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

她跌在泥泞里便回过头看他,是九微。

他在那一瞬间来不及做出反应,脚尖一点便闪身跃下了马车,就地一滚抱着九微生生躲开三支急射而来的箭,却仍是没躲开再次袭来的两支,闷哼了一声,抱起九微掠身朝贴着山涧的小路跑去。

身后羽箭嗖嗖过耳,九微在他怀里只听到那声音,他却不躲闪不回挡,脚步不停的抱着她狂奔下山涧。

一路的疾奔,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躲进一处山洞,陆容城闷哼一声抱着九微倒了下去,仓皇的只来得及将手掌护住九微的头。

他倒在九微身上。

九微想伸手推开他,却摸到他后背一支支的箭…

“舅舅?”她挣扎的从他怀中出来,只看到他一背的鲜血,竟是中了四支箭,手臂上还有一支。

“舅舅?”她又叫了一声,没有动静。

她刚想起身,手腕忽然被抓了住,她低头看到陆容城几欲昏迷的眼睛,他到昏迷都怕她离开吗?

她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他又缓缓的松开了手指,非常缓非常慢的松开她,从手腕到手指再到她的衣袖,最后他缓缓攥住空了的手指,闭上眼睛,虚弱道:“逃命去吧…”

雷声雨声树叶萧瑟声,九微就那么愣了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顺后面的大纲,发现一百二十章完结我还是可以拼一拼的!

大家不要激动…国舅肯定会虐的,好怕虐的你们不开森你们就虐我…禁止和作者谈人生!谈人生不如生猴子!

※、一百六

四周真静啊。

没有雷声,没有雨声,他在迷蒙中只听到洞外草木间雨珠掉落的声音,半天半天才从零零碎碎的噩梦中挣扎出来。

陆容城适应许久才渐渐看清洞中依稀的光,天亮了,雷雨停了。

她终于还是走了。

真静,洞中只他一人,他细细将这小小的山洞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还是承认,她确实走了。

陆容城慢慢动了动身子发现他被放在一堆柔软的杂草上,背上的箭没有拔,却是已经止住了血。

他想,她没有趁机了结了自己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

走了好。

他的梦中她甚至亲手杀了他尤不解恨,如今他醒来,看着洞外的草木晨光,竟觉得她不如亲手杀了他。

那感觉他讲不清楚,只是一次一次的确认她走了,她确实走了。

前所未有的遗失感,他想他或许过不了今晚就会死在这洞穴中,不会有人发现他,他的尸体或许会腐烂在洞中,或许会被野狗野兽分食了。

不如死在她的手上。

他疼的浑身发麻,昏昏沉沉的想起身,却使不上一分的力气,一头磕在石壁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眼前洞外的光忽然一弱,有人进了来,站在他的眼前,他看不清,一双手轻轻的托住了他的头,“别乱动。”

他就那么发愣的看着眼前的一道身影,在发黑的眼前,等着眼睛一点点恢复一点点看清,她的眉她的眼她湿淋淋的发,不知为何他开始耳鸣目眩,天摇地动一般的眩晕。

像是他在地狱,天之上垂下来的细细游丝,让他攀附。

阿九是他的地狱,也是他的救赎。

“你…怎么没走?”陆容城问她。

九微蹲下身将一包东西放在地上,道:“我说过你于我有恩,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会看着你死。”

陆容城望着她,久久不讲话。

九微从包裹里倒出一大堆叮叮当当的东西,三两个小药瓶,一包不知名的草药,一包馒头,还有一件单衣一张虎皮。

“你哪里找来的?”陆容城诧异。

“这山里有个猎户,我从他那借来的。”九微将小药瓶打开一一辨认,小声嘟囔,“不知道哪个是疗伤的…”

“借来的?”

九微从怀里掏出匕首,看他一眼,“偷来的。”又道:“那群黑衣人还在临山镇,我们暂时不能出去,只能先待在这儿,我现在只能为你先剜掉手臂上的箭,余下的只能等出去找沈青…”

“你会?”陆容城侧头看着她小心翼翼隔开他的衣服,一点点剥下。

她脸色煞白,额头密密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含糊道:“我给沈青打过几次下手,在万录山的时候自己处理过一次,应该…应该会。”又看他一眼,“我会尽量小心一点。”抬手将他背上的箭一支支斩断。

陆容城看着她慢慢笑了,“你学会了这么多的东西。”看她盯着自己的伤口满头大汗,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道:“不要怕,我不会死。”

九微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摸着他手臂上的断箭,攥紧匕首道:“你忍一忍。”

“恩。”

洞里光线薄薄如雾气,陆容城看着眼前的这个九微,她的眉眼,她的眼神,她的每一个小表情——她紧张到紧绷的嘴唇,匕首割进他肌肤里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为了放松无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割开肌肤取出箭头时的小心翼翼,清理伤口时的害怕,将三瓶药粉都撒在伤口时的慌张,为他包扎伤口时的利落。

以及如释重负又忐忑的望着他,问:“感觉怎么样?很疼吗?”

