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更近了,万丈红尘的中心,爆发出怒龙的狂吼,一声接一声,一声连一声。

三绝阵势受阻,微微晃荡。

天绝喝道:"天地人寰,绵绵不绝,缚神夺心,挡我者死!"缚神阵中,杀意骤盛,涉到阵外之人,也觉魂不守舍,待要走时,耳边迷音阵阵,欲罢不能,再迈不开腿去,其中二人,更被阵中剑气所激,先后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方岩、田笑风欲去相助,却无法逼近,眼看阵势移动,黄业武距离稍近,正是犹豫是否要出手相助之际,竟被卷入阵中,待得片刻这名青州屈指可数的高手被甩出来时,已是血肉模糊一片,是头是脚都分不出了。

南宫踏雪立在人群最后,张嘴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这时龙吟之声,一声紧似一声,甚至连成了一片。

龙吟,真正的龙吟之声,正从何处发出?究竟又有多少条龙在怒吼,在飞舞?

没来得及让人转过念头,只闻得轰的一声,红光四散飞去,同时九条银龙,自那红尘之中,冲天而起,映亮了半边天空。

小嫣紧紧握住方岩手,叫道:"龙翔九天!龙翔九天!叔叔的武功一点没耽搁,他已练成了龙翔九天!"九龙齐翔空中,然后从空中掉转巨首,齐齐奔下,反嗜缚神之阵。

三绝同时变色,以缚神之式,再次缚向不世的巨龙。

但以破笼而出的神物怎肯再入笼中?

震天撕吼中,红芒盛,笛音锐,剑影散。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如云开,雾散。

三绝依旧成犄角之状。

舒望星依旧立于犄角之中。

但舒望星一身白衣傲立,三绝却都已倒在地上。

天绝强撑着想抬起头来,却一口鲜血喷出,落在石板地上,竟夹杂着好些肉末。

九龙之威下,他的内腑已全然震碎。

人绝低低唤道:"大哥,你怎样?"天绝道:"我很好!"人绝道:"那便好。可我的心脉已断,只得先走一步了。二哥便拜托你了,他自幼孤苦,大哥一定要多疼他……"地绝显然也已垂危,伏在地上叫道:"三妹,三妹!"天绝黯然道:"我知道,你一向敬重我,却怜爱他。"人绝道:"他……他可怜啊!"说毕便不再动弹,连胸前轻微的起伏也没有了。

地绝居然一边吐血,一边站了起来,道:"三妹,你等等我。"恰走到人绝身边,他仆倒在地,抱住人绝,仿佛很满意似的叹了口气,再没了声息。

天绝笑道:"好,好,好,倒应了咱们结拜时的那句话,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相依相随五十年,咱们也算活够了吧!"舒望星叹息道:"五十年,的确够了。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五十年?"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位,语气居然像在跟朋友话家常。

天绝居然也无恨怒之意,点了点头,道:"我活是活够了,只是我心里还有个问题想问。"舒望星道:"请尽管问,知无不答。"天绝道:"你的武学跟你兄长比如何?"舒望星沉默片刻,答道:"谷主才智,原在我之上,论起习武资质,更是天下无双。只不过他自来俗事缠身,冗务不断,不能专心,习武进境未必比得上我。五年之前,我大概已能在他手底下走三十招左右不败。"天绝道:"如今你们相比呢?"舒望星道:"五年不见谷主,我又怎知他的武功进境如何?想来我练成了龙翔九天,他也练成了离恨天,最顶尖的武学我们都练成了,大约已不相上下了吧。"天绝仿佛很满意听到这个结果,叹了口气,看了看地绝、人绝所在的位置,努力向前挣扎了一下,大约想爬过去,终究却一大口鲜血涌泉般喷出,再无半丝力气,只是瞪着一双无神的眼,从喉咙口挤出了一句话:"把,我们,埋在一处……"舒望星立刻道:"放心!"天绝也死了,脸的方向,正对着他最挚爱的亲人。

舒望星叹了口气,道:"你们三个,何必还要还趟这样的浑水!我倒想过你们的日子,却终于还是求不来!"方岩走过去,将白石剑--雪玉剑的剑鞘递给了舒望星,轻轻问道:"大哥,你要不要紧?"舒望星接过剑鞘,皱了皱眉头,按了按心口。

