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无涧顿时驻足,明白格尔萨已亡。

这时,水不隐说话了,“若是没有暗道,我们岂不是要被…”

没等他“烧死”二字出口,黑暗里,西雀的声音传来,话语凿凿,“绝对有暗道。”

因为,夜明珠不见了。若端木禹之后没有到过这里,夜明珠不会不见。

这么想着,她便伸手去触摸那个原本镶夜明珠的石洞。不触则已,细细一触,竟发觉洞很深,里面似乎有石块凸出。

她想了想,道,“大家退到石阶上。”

众人皆知端木禹心机阴沉,西雀是担心有暗箭射出。

水不隐却急了,他们的使命便是保护赫颜西雀,于是哑声道,“小公主…”

一只厚实的大手已轻轻覆在西雀手上。西雀一怔,转过身,独孤无涧的气息温热扑来,只听他沉声道,“西雀,让我来。”

西雀呆了呆,却并不放手,只轻声道,“水叔叔,我现在命令你们,退到石阶上!”

水不隐只好听命。

独孤无涧见她不肯松手,也不再相劝,他知道西雀有多么任性。只是轻叹气,从后面轻轻环住西雀,以身体挡住她,俯首在她耳边轻声道,“西雀,你,一定要出去,救管将军…”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止于黑暗里那覆上嘴唇的温软。

西雀转过头来,踮起脚,轻轻吻了他的唇。

这顿时让他哑然无语。

他却不知,西雀在黑暗里微笑,却又落下一滴眼泪。

婆婆是对的。独孤无涧可以给她温暖,可以给她安全,他爱她也好,不爱她也好,都会舍命护她。

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男人要拱手让人。今后,更不可能。

想到这里,她咬牙按下那凸出石块。

虚惊一场,没有暗箭,却启动了阵法。独孤无涧在黑暗里轻轻咦了一声。

西雀转头望去,赫然见黑暗里的地面上,隐隐有数块方石呈现出隐隐荧光,呈七色,有的方石上似乎有星星状凹痕,有的方石上则是星星状凸痕。

独孤无涧皱眉,“七星连环?”

众人一听,顿时不敢乱动。

“七星连环阵”是九天阙众多阵法中常用的一个阵法,通常呈现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此阵虽是小阵,妙就妙在,凹痕者为实时,凸痕者则为虚,二者变幻不定,凡踏虚者,必定中埋伏。

独孤无涧思忖片刻,按下西雀,冷声道,“我有办法,你别动。”

此时,已有浓烟涌进,水不隐等人站在石阶上,咳嗽不已。

独孤无涧沿着墙边走向那石牢,拖了那格尔萨的尸体,低声道,“得罪了。”

西雀顿时明白,他要试阵。

而这也是唯一破阵之法。只要试出此时凹痕为实,还是凸痕为实,便能破阵,便可能找出暗道。

她想到这里,走上石阶,取了水不隐手中的长刀,递给独孤无涧,轻声道,“小心…”

独孤无涧左手撑着那死去的格尔萨,挡在面前,右手掷了长刀向一块方石,那赤色方石上,是凹痕。

长刀触石,叮当一声,随即嗖嗖几声,几乎同时响起,黑暗中数点寒光飞向独孤无涧。

西雀顿时惊声:“无涧哥哥…”

独孤无涧却松了口气,稳声道,“凸痕为实!”说着,将身中数支毒箭的格尔萨缓缓放平在地上。然后,一只脚踏入阵中。

赤橙黄绿青蓝紫。

他依照颜色顺序,小心地一一踏去。

刚刚踏完,最初那块赤色凹痕方石竟“哐”的一声打开,顿时显出一个通道口来。

独孤无涧长吁一口气。

通道悠长,曲折,潮湿而黑暗。

一行人鱼贯前行,小心翼翼。

“这里会通向哪里?”西雀的声音。

“不知道。”独孤无涧走在最前面。

沉默。

忽然,独孤无涧感觉到一只冰凉柔软的手伸来,捉住他的手。

他轻轻抽开,却闻身后西雀低低道,“我怕黑…”

他怔了怔,继续往前走,却是反手握住了西雀的手。

西雀顿时哧哧笑了,像个快乐的孩子。

水不隐不明就里,在后面紧张道,“小公主,你笑什么?”

