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我失望,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将手覆在他的手上,我喃喃地念。不知是念给他听,还是要安抚自己的心。事到如今,我必须要相信这双一直牵着我的手,这双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曾许我以“长相守”的手,可以把谢朝阳带回来。

“其他人的斋饭都送到了吗?”看着暗香从食盒里将斋饭一一摆上桌子,我放下手中的笔,问道。青青毕竟不是宫里的正式成员,像亲蚕礼这样讲究身份的场合,她不能进出斋房,所以今天早上来这里扫过一圈之后,便只在外围权充我的膳食总管,和暗香在门□接,以确保我的饮食安全。

毕竟要在这个斋室里闭不出门三天,我当然要把打发时间的消遣——书多带上几本。只是心静不下来,这书也很难读下去,只好一遍一遍地临字平复心绪兼打发时间。

“回娘娘,御膳房把斋饭都送到了斋室这边,鱼姑姑已经亲自带人去送了。”暗香帮我卷起袖子,随行宫女将热水倒入盆中,端到我面前来。暗香用热毛巾帮我擦手,低着头,她拿开手巾,我却感觉到有一点水意在我的指间晕开。

水滴一滴一滴垂下,她也从无声到饮泣,哭开了。

“暗香,你这是怎么了?哪儿疼了,给我看看!”平白无故这是怎么了,我伸出手要抬起她的脸,她却往后退了一步,从袖子里掏出手绢,胡乱擦了一下,低着头说道:

“娘娘,奴婢没事。”她的声音依旧有些哽咽。

“好了。”我在她的身上扫视了一圈,看来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看来是心病。我道:“女儿有泪不轻弹,你要是再掉金豆豆,这里就要发大水了。”

没想到我这个没什么营养的笑话引来她更多的呜咽,我从袖子里掏出手绢递给她,这次不敢劝了,如果真的有委屈,就让她一次性都哭出来。她哭了一会儿,终于渐渐停住,说道:

“娘娘,您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真心笑一次了!”

我脸上的微笑凝住,到底多久了?自从到了这里,就是风波不断,每天在阴谋与情感里不停的挣扎,与周围所有的人斗争,与内心里的自己斗争,为了自己,为了宝宝,为了生存,我做了多少违心的事,说了多少违心的话,自己也不记得了。

皇后是我的面具,可是到现在,我已经摘不下来了。无论如何,我已经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绑在了一起,回不去了。

“好暗香,我这不是笑着吗!是不是我刚才做了什么让你伤心了——”我柔化了自己的表情。

“没有,娘娘,刚刚我为您擦手,您的手腕比您之前又瘦了一圈。暗香没照顾好您!”暗香擦擦眼睛,猛地摇头,说道:“娘娘,您肚子里还有小主子,反而比之前还瘦,这样怎么行啊!这些日子大事小事出了多少,我虽不全知道,却也有感觉。我知道自己不像疏影,能在外面办事为您分忧,只能跟在您身边照顾饮食起居。可是就连这点琐事,我也做不好。等老爷回来了,我有什么面目去见他!所以,我才——”

我心里回暖,就算这份关切是为了谢明月,毕竟听到这句话的人是我。

“好了,暗香。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也听到青青说过,我怀孕了,饮食不正常也是有的。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把凤仪宫上下也照顾得很好,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好了,有你在,我还不很快就胖起来了。我现在就饿了,这斋饭已经够难吃了,若再冷了的话——”

“好!”暗香麻利地为我盛饭,然后又端出一个食盒来。

“这又是什么?”

“这是李公公交给我的,说是皇上也知道斋饭娘娘您未必吃得惯,特别交待准备的几样开胃小菜,还有这罐酸梅。”

我微微一笑,上元那天的表现来看,这位皇帝大人一向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人。估计是以前做皇子的时候出席各种仪式,都没少受过斋戒的苦,所以才会这般推己及人。

“娘娘,皇上对您真是有心。”

“好了,都端上来吧,鱼姑姑该就回来了,都坐下陪我一起吃。”我白了她一眼,刚刚还在哭,可是一提起这件事,她居然笑得比我还开心。

在暗香这个管家婆的严格监督下,这三天我只能遵照青青列出的时刻表,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在屋子里绕圈,像看书写字这样费脑筋的事情,都不能做了,值班的宫女轮班为我读书就成为了唯一的消遣。

