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幽深,长街清冷。

四羽刚走出小巷,就站住了,“出来吧。”

霜霜从黑暗里走出来,像一个夜深迷路的孩子,披散着头发,哭后的脸,惨白惊人。她轻轻说,“你说话要算数。”

四羽转过身,第一次认真看着这个还不及他肩高的少女。她比他想象中要冷静,并且聪敏,能极快地掂量局面轻重,所以他完全不担心她溜出来时,会被人发现。

他开口道,“你也记住,今日真相唯你知我知。”

霜霜垂目,艰难地点头。

四羽面容如定,转身快步走,霜霜急忙跟在他身后。

夜更深,风吹得更急,长街上一处紧闭店铺屋檐下,挑出一面白布大旗,上面写一个寂寥的“药”字。

幽巷破院。

锦城一身黑衣,疾如风般走出破院。

一个极高的身影一闪,如一座山般,挡在门边。

锦城冷眼看他,“让开。”

蒙恩不让,说话字字铿锵,“殿下不能去。请殿下即刻启程回国。关外红山口,自有人马接应殿下。”

他看向锦城,猫眼闪亮,说话愈发急促,“他想要蒙恩人头已想了很久,蒙恩这次便送上门去,给他一个惊喜。”他忽然单膝跪下,“殿下,王上时日不长,噶玛巴自会相助殿下,请殿下务必以大局为重,不枉我等用命铺平殿下回国之路!此时,铎亲王勾结外敌,将所有矛头指向赤贺,以之为大敌,此时正是殿下潜回连国的最好时机!”

锦城不语,绿眸亮得惊人,忽然抬起一脚,踢开蒙恩,咬牙,“我必要亲自手刃他!”

蒙恩却一动不动,硬接了那一脚,暴喝一声,“她已经死了!”

锦城身影呆滞。

谢小桐正跑出屋子,看着锦城的背影,和满院垂首听命的武士。

蒙恩沉沉道,“蒙恩一路潜入中原,遭遇暗杀突袭无数,殿下可知是何等艰险?那回国路上,殿下又可知葬下蒙恩麾下多少战士的枯骨孤魂?赤贺是殿下的亲大哥,他的手段心机,殿下自是比蒙恩更清楚,就算四羽叛变是他不曾想到,但这一路回国途中,他又怎可能放过殿下?”

他匍匐在地,长跪不起,“这条路,是殿下不能想象的凶险和血腥。殿下,你不能软弱,不能摇摆,不能退却,尤其不能不清醒!”

锦城终于收回那迈出院门的一只脚,弯腰,一把揪起蒙恩,“蒙恩,你听好。我,阿尔斯愣以我母妃起誓,神灵在上,无论未来有多少荆棘险舸,我势必以敌人热血洗涤那片土地和高山,让土地重新长满春草,让高山积雪融化。但今天,”他一字一句道,“我必须看到她的尸首。我保证,唯此一次,最后一次。”

满院寂寂。

锦城轻轻道,“赤贺最多疑。声东击西。”他俯首,在蒙恩耳边轻语。

谢小桐终于鼓足勇气说话,“师父。”

锦城转身,沉沉看他片刻,忽然开口说话,“谢小桐,这里是你的故里,你可以留下。若你要跟来,从此便没有回头。如果你死,我会派人将你的尸骨送回沙家庄。如果你活,你便要远离你如今脚下这片土地,随我去一个腥风血雨的边远之地。”

“谢小桐,你要想好,选错了,没退路。”

谢小桐紧紧盯着锦城冷冷双眸,牙齿磨得咯咯响。

但终于他跑过来,拳头捏得死紧,仰头道,“谢小桐愿与师父生死与共。”

锦城嘴角抽了抽,“好!”

他转目看向那满院黑压压的武士,沉沉开口,“布青,带人马即刻突袭白花林。乌戈木,带着霜霜扮成商贩,五更时潜出平州,红山口待命。蒙恩,”他转身,看着蒙恩。

蒙恩缓缓站起身来。

“护送本殿下从侧门撤离平州,回国!”