“水叔叔,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当年,山谷大火之后,端木禹却不见尸首,花婆婆很担心他仍未身死。因此,临终前命我们七人保护你。不久前,我们查得端木禹仍然在世,还成了努国国师,远比以前更可怕,于是赶紧前往中原寻你。却不想,得知你已随中原大军来到边境。”

“我们追到幽城后,得知你以身为饵,入了努国,便赶紧混入了邑城。刚才,听得鸾心苑中一声长啸,我们便知是你有了危险…”

水不隐说到这里,忽然声音一顿,“小公主,你还没告诉我你笑什么呢?”

西雀正要说话,却脚下一痛,顿时身子一歪,尖叫一声。

独孤无涧吓了一跳,转身道,“有暗器?”

西雀在黑暗里摇摇头,“没有。我…我…脚被石头划伤了…”

独孤无涧这才想起,西雀是一直是光足前行。这暗道崎岖不平,她没穿鞋子,又冻得厉害,自然走得比他们更艰难。

他想到这里,心里一软,矮下身来,沉声道,“我背你。”

西雀怔住了,“可是你有伤…”

这次,水不隐几人却很明事理的噤声了。

“快到洞口了。”独孤无涧道,他抬起头来,已能隐隐感觉到潮湿的冷风。

西雀咬咬嘴唇,乖乖趴上了他宽厚的后背。

又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

独孤无涧感觉到西雀柔软的双臂,轻轻搂了他的脖颈,温暖的气息也吹至耳边,“无涧哥哥…”

西雀声音极低,“你是在感谢我么?”

独孤无涧沉默片刻,开口道,“极乐大阵的命门…”

嘴唇被西雀的手软软捂住。

西雀在他耳旁叹气,声音极软,仿佛呢喃,“你爱我行不行?”

但西雀不让他回答,一直捂着他的嘴。于是他也正好选择沉默。

暗道里一片静寂。

西雀无限眷念地将脸贴在他颈后,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有些想哭,却又笑了。

她知道,若一定要他说,他会说:西雀,别胡闹。

如果可以,这暗道能不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但终究是有尽头的。

片刻后,微有光线。

水不隐精神一振,“出口!”

此时,天际正破出第一束曙光。

天是深深的灰蓝色,仍然黯淡。只有远山背后,有隐隐亮色,有橘红的云丝围绕。

数百里之外的凤凰镇。

百草已早早起了床,安静地坐在屋檐下一只竹椅里,望向远山。

她如今的睡眠总是很浅。

拥了狐裘在身上,她想,自己多久没看过日出了?

她想看一次日出,然后开始,新的一切。

这么想着,她唇边便有了淡淡笑意。

锦城默默站在窗后,看着百草宁静的侧面,苍白的脸色,如瀑的黑发,唇边那抹笑意淡淡绽放时,仿佛春天里开得最早的一朵花。

这里岁月静好,时光悠长,是世俗遗忘之地,平和而美好。他想,这里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二人都从不曾想过,在随后的岁月中,还会有多少暗涌多少凶险多少生离多少死别,还会有多少次撕心裂肺。

百草更不知道的是,她生命中那个不可磨灭却又恍如隔世的男人,这一夜是多么艰难凶险,又即将在破晓之时,经历如何的流血搏命,如何的撕心裂肺。

以至于在三年之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撕心裂肺之后,那个冷漠如铁的男人,终于痛哭出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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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荒烟蔓草暗香陨]

出口果然是邑城之外。

半人高的灌木,遍地粗粝的砂岩。

西雀唇边冷笑。狡兔三窟,她就知道端木禹永远会给自己留后路。若非同门,谙熟布阵,相信没有几人能如他们般找出这条暗道。

她从独孤无涧背上滑下来,打了个冷噤,手脚冰凉。

水不隐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不小心触到她背上伤口,西雀痛哼一声。

“…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任性…”水不隐顿时心疼唠叨,摸出身上的金创药,忙着为西雀上药包扎。

独孤无涧没有时间去关心西雀的伤,他知道那些皮肉伤,对于从小习武的西雀来说,并不算严重。

他走了两步,到处看看。可惜天色仍然未明,塞北地貌又总是荒凉而相似,虽能隐隐听见兵甲打斗之声,却不能明辨方向,因此一时难以判定身处何方。唯一能肯定的是,是在邑城之外。

一阵风吹过,他抽抽鼻子,忽然神色大变,“火药?”

水不隐一惊,七人赶紧围拢,护了西雀在中间。

只听黑暗里窸窣几声,不远处一点火光闪过,很快便亮了起来。

一群夜装侍卫,隐身一丈之外的灌木林中,个个手挽铁弓,火焰长箭紧绷弦上,齐齐对准他们。侍卫身后,炽焰红杨耸入夜色。

“你们的命…”喀则冷笑。国师大人果然神算,布下死阵,万无一失。“可真是硬!”