三天之后,我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又回到凤仪宫,在正寝——昭阳殿做一天的斋戒,之后再转进正殿——未央殿,再行一天斋戒。在我对于肉食的怀念到达临界点之前,三月二十七日终于到来。

一大早起来沐浴之后,我将常服换下,换上正式的亲蚕礼服。亲蚕礼服上青下缥,虽仍旧是袍袖深广,然而比起华丽丽的庙见礼服和宫中服色,质朴得多。头上也不用结假髻或是珠围翠绕,只简单的以两枝发钗固定。亲蚕礼的精髓在于表明国家最高统治者对于农业生产的重视以及亲民的姿态,所以举行仪式一定要高调,穿着却要低调。

“娘娘,诸事已备,可以启程了。”鱼姑姑最后检查了一遍,点点头说。

虽然是为了亲蚕,但是毕竟可以出宫,离开被尔虞我诈污浊了的空气,去郊外散散心,无论如何总是好的。

就算要在笼中做一辈子的金丝雀,可是鸟儿的本性,还是渴望自由的天空。

太阳初升,天气晴好,正适宜郊外踏青。可是坐在车舆上的感觉却不是那么美妙,怀孕之后好像身体变得更加敏感,我只能靠着酸梅与呕吐的欲望作斗争。

大队人马出了宫一路向北,在夹道参观百姓的目光中,晃出了城门,来到郊外。下了车,入目就是满眼的绿,枝头栖息的小鸟被人群惊起,叽叽喳喳叫着,飞上了天空。我眯起眼目送它们远去,心神恍惚。

“娘娘,是否现在开始?”鱼姑姑的声音招回我的神智。

按照碧落朝传统,去往亲蚕坛行礼之前,要在亲蚕坛附近的桑林边,举行采桑仪式,与皇帝“躬耕”相对,号称“躬桑”,以展示皇家最高夫妇为天下人表率的姿态。采集好桑叶送往亲蚕坛祭祀供奉之后,才能变成蚕宝宝的盘中餐。

作为亲蚕重要组成部分,采桑仪式也不能马虎。我们没来之前,就已经有先头部队到此布置,祭台祭品都已经放好,只等我带头行礼之后便开始了。

我点点头,鱼姑姑示意尚仪,她便走过来,跪在我面前,说道:“恭请娘娘行采桑礼。”

我在她的引导下,扶着暗香的手走到祭台前,按照礼仪要求跪拜,将香插入装满谷物的小鼎之中,然后扶着肚子小心地站起来。在我身后一起跪成一地的女眷们也都随着站起身。然后她将放着采桑所有之钩的桑筐递给鱼姑姑,然后再引导我向桑林走去。说是“躬桑”,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照规矩,皇后采桑三叶之后,就便上观桑台升座,观看她人采桑。命妇采桑也是有定数的,按照规矩,公主、三夫人(一品)、九嫔(二品)皆可采桑,外命妇中,只能由一品二人、二品一人、三品一人取桑。一品以上取五片,二品九片,三品十二片,一分一毫也不能乱。我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

出来了,反而更压抑不了内心的渴望。如果真的能像那只鸟一般——突然想到二十一世纪最流行的那一句,长翅膀的未必就是天使,也许是鸟人。其实鸟人也没那么糟糕,至少有翅膀,就不用困居一地。

“娘娘,都已经取好桑叶了,是否摆驾亲蚕坛?”鱼姑姑问道。我无言站起身,率先走向亲蚕坛的方向。

先蚕坛上已经支立起明黄色幕帐,帐内供有先蚕神嫘祖的神位和画像。那画像上的人物线条清秀,眉目安详,看技法好像魏晋时代的作品。供桌上摆放的祭品与采桑时所用的谷物不同,而是牛、羊、猪类的三牲祭品,旁边还放着稻谷酿出来的酒。