蒙恩嘴唇动一动,终究只能叹气。

夜色里,四羽跑得极快,阵阵冷风拂过面颊,像刀子一样刮人,怀中那竹筒仍然温热,紧紧贴在胸前,让他的心也跳得极快。

他想,此时锦城应已撤离平州,无声无息。因为锦城再也无所牵绊。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那个绿眸少年笑得极其灿烂,大声说:图顾,你真是跑得比鹅毛飞起来还快!

他想起,十六岁那年,那个绿眸少年从战场上背回垂死的他,路上问他:图顾,你喜欢我小妹妹是不是?你不要怕。只要你答应我,当上连国的大将军,我便去央求母妃,让她求父王将小公主下嫁于你!

他想起,十七岁那年,那个绿眸少年被远送鲜国,从此不知音信。伤重的王上召来他,很和蔼地说:你去跟着赤贺,本王知道,他很早就看好你了。他叫你杀谁你就杀谁,当然,除了阿尔斯愣。你要表现得比谁都拼命,比谁都对赤贺忠心,明白么?

九年重重考验,行规步矩和小心翼翼,他以为这样的日子永不结束,额头上的皱纹一日比一日深。深爱而不敢言说的女子远嫁敌国,他知道那是怎样的疼痛。

想到这里,他唇角竟有了一丝微微笑意,心里叹气,阿尔斯愣,图顾只能做到这步。

白花林中。

木屋里终于有了一盏灯烛。

百草挪动着身子,靠近那灯烛,希望汲取一些光和热。她觉得很冷,疼痛从内至外,噬咬着她的精神和体力。

冷汗早已浸湿衣裳,她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十二箫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一语不发。

九刀转目看那立在窗上的一柱香,那香燃烧得很慢,近半。

忽然十二箫蹙眉,转身,一股风已携着那白花的怪味,冲进屋里来。

九刀定睛一看,四羽大步走进来。面色冷峻,胸前一片鲜血,连双手也沾满鲜血。

他望了望,问四羽,“那丫头呢?”

四羽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扔到地上,冷冷道,“杀了。”

十二箫瞅他,“杀了?为何?”

四羽转脸看他,“想逃的人,又无利用价值,是不是杀了更省心?”

他目色沉静,迎着十二箫的目光,不偏不倚,“尸首在那药店里,连同药店老板一家四口,一共是五具尸首,需要派暗探去取回尸首呈给宫主么?”

九刀转转眼珠,拾起地上那竹筒,“解药?”

四羽懒得说话,转身出门。十二箫随之出门。

九刀从地上拖起百草,撬开她的嘴,便往她嘴里灌药。

那药酸涩不堪,但温热的药液灌入口中,总算拉回了百草崩散的意识,她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吞着药,吞不及时便忍不住伸手去推开九刀。

九刀极其恼怒,正要发火,却听见林中似有人嘶喊。他眉头一耸,顾不得太多,推开百草,将药筒放在那地上,起身便跳了出去。

“你们看着那贱人!”

两个红衣人应声进屋。

百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但求生的欲望总是有的,她伸手取了药筒,靠墙坐起来,仰头喝下剩下的药液。

她猜,这药液应是煎得很匆忙,远远不到火候。不过,也算能暂救她一命。

想到这里,她神智一清,骇然道,“霜霜…”

她话音刚落,只听树林里已响起厮杀之声。她有些不明所以,摇摇晃晃站起来,想到窗边去看看,却见那守在门口的两个红衣人忽然惨叫两声,先后倒下。

四羽出现在门口,掠身进屋,一把抓过她手腕,低声道,“走!”

百草一惊,察觉着手心里似乎被塞进一张纸条,但她来不及看,便被四羽踉踉跄跄拖着向门外走去。

可惜迟了。

十二箫冷冷出现在门口。“走哪里去?”

九刀也从窗口跃身进来,冷笑,“四羽,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叛宫主。”

四羽站住,终于长长吐一口气,露出九年来的第一个微笑,“我叫图顾。”

他继续微笑,“九刀,你们在这屋里埋了多少黑火药?”他的笑容变得诡异,忽然声音一扬,“阿一,点火!”