水不隐借着那火光,转目一看,遍地沙棘和石块中,隐隐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圆圈,将他们团团包围在中间。

黑火药。

西雀面色如冰,缓缓推开护着她的水不隐,咬牙厉笑,“端木禹,端木禹,你这毒蛇!”

独孤无涧也忍不住心惊,终于完全明白,西雀为何惧端木禹如洪水猛兽,花想容为何临终前不能瞑目。端木禹此人,不致人于死地,决不罢休。

水不隐退后一步,默默抬头,不知望向什么地方。

“嘘!”喀则晃晃手中的弓弩,“当心越界。质地精纯的黑火药,可是见不得半点火星。”

水不隐垂头,扯了扯西雀,低声道,“拖住他。”

西雀会意,向前一步,挡在独孤无涧身前,冷声道,“我有话和你们国师讲。”

喀则怪笑一声,“美人,国师大人也有八个字送给你。”他缓缓道,“自断脚筋,放你一命!”

此时,水不隐的手,轻轻碰了碰独孤无涧。

独孤无涧侧目,微惊。只见水不隐从怀中摸出一条墨色细鞭。

赤魂的“飞云渡”?

飞云渡是一种奇怪的武器。状似一条细鞭,以纯精黑铁打制,手工巧妙,收拢时不过盈尺,拉长时却长逾百尺,鞭首有倒钩,因此陷入绝境时,往往有出人意料的用处。

“唯此一条。”水不隐轻声道,目光飘向侍卫身后的炽焰红杨。

独孤无涧顿时领悟,面色一震,他的意思是…

西雀并不知水不隐和独孤无涧悄声说什么,只是娇娇一笑,捂了嘴唇,“好,有什么比命重要。”她伸出手,“水叔叔,拿刀来!”

喀则呆了呆,这女人真要自断脚筋?

水不隐递了刀去,同时也将飞云渡塞到独孤无涧手中,“照顾西雀。”

他转头,暗示其他六人一眼。随即面色沉沉,双目中映出火光,既有生的眷恋,也有死的决绝。

独孤无涧身体晃了晃,黑眸也如燃起火焰般灼灼。他垂头,沉默,手里紧紧握住飞云渡,闭眼就仿佛看见万千战士,血洒疆场。

脚下埋满火药,一触即发,他没有选择。哪怕有一人活出,也比全军覆没好,端木禹的死阵,唯有以命相搏。

西雀缓缓抬起雪白长腿,寒光凛冽的刀尖,从大腿轻轻滑向腿弯。火光中,只见她黑发飞舞,酥胸半露,玉肤血光,却是媚眸如丝,有种惊悚奇特的美。

喀则吞了一口口水。这女人,祸水。

正失神瞬间,忽然眼前一花,那女人背后雪光一闪,几抹人影已飞身掠出,挡在那女人身前,破阵而出。

“西雀,走!”

水不隐大喝一声,冲向侍卫。

有时候,只是一瞬间,便足够逃生。

“放箭!”喀则脸色剧变,手上一松,火焰长箭咻咻射出。

西雀勃然变色,腰间却一紧,已被独孤无涧抓进怀里,腾空而起,带着她长长的呼声:“水叔——”

夜色中冷光如虹,飞云渡一端已稳稳钩住一条红杨枝丫,叮的一声,随即急速收缩,巨大的收缩力将那一端的两人,飞速扯向树端。

“砰”的一声巨响。

几乎与此同时,地上一朵巨大火焰腾空绽放,转眼便吞噬了水不隐七人。

半空中,西雀那声“叔”字还未完全脱口,却已噎住。她睁大眼,瞪着那冲天火焰,泪水大颗大颗涌出。

但独孤无涧却不敢有半点停滞,紧紧抱着西雀,借着飞云渡的力量,在一棵又一棵的红杨树中腾跳飞跃,惟留下地上那团无情火焰和那群追赶不懈的侍卫。

半晌后,独孤无涧才停歇在一棵树上,急声喘气。侧耳听去,只闻万籁俱寂,便知已甩脱那群侍卫。

怀中西雀却安静惊人。

他只能沉默。

西雀伏在他肩头,先是哽咽,后是抽泣,最终哀哀恸哭,仿佛一只受伤小兽,张口狠狠咬在他肩头上,口齿模糊,“…为什么要答应…你为什么要答应…”

她咬得极狠,唇齿间有腥甜。

而这一夜,独孤无涧对于痛,已经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