按照规矩跪拜上香,然后将我采的桑叶用托盘盛好,端着献在神位和画像之前,再拜一次,蚕母取走桑叶,切碎喂给金丝箩筐里蠕动着的蚕宝宝,仪式这才算完成。看着那些蚕宝宝,古代的女性还真坚强,至少比现代的城市女孩“抗虫害”的多。记得当年上小学的时候,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女孩子就被男生恶作剧放在她文具盒里的两条小蚕吓得“倾盆大雨”,老师怎么劝也停不了。

其他的人还在分批地行礼,我便在尚仪的指引下先退出幕帐,从跪拜到喂蚕还要闹上好长一阵子,皇后当然不用站在原地当摆设。亲蚕坛后面有临时搭建的行在,以供贵人们休息之用。我委实有些倦了,困意涌了上来,我靠在榻上不自不觉便睡了过去,再醒来已经过了下午,垫了点间食,鱼姑姑就说时辰到了,紧接着便被架上了马车。

哎,好容易出来一趟,连放风的时间都没有便要回去了,真的有些郁闷。

车驾出了桑林戒严的范围上了官道,刚进了外城门,突然就停住了。我撩开纱帘向前看,只看到在内卫和惊云骑围着一个洞。这次亲蚕礼的安保问题,皇帝非常重视,派出了三千惊云骑护卫车队,而我的个人保镖则有三百名心腹内卫来担任。

喧哗之中,凄厉的女声非常明显——

“冤枉啊,皇后娘娘,冤枉!”

晕,这个难道就是书上记载的“邀车驾”?不过通常“邀车驾”的对象不应该是皇上吗?怎么我这个皇后也有份儿?我有些好奇。现在还有谁这么不要命,午门之前的“登闻鼓”好好的摆在那里不去擂了告御状,反而跑来玩这种高难度高风险,而且有“惊驾”之嫌的“拦路喊冤”?

“鱼姑姑,你上前面去看看,到底是谁拦驾喊冤?问明白了真有不平之事,就带她派人送她去擂‘登闻鼓’。”

“是!”鱼姑姑应了一声,下了车,在侍卫们的保护之下往前面去了。

这个喊冤的女人选择时机的本事还真不一般。在看热闹的百姓聚集最多的地方,插进最松懈的布防盲点——惊云骑与内卫相接的地方。没有高人指点,只怕做不到。这个浑水我是真的不想牵涉进去,可是如果放着不管,明天长安城的街头巷议不一定什么样呢!就当她是寻常百姓,未必就真知道午门之前那面大鼓的用途,难得碰到我这个好心的皇后,为她指点迷津。

“怎么还没送走?”等了一会儿,鱼姑姑回来了,但是那个圈儿还没消失。

“娘娘,咱们这么把她送走,可能会有不妥。”鱼姑姑迟疑地说:“这是状子,请您凤览。”

我展开那张状子,长出了一口气,此事果然棘手。若是真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此事属实,我更应回避。这人我不能见。让内卫现在就带她进宫交给皇上,警告她,若要保住自己的命,在见到皇上之前,千万不要开口。”

“娘娘,这——妥当吗?”

“姑姑,这件事已经不妥当不了了!”

我看着窗外,天气依旧晴好,然而我的心底早已经是电闪雷鸣。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也许会变成更大的风暴。

第二十一章

车驾直接到了凤仪宫门口,就看到青青和疏影站在那里。突然之间,我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得安心处便是吾乡,这座华丽的宫室,还有这些关心我的人,已经慢慢可以使我安心了吗?

我下了车,她们两人便迎上来,见礼之后,青青拉着我,就要为我诊脉。

“不要急,随行的御医也没那么不济事,要诊脉也要让我进去之后再说啊。”我笑了,这丫头还真是心急。

换下身上的亲蚕礼服,梳洗之后,再穿上家常的襦裙,我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的坐下来,伸出手放在引枕上,让青青诊脉,转过头看向疏影。疏影为女官之宫正,并不在六尚之列,又肩负我交给她的另一项职责,所以这次就没有随我出行。

“禀娘娘,这几日后宫并无异状。您交待的那件事,我已经按照您的旨意,让适龄出宫的女官与宫女填写表单,质询个人意愿,所有表单都已经回收,除我之外,还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些东西,明日我整理好,便交给鱼姑姑确认。”