方岩道:"大哥受伤不轻?"舒望星叹道:"其实我的武功远不如谷主。即便是五年前的谷主与他们对敌,用一柄凡剑也是足够的了。"但他没有在天绝面前这般说,他实在不想天绝死不瞑目,他甚至不想天绝等三人死。可龙翔九天这样的不世绝学,借的原是天地之力,一旦出手,其威力又岂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舒望星低头,弄剑,像自问,又像问着谁,道:"谷主,他,还好吗?"小嫣的泪水猛地夺眶而出,道:"你说他好不好?你说他好不好?叔叔,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做的那些事!"舒望星看着小嫣,心头一阵绞痛,愧疚道:"我不是有意的。"小嫣掩着身上伤口,踉跄走到舒望星身边道:"什么叫不是有意的?你不是故意输给谢问天的吗?你不是故意丢下雪玉剑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没有死吗?"小嫣痛哭失声道:"为了那个女人,你居然把什么丢开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宝剑。你只要那个女人!"舒望星低头,含泪道:"对不起!你回去跟谷主讲,我对不起他,辜负他了。"小嫣倒吸一口凉气,惊疑道:"你,你还想和那女人在一起?你还是不想回谷去见父亲?"舒望星苦笑一声,道:"谷主不会容下她。我不会丢开她。"小嫣泪如雨下,忽然投入舒望星怀抱,呜呜大哭,道:"不!不!不要,叔叔!爹爹极疼你,会原谅你的,也会原谅谢姐姐的,你回去吧,你就看在小嫣千里迢迢那么辛苦才找着你的份上,回去吧!便是爹爹不同意,我再去劝娘,一定让你和谢姐姐在一起。叔叔,回去,好吗,好吗?"舒望星抱住小嫣,低低道:"小嫣!小嫣!"正犹豫伤情之际,舒望星忽觉背心小嫣的小手所触之处微微一凉,一阵剧痛陡地袭遍全身,大惊,方怒叫了一声:"你!"小嫣已退,疾退,足足退到了丈余之外。身形之快,何曾像是受伤之人?

舒望星手指小嫣,踉跄几步,人已倒下,倒在地上,怀中是雪玉,莹白如雪,安静如少妇的眸,幽然闪着淡芒。

第二十章天仙禁这一着变生不测,所有人一时怔住。

方岩一把抱起舒望星,叫道:"大哥,大哥!"忽而站起,冲小嫣叫道:"舒景嫣,你对我大哥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小嫣慢慢走了过来,看着昏迷的舒望星,若惊若喜,道:"我终于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我从知道你没死之后,一直就盼着这天,把你带回去,让你永永远远呆在圆月谷,再也不让那妖女来缠你。我就盼着这一天!"方岩惊怒道:"你暗算了他!还如此得意?"小嫣掠发微笑道:"以叔叔今日成就,圆月谷之中,要论单打独斗,除了我爹爹,再无人能赢他。我不耍些小聪明,如何能制得住他?"方岩叫道:"你快救醒他!他是你的叔叔!便是有什么错,自有你父亲来处置,你又凭什么这般对付他!"小嫣傲然一笑,一甩手,一支烟花陡地飞出袖,带着一声锐啸,冲天而起,炸开,紫兰的星芒由内而外,四散而飞,如花开万点,映亮了半边夜空。

须臾,但闻衣袂声动,五名黑衣女子疾驰而至,一名年纪稍大,另几人却是侍女打扮,但见她们齐向小嫣施礼道:"参见广寒宫主!"显然都是圆月谷弟子了。

其中一名年纪稍大的中年女子一低头瞟了一眼方岩腕中的舒望星,惊叫了一声道:"公子!北极公子!"小嫣喝命道:"去将准备好的马车找来,我们即刻动身,务要在天正教下一步行动之前赶回圆月谷!"中年女子向后面四名年轻女子点了点头,其中一人立刻返身而走。

方岩高叫道:"慢!"小嫣皱了皱眉头,道"岩哥哥,我带叔叔回谷,你也随我们去吗?"方岩沉声道:"你想带大哥走,你必须经过大哥同意。"小嫣叹道:"你也看见了,叔叔早被那妖女迷昏头了,哪肯心甘情愿随我回谷?少不得先将他带回去,慢慢再劝导他。"方岩冷冷道:"你想把大哥这个样子走,也行!须从我尸体上踏过去!"方岩立起身,已将舒望星怀中雪玉剑持在手中。他的眸冷如冰,再也看不出一丝原先的亲切宽厚,映得雪玉剑的光芒也寒冷起来。

