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曲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过以前一样的生活。

以前看到别人和自己打招呼,她还觉得挺美,总以为自己成了什么名人。现在却看谁都可疑。人家和她打招呼,她先低头看看那人在地上有没有影子——多半时候会发现没有。对于这类“人”,她都不知该怎么做出反应。

于是那个每天活蹦乱跳的原红曲,成了一个低着头走路的沉思者…以前她总是住在学校宿舍,现在却风雨无阻每天回家——怕一个不留神,让地狱那些卑鄙的混蛋带走她老爸——她简直都成了老爸专用的守护天使。

不出几天,红曲就取得了舍友们羡慕的减肥成果——虽然她本来也没这个必要,但听说最近流行骨感美,大家还当她要赶这拨潮流…

为她的变化担心的,除了老爸,大概就是那帮没影子、喜欢和别人打招呼的鬼——说他们喜欢和别人打招呼,一点也不夸张。红曲曾亲眼看过他们热情洋溢地和根本看不到他们的人说“你好!”“近来好吗?”“你还在暗恋那个二年级的女生吗?”“你好久没到操场上偷偷练演讲了,我们还挺想你呢!”“你昨天晚上在宿舍里讲的鬼故事挺好玩的!我们打算把它排成话剧!”…天啊,看来他们的爱好还真广泛,不是人能理解的…

自从红曲对他们阳光灿烂的问候无动于衷,他们就变得蔫蔫的,见了红曲总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挺想和红曲打个招呼,但怕遭她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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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缓慢地过去,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红曲每天更是焦头烂额,忙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一个很平常的清晨,红曲抱着一摞书匆匆忙忙赶往图书馆占座位——和其他学校一样,到了期末考试阶段,图书馆的座位特别紧俏,去晚了就只能看到比地里的萝卜秧还整齐密集的一排排兄弟姐妹们,头也不抬专心于书本…

图书馆前是一片梧桐树,大约有二三十株。每到春天,紫色的花朵挂满枝头时,整个图书馆都被浸染在特别的香海里。可惜现在早就入夏,花朵都凋零了,只剩下碧绿的树叶在晨风里私语。

穿过树林中央,有一条蜿蜒的石子小径,无数学子们每天就是通过它,匆忙地穿梭在教室和图书馆之间,所以这条著名的小径上每一粒石子都是光可鉴人。

桐树林的风雅之处,在于小径旁的那架秋千——被两根铁链拴着的不是一条窄木板,而是一张能坐两个人的靠背长椅——红曲总觉得,要是能在梧桐树下荡一会儿秋千,一定很惬意。但因为这个宝地实在太风雅,所以总是被校园情侣们霸占。当他们忙得没空来风雅时,红曲通常也没时间…

她实在很忙,所以路过秋千时,看也没看一眼,只是听到铁链在晨风里轻轻吱吱纽纽地唱歌。

“红曲!”——一个很清越的声音轻快地叫着她的名字。

红曲迷茫地回头——她还没有完全睡醒,为了和那些不知道睡不睡觉的师兄弟姐妹们竞争一个座位,她最近越起越早…

那个一头长发、总是和红曲打招呼的姐姐正坐在秋千上轻轻荡漾,冲她温柔地挥手。

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高挑清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总之长得漂亮极了。红曲总能看到她微笑着站在梧桐树旁,悠闲得好像古代的仕女图。有一次校花站在梧桐树旁等人,就在这位姐姐身边,红曲碰巧看到了,于是不得不在心里惋惜:“人比‘鬼’,气死人啊…”

“红曲,图书馆已经没有座位了,”那位姐姐轻柔地微笑着说:“不如和我一起坐一会儿吧?”

红曲有些沮丧,起了这么早竟然还占不到座位,简直没天理!但看着那摇曳的秋千,她那老早就有的愿望忽然冒了出来。于是她真的走过去坐了下来,顺手从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假装刻苦——免得有人路过时,看到她“自言自语”,以为她被考试逼得发了疯…

“我叫文白筝。”那位姐姐轻轻说——她似乎特别喜欢微笑,她的微笑让这个自我介绍获得了成功,红曲已经对她产生好感,也回敬一个微笑,低声说:“我,原红曲。”——虽然这样的解说完全没有必要。

白筝一手握着秋千的铁链,一手轻轻拍了拍红曲的肩膀,柔声问:“你最近怎么了?都不和大家打招,大家觉得很不正常啊!”