这便是我交给疏影处理的事情了——进行我与皇帝商议好的宫女提前出宫计划。之所以选择亲蚕礼这段时间,就是让她们有机会在本部门大BOSS们不在的情况下,可以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愿。而为了保护有志愿提前出宫宫女不受直属上司或者她们背后主子的刁难,解除她们的后顾之忧,我特别确立了信息保密原则——所有的事情都是由疏影亲力亲为,再经由鱼姑姑核对,最后交给我,不假第四人之手。这份名单会一直保密到她们出宫到养老所,参加尚仪局准备的新娘培训之日。

“此事你做得很好,整理好交给鱼姑姑之后,你就休假十天,如果想出宫走走也行,就向鱼姑姑要对牌吧。”我点点头,疏影性格沉稳,她办事我很放心。

“宝宝还好,不过姐姐您太过清瘦了。现在虽还不妨,可是怀孕到四个月之前,您必须要增加体重才行。”青青站起身,一脸严肃地说:“暗香,你跟我过来,我要写一份新食谱,你每天在小厨房做给姐姐吃才行。”

“娘娘,奴才替皇上传话,您若休息好了,请起驾前往龙泉宫用晚膳。”贾亮又来了,这段日子以来,他几乎成了龙泉宫和凤仪宫之间的“速递员”,每天要跑两三次。

“本宫知道了,请公公代本宫回禀皇上,说本宫稍后便到。”

“姐姐,您别去。”青青突然抬起头,把笔一甩,说道。

“这是怎么了?”我有些惊讶,这皇帝又怎么惹到这个小丫头了。看着青青沉下来的脸,我转过头看疏影,她欲言又止,终是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心里百转千回,让青青这么反感皇帝,又让疏影不敢直说的事情,这世上能有多少件?我看向鱼姑姑,她的目光之中带着怜惜,看着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我们进门之时,她是稍等了一会儿才进来的,看来她也知道了。而我进来这么长时间,有一样东西早该送到,却一直都没有送到。

“姑姑,把《起居注》拿给我吧。”我叹了口气,说道。

“娘娘!”鱼姑姑脸上写满了惊讶。

“就算你瞒过我今天,也瞒不过明天的。”我摇摇头,努力绽出一抹笑,虽然我知道,这笑容肯定比哭好不了哪里去。

“我受不了了,若这是在我们苗——”

“青青!”我厉声打断她的话:“你的话我不想听。”

“姐姐!”青青看着我,表情又是惊讶又是委屈。

“姑姑,起居注!”我直接道:“您自己也说过,这些都是难免的。姑姑,多少大事都过了,时至今日,您还以为本宫仍是从前那个人,脆弱到连真相都受不住了吗?”

我知道姑姑和疏影的好意,如今谢朝阳没有音讯,我又怀着宝宝,她们怕我知道了会受不了。可是身在后宫,身为皇后,就算是怀孕,荷尔蒙分泌也要受到理性的制约。

“公公,你先去吧!就照本宫的意思回皇上,别让皇上等。”我看了一眼鱼姑姑,她马上走到贾亮面前,递给他一张银票。我笑着继续道:“这段时间你为皇上与本宫传话,辛苦了。”

“娘娘,您就是借奴才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接。能为娘娘办事是奴才几辈子休来的福分,师傅有交待——”

“这算本宫赏你的,你可以直接告诉李公公,若他有异议,就让他来找本宫。你回去之后,该怎么说便怎么说,本宫也不为难你。”我沉声道:“只是不用多说,可以吗?”

“是!”贾亮点点头,最终还是接下了银票,转身而去。

“青青,别生我的气。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是在这里,也许只要说错一句话,就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害。”我看着青青,无奈地说。青青这样的女子,从来不适合养在深宫。她这般待我以赤诚,我定不能让她受到伤害。何况,我也不能让这个爱着他的女孩,因为我的缘故,遭遇任何意外。

不待她回答,我便翻开《起居注》,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五天,九个半夕,五个名字,他的速度倒也不慢,有了这样的苗头,估计现在应该是六宫粉黛俱欢颜了吧。

空气难堪地沉默着,我可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放下《起居注》,我淡淡地说了一句:“姑姑,用印吧。”