小嫣一时微怔,道:"岩哥哥,不要为难我。"方岩咬牙道:"舒大小姐,不要为难我!"空气一时凝滞得几乎冻结。

几曾何时,那彼此扶持,相依相随,患难与共的生死伴侣,执剑相向,横眉冷对,形同大敌。

青州劫后余生的几位豪杰,见得此景,也只能面面相觑。

昨夜今日,连着两日的大战,小嫣和方岩已无形中成为众人的主心骨,如今,却终于为牵系他们在一起的那人反目;而且涉及圆月谷的家事,他人不明内由,自是不便干预。

其间内幕,除了小嫣和方岩,便只有南宫踏雪略略了解一些了。

南宫踏雪双眸紧盯着舒望星,苍白的嘴唇一丝血色俱无,呆呆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久,小嫣吁了口气,道:"岩哥哥,如果叔叔愿意和我一起走,你是不是便不会阻拦于我?"方岩低着看着舒望星,道:"他会跟你走么?"小嫣慢慢走向舒望星,道:"好,问问他吧!"方岩警觉道:"不要过来,你要做什么?"他的剑一挥,竟架到了小嫣粉白的脖子上。

小嫣不闪不避,微笑道:"岩哥哥,你会杀我么?"方岩一时气滞,凝视小嫣片刻,终于一字一字道:"如果你伤害大哥,我,必,杀,你!"小嫣垂下头,道:"我怎会伤害叔叔,我只想把他带回去而已。"她缓缓取出三根细如毫发的银针,蹲下身去。

方岩紧张道:"你做什么?"小嫣道:"救醒他!"方岩也不知该不该拦,眼见小嫣将银针刺入舒望星玉枕、天灵、膻中三处要穴。

舒望星微微一动,慢启星眸。

方岩放下搁在小嫣脖子上的雪玉宝剑,忙忙扶起舒望星,叫道:"大哥,你觉得怎样?"小嫣手起手落,已起出银针,道:"叔叔,醒了吧?"舒望星惊疑地看了看她,微微一运气,背心一缕剧痛,突然炸散开来,毒蛇般窜向全身。饶他性情坚韧,也不由失声痛呼一声,整个身子俱痛得软倒下来,额间汗珠,涔涔而下,片刻衣衫便已湿透。

方岩大惊,叫道:"大哥!"小嫣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道:"叔叔,我要带你回谷。现在你想必会同意随我回去了罢!"舒望星低头,苦笑,黯然道:"天仙禁!你对我下了天仙禁!丫头,几年不见,你居然也会算计人了!"小嫣微笑道:"叔叔,天仙禁,是你教我的,不会忘了吧。那一年春天的时候,你在烟镜潭边吹完箫后,我问你,圆月谷弟子武功练到极至,是否无法可破?"舒望星苦笑道:"我告诉你,有的,任何武功都不会无懈可击,即便圆月谷中人既修内力,又修灵力,至少也挡不住两种看似邪门外道的工夫。一个是嗜心蛊,一个便是天仙禁。它们都可借助异物突破防护者的护体灵气,轻易制住对方。"小嫣笑道:"叔叔还跟我讲,一般修习者会对这两样异物特别注意,如果对手身上带了此类物品,往往能感应得出其中的威胁,除非……"舒望星叹道:"除非这人不是自己的敌人,修习者不存提防之心。比如你,如果趁我不注意对我下手,我是感应不出的。"舒望星感应出了小嫣的伤怀,小嫣的依恋,小嫣的疼痛,却没有感应出小嫣由这些而生出的怒意,异心。

小嫣看着叔叔微笑。

舒望星看着侄女苦笑。

小嫣笑着道:"叔叔,随我回去吧。爹爹自然会帮你解了天仙禁的禁制。"舒望星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去。我要去找小蝶。"他立起身来,推开方岩,缓缓向镖局外步去。

小嫣大是意外,叫道:"叔叔,无人帮你解开禁制,你一旦运功,便会受万针刺骨之痛,等于被废去武功一般,没了武功,你只是凡人一个,以后怎么办?"舒望星转过头,居然笑道:"我早就想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了。天底下大多数人不都是不会武功么?他们不也是活了一辈子么?甚至活得比会武功的人快乐多了,长寿多了。我也只想过着平凡日子,守着喜欢的女人一辈子,要武功有什么用?"小嫣万想不到舒望星为了小蝶竟连刻苦修习半生的武学也不要了,反怔倒在当场。

