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济王未必就降。

魏景食指轻敲了敲帅案,道:“上策,招降济王。若不成,同时揭穿储竺,分而化之。”

此事定下。

接下来,该商议的就是如何招降济王了。

这得悄悄进行,事成前不能声张。

和仅揭穿储竺不同,招降得将书信递到济王跟前,绝不能经多人之手。且这个呈上者,得确保不是他人细作。

本来,此事随意选个心腹臣将就差不多了,但是出了一个储竺后,众人反而束手束脚了。

谁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奸细了。

张雍撇撇嘴,嘀咕:“这济王也忒没用,这么要紧的位置,居然让人钻了空子。”

谁说不是呢?

季桓想了想,倒想到一个人来,“杨舒。”

“主公,杨舒乃夫人表兄,自幼感情深厚,若以夫人或孙夫人之名递信,杨舒必会亲看。”

既亲看,就确保招降信必会呈上。杨舒肯定不是他方奸细,与孙氏娘仨就算立场不同,也肯定没有恶意。

庄延抚掌:“曾闻夫人与杨舒乃姨表之亲,感情深笃,让其呈信,确实极妥。”

表兄?

感情甚笃?

自幼感情深厚?

众人纷纷附和,魏景眉心却跳了跳,忽忆起杨舒那张清隽俊美的玉白面庞,又想起邵箐曾笑盈盈说过这杨表兄。

他唇角抿了抿,却没说什么,只吩咐亲卫吧邵柏唤来。

邵柏跟着庄延学习,逐渐能独当一面,他目前已是前者副手。这回庄延随军出征,他自然也来了。

他很谦逊,从不以魏景内弟身份倨傲,进帐后规规矩矩给众人见礼。

“杨表兄?”

惊讶之后,是欣喜。邵柏和表兄的感情也是极好的,在他心目中杨舒和亲兄长没什么两样。这消息于他而言其实就是大喜,心生希冀,严肃表情端不住了,目中光亮骤放,被季桓笑着招手过去写信。

这杨舒真有这么好么?

妻弟的表现,让魏景更不是滋味,暗哼一声,他端起茶盏呷了口。

邵柏的信,很快写好了。

魏景也亲笔一封,给济王的,用火漆封好,再装进邵柏那封信内套着。

这递信者毫无疑问是己方在徐州军中的眼线,信笺传出之前,季桓交代:“切记叮嘱,务必亲交至杨舒之手。”

“是!”

……

魏景的招降信,悄悄传往盟军大营,但早在他传信之前,安王之令就已递到储竺之手了。

仔细将手令看了几遍,窄小的纸条捻成团,储竺张嘴,无声咽下。

喝了口茶,摊开地形图,转动茶盏沉思良久,他站起:“走,去中帐。”

移营后,敌我双方又酝酿着一场大战,近日都在商议排兵布阵之事。

济王其人,上房揭瓦拳打太傅,自幼就不是个什么好学之辈,也就近几年才开始翻几本兵书,远说不上精通什么的。

只要没有杨舒搅事,储竺说服济王极具信心。

然天助他也,突围战杨舒受伤了,伤得不轻,近日皆没有出门。

储竺健步如飞,一边琢磨说辞,一边往中帐而去。

在接近中帐时,恰逢帐帘一掀,济王步出,见了储竺,他笑道:“先生来了,正好孤要去看子明,我们一起去?”

这杨舒,真真和他八字不合。

储竺暗道一声晦气,不过他自然不会拒绝的,笑道:“甚佳,某原想着晚些去。”

宾主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杨舒营帐。

杨舒被流箭伤及肩背,不致命,但也不是轻伤,奔逃一路没有包扎失了不少血,脸色苍白得很,见济王要起身,被济王按住。

“何须多礼,你好好养伤就是。”

刚好军医换药后未走,济王细细问了伤势,军医回说伤势见好,好好休养可无碍,济王这才松口气。

“这就好。”

储竺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子明,你可得好生养伤,早日痊愈。”

杨舒撩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蒙储兄记挂,我无碍。”

