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们没看到——红曲的妈妈几乎在同一时刻冲进她的卧室,上下审视了女儿一遍之后,抱着被白无常附身的红曲,号啕大哭:“女儿,我梦到你被鬼上身,好可怕呀!今天晚上我的梦都这么不吉利——”

…无奈的白无常只得一边安慰她,一边抹干净她蹭在脸上、身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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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黑,(黑无常:不要叫我阿黑!)为什么这么黑!”

“到了三途河,马上就有光…”

“还要多久才能到阎罗宝殿呢?”

“很快,很快!”

“阎王会见我吗?”

“会。”

“可是…”

“大小姐!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就一会儿?”

红曲不说话了,神情充满了委屈。两人在看似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黑无常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咳嗽一声,问:“你妈妈,那样的能力是天生的吗?”

红曲“咦”了一声,明白他问的是妈妈的梦。

“应该是吧。总之从我小的时候起,妈妈就总是梦到会发生的事…可惜她梦到的都是些倒霉的事!要不是她自己这么怪异,怎么会找我爸那样更怪异的人呢?”说到自己的父母,红曲忍不住微笑。她来了兴致,继续说:“据说妈妈有一天梦见嫁给了爸爸,第二天就在街上遇到了素不相识的爸爸。你说是不是有意思?于是她毫不犹豫地问爸爸,要不要和她结婚…后来他们真的结婚了!也许这是我妈梦到的唯一一个不算太倒霉的梦。”

“你呢?”黑无常看着红曲问,“你也能梦到将会发生的事情吗?”

红曲吐吐舌头,哈哈一笑,不无遗憾地回答:“我十岁的时候可以。那时候,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妈妈交流梦境。以前我们的梦总是一模一样!但我到了十六岁就…开始做同一种噩梦…”

黑无常问:“是什么样的噩梦呢?”他纯粹是好奇,但没想到红曲的答案让他浑身一震。

“我总是梦到被自己的丈夫抛弃…”戏谑的神色从红曲脸上消失,她的眉眼之间浸透着让黑无常心惊的幽怨哀愁。

“每次我都是不同身份的女人,但每次的结局都一样,婚姻以丈夫的外遇和我的自杀告终!”红曲缓缓地说着自己沉痛的旧梦,口气越来越飘忽:“这样的梦我不知重复了几次。有时是少数民族的女首领,有时是大富之家的小姐,有时还是公主…唉,真是,连公主都会因为婚姻不幸自杀…”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似乎不想继续这个难过的回忆之旅。短暂地调整心情之后,她调皮地吐吐舌头,“虽然知道那只是梦,但悲哀的程度不会因此减轻!”

黑无常的眼神说不出是同情还是伤感。他把眼睛瞥向一边,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几下,郑重其事地说:“这些话别告诉白无常他们。那些爱给自己找麻烦的家伙,搞不好会冲进卞城王殿查你的档案!又会惹乱子。”

红曲笑了,说:“只不过是梦而已,谁会当真!”她问黑无常:“卞城王殿是记录人生前之事的资料馆吗?谁在主持呢?”

“当然是卞城王大人!不过她很少亲自动手。实际上是判官在管理那里的资料。”黑无常说,“他就用卞城王殿的资料来判断要将生灵投往哪一道。”

“那位阴沉的大叔?他一定做很久了吧?看他的脑筋都僵硬了…”想到那个趾高气昂的中年大叔,红曲就觉得没缘分。黑无常的回答让她精神一振——

“并不久,不过七百年而已。”

“七百年还不久?”红曲万分惊诧。白筝说她死了六年,红曲觉得确实不算久,但一个死了七百年的鬼被称为“不久”,实在太冤枉了吧?

“那么你呢?你做多久了?”红曲好奇地问。

“我?我是执事中资历最浅的,才来一百多年…”

“这么说,你是清朝人喽!”红曲笑着和黑无常打趣——她已经发觉,他其实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冷酷。

黑无常没搭话。

红曲并不甘心,又问:“你生前就有超能力吗?为什么能成为‘黑无常’呢?要经过考试吗?难道你也是阎罗大王相中的,递了份申请书就上任?”

黑无常笑道:“我是神官隔世——是很久以前的星宿转世。”

“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才去当黑无常?”