方岩紧走几步,随在舒望星后面,道:"大哥,等等我,我陪你一起走。"舒望星微笑道:"小岩,你年纪正轻,还是在江湖间浪荡逍遥一番吧。"方岩笑道:"江湖道,有什么好的?大哥看,前几日南宫府那许多高手,人山人海,可不都是江湖人?今日此地,还剩了几个?便是大哥这等身手,都难免遭小人暗算,我又何必趟这混沌江湖?"他虽也笑着,却把"小人"两字说得特别大声,恨恨之意,溢于言表。

田笑风、林如龙等见小嫣虽有外伤,却行动如常,知她在众人被屠戮之际,尚掩藏了真正实力,暗想这小小女孩,为擒住自己的叔叔,竟如斯有心计,也不禁心寒。

小嫣见舒望星自顾要走,急叫道:"不准走!"舒望星脚步虽慢,却一丝不停,缓缓道:"难不成你把我捆了押回谷去?那也由得你。但即便你剁去了我双脚,我终究也会爬回去找我的妻儿!"提到妻儿,舒望星的眼眸不由温柔起来,语气也柔和许多。

方岩哽咽道:"大哥,你走!小岩无能,让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方才害了你!现在她若拦你,小岩当以性命相护!"舒望星微笑道:"我一直便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时舒望星已走到青州一众人身后。

众人的最后,掩着一个雪白的影子。

舒望星顿住了脚,看着那影子,轻轻道:"对不起,踏雪!"没人知道他这句"对不起"是何缘由,但南宫踏雪知道。

南宫踏雪禁不住要流泪,却终于未流出。她微笑道:"原来你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舒望星低下头,道:"请帮个忙,帮我将三个亡者好好安葬了,葬在一起,莫让我违背了对天绝的承诺。拜托了,踏雪。"南宫踏雪还是微笑,道:"好,舒大哥!"舒望星也微微一笑,记起当年那温顺美丽的小踏雪,也曾许多次这般对他说:"好,舒大哥!"舒望星继续前行,方岩身侧相伴,眼看已转入长廊,转眼便可出了振远镖局。

小嫣嘴唇颤抖,身体也开始颤抖,终于喝道:"北极宫主,站住!"舒望星心头一震,北极宫主?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他了?即便他正式被任命为北极宫主之后,谷中之人,还是沿袭原来的习惯,叫他公子,或北极公子,很少有人会称他为北极宫主。

只除了他,月神。

"北极宫主,请记住你的身份!不可以和那些市井之徒鬼混!""北极宫主,我命令你,代我应战!圆月谷的北极宫主,一定可以赢过宇文天伤!""北极宫主,不准再和谢家那女子交往!""北极宫主,域外双魔作恶多端,立即出谷,除掉他们!""北极宫主,向刀神门的大小姐道歉!"……也许武功被禁,对人的抵抗力的确大有影响。舒望星忽然觉得,这秋天,实在很冷,冷到心底。

他顿下了脚步。

身后,小嫣声音微颤,却响亮清脆:"北极宫主,圆月令在此,接令!"对着黑暗无边的苍穹,舒望星闭上了双眸,然后,睁眼,返身跪下,跪在淡月稀星之下,跪在冷冷天地之间,低声道:"北极在!"那一刻,他的眸光暗沉如冰。本就与众不同的气质,更形得孤单寂寞,忧怀无限。

小嫣手中持着一面白玉令牌,眼中含泪,一字一顿道:"立刻随我回圆月谷!"舒望星低头,沉默,然后吐字:"是!大小姐!"方岩惊呆,扶起舒望星,道:"大……大哥!"舒望星摆了摆手,轻轻道:"罢了。我必须回去了。"他起身回头遥望天际。天际一片漆黑,飘缈苍茫。

何处吹来这般寒冷的风?舒望星的衣衫雪白而单薄,猎猎翻飞,身子似乎也微微颤栗,好生寂寥,好生无奈。

只闻得"的的"声响,圆月谷那中年黑衣女子牵了套好了车的马来,恭声道:"公子,上车吧!外面风大,车里备了暖炉和热酒。"舒望星点头道:"秋姨,辛苦你了。"秋姨摇头道:"不辛苦,不辛苦!"看着当年的少主人,不知怎的,她的眼泪已自涌了出来。