“娘娘,皇上的心里还是有您的,那空了的上半夕,就是因为皇上在您住的斋室对面的假山亭上,站了半个晚上。”疏影突然出声。

“疏影,我没事。”我愣了一下,那又如何?他为我宵立寒夜,可最终却还是免不了要在别人的锦帐中流连。这是我与他,永远也不能回避的命运。

当我来到龙泉宫书房时,皇帝正站在窗前,他俊美的侧脸线条深邃而优雅,带着一种寞落与冷寂的表情。屋子的宫人在李福海的带领下离开,很快便只剩我们两人。

“臣妾参见皇上。”我站在原地,简单地福了福身,他说免了我的礼,但是我却不能真的失礼。

“你来了,弯弯。”他转过身走向我,表情复杂:“我——”

“皇上,臣妾——”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拥入了他的怀抱。他抱着我坐上睡榻,让我坐在他的膝上,头枕在我的肩膀,吐在我颈项间的呼吸激烈而灼热。我安静的坐着,好像我的心仍旧停留在初初得知看到那些名字的一瞬间,那种感觉,就如同被锋利的刀极快地割过,只觉得冷,却感觉不到疼。

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到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他突然抬起头,眼中划过一抹受伤,声音被怒气拔高:

“够了!非要每次都这样吗?”

“皇上说的,是这样吗?”我转头面向他,绽开皇后的“职业笑容”,声音平静的连我自己都心惊。

“你——”他怒气更盛。

“木已成舟,何必回头?”他眼底充满了血丝,像一只即将暴走的困兽。我苦笑一下:“即使知道我迟早都会知道,你却还是做了,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吗?你是皇帝,总有很多身不由己,我是你的皇后,她们是你的嫔妃,这些不过是天经地义,我又怎会因为这些怪你?”

他看着我,表情震惊。我却依旧平静,让理智牢牢地掌控我的情绪:

“下个月藩王就要进京了,才动了吴家,虽然已经尽力将损失控制在最小,然而西南毕竟还是伤筋动骨,如今皇家还不能和众藩翻脸。林美人进宫这么久,却仍是在室之身,皇上是无论如何也交待不过去的;何况夏侯才人承宠在先!再者,夏侯才人的家人也要进京,皇上总要有所表示。”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至于陈才人,最近兵部为东北方面的战事与补给,可谓事务繁忙,陈尚书指挥若定,当居首功,而安抚他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善待他的妹妹;同期的三个人都已经受宠,单是漏了方才人,未免厚此薄彼太过,文家又怎会甘心,所以皇上少不得要一视同仁。至于最后一位柴御女,她的父亲是前朝翰林,虽已经致仕,但是在川北人望颇高,正是得用之时。何况只取新欢不问旧雨,宫中肯定多怨。”

我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口气慢慢和缓:

“皇上,这些臣妾已经都想到了。臣妾是后宫之主,对于这一切,又怎会不懂?我也知道,如此揣摩圣意非常不智,不应该告诉你。可是你说过要我信你,所以我还是说了。你能给我多少信任,我便报之多少。此事我再不想提,可以吗?”

他圈在我腰上的胳膊已经僵住了,那双如星空般的眼,此刻正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将他的胳膊拉下来,滑下他的膝头,淡然道:

“可以用膳了吗?我还可以等,宝宝却等不了了。”

他能解释的话,我都想得到。身为皇帝,不能有其身,他也有他的可怜之处。他能给这些后宫的女子最直接、最具说服力的东西,就是□的欢愉,因为这代表皇帝的“爱”,而这种“爱”,可以给她们带来子嗣,带来荣耀,带来家族的福泽绵延。而这种给予,也就成了皇帝控制后宫,并影响朝堂的最强武器。

所有的这些,我都能够理解,可是就算说了一千遍“我爱你”也依旧不能改变的事实是——他毕竟还是和别的女人,有了这样的关系。对于他来讲,也许不算什么,他也可以告诉我这不过是一场交易,他可以告诉我不要在意,他能轻易的说出口,不过因为他不是女人。

“弯弯,这就是你能给我的信任?”他坐在榻上,看着我的眼神已经没有一丝光亮,只是漫无边际的黑,那么的深邃与冷寂。他说:

“弯弯,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沉默,并没有回避和他对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抓住他的衣领,像他一样直接质问他,到底懂不懂得我要的是什么,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不过因为我是女人,是挣扎在后宫里的女人。

就算我们都懂得对方又如何,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曾发生过的一切,不过再次证明了一件事——我们能给对方的,都不是对方想要的。

我们都不懂得对方又如何,还是要相守着过完这一生。他是皇帝,我是皇后,这是我们改变不了的命运。这是真实,而那些过往的欢笑,才是错觉。

也许是看懂了我眼中的悲哀,他终是闭上了眼,一声长叹,再睁开眼,他已经恢复如常,热切地看着我,道:

“其实都没有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对不对?”