平平淡淡你来我往两句,储竺闭嘴,杨舒也不再理他,转向济王,“殿下,局势如何?只怕近日,两军便会再次交战。”

他忧心:“徐州这回折了这许多兵马,后续需慎之又慎,万不可再出差错。”

储竺眉心一跳。

若是济王顺势和杨舒说起战局布阵,那可大大不妙。

万幸,老天爷是站在他这边的,济王点头后,却道:“大战未兴,子明你伤重,好好休养才是,如有不决,孤再寻你商议。”

储竺提到半空那颗心,这才搁回肚子里。

杨舒确实精神不济,说了几句话就见倦态。济王不欲打搅,简短说了两句,又嘱咐军医和亲卫好生照顾,这就领着储竺离去。

杨舒确实倦怠,闭了闭目,躺下昏睡,一直到入夜才醒。他刚被扶起,忽听见外面有些骚动,一问原来普通兵卒来谢救命之恩。

这事也不算鲜见,杨舒虽清冷,但一向不拒普通兵卒于千里之外,平时在外头遇上类似情况,他停下会说两句。

不过今儿有些特殊,他伤势不轻躺在帐内,亲兵说要出去打发,他想了想,“罢,唤进来就是。”

本以为是寻常事,说两句将人打发回去就是,谁知那一脸憨厚的甲兵直楞楞跪下就叩首,完事直起腰时,襟口却露出一封信。

杨舒眼尖,一瞥就瞥见封皮上露出那两个字。

“杨表……”

虽少了稚嫩,多了风骨,但这非常熟悉的笔触,让他立即一怔。

……

再说储竺。

济王出了杨舒营帐后,就被请去中军大帐和诸侯议事,回来又招诸幕僚闭门商议,一直等到晚间,他才窥到单独说话的空隙。

“列阵之事,先生可是有见解?”

储竺也不先说话,他盯着地形图看了一阵,捋须微微颔首,济王果然追问。

他暗暗点头。

这济王,自己潜伏其身边已多年,也算了解甚深,骄横暴躁,虽随年纪增长略见收敛,但脾性依旧很不好,又才疏学浅,在杨舒崭露锋芒前,济王可是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中包括起兵造反,伪造先帝密信,一路挥军往北,攻伐朝廷。各种涉及身家性命的大事,俱欣然从之,从不疑。

这人就是命好,出身高贵又长得酷似先帝,横冲直撞长大,又得了上佳封地先天条件好,一路顺遂地走过来。

储竺想起自家主子,一时愤愤不平,不过他未曾表露半分,只严肃点头。

“殿下,这左翼位置,邻近缺口之处,某看甚佳,适宜陈兵。”

储竺食指一点,正正点在东峪口前,那一块略低的诱饵位置。

济王顺着他所指一看:“哦?”

他抬头看储竺,迟疑:“可是许嶂和陈夙几人,……”

方才议事时,许嶂等说右翼不错,储竺没有异议的,也是附和。

济王站起,行至储竺身侧,就近垂目端详东峪口位置:“先生如今,看好的是左翼?”

看了看,他面露疑惑:“此处有个缺口,地势还低,这有何好处?”

“殿下此言差矣!”

储竺一抚袖,朗声道:“殿下且看,此处地势虽低,然其左后方却有坦途,进则可攻伐,退则可及时撤军。”

他手一点东峪口前:“且地势低有地势低的妙处,陈兵此处,不惹齐军瞩目。”

储竺是研究过地形图,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扯出一番似是疑非的大道理。他笃定,必能说服济王。

却见济王定定看着他,“进可攻,退可守?”

烛光映照下,济王一双酷似先帝的凤目有些亮得过分,恍惚与往日有些许不同,不过储竺并未太在意,肃然点头。

“徐州已折损太多兵马,此地即便无大功,也不会有大损。”

其实并不是,济王一旦将剩余这十数万徐州兵引进出,必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不会有大损?”

济王看了一眼地形图,低低重复一遍。

“殿下,此乃上佳陈兵之地,切切不可落入其余人之手,……呃!”