红曲皱着眉头,撇撇嘴,“和鬼打招呼的人才不正常吧?”

白筝咯咯地笑起来,问:“出什么事了?难道有什么事情能难倒天不怕地不怕的原红曲吗?”

当然有——红曲苦笑了一下。但她不知该怎么跟鬼解释地狱有多可恶…

“姐姐,你…死了很久吗?”红曲不知道这样问是不是失礼,但白筝开朗地回答:“不算很久,六年多了!”

她的随和让红曲消除了戒备,好奇地追问:“是意外事故吗?”

白筝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悲痛,头慢慢垂下,滑落的发丝挡住了脸,紧紧握着铁链的手忍不住在颤抖——她这么悲伤的反应让红曲觉得万分抱歉,刚想道歉,就听到白筝低低的声音说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从这个高高荡起的秋千上…飞出去,撞到对面的梧桐树…”

天啊!难道是在找替死鬼的冤魂?这个可怕的念头让红曲想撒腿逃离这个不吉利的秋千,就听到白筝继续说:“…那是我最近的爱好!”她扬起头,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问:“是不是把你吓一跳啊?”

红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该固定在哪种颜色。

她老爸每年要吓唬她无数次,但面前这个女鬼,毫无疑问,比她老爸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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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活着的时候像你一样,能看到不属于人间的东西。”白筝的表情正经了一些,“所以死了以后,阎罗大王问我:‘白筝啊,你挺有天赋的,要不要到我们地狱工作啊?’我想那也挺有意思,所以就递了申请书,(红曲:竟然还得交申请?!)——走形式而已。然后阎罗大王安排我接替劫火姬的职位,但前任劫火姬的工作拖了好多,一直交不了班——听说因为你家祖先跷班三十年,当时刚好是人间战争时期,所以积压了好多工作,引起恶性循环,到现在也收拾不完。”

红曲撇撇嘴,不打算评论自己的祖先,哼了一声:“说不定是因为你太有天赋,阎罗大王故意害死你!”

“不可能!”白筝自信满满地说:“那样他会被天帝记大过!记三次大过,他就不能投胎做人了,只能当动物!”

“阎罗大王也要投胎?”红曲第一次听说。

“是啊!”白筝笑了笑,我也是到了地狱才知道。现在的大王好像是第二任,他的前任就去投胎了。地狱的规矩可多呢!动不动就要记过处分,不过通常写个悔过书就能了结。我现在常常去书店看书,算是给以后做准备。你也多看看这方面的书,很实用的!”

“我不像你这么清闲!”

“因为等着上任,暂时无事可做。”白筝说话挺坦率,“所以来找你玩,反正以后一定会在地狱成为同事,不如现在就做个好朋友吧!”

红曲皱紧了眉,“我讨厌地狱,我以后要努力上天堂。”

白筝瞪大眼睛,显得莫名其妙,“地狱很好玩啊?为什么你不喜欢?天堂多无聊!那个每天搞装修的甘碧王母总是让天界最新版的地图在第一时间失效,不管什么时候去天界,总会迷路;五音不全的天帝偏偏喜欢常开歌咏比赛…想一想都让人受不了啊!”

什么?这种事可是第一次听说。

红曲改口说:“我讨厌黑白无常!嘴里说是我爸爸的朋友,可是眼看着我爸不想死,他们也不帮忙…”

“这种事他们怎么能做主!”白筝耸耸肩,“你该直接和阎罗大王讲!他看起来挺讲理的。”

“是吗?”红曲心里一动。

“哎呀!东君出来了!”白筝抬起头,看看天上的太阳,“你要复习功课吧?我也该去别的地方玩了!”

红曲看她这么消闲,心理更加不平衡,气哼哼站了起来。突然,她好像想起什么事,猛地转身,问:“白筝!我们是朋友吧?”

白筝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红曲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你们晚上不休息,对吧?”