看着他期盼的眼,我只能垂下眼,点点头。就在点头的那一刻,这颗心,好像终于恢复了知觉,血肉模糊的翻在空气中,那一波一波仿佛没有尽头的疼痛,让我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最痛不过的,竟是那份了悟——

他说的没错,无论如何,我们还有一辈子。

还要这样日复一日面对所有的一切,一辈子。

手抚在胸口,从掌心下传来的闷痛,心好像要跳出来一般,越是用力呼吸,越是喘不过气,我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

“弯弯,弯弯…”慌乱中被人抱住,飘渺的声音有如从云端来,所有的一切开始旋转,我终于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梦境,光怪陆离的梦境。

古代的场景与现代的场景在脑中不停的回闪,头痛欲裂。那一张张开怀的、哭泣的、生气的、落寞的、冷酷的、怨恨的脸交替出现,我双手用力,想抓住什么,却软绵绵着不上力。终于,那张熟悉的脸浮现在眼前,我开心地伸出手,那是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任我如何祈祷都不曾出现在梦境之中的慈爱的笑脸。

“妈妈,妈妈…”我停止不了呼唤,泪水夺眶而出。

“弯弯,弯弯…”有一个声音穿过重重迷雾,突然化作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重重缠绕着我,将我捆绑在原地,让我怎样用力,也够不着那处温暖。

母亲的脸慢慢的后退,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我奋力挣扎,大声地哭喊,声音却散落在空气里,得不到任何响应:“带我走,我不要留在这里…”

母亲的脸,再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个声音,还在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

“弯弯,醒来,弯弯…”

都怪这个声音,都怪它,我愤然睁开眼,在夜明珠柔和的灯光下,皇帝那张疲惫而憔悴的脸映入眼帘,那双有些□的眼此刻盈满了喜悦,直愣愣地看着我。

就是他,就是他。如果不是他,也许妈妈还在我的身边,是他,粉碎了我梦境里最后一点温暖。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甩出去,用尽全部力气喊了一声:

“出去!”

“娘娘醒了!”也许是我这一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人声大动,最外层的厚重垂幔被挽起,一群人涌到床边。

“姐姐,让我先看看。”青青的声音最先传来,我转过头,皇帝让开位置,顺手将砸中他的靠垫——我“刺驾”的“凶器”——丢到一边,然后站在青青身后,一脸焦急地看着我。

我从暗香手中接过温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并没有把手交给青青,反而转头问道:“姑姑,什么时辰了?”

“已是丑时二刻。”鱼姑姑看看刻漏,说道。

“臣妾惶恐,竟扰了皇上半夜,若耽误了明日早朝,岂不是罪上加罪?臣妾恭请皇上回宫休息。”

屋内一片死寂,只听得到呼吸的声音。刚刚我的那声“出去”,估计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猜到了,我和皇帝之间有事发生。

“外面正在下雨,还有不到一个时辰皇上就要上朝了,不如请皇上就从凤仪宫起驾——”鱼姑姑小心翼翼地说。

“姑姑说得也是。”我抬头看了鱼姑姑一眼,便作势要起身下床:“皇上的身子何等尊贵,如今臣妾抱恙,若过了病气,臣妾罪莫大焉。不若皇上留下暂歇,臣妾移到偏殿——”

“弯弯,够了!”皇帝声音好像是从痛苦的缝隙中挤出来似的,沙哑而颤抖:“够了,我走,只要让我知道诊脉的结果,我就走。”

我默默地将手腕递给风青青,她号了一会儿脉,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还好,脉象已趋平稳,暂时没有滑胎的危险了。姐姐,你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