舒望星抬脚欲上车,方岩一把拉住了他,道:"大哥,如果你不愿意,大可不必回去!"舒望星望向方岩。

方岩眼眸闪亮,胜过天上最亮的星。这少年因失血过多显得极其苍白的面容,竟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刚毅。只要舒望星说一句不愿意,他立刻会拔剑而起,为他而战,哪怕这人是他的至交好友,哪怕这人是他的生死爱侣,哪怕这人是他的永远的梦中之人。

但舒望星终于叹息了一声,道:"圆月令出,如剑尊亲现。如有不从者,视同叛徒,诸弟子共诛之。"舒望星看向方岩,道:"这是圆月谷十大门规的第一条。"方岩不料有此一说,他知舒望星虽离开了圆月谷,但与圆月谷渊源极深,是万不肯担这圆月谷叛徒之名的,遂道:"不管是谁拿了圆月令来,圆月谷弟子都得从命吗?"舒望星淡然道:"圆月令代表的是我的父亲剑尊,一直供奉在窥天阁的最深处。除非出现影响圆月谷生死存亡的重大变故,只有谷主和谷主的继承人有资格拿到圆月令。"方岩也沉默了。舒望星被认为已然身故,月神当然会重新挑选自己的继承人。小嫣是月神之长女,资质极佳,被选上丝毫不以为奇。

舒望星上了车,方岩迟疑一下,也一纵而上。

小嫣皱了皱眉,道:"岩哥哥,你也去圆月谷么?"方岩冷冷道:"我要伴着大哥。"小嫣道:"圆月谷只有圆月谷之人才去得。"方岩道:"我已学了大哥武学,自可算得圆月谷弟子。"这下舒望星也皱眉了,道:"小岩,我虽教了你两套剑法,可这剑法是我自创,不得算得圆月谷的武学,更未收你做弟子。圆月谷谷规森严,你年纪正轻,又不是自幼长在圆月谷的,未必受得了拘束。何况目下你伤势不轻,正要休养,不必随我去了吧。"方岩双膝跪下,含泪道:"大哥虽不让我叫您师父,但小岩心中,实在是把大哥当作师父看待,况当年大哥授艺之前,亦已受了我拜师之礼,我如何不是圆月谷弟子了?"舒望星不再说话,坐了下来,一眼瞥见一旁小几上果温了热酒和两碗小菜,甚至杯盏俱全,另有干粮衣物等置于小几之下。遂取了酒壶来,一杯一杯自斟了酒来喝,他的眸光,全然没有了方才对敌之际的清亮凌厉,甚是黯淡,似已将全部精力都已倾注入了杯中之物。

方岩知他已默认,缓缓立起身来,见车厢之中,点了两盏烛,虽不是十分豪华,却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内壁俱饰以白色绒布,坐椅的垫子也是洁白的棉垫,自己身上也不知伤了多少处,遍体血污,已有不少血渍将木质的底板弄脏,遂也不敢坐在椅上,只得绻坐在车厢的最靠门帘之处,默默清理自己的伤口。

小嫣看着烛影将方岩的身影映在门帘之上,唇角牵动几下,终究未说什么,跨身上了侍女牵来的紫骝马,笑道:"诸位大侠,数日来承蒙照料,不胜感激,待我家事了后,必当再与各位相聚!"田笑风等虽对小嫣对舒望星的所为大是不平,但一则舒望星虽对众人有恩,却交往不深,二则毕竟是圆月谷的家事,想来他以北极宫主之尊,又是月神之弟,必不致受太重处罚,也不好多说什么,含含糊糊道了些"后会有期"的话,眼看着小嫣领了马车,带了五名圆月谷女弟子,消失在黑暗之中,然后开始救治伤员,打扫战场。

很久之后,他们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南宫踏雪已然不见了。

夜,依旧深沉,不知此时,小嫣一行人到了哪里,更不知,他们此去,是否会遇到天正教的袭击。

痴情的北极,是否已注定不得不与他的心上人生生分离?

伤怀的方岩,又该如何面对伤害了自己和自己恩兄的小狐狸?