十二箫脸色一变,不及多想,赶紧翻身撤出。九刀也顿时脸色雪白,转身跳出窗户。

四羽伸手抓了百草在怀中,脚下一踮,一个旱地拔葱,竟生生冲破那木屋顶,破屋而出。

那一霎间,朽木横飞。百草有些懵,紧紧捉住四羽的衣襟。一块破木划破她的耳际,鲜血长流。

四羽像猎鹰一般,蹲伏在屋顶上,鲜血从他额头上流下,一直流进他嘴里。他眯眼一望,树林里已火光点点,厮杀震天。

蒙恩带兵,果真神速。

他却不知,真正的蒙恩已潜出平州城,西走边陲。

十二箫疾走,九刀却厉声一笑,翻身跃上屋顶,与四羽厮打起来。

这时,锦城黑纱蒙面,正手持双刀,冲入树林,见人杀人,见鬼斩鬼。

树林另一处,一处临时搭建的大帐里,盘膝而坐的赤贺猛然睁眼,一名黑衣暗探急急跑来,跪下,“报——”

“禀报殿下,有人偷袭白花林,另有一路人潜出城门,西往边陲,伏兵已截住此队人马。”

赤贺缓缓运功一周,一抖锦袍,从地上站起来,冷道,“偷袭之人可是蒙恩?”

暗探道,“不是。西出城门的人马带头者倒是蒙恩,人数众多,厮杀激烈。”

赤贺眯一眯眼,冷笑,“皇弟,你好生狡猾,险些骗过为兄。为兄还以为你真是情种。”

他面色一厉,“吩咐下去,杀了那小丫头,命十二箫带走那女人,随本宫西出城门。命九刀和四羽带人杀尽偷袭之人,凡有人靠近木屋,引爆炸药。凡进树林者,不留半个活口!”

暗探领命而去。

忽然,十二箫掠身进帐篷,伏下,急急道,“禀宫主,四羽叛变,欲救了那女人走。”

赤贺顿时毛发倒竖,脸色盛怒铁青,咬牙冷笑,“竟然养了条咬主人的狗!”

他转目一望十二箫,“你带人随本宫走!无论如何,不能让二殿下活着回国!传本宫之命于九刀,务必杀了四羽,必要时,连那女人一起杀!”

“是!”

此时,树林中已混乱不堪,箭矢如雨,惨叫四起,惊鸟扑飞,风愈发猛烈,刮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哭声。

由于掌握了布兵要点,布青带领的突袭军四处出击,专攻薄弱,势如破竹。

锦城混在突袭队伍中,一路浴血,杀向那处木屋。

漫天的白花簌簌而落。锦城杀红了眼,双刀夺命,雪光过处,热血扑面。

屋顶上,由于要护着百草,四羽已渐落下风。九刀狞笑,上前一步,正要施出杀手,忽然一个抽搐,面色顿时胀红,人摇摇晃晃倒退几步,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四羽有些吃惊。

百草却一眼望见九刀那右手,竟迅速肿胀起来,电光火石间,想起霜霜那一抓,顿时道,“他中了毒。真气运行,引致毒发!”

四羽凝目,也想起那叫霜霜的丫头,曾一爪抓在九刀手背上。原来那丫头真是不简单,手指甲竟涂了毒。

九刀这时已退到边缘,一脚踩空,翻身跌下。

四羽正松了一口气,正想携了百草下屋顶,却听得极其恐怖的一声,“点火炸屋!”

他脸色顿变,放眼望去,瞄见几个黑衣人已冲向木屋来。

他并不知道那里面有锦城。

他一把挟过百草,翻身一纵,奋力纵向那最近的一棵白花树。

“砰”的一声巨响。

锦城懵了,几乎与此同时,有人扑来,一下扑倒他,“别去!”