这些细小的表情在雾气一样的光线里像是他的麻沸散。

“不疼,你做的很好。”他挪不开视线,“我记得你从前连系腰带都不会,如今学会了这样多。”

九微为他擦伤口的手指顿了顿,“我该感谢你。”

陆容城吐出一口气,虚弱道:“恨我吧,怨我吧,这样我能好受些。”

他说:“无论我想怎样解释,我都无法不承认我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你从小在我身边,我不曾教过你什么,因为那时我认为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用会,只要做好你的皇帝,我的阿九。”

九微将他背上的伤口周围清理干净,忽然道:“你知道我受过最大的苦是什么吗?”

陆容城望着她,等她回答。

她掀起眼帘看着陆容城,却是问:“刚才你以为我离开时是什么样的感觉?”

陆容城发愣,什么样的感觉?

不如死在她手上。

那感觉他说不清楚,如坠冰窟,如堕地狱,绝望到底。

九微苦笑道:“那就是当你要将我流放时我的感受,孤魂野鬼,无家可归,被所有人遗弃了的绝望,那是我受过最大的苦。”她望着他,“我的舅舅不要我了,你曾是我唯一的亲人,连你也否认了我的存在。”

“阿九。”他对她道:“你恨也好怨也好,我不曾后悔当日送你走这个决定,只后悔没有早些送走你,如果那时你离开,就不会有之后这些苦。跟着燕疆,比今日跟着我好百倍。”

九微望着他,低头笑了,“是啊,如果当日我离开,或许会比今日好过百倍,千倍。”

他伸手握住了九微血迹未清的手指,“但已经晚了,阿九,如果我之前还会放你走,但从你回来那一刻就再也不可能了,除非我死在这里,从今以后我不会放你走。”

他手指不松的道:“你可以现在杀了我离开,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九微看着他,半天半天,动了动手指却未曾抽回,“你知道我下不了手。”

“那就当成你的命数,留在我身边,像从前那样。”陆容城越抓越紧,“违背伦常的罪孽都让我来受,我死后下地狱入畜生道十八层地狱一一受刑,你是被迫的,无辜的,只要待在我身边。”

九微长久的没有讲话,待到看着他神思撑不住的一点点昏迷过去,喃喃自语,“我们早就回不去了。”奋力的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抓着,她看他昏迷仍蹙着的眉头,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走,现在不会离开。”

他却仍然不肯松开。

九微叹了口气,伸手将虎皮拖过来盖在他身上,“你可千万不要死,不能死…”

他昏睡了一天,待到月亮挂在树梢他才幽幽转醒,却是发了烧,浑身烫的厉害,迷迷糊糊的说胡话。

说他将她小时候那些小玩意都放在紫薇殿中的书架后面。

说阿九小时候被他没收的画本没有烧,就放在他书桌上的一只匣子里,还有她刚学写字时送给他的字,他的名,他的字——香川。

她从满月开始的画像,读过的书本,穿过的小鞋子,一件件好好的都存放在他的殿中,他原本打算等她长大出嫁时封在箱子里送给她的夫婿。

但是他那时没料到,她这一生荣华便不能像寻常女子一样找个心爱的郎君,风光出嫁。

还有许多许多她从未听过的琐碎小事,她从不知道她的舅舅这般的爱说话,他总是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生病时竟像个寻常人,啰啰嗦嗦,像个老人家。

后来她想,也许这才是他的本性。

他少年得志,生来尊贵,从小就伴在父皇身侧,步步谨慎,时时威严。

她记得小时候她问过舅舅喜欢吃什么,他说没有。

他没有自己的喜好,也从不表露他的喜好。

他说喜好于他来讲只会成为他的软肋,他没有喜好。

九微觉得,他活的这样辛苦。

他将那些话说来说去,越说越艰难,到后半夜昏昏醒醒,情况越来越糟糕。

九微想了想,再不耽搁背起他往山洞外走。

陆容城忽然抓住她的肩膀,“把我丢在路边,你先走…”

九微不答话,背着他拨开林木往山涧走。

“阿九,我再教你一课。”陆容城抓着她的肩膀翻下身,跌坐在地上,扣着九微的手腕道:“这一课叫弃车保帅。”他微微喘息,“你永远为帅,自保为第一准则。”

九微看着他道:“我明白。”却是蹲下身重新背起他。

在他挣扎时开口道:“到非弃车保帅不可时我自会丢下你。”

陆容城发愣的看着她消瘦的脖颈,轻轻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一块小小的白玉牌,之上是细小的看不清的字符,递到九微眼前,“到那时拿着它去找止戈,你认得他,他随行来了临山镇,他见到玉牌自会保护你,也会带兵来救我,你不必冒险。”