幻剑之三世情缘(21-40章)这是离开青州的第三天早晨。

枫叶飘舞零落,荻花瑟瑟而飞,已是初冬的景象了。

因为舒望星受制,不宜骑马,而马车的速度,是无论如何赶不上单人匹马的。所以这两日来,小嫣带了一行人昼夜兼程,途中除了吃了几顿饭,换了一次马,几乎不曾休息过,生恐耽搁久了,会在途中遭遇天正教高手的截杀。自然紫骝马没有换过,即便银子再多,这样万里挑一的好马也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但紫骝马也显得精神委顿了。

人更是如此。尤其是方岩。

连续两场激战,方岩内伤本就不轻,外伤更是多达十余处,如果这两日能好好调养,以他年轻健壮的身体,自然会恢复许多。可这两日来,他几乎一直坐在车厢地板上,在不断的颠簸中度过。

当小嫣觉得自己的马受不住,侍女们也该休息休息,所以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时,方岩已是面容苍白,双唇青紫了。他步下马车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小嫣眼中闪过一丝疼痛和困惑。她扶住方岩,轻声问道:"岩哥哥,怎么了?"方岩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步向客栈。

舒望星也步下了马车。他的面色同样有些憔悴。对敌三绝,他也受了伤,随后又武功被制,被迫与爱人分离,自是身心受创不浅,虽是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也是乏得很了。

小嫣虽知舒望星心有芥蒂,对自己甚是冷淡,还是忍不住问道:"叔叔,岩哥哥病了么?"他淡然看了一眼方岩的背影,道:"他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好包扎处理,脏衣服也未换下,伤口发炎是意料中事。昨晚饭后一上路,他便开始发烧了。"小嫣恼道:"叔叔,你深知疗伤之道,为何不帮他包扎一下?为何也不提醒我替他找些衣物来换?甚至连他发烧也不告诉我!"舒望星轻轻叹气,道:"有必要么?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么?一切不也是你要的么?"小嫣更是困惑。时隔五年,在叔叔面前,她还如当年那不解事的小女孩一般,总不能知道叔叔到底在想些什么。

方岩并没有吃早餐,直接开了一间客房睡下。

小嫣甚不放心,未及吃完早餐,便叫人快快备了衣物和药品,送入方岩房内,却给方岩随手扔到床下,不予理会。

小嫣得禀,只得亲身过去,但见方岩面里而卧,两名侍女收拾着扔了一地衣物药品,束手无策;便是方岩听得她叫唤,也是不理不睬。

小嫣强搬过他的身子来瞧,见他面色极其难看,身上几处伤口也已化脓,不觉哽声道:"岩哥哥,你病得这样,怎么也不跟我讲?"方岩恍如未觉。

小嫣央道:"岩哥哥,你莫要生气,我对叔叔真的没有歹意。若他还要和那谢……谢飞蝶在一起,我回去自会求父亲成全,你快听话,让我叫人替你清理了伤口,换了衣裳可好?"方岩闭目不理。

小嫣摸摸他,只觉身上滚烫,不由更是担心,命侍女先行退去,自己去掩了门,竟脱了鞋,爬上了方岩的床,动手便解方岩衣衫。

方岩再也不能装作无知无觉,挣扎道:"你做什么?"小嫣笑道:"你不要我的侍女来,想来是嫌她们粗笨,我自己动手,来给你更衣上药。"方岩怒道:"不必,你自去做你的圆月谷的舒大小姐,广寒宫的出尘仙子,我贱命一条,不敢劳姑娘玉手!"话犹未了,小嫣手起手落,点住了他几处要穴。她的武功原比方岩高出甚多,此时方岩身体虚弱之极,更无法避开她灵巧的手法了。

然后,舒景嫣,这个圆月谷的尊贵无比的千金小姐,毫不避讳男女之防,亲自动手,尽除去了方岩周身早已脏污不堪的衣物,用热水将他伤口一一清洗了,挤去脓血,敷上灵药,再一一包扎好,方才给他换上新衣,解开穴道,看向方岩的眼睛。

