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覆下眸子,声音暗哑,“…对不起…”

西雀终于大哭,那曾经骄傲任性如小孔雀一般的女子,终于在这一夜,亲人尽失,骄傲不复。只是紧紧抱住眼前之人,再不肯松手。“…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没有选…”

“对不起…水叔叔…”

是的,若非她当初偷偷离开伤心城,如何会造成今天的局面?水不隐七人又怎会为了她,全部葬身火海。

可是,是谁对不起谁?

独孤无涧叹气,声音沉沉如风过林,沙沙作响。

曙光渐明。

天际一抹瑰丽光芒,破云而出,正照见那鹅颈关荒原莽莽,烽火连天。

邑城五里之外,是一处狭长地带的平野,呈带状,形似鹅颈,两面有山丘,极矮的山丘,却怪石嶙峋。

端木禹站在西面山丘上,雪发白眉,面色暗黑,眉间那枚蛇印缓缓渗血。

大风吹得他金色长袍猎猎作响,雪发凌乱,恍眼望去,有如一尊煞血修罗,傲立山巅,俯瞰众生。

平野上,爆炸四起,硝烟弥漫。

银甲坚兵进退有致,黑甲大军却慌乱不堪。

仿佛一盘棋局上黑白两子,白子肆意砍杀,而黑子已节节溃败,渐显颓势。

而掌棋者,正是端木禹。

他咬牙一笑,挥起手中铁锤,重重击向那面高达丈余的牛皮大鼓,而四名侍卫正抬着一尊半人高的铁钟,钟口向外。

顿时,那“咚”的一声,通过铁钟,声如狮吼,直上云霄,蔓延向四面八方。

那银甲兵士听得钟声,顿时一震,随即变幻队形。黑甲兵士更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非但不能察觉眼前敌人,更有甚者,自相残杀。

管子邑座下战马狂嘶,耳边钟声阵阵,鼓膜欲裂。他摇摇头,恍惚间似乎见到父亲威严如旧,策马而来。他顿时喜上眉梢,可转眼间,爹又不见了,变成过世多年的母亲,哀哀求道:子邑,别上战场…

“娘…”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却陡然听得一声暴喝:“管参将!”

一蓬热血扑面洒来,管子邑顿时清醒,冷汗涔涔。好厉害的阵法,他也险些为幻象迷惑,更别提大多数兵士,早已不敌钟声,神智昏乱。

即便有清醒者,也深困阵中,东冲西突,力竭而亡,或是踩到火药炸雷,灰飞烟灭。

难道三万先锋军队,竟是出师未捷身先卒?

管子邑仰头长啸。眼下,战士已亡三分之一,于是心下一横,帅旗一指,视死如归,“冲!”

踩着尸体冲过去!

正在此时,东面山头上,忽然冲下一个黑影,有如流星,飞快地冲入战场,夺过一柄长刀,刀光血影间抢得一匹战马,跃身而上,长喝一声:“众军听令,独孤无涧在此!”

云层破开,霎那曙光万丈。

管子邑勒马回头,眼睛雪亮。

那策马立刀,于万军之中破阵而来者,正是下落不明的独孤无涧。但见他一身鲜血,杀气腾腾,挥刀狂砍,忽东忽西,看似毫无章法,每过之处,银甲兵士却溃如流水。

管子邑大喜,手中帅旗一挥,大声喝道,“是独孤将军!儿郎们,给我冲过去!”

一声长喝,不少兵士顿时犹如打了鸡血,神清智开,随之纷纷破敌而去,奔向独孤无涧。

这声音,端木禹也听得真切,于是毛发倒竖,眼角泣血。

他竟安然逃出?他竟安然逃出?

怎么可能!

独孤无涧大吼,“管子邑,帅旗,东面山头!”

管子邑闻声,抬头望去,果然见绚烂曙光中,山上一束熊熊火光摇曳。

管子邑也算聪透,赶紧随着那抹火光挥动帅旗。它左他左,它右他右,它东他东,它南他南…

很快,独孤无涧身后的黑甲士兵已合成庞大一支,犹如一条黑龙摆尾,叱咤疆场。加上帅旗指挥,黑甲兵士已渐渐稳住阵脚。

端木禹面色骤变,抬头望去,只见那束巨大火光,在霞光中绚烂刺目,却不见人影。

“西雀。”

他唇间冷冷迸出两个字,随即操起铁锤,敲得牛皮大鼓砰砰震响。

队形巨变。

荒原上“砰砰”几声,爆炸四起,那黑色长龙顿时被拦腰折断,随即又是一片血肉横飞。

独孤无涧心知不妙,知道阵形有变。

而他身在其中,无法应变,只好望向管子邑手中帅旗。

西雀居高临下,阵形一览无余,他相信,跟着西雀的指挥走,必能出阵。

端木禹却冷笑了道,“拿箭来!”