九微看着那玉牌,她认得,就是这块玉牌舅舅一直贴身带着,极少现身,现身便是动用兵将。

止戈是他的心腹,他的将领。没想到这次居然带了他来,九微一直没有看到止戈现身。

九微接过玉牌,背着他费力的往山涧走。

山涧路滑难行,九微几次踉跄,走的缓慢又艰难,陆容城昏昏沉沉,偶尔清醒,听到她吃力的呼吸声,想说什么又昏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却是在一间屋子里,背上的箭被剜除,伤口包扎的紧紧崩崩,软榻香阁,浑身舒软。

却是不见了九微。

他猛地清醒,要翻坐起身被伤口扯的一阵晕眩,便听有人在身边柔柔道:“你受伤太重了,快躺好别乱动。”

他转头便看到一张脸,那种熟悉万分的脸,赵明岚。

她端着汤药,好好的,巧笑倩兮的站在他的面前。

“阿九呢?”陆容城盯着她问。

她仿若无闻,只是低眉吹亮汤药递给他,“快些将药喝了。”

陆容城攥住她的手腕,打翻了汤药,“我问你阿九呢?”

赵明岚看着他的手指,又笑了,“我如何知道她在哪里?我找到你时只有你一人,她同你在一起吗?想是趁着你昏迷逃了吧。”

陆容城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的眼里分辨出真假,却怎样也看不清那双眼里的神情。

他扶着床幔起身,冷声问:“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赵明岚望着他,用帕子细细的擦着手指苦笑道:“我怎么活下来的?你救你的阿九,我便只能自生自灭了,可惜老天帮我,我死不了。”

“谁救了你?”陆容城问。

赵明岚丢了帕子道:“这你不必管,你只用记住如今是我救了你便好。”

陆容城不想再废话,下榻要走。

“你要去哪儿?”赵明岚拦住他。

陆容城拨开她,赵明岚又道:“你的人都死光了,你要去找谁?”

陆容城顿步。

赵明岚轻轻一拉便将他按回榻上,“想找你的大将领止戈吗?他啊,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赶上更新了!越到后面也卡,该虐的该还的,还有狗血的一个大情节…我是要在一百二十章完结的人啊!

※、一百七

雨停的时候陆容城才发现楼里楼外的人全数被换了,不是他的人,也不像是朝廷中人,一个他的熟悉的人也没有。

赵明岚第一次让他惊讶。

她在他的眼底下,除了长情从来没有半分人马,可如今,她竟不知从何而来这样多的兵马。

等到第三天他才确信,他被软禁了,被赵明岚。她不打算回朝,不打算离开,也不提任何事,只是日日的围在他身边为他煎药疗伤。

他的伤势稳定,却发现自己的精神开始萎靡,这状况他太熟知了,软禁,安神散。

多嘲讽,他也许该把这叫做报应。

他十分好奇是谁给了赵明岚这样的人马和计策,赵明岚背后那个人是谁?想得到什么?

那阿九是在那个人手上还是,在赵明岚手上?

他当然不会信赵明岚的话,阿九要是想走早就走了,他倒是希望阿九是走了,而不是落在了赵明岚的手上。

凭赵明岚那样的脑子,阿九在她手上肯定要吃尽苦头。

他在楼中三日,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沈宴,因为只有沈宴有人马,也有理由和赵明岚联手软禁他,如果真是沈宴的话他倒是不担心,无论他多不想承认也无法否认,阿九在他手上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全,或许都要开心。

但在第四日早上,沈宴来了。

撑伞在楼下被单独带上来,在室内站定看了赵明岚一眼,又看陆容城。

这还是陆容城快一个月来第一次见沈宴,他身子似乎好了不少,只是神容憔悴。

“九微呢?”

“阿九呢”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最后都看定赵明岚。

小室静静,赵明岚在吹凉汤药,看着两人慢慢笑了,“她还真是有本事啊,让国舅和相国两位大人物牵肠挂肚。”

“何止是我与国舅两人,你为了她也是煞费苦心,不择手段啊。”沈宴瞧着她,眯眼笑,“这兵马即不是我的,也不是陆容城的,我十分好奇你用了什么和这样的‘大人物’搭到了一起?”

赵明岚抿嘴笑,“相国以为我会告诉你?”

“你当然不会。”沈宴笑意不减,“我来猜猜,朝中有资格有胆量私自动兵给你的用的有谁?不会是刘老将军,他没有理由帮你。”

“怎么没有理由?”赵明岚笑盈盈的反驳道:“我是皇上,他是我的臣子,我要用兵,合情合理。”

沈宴啧的冷笑了一声,“当冒牌货你还真是当上了瘾,我很是不明白,你从前活的多么失败多么没有尊严才会如此不要人格,甘之如饴的活成别人的替身?”

赵明岚笑容僵了僵。

沈宴继续道:“九微一直认为自己活的失败,她也确实不够成功,但她再失败都谨守着自己的自尊和自我,她承认从前的自己一败涂地,但她从未放弃那样的自己,只要她愿意随便当一个燕回都比如今要快活的多,但她从未想过活成别人,于她而言,再失败的自我也是这世间唯一的她,谁都替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