白筝又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

红曲的笑容更加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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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红曲的复习似乎很顺利,找到一个固定的好座位。但图书馆却出了一个新的鬼故事——有一个古怪的座位,不管谁坐在那里,都会…拉肚子…似乎只有一个大三的女生能例外——不用问,自然就是红曲。

别人只当她阳气太重,绝对想不到轮流坐在那个座位上的鬼都是她的朋友,不管谁坐在那里,都有种鬼上身的感觉,只有红曲来的时候,他们才跑到别处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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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的到来让红曲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盛夏的夜晚通常都是热得让人睡不着觉,但红曲却感到一阵一阵的冷气直吹脊梁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一边迷糊地唧咕,一边很不高兴地爬了起来,顺着冷气的来源寻到爸妈的卧室。

不出所料,卧室中多出来的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红曲沉下脸,气愤地咬牙切齿——果然是黑白无常这对混蛋搭档!

被叫做“混蛋”的黑白无常在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终于又出现了。他们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让红曲的母亲像雕像一样沉沉熟睡。而原秋河的魂魄正安详地在他们手中发出萤火虫一般的光芒。

红曲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一把夺过爸爸的魂魄强行按进他的身体里。

“啊——那样不行!”黑白无常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惊呼。

“有什么不行的?”红曲白了这两个家伙一眼,伸出手指,悄悄在父亲鼻下一探——这招是从电影里学来的,还挺管用,她清楚地感觉到父亲的鼻息,于是安心地舒了口气。然后她怒气冲冲地瞪着黑白无常,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教训这两个家伙。

尴尬的黑无常一拳打在笑眯眯的白无常头上,抱怨道:“怎么搞的!不是让你释放阴气,让她舒舒服服地睡着吗?”

“就是阴气放太多!害我起一身鸡皮疙瘩…”红曲伸手往他们背后一推,下逐客令:“你们怎么又来啦?告诉你们,只要有我在,决不让你们带走我爸爸!走走走!半夜三更搅人清梦——赶快从花窖里消失!”

黑无常冷冷地瞥了红曲一眼,似乎对她的无理有些不满。他用惯常的冷漠的声音说:“可以。只要你愿意去拂水殿接任,就用不着你父亲了。”

红曲绝没想到他有这么缺德的提议,一时间呆了呆,马上回答:“不行!”

白无常依旧笑眯眯,一团和气地商量:“我们有自己的职责。只好带走你父亲。”

红曲又怔了一下,很快说:“不行!”

“你这个丫头真心烦!”黑无常的眉头越拧越紧,似乎是忍耐到了极限,他也开始咬牙切齿,恶狠狠瞪着红曲说:“你要怎么样?这可是我们的工作!”

看他这么敬业,红曲忍不住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同情。正所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阎王动动嘴,小鬼跑断腿——毫无疑问,这就是形容这些地狱里可悲的小人物。

红曲宽慰似的拍了拍黑无常的肩头,“我知道你们有自己的难处。我也不想让你们为难。这样好了,我和你们去见阎王,让他放过我爸爸,等爸爸寿终正寝。”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对红曲这个大无畏的建议有些犹豫。据阎罗大王自己说,他和这女子有渊源,如果这问题能在他们之间解决,自然省不少功夫。但是,冥界又岂是一个小女子来去自如?

他们俩还在红曲期盼的目光中沉吟,忽然发生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红曲的妈妈突然醒了,把红曲和黑白无常吓了一跳。

“老公!老公!”她一睁眼,根本没有注意周遭的情形,只是一个劲用力摇,终于摇醒了红曲的爸爸。

“啊…?怎么了?”原秋河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问。

“呜——”妈妈突然哭了,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梦到你死了,吓死我!咦,女儿怎么也在?”直到此时,她好像才放下心,留意到正准备溜出去的红曲。

“我…”红曲神情尴尬,眼珠乱转,迅速编了个谎话:“我听到妈妈在哭,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妈妈作噩梦啊…我走了。”

黑白无常忐忑不安地看着原秋河,猜度他如果知道他们的来意会怎样伤心。但秋河竟像没看到他们似的,安慰了妻子几句,又会周公去了…

如果是平常,他至少会冲黑白无常挤眉弄眼,代替打招呼——他是由两位无常看着长大的,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不至于因为怄气对黑白无常熟视无睹。

黑无常疑惑地叫了一声:“秋河?”