方岩仿佛还给点着穴道,但眼中早不见了怒意,一向平静的眸中,似愧似喜,似怨似恨,蒙上了一层薄雾。好久,他才吃力道:"你……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何必这样做?若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姑娘令誉!我一介草莽匹夫,值得么?"小嫣含泪道:"岩哥哥,你可当真不明白么?"方岩垂下头,道:"我明白什么?"小嫣幽幽道:"自从当日叔叔在我面庞上滴了一滴泪,我便一直后悔,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抬头看看,看看究竟是晨间的露水,还是叔叔的眼泪?所以后来,每当有什么滴到我的脸上,我总要抬头看看,那滴下来的究竟是什么?"方岩不由看向小嫣。那绝美的面容,天真无邪,娇美欲滴,一如初见面的那般可爱纯洁。

小嫣泪水直掉下来,却笑着道:"我对敌高飞之后,其实并未受伤,只是佯装晕过去而已。可你抱着我一路回房时,我却听得你心头狂跳,紧张得像那颗心快跳出来一样。后来又有了一滴水滴在我脸上,我忍不住张开眼偷偷看了一眼。我才知道,这是你的泪水。"小嫣穿上鞋,立起身,又回身笑道:"曾经有一次,我没有发现掉在我脸上的泪,差点失去了最挚爱的人。这一次,我发现了,便不会再错过。"小嫣开了门,款款步了出去。

方岩似乎已喘不过气来,用力握住自己的拳,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

那由于紧张而紧绷的身子,挤压着那刚包扎起来的伤口。鲜血,已又涌出,映红了雪白的纱布。

众人在客栈中休息了半天,在临窗的一间包厢里吃了午饭,只当小嫣必会下令继续前行,但小嫣却面含愁意,望了望阴沉的天,道:"我们,今日在这里休息一晚吧。"舒望星什么也没说,一扭头,叫那小二,道:"送一壶烫好的女儿红,到我的房间去。"他原便不是多话的人,这几日更是沉默,连同在车厢之内的方岩也不太搭理,唯其酒不离手,一路上便已喝了好几坛了,小嫣也不敢劝阻,方岩初时倒也婉言劝过几句,见他不听,只得罢了。好在他酒量甚是了得,喝了许多,也不见如何醉,不过整日微醺而已。

舒望星言罢便回身出了包厢,缓缓上楼,虽没有武功被制之前那般轻捷灵动,但举止沉静,清雅脱俗,虽是男子,竟和小嫣的绝世风姿一般出众夺目。

客栈的临着楼梯的一张桌前,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身着一件灰色布衣的青年,和一个穿着更破烂的十三四岁少年,叫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干,就着一坛烈酒,兴致勃勃吃着。

一时似是高兴了,那浓眉大眼,面含微笑的布衣青年,居然以筷敲碟,放怀而歌:

"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

且自逍遥没谁管。

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他的歌声虽不曼妙,但随心而歌,纵怀悠然,自有一番风采,食客们虽不通音律,也不由都听住了。旁边那小小少年更是连声喝好,击碟而和。

小嫣也惘然。依稀,对这青年,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好感。

只有舒望星目不斜视,恍如未闻,上楼,关门。

剩得满楼食客,听那落拓的布衣青年独自高歌: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

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糊涂醉,情长计短。

解不了,名缰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小嫣也觉这歌中自有一副张扬放纵,潇洒自若的豪情,但方岩高烧未退,舒望星对她更是冷淡,更无一丝心情欣赏。

秋姨看小嫣愁苦模样,低声道:"小姐,我们留下一人来,照顾方公子就是了,此地恐不宜久留。"小嫣摇了摇头,道:"他必会舍命地追来,拦不了他的。"秋姨叹道:"小姐,你好生了解他,是么?"小嫣微笑道:"他么,我自然知道。"秋姨道:"可天正教一旦追上来,怎生了得?"小嫣道:"我也想过了,天正教教主皇甫青云,乾坤堂主金玉寒、文舆远在总部,一时必赶不过来,其余众人不知叔叔被我所制,便是跟了上来,料不敢轻易动手。便是动上手,我也未必便怕了他们。"秋姨应了"是",却又道:"如果谢飞蝶出手呢?"小嫣又微笑,道:"我虽未亲见过她,但相信她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怎会在叔叔禁制解开之前便对我们动手?"秋姨犹疑片刻,道:"那假如那高歌的青年对我们动手呢?"小嫣心头沉了一沉,低声道:"秋姨认识他?"秋姨道:"不认识。但他随身的长剑虽是古旧,却有铸剑堂的标记,应该是把宝剑,想来身手必定不凡。"铸剑堂消失江湖已有近百年历史了,但至今江湖间还流传了很多铸剑堂的传说。据说,铸剑堂的堂主,数百年来最著名的铸剑大师--莫大师,对剑的要求极高,自家所铸之剑,极少能入得他法眼,微有瑕疵,便一毁了之,故传至江湖之中的宝剑数量极少,遗留到今日的,只怕已不超过十把。