储竺话未说完,倏地顿住,因为他胸腹骤一凉,一阵尖锐的剧痛袭至。

他下意识垂目一看,却见一柄乌金短匕齐根刺入他胸腹之间,一丝殷红溢出,染红了褐黄色的绸衣。

匕柄缠绕着金丝,镶嵌了三颗打磨锃亮的红宝石,精致华丽,被握在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之中。

这匕首,储竺认识;而握匕的手,储竺也认识。

他心神巨震,倏地抬头,正正对上济王一双斜挑凤目,眸中之光,是他前所未见的清明,冰冰冷。

“看来,你是真把孤王当了傻子。”

济王冷冷吐出一句话。

储竺瞪大双眼,“你,你……”

他一句话已无法说完全,视线开始微晃,这时耳边传来一阵骚动,杨舒虚弱却急切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殿下,殿下……”

连声音都开始模糊,耳内嗡鸣,储竺死死瞪着济王:“不……不可能的,你!”

“哼!”

济王冷哼一声,倏地抽回匕首。

鲜血喷溅,储竺喉头“呃呃”两声,“轰”一声砸在楠木大案上,重重倒地。

作者有话要说:啊!二更还是差个尾巴呀宝宝们,阿秀撸好就发哈

☆、第145章

很久之前, 济王就知晓储竺背后另有主子。

久到什么程度呢?

早在新帝登基不久, 储竺断言束水攻沙之策不妥,黄河必将决堤, 言语间隐隐煽动他不臣的时候。

济王当时就对此人起了疑心。

济王宫是他的多年地盘,他要查一个人,没有查不到的。

很快, 储竺传信的渠道便被他探知, 其背后主子影影绰绰指向安王。

不过济王并没有什么动作,他倒要看看这宾主二人意欲何为?

答案一步步揭晓了。

济王却还是一直没有处理这个储竺。

起兵造反,他确实不忿龙椅上那个一朝得志的皇帝;起兵的借口“先帝密信”, 还有那枚恰到好处的私印,一路挥军向北。

他对储竺言听计从,那是因为他恰恰需要。

安王准备的还挺全面的,取用就是, 省了他多少功夫?

后续几年,他和安王距离甚远并无利益牵扯,不涉及背后主子, 这储竺出谋划策还挺好使的,他就留着, 作迷惑安王或以后之用也不错。

很可惜的是,联盟以后, 还没等济王发掘到储竺的新用法,对方却先一步欲先狠阴他一把。

“上佳陈兵之地?可攻可退,自有妙处?”

济王冷嗤一声, 掏出丝帕,擦拭干净雪白匕刃上沾染的血迹,“唰”一声还匕入鞘,将污帕扔在储竺死不瞑目的尸身上。

“子明吗?”

济王也听见外头的声音,扬声道:“快快进来。”

他快步往前,营帐一掀,被守帐亲卫扶住的杨舒脸色苍白,他蹙眉:“子明你有伤在身,如何不好好养伤?若有要事,打发人来寻孤就是?”

此等待遇,真极为亲厚,杨舒目露感激,只是他面上焦急未减半分,“殿下!那储竺或……”有不妥!

只杨舒话未说完,余光忽见外帐上首大案侧躺了一个人,看不见上身,但那褐黄衣裳,却正是今日储竺所穿。

一泓殷红,正缓缓沿着暗脚流淌下来,鼻端是浓腥的鲜血气息。

杨舒一怔。

“子明勿惊。”

济王已见杨舒视线表情,他无声挥退亲卫,自己亲自扶着杨舒往里行去。

“储竺这厮,乃安王早年安插在孤身边的细作。”

济王扶杨舒坐下,自己也落座,储竺尸身就在一侧,他冷冷瞥了眼。

“安王设下奸计,欲引孤陈兵左翼。”

虽不知安王具体计策,但基本能断定欲以牺牲徐州军为代价的,“此人已不可留。”

“孤杀了他。”

轻描淡写一句话,其实济王本不是多好脾性的人,亲手刃之,也算一解容忍此人多年在眼前蹦跶的气闷。

只是解气过后,却还有难题。

“此人不得不除,只除了以后,那安王必会警觉。”