红曲的爸爸没有回答。他的呼吸越来越平静,没准这时候已经见到了周公他老人家…

黑无常不安地迈一大步,到红曲爸爸耳边大叫一声:“秋河!”

可是红曲的爸爸仍然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他从来没像今晚这么有定力。换了从前,他早就跳起来,警告黑无常不要那么大声。

白无常的目光从秋河平静的睡相游移到黑无常惊疑的脸上,终于觉得事情蹊跷,他笑眯眯地走上前,用力推了推红曲的爸爸,“秋河,深夜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红曲的爸爸还是没有反应,仿佛那双手根本不是放在他身上。

黑白无常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难以掩饰的诧异和慌张。这情况从未发生过!拂水公从出生就和他们相识,从小就和他们一起玩耍…没有妈妈的拂水公,简直可以算是他们的儿子!看不到他们、听不到他们…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们正心乱如麻,偏偏不识趣的红曲悄悄溜了回来,躲在父母亲的卧室门后面,小声叫:“阿黑阿白!你们怎么还在里面!还想干坏事?快出来!偷窥别人隐私是犯法的!”

黑白无常绷着脸扭过头,冲红曲大叫:“不准叫我阿黑(白)!”话音未落,他们迅速留意拂水公的反应——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越睡越安稳。

这下连红曲也觉得不对劲了。她呆呆看着黑白无常一阵风似的掠过她身边,又看了看爸爸——他和一个甜睡的普通人毫无分别。

红曲踮着脚尖来到父亲床头,屏住呼吸观察父亲的睡脸——她以前没这么做过,不知道今夜的他是否与平常无异。但看起来他应该是沉寂在安详的梦境里。

想到自己又一次赶走了黑白无常,拯救了父亲,红曲就由衷地自豪,美滋滋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不过——事情似乎没有结束。

黑白无常正气呼呼、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床上…

“你、你、你们!”红曲捂着嘴巴,没有让尖叫外溢。

“放心,不是要用你代替你爸。”黑无常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这句话让红曲安心了。她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为什么不理你们?他是不是生气啦?”

黑无常气呼呼地说:“不知道!”

白无常咬着手指甲不吭声。半晌,他才神色凝重地说:“阿黑,(黑无常:不要叫我阿黑!)我们还是带红曲去见大王吧,秋河似乎不正常,看起来完全就像个凡人!”

“什么?!”红曲轻轻抗议:“这才是一般人认为的‘正常’吧?”

黑无常沉默着不说话,很久才勉强回答:“带生灵去阎罗宝殿实在太危险。”

红曲紧张地看着他,“阿黑…”

“不要叫我阿黑!”黑无常抗议了一句,继续和搭档讨论:“生灵不像幽灵。除非有极强的力量,否则很难在冥界出入。红曲,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

红曲不再说话。黑无常以为自己刚才吓到她,缓和地问:“对了,刚才你想说什么?”

红曲天真无邪地笑笑,“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声‘阿黑’!这个名字听起来好亲切!”

黑无常的脸“唰”一声变得惨白。他扭过头,冷酷地对搭档说:“白无常,我们带她走——这个人的脑筋根本和常人不一样!征求她的意见也是白搭!”

红曲愣了,反问:“现在就走?”

黑无常不耐烦地回答:“当然!难道等你寿终正寝?”

红曲的神情似乎万分犹豫,她啜啜道:“可是妈妈已经睡着了…”

白无常莫名其妙地看了红曲一眼,道:“那又怎么样?难道你还要跟她话别?”

红曲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刚才没看到?我妈妈的神经非常敏感!她总是能梦到会发生的事!我要是跟你们离开,我的身体不就像死人一样了?妈妈跑来看的话,会被吓死!”

“对了,你母亲确实很奇特,刚才竟然从我的镇梦术中挣脱。”白无常并没有生气,他想了想,微笑着问:“那么,我暂时附在你身上,可以吗?”

红曲认真地看了白无常一眼,在这个少年诚挚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黑无常只是拉了一下红曲的手,红曲就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她眼睁睁看着白无常在同一瞬间进入她的身体,用她的眼睛冲他们眨了眨眼,用她的声音说:“一切顺利!”

黑无常仍旧拉着红曲的手,提醒道:“我们现在出发!”

话音未落,他们两人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