那火球炸开,滚滚烈焰,惊亮半边天。锦城脸埋在地上,由于被猛然扑倒,他嘴中啃了满口湿泥,混合着鲜血的腥味。

他抬头,望向那团滚滚火焰,锥心的疼痛和刻骨的绝望终于如泻闸之水,汹涌迸出,化为一声凄吼,冲喉而出。

伏在他背上的布青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狠狠的,不肯松手,让那声长吼终究是卡在喉咙里。

“殿下…”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喷出血沫,说话已变得含糊,“将军…等着你…”他的头颅无力耷拉下,再无声息,也无法再看见,锦城眼中缓缓流下的泪。

终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布青的鲜血流进他颈后,那血是真的热,以至于后来,锦城高高坐在华美耀目的皇位上时,百官朝拜,万民臣服,匍匐一地,他一眼望去,透过浮华,却清清楚楚看见累累尸骨和斑斑鲜血。

这一刻,西城侧门外同样天昏地暗。谢小桐是害怕的,他见过死人,也见过活人死在他面前,他却从未杀过人。

可夜色那么深,谁注意到这匍匐在灌木里的少年,直到一个红衣人面容扭曲地扑向他,挥起雪亮的刀,照亮他恐惧的眼。

那一刻,他闭上了眼,双手紧紧握着锦城送他的匕首。

那匕首噗的一声,直直插入那红衣人胸口。

时光凝住,谢小桐猛地又抽出匕首,鲜血蓬热洒来,洒了他一脸。

红衣人倒下,他看见蒙恩高大的身影,正举刀劈在那红衣人背上。

谢小桐的手抖了抖,竟伸出舌头,舔舔唇边的鲜血。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别人的鲜血,腥甜,诡异。

蒙恩提起他,大喝,“撤!”

距离平州城六百里外的一处荒野。

一支精锐骑兵正扎营于此。

军帐中,独孤无涧挑灯看书,面目如刻。

初一身披黑甲,走进军帐,轻声道,“将军,应还有四日便可抵达平州。”

独孤无涧合上兵书,淡淡道,“好。传令下去,明日卯时整出发。”

本书由首发,!

[九十八 海角天涯]

天色微明。

百草迷迷蒙蒙睁开眼时,便看见青蓝色的天,像一块墨染不均的抹布一般,有的地方飘着浓黑的云,有的地方又透出淡淡的光,斑驳的树影张牙舞爪地密布在头顶。

这让百草一惊,下意识地动了动,却发现身上似乎压着一个重物。

她定睛细看,竟是一个人。

四羽。无声无息地伏在她身上。

而这一动,仿佛牵动了全身所有的痛楚,酸涩的疼痛潮水般一波波扩散至四肢百骸。百草长长吁了一口气,闭闭眼,缓缓抬起一只手,伸到四羽鼻下,只觉得还有温热气息弱弱呼出,顿时安下心来,无论如何,是这个陌生的男子拼命救她,虽然她不知道他和锦城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这么一想,她心里顿时又着急起来,对了,锦城,锦城怎样了?还有霜霜?为何醒来后就不见了她?还有谢小桐…

昨夜里那惊险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杀戮和鲜血,火焰和箭矢,惨嗥和惊逃,那一声轰然巨响…

她蓦然睁开眼,便想推开四羽从地上爬起来,没想到刚动了动,猛然耳边一声尖锐的啼叫,几只雀鸟竟从她头顶上扑翅惊飞,吓了她一跳。

借着微弱的曙光,她一边摸索一边到处张望,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地上,而是在一棵白花树上。她刚好躺在那树杈正中,后背倚在粗大的树桠上,四羽死气沉沉伏在她胸前。

白花的碎屑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有些痒,她推推身上的四羽,“…醒醒…你醒醒…”

可是四羽一动不动。

百草怔了怔,她抬起手,那手心中粘粘的一片血。四羽满背是血,应是被炸伤了。

这么一想,百草更急了,知道不能在树上坐以待毙。于是一只手扶着四羽,另一只手撑住背后的树桠,一点一点地往上抽身出来。

正脱身了一半时,那男人却沉沉地唔了一声,微微一动。

百草顿时欣喜地道,“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