小嫣闻言沉吟道:"我好象见过这人。"但她知道自己绝未见过这人。这人的举止容貌,落魄而端雅,甚是奇异,以小嫣的聪明,见过一次,绝对会留有印象。

夜暮终已降临。寒意陡地浓重起来。

客栈却比白天显得更热闹更暖和了。

原来,到了晚上,客栈关了门,在大厅之中生了好几个暖炉,居然开起了赌局来。

坐庄的居然是和白日纵歌的落拓青年一起的那十二三岁的少年。

但见他面前堆了一大堆黄白之物,熟练地摇着竹筒,吆喝道:"快点快点,买大还是买小?别再磨蹭啦!难得发财好机会!小爷今日就怕这些银子散不出去呢!"众人有参赌的,有在犹豫的,也有看热闹的,满满当当围着赌桌,整个厅中都闹得不堪。

小嫣见了这般暄哗,正想着叫小二把饭菜端入各人房间,却见舒望星一身白衣,已然坐在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饮起了酒,神情落寞,在一堂的暄闹之中,更是引人注目。

那曾高歌的布衣青年居然没去赌局,也要了两碟小菜,在另一个角落喝酒看热闹,趣味盎然。

忽回头见了舒望星,转头端了自己的酒菜,自顾与舒望星共了一桌,笑嘻嘻地摸出几粒骰子,道:"三粒天命子,一掷百愁消!兄台,也来一盘吧。"舒望星定定望着那几粒在布衣青年手中转动的骰子,半响才道:"三颗死物,敢称天命?"布衣青年笑道:"人生一世,无非悲欢得失,赌一场下来,岂不尽得其中三味?天命握于掌中,有何不可?"舒望星一笑,笑容居然甚是温暖。他道:"不可。天失时,地失利,人失和,不赌。"他起身,竟不再饮酒,拂袖上楼。

布衣青年也笑了,眼中却有了一丝惆怅。

依然的白衣飘逸。

依然的温暖笑容。

依然的落寞伤怀。

北极公子舒望星,那么多年,天上地下,你居然还不曾找到自己的快乐么?

小嫣的茫然的眼中,却闪过了灵光。

似曾相识的落拓。

似曾相识的布衣。

似曾相识的高歌。

布衣之交!

当年,舒望星曾将她抱于膝上,跟她讲他在江湖上的际遇。讲他遇到过很多人,很多在谷里想也想不出的异人异事。

在外人眼里,圆月谷之人,方才是真正的异人,可在当年十七八岁的北极眼中看来,外面的人,却更是奇异。

不仅奇异,更有情,有情味,有情丝,有情趣。

他交了一大帮朋友,有做官的,有经商的,更有屠狗卖肉的,沿街乞讨的。

那时他还未成名,朋友叫他小舒。

小舒最好的几个朋友分别叫小武、小钟、小齐、小顾。

小武是个要饭的,酒量极佳。小舒跟他斗了几回酒,喝到最后把外袍抵了酒钱。

小钟出身官宦之家,却从家里逃了出来,在市井之间帮一个屠夫卖肉。

小齐是个赌徒,赌品极好。自称天下第一赌,却常常连裤子都输给小舒。当然小舒不要,小舒只爱穿白衣,怎会要小齐的破烂的灰布裤子?

小顾是个白面书生,比小舒还俊俏白嫩,一直说要去赶考,却始终没去成,整日和几人在市井之间鬼混。

后来小顾给拆穿是个姑娘,脸一红,溜了。

再见她时,几个少年才惊觉,小顾竟是个绝色的美人,而且在江湖之间已有了名号,叫做飘缈仙子。除了与他们相处的那段日子,她一直行踪飘缈如谜。

小武很怅然,跟随他的老乞丐师父离去了。到小舒对敌宇文天伤时才知道,他的老乞丐师父,居然是丐帮的首座护法,宇文天伤除到丐帮帮主后,他的师父便成了丐帮帮主,再后来,小武也成了丐帮护法,其实已内定为少帮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