他挽过一柄铁弓,拉开马步,力透长臂,对准那面帅旗。

好大一个“管”字!

“哗”——

银芒破空!

管子邑闷哼一声,垂头看向那透肩而过的长箭,晃了一晃,咬牙将帅旗扔向一个将士,“无论如何,跟上!”

独孤无涧转头见管子邑中箭,顿时目眦欲裂,正要策马前去,忽然听得身后惊叫连天,转身一看,竟见混乱之中,西雀策马冲来,杀出血路。

他大惊,明明叮嘱西雀不可下山,这女人,这女人,这任性的女人!

他知道,西雀的目标是,仇人端木禹。

也是,极乐大阵的命门。

复仇的力量总是惊人,加上熟悉阵形,很快,西雀便披荆斩棘,与独孤无涧汇合。

刀光剑影中,只闻她急声道,“阵法已乱,但命门未破!休息片刻便可重振!杀!”

说着,策马冲向西面山丘。

独孤无涧咆哮,“西雀!”却无奈被重兵包围,杀翻几名敌军后,飞身夺了那将士手中帅旗,横刀胸前,迎风一展。

“众军听令!一字向南!踏尸前行!凡眼前亲人朋友者,斩无赦!否则军法处之!”

此刻,西面山上,端木禹微微眯眼,深深凝视着那一人一骑,从山丘下浴血而来,轻笑,“西雀,你们好硬的命。”

独孤无涧抬首,脸上一道刀伤淋漓鲜血,额角青筋暴绽,将帅旗扔给身后一名将士,大喝一声,带着一队人马,冲向西面山丘。

惟争这片刻光阴,绝不能让端木禹重振旗鼓。

天色渐明,万物葱荣。

端木禹侧耳,举目望向北方,天际处正烟尘滚滚。

谁方援军,正啸马北来?

“端木禹——”

端木禹转头,淡然如定,望着苍穹之下,那女子策马长啸,一身浴血,满目仇恨,犹自风华绝色。

他笑,有些痴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雪玉般的小小人儿,仿佛精灵坠落人间。

西雀勒马,冷冷刀指端木禹,“你杀了我多少亲人?”

众兵士举起弓弩。

端木禹轻轻摆手,执起手中铁锤,“水不隐那老不死,三年前,便该死!”他轻笑,目中有悲切辗转,容色转瞬老去,“西雀,你看你如何伤我,天地也容不得我原谅你!”

说着,手中铁锤落向大鼓。

西雀大惊,飞身扑去。

这时,独孤无涧已带兵而上,一马当前,鲜血淋漓地冲上山头。

转眼间,山头两军混战,激烈厮杀,箭矢如星雨,不断有人惨嗥倒下!

“西雀,下山——”

独孤无涧大喝一声,从马上跃身而起,扑向那正准备射出暗箭的银甲兵士,一把抓了那人喉咙,狠狠掐破,鲜血迸溅,就势扔向端木禹。

随即,欺身而入,隔开西雀和端木禹,与端木禹再次交手。

端木禹反掌为爪,一把按下,独孤无涧一只手臂上立现五条淋漓血痕!

但无论如何,由于身受无命印重创,端木禹功力已大不如前。

他忽然桀桀怪笑,“独孤无涧,你且记住这里,鹅颈关…”

独孤无涧冷笑,唇间喋血,“你仔细看清,谁的大旗?”

端木禹心中一沉,转头望去。此时,天色已大明,霞光万丈,山丘之上,视野极好,看得真切,那远远一方黑色滚金大旗,龙飞凤舞二字,“金德”!

中原十万后援,浩浩而至。

独孤无涧趁机一掌劈去,重重打在端木禹胸前。

端木禹顿时踉跄,倒退数步,撞在那牛皮大鼓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山头上众人皆惊。

此时有冷箭射来,独孤无涧赶紧一闪,避到牛皮大鼓的另一面去。

端木禹厉笑,俯身抓起地上一柄断箭,以迅疾之势刺向那大鼓。

“嘶”的一声。

独孤无涧闻声已晚,断箭以凌厉之势,穿破大鼓,直刺他后背。

他皱眉,甚至清晰感觉到那冷铁破开血肉,刚刺入背脊,力道却忽然卸去。他下意识地一个旋身,跌倒在地,抬头便见冒出鼓皮半截的箭头,正挂着血迹。他痛极,喘了口气。

他并不知,大鼓的另一面,端木禹身子剧烈一抖,面色如雪,缓缓转身,已是七窍出血。

一支长箭,从他后背没入,穿胸而过。

十步之外,西雀手执弓弩,冷冷看他。

那一霎间,时光凝住。

端木禹低头看看那穿破胸口的箭头滴血,抬起头来,抖了抖嘴唇,眼角血泪缓缓渗出。

苍穹幽远,荒烟蔓草,那个风姿无双的女子是谁,黑发乱舞,半面鲜血,仇恨的玉指叩响夺命长箭?

