄衣定定的看着她,“你喜欢上他了?”

九微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或许是太希望有个人能陪我并肩作战了,他对我好,所以我对他产生了错觉。”

“你不该喜欢他。”玄衣讲的又静又直接,眼睛幽幽暗暗,“你只能让他喜欢你,不要动真感情。”

九微说,“我知道。”

玄衣忽然起身坐到她身边,板起苍白的脸道:“你要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喜欢他。”

九微微微向后靠了靠身子,他有些咄咄逼人,但九微知道他说的对。

玄衣扣住她的手,“我的母妃就是死于感情,你该知道喜爱是软肋,你要掌握天下就不能有软肋。”

“我…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母妃,国公之女沈荣,当初扶持先帝从数不着的皇子到君临天下,手握重兵,心机了得,那样多的风风雨雨都陪先帝一起过来了,却在先帝坐稳江山,无限荣华的时候死在自己的宫中。

九微那时才六岁,并不懂那些爱恨怨怼,她只记得沈荣是个非常美丽,非常骄傲的女人,她讨厌九微的母妃,总是高高在上言辞刻薄。

她记得沈荣死的那日国舅刚好入宫给她带了好些小玩意儿,她偷偷溜去找玄衣,却在冷寂寂的宫中看到垂死的沈荣,她还是那样美,大红的正装,苍白的脸,细白的手腕泡在金鱼缸中,她腕间留出来的血将满缸的水都染红。

玄衣昏在她的脚边,她曾想带玄衣一起走,但最后还是狠不下心。

她看见九微,清清淡淡的一眼,只说了一句,“滚。”

那是九微对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在慢慢懂事之后她才明白沈荣的死是她的父亲和舅舅,或许还有母妃一手造成的。

沈荣死的那一日正是老国公被处死的一日,他错在权势太盛,知道太多先帝不愿让人知晓的过去,偏偏又用这些威胁先帝立沈荣为后,玄衣为太子。

先帝和国舅处心积虑终是除掉了他,消弱了沈府几乎全部的权势,若非当初沈宴跟着胡姬母亲不在京都,怕是连他都逃脱不了。

沈荣临死之前却逼得先帝发誓,保全了沈宴和所剩无几的沈府,先帝终究是愧疚的,这个女人陪他多少次出生入死,只是他不爱她,他只爱她的权势,她的手段。

她太过骄傲狠辣,曾经亲口对先帝说过,“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情就是爱上你,并且助你得天下,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你死在拼命护我的那一夜,我会念着你的好,誓死追随。”

不该爱。

“你向我保证绝不对他动心。”玄衣咄咄逼人,眼神寒的吓人。

九微看着他,半天敛下眉睫叹气道:“我们之间不会多出什么不必要的感情,我保证。”

“你终有一日会感谢我的。”玄衣握了握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怨恨,“我母妃爱上那个人之后从未有一天是真正的快活过,若非是动了真感情她要这江山又有何难?”

“我知道。”她都知道,那个人就是她的父亲,是先帝。

“我将兵权给你,是希望你做到我母妃做不到的那一步。”玄衣声音冷静的吓人,像当初带她到临山镇指给她看满山的备用军一般。

这朝中除了老国公的亲信大概再没有人知道这临山镇是老国公给沈荣留的后路了吧,整千数的精英军,可惜沈荣选了最决裂的一种方式。

只是九微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这精英军没有落在沈宴的手中,而是玄衣的手中。

九微微微避开玄衣问道:“你为何愿意将兵权交给我?而不是你舅舅?他才该是你最信任的人。”

玄衣唇角勾勾,语调冷淡,“他只是个胡姬养的私生子而已,若非国公府蒙此大难他这一辈子也回不来,更何况他不会为了我拿整个沈家冒险,这精英军到他手中只会是他维护沈家用的,我想要什么你很清楚。”

这话将的让九微心凉,她从来不知沈家人一直都是这样看沈宴的,就算他殚尽竭力的保下沈家,苦苦替沈家经营这么多年,他们也从来没有当他是自家人过。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助你?”九微反驳。

玄衣极轻蔑的一笑,“他若真肯助我,就不会让我在皇陵待这么多年,更不会在我回京后警告我不要生出野心。”玄衣笑吟吟的看她,“你为他不服?”

九微不答。

玄衣伸手攀住她的肩,“你还是尽早收了对他的感情吧,你知道他为何一直不娶,身子羸弱吗?”

九微眉头一蹙,“为何?”

玄衣却不再说下去了,只是说,“你记住你的承诺便好。”

九微还要在问,门外小丫鬟轻声道:“夫人,相国大人前来拜访。”

沈宴来了?

九微站起身,想是沈宴来找玄衣了,看了一眼玄衣,只是脸上有些淤青和划痕。

玄衣也起身道:“放心,我既卖给你人情,就不会让舅父插手。”

九微点了点头,开门出去问道:“人在哪儿?”

“在府外,夫人不吩咐没敢让进府。”小丫头伶俐的答。

九微点了点头,“带到大厅去。”

小丫鬟应是退了下去。

等九微带着玄衣到了大厅时,她与沈宴皆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