济王恨安王歹毒,安王警觉,本无兄弟情的二人隔阂越来越深。济王倒不在意安王,但他清楚,这状态对目前盟军是很不利的。

隐隐生忧,哪怕盟军目前兵力虽仍略胜于齐王。

长长吁了一口气,济王眉心紧蹙。

进疑无路,也退不得,深想教人焦躁暗生。

济王刚想问问杨舒看法,不想杨舒先说话了,“殿下,我方才正欲告知您,这储竺或有不妥。”

济王一诧,这事很隐秘,就他和经手的心腹知晓,余下幕僚大将无一得讯。

杨舒是怎么看出来的?

“就在方才,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上述储竺不轨。”

济王这就真大惊了,不过不等他急急询问,杨舒已从怀里取出两封信,一封开启,一封火漆完好。

“此信乃我姨表兄弟邵柏所书,邵柏乃齐王妃之弟。”

杨舒坦言,半点不隐瞒:“信内言明储竺不妥,内里还夹了一封信。”

他将两封信就呈上,“邵柏言,此信,乃齐王亲书于殿下。”

济王已神色肃然,垂目盯着那两封信,不看印鉴,他也把魏景的笔迹认出来了。

他缓缓接过两封信,先看了邵柏那封,是表兄弟之间的叙旧,涉及储竺,另外还让转呈一封信。

济王定定看着第二封信,片刻拆开,一目十行。

“殿下?”

两张信笺,济王快速看罢第一张翻页,盯着第二页久久,神色晦暗不明,杨舒不禁轻声问。

“齐王,欲招降孤。”

济王一语罢,宾主二人对视一眼,俱不语,室内久久沉默。

杨舒体力不支,不得不倚在靠背,心绪转动却一点不慢。心中隐隐猜测被证实后,他迅速将利弊及齐王徐州都细思了一遍,这才问:“殿下,您意如何?”

不得不说,齐王的这封招降信,给了他们一个新思路。

但济王同是先帝之子,逐鹿中原至今,或许他宁可战死,也拒绝称臣。

杨舒轻声道:“若殿下无此意,回信拒了此事就是,杨舒不才,愿誓死追随殿下!”

中气不足,声音发虚,但语意斩钉截铁。

济王颇感欣慰,轻拍了拍杨舒肩膀,“子明之心,孤自知。”

他再看信笺一眼,目光复杂,问:“子明,此事你是如何看法?”

杨舒什么看法?

其实,济王和安王隔阂越深,盟军兵力最雄厚的两位,在看见储竺尸身的那刻,他也是忧虑隐生的。

齐王太强了。

“盟军可胜不可败,徐州如今兵力不足二十万。”

他只轻声说了一句。

此次联军,济王也倾尽全力,徐州内仅存三万守军。偏先前突围大损,如今营中徐州军仅剩十五万。加起来也就是十八万。

一旦盟军大败,哪怕徐州军一员不损,仅仅这十八万将士,是要如何阻挡住齐王雄师步伐?

其实如果济王愿意为臣,此时投齐王,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杨舒说的,济王其实都懂。

久久沉默后,他道:“孤要想一想。”

济王吩咐亲兵将杨舒扶回去。

大帐内的灯火燃了一夜,端坐楠木大案后的人影映在屏风上,一动不动。

一夜似乎很长,但又似乎很短,彻夜不眠的不止一人。

当天际泛起鱼肚白,济王“霍”一声站起,亲自研磨挥毫,写了一封信。

他大步去了杨舒帐篷,将信递给也未曾睡过的后者。

杨舒接过:“殿下?”

济王长吁一口气:“也罢,当初起兵,全因不服那小人得志的魏显罢了。”

若换了嫡出兄弟,扪心自问,他服气。

也罢,他麾下忠臣将士随他出生入死至今,为他们留一条生路,也算全了这份情谊。

济王抹了抹脸:“你把信交给那人就是。”

……

济王回信到了。

他愿降。

兵不血刃,张雍范亚等人击节相庆。

“好!”

魏景也叫了一声好,道:“传信济王,让他近日即可率徐州军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