如此力道,需要积蓄多深的恨?

“啊———”

端木禹仰首长啸。西雀骇然后退,指尖一抖,弓弩坠地,只看见端木禹惨厉如鬼,拼尽最后一力,凌空跃起,直扑她来,却并不知背后有冷光一闪,半柄断刀,遥遥飞来,正中腰间。

独孤无涧从大鼓后站起身来,便正见了这骇然一幕。

他顿时血色尽失,不顾一切地扑向端木禹。

可终究晚了。

“噗”的一声。

原本兵荒马乱的天地之间,西雀却听得清晰。在被端木禹扑倒在地的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感觉到,那截冷铁从自己后腰穿进,又因为端木禹的压倒,瞬间穿透小腹,还刺入端木禹腹间。

独孤无涧晃了晃。

端木禹闷哼一声,沉沉压在她身上,口中鲜血喷出,染红了他唇边最后那朵妖艳的笑。

西雀不敢动,她觉得好痛。有什么东西,如长河一般,汩汩流出她的生命。

端木禹是隔她如此之近,近到她看得清他那双眼中,一一闪过痛苦、愤怒、不甘、疯狂、绝望,最后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仿佛温暖又仿佛寒彻心扉。

端木禹笑,“…西雀…我成于你…我败于你…”他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我…永…不…原…谅…我…爱…你…”

他目色一黯,垂首,再无声息。

忽一人声如洪钟,大喝:“努国国师已亡,你等还不投降!”

那声音在旭日东升的荒原之上,遥遥弥漫开去,鹅颈关背面,一波黑色潮水滚滚而来,连大地也轰轰作响。

中原大军顿时士气大振。

山上山下,银甲坚兵已大乱,大片大片往山下跑去,丢盔弃甲,节节溃败。

独孤无涧趔趄了一步,复又跌倒在地,身上各处伤口,无不渗血。

西雀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吐出血沫,她喘了口气,想推开身上已死的端木禹,却无奈动也不能一动。她只好将目光投向苍穹,那天空真是好看,大片大片的瓦蓝,朝霞美得让人想哭,可是她是要死了么?

她眯眯眼,却看见一张布满血迹的脸,出现在她头上。

无涧哥哥。

纵然他满脸鲜血,眸子也仍然那么黑。她记得,当初她最喜欢的就是,这双漆黑到孤独的眸子。

身上一轻,她抖了一下,喘口气,笑了笑,“无涧…哥…哥…”眼角却缓缓流下冷冰冰一滴泪。

独孤无涧偏过头,心抽搐了一下。搬开端木禹的身体,果然见断刀穿透西雀身体,鲜血像泻闸般涌出,湿了一地枯草。

“…我冷…你抱我…”西雀轻轻道。

独孤无涧跪下来,跪在她面前,点了她几处大穴止血。想抱起她,却又停住了,只伸手抚抚她的头发,轻声道,“乖,会痛。等大夫来。”

西雀呆了呆。她第一次听到独孤无涧如此温柔地对她说话,宛如一个很爱很爱她的人。

可是她想她等不到大夫了。

她痛哭流泪,“…你答应我一次…”

十余名黑甲兵士团团围过来,以防有人袭击独孤无涧。

援军已至。黑色潮水很快吞没那银甲兵士,势如破竹,剑指邑城。

独孤无涧望望山下,终于席地而坐,抱了西雀到自己怀中。

“…西雀…”他的下巴蹭过西雀温热的额头,声音嘶哑破碎,“西雀…”

却再说不出“对不起”三个字来。

独孤无涧抬头,侧脸,牙齿咬得微响。可西雀还是在这旭日东升朝霞漫天的清晨,清楚看到他眼角的泪光。

“…婆婆说…”她咳嗽,吐出一口血沫,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没有人…比你我更相配…”

“…我知道…我生来就是和你并肩作战的…天衣无缝…”

她笑了笑,忽然不再喊他无涧哥哥。

“无涧…”

她轻叹气,仿佛汁液干涸的一枝桃花,一寸一寸失去光彩,“若先遇上我…你一定爱的是…我…”

独孤无涧沉默,唇角抽搐。

她长长吁气,“我…比她…福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