黑无常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斟酌了很久,才缓缓回答:“因为我和一名女子有孽缘,注定要和她纠缠六生六世…直到和她的孽缘终结,我才选择自己的归宿。”

呜?听不懂…红曲叹口气,心说,跟这样郁闷的家伙纠缠六生六世,那女子还真是让人同情!

“你们当中资格最老的是谁呢?牛头?马面?还是孟婆?”

“这个嘛,是白无常。”

“什么!白无常?那个小男孩?”红曲更加惊讶了。

“虽然外表是少年,但那家伙的的确确是当了几千年的原神,是一路做下来的初代白无常。”

“可是…书里写的黑白无常,都是那个那个那个样子…我以为是你们的前任呢!”红曲为这两个鬼打抱不平,“你们可比书里写得好多了!——判官除外。”

黑无常笑了,但那笑容却饱含着超脱和漠然。“有哪个见过我们真面目的人会把我们写进书里呢?就算人类有时会因为过分的流恋或怨恨而记住前生甚至前前生的事,但从没有人会记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地狱执事们…而真正见过我们的人,比如说你们家族的成员,不会把我们看成恐怖的妖怪!”

“为什么?”

“因为我们喜欢那极少数能看到我们的人。他们的目光,证明了我们确实存在。所以我们不会用恐怖的外表去吓唬他们。”

红曲忽然来了精神,扯着黑无常的衣袖问:“喂!喂,你们也喜欢我吗?”

“你是例外,不太喜欢。”黑无常无情地粉碎了红曲的幻想,“真是奇怪,地狱里的执事们早就超脱了生死的拘泥,但竟然还会在意人世对我们的反映,还会对人类产生各种感情…”

“你说的是我的先祖拂水公吗?”红曲挠挠头,想起了拂水殿的传说。

“不,不只是拂水公…地狱里的执事都一样,就是做了几千年的白无常也一样。但只有你的先祖对人类产生了‘爱情’。其他人,比如说现在劫火殿的执事劫火姬,对人类的恶性恨之入骨,对人类也鄙视得不得了,但谁也不能否认,这种‘痛恨’也是感情;摇风殿的摇风公,对人类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烦恼深表‘同情’;动地殿的动地公每次都要为消除人类的功利心大伤脑筋大发雷霆,这‘气愤’也是他对人类的感情…还有那个每天游来晃去、不务正业的未来劫火姬,天天在大学校园里管闲事!估计她上任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总之就是没有一种正经一点的感情!”红曲长呼口气,不无遗憾。

黑无常却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在地狱的时间一久,我们就看不出人类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付出‘正经一点的感情’。”

“哼!”红曲不服气地叉着腰感叹:“看来只有我的先祖是个性情中人!”

黑无常却毫不留情地泼下一盆冷水:“因为他的结局太没价值,我们才更不能理解他对人类的感情。”

“我的祖先后来怎样了?”红曲关切地问。

黑无常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回答:“拂水公,他本来是掌握人类感情的执事。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对劫火姬说,有一个女子的生灵非常崇高诚挚,不应该在‘人道’中轮回,应该升天成神。但是那女子注定要在人间十世轮回,拂水公受那女子灵魂的吸引,擅自跑到人间,与那女子的转世结为夫妻。但人生在世总会变,何况此世又非彼世。那女子的转世已经不及前生的万分之一。拂水公渐渐受不了人世的尔虞我诈,在那女子过世之后就回到了地狱。剩下的事情你爸爸也说过,我就不重复了。总之,拂水公由于这件事受到惩罚,在他的子嗣来接任之后,就步入了地狱最黑暗的地方,直到现在还在其间受苦。”

红曲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时,他们面前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大河。

黑无常拉紧了红曲的手,好像怕她一不留神走散。“过了三途河的灵魂,就要到文书殿接受审查,将此生留入档案;然后要在奈何桥上喝孟婆汤,魂魄分离后,由四殿来处理;之后由十王按照文书殿的审判送往来世。”

黑无常拉着红曲飞过了三途河,果然看到一座森严宝殿。一队亡灵正排着队往进走,维持秩序的青面小鬼对这帮随时想偷偷溜号的家伙们无奈到了极点。

“看,人类在没有消除对‘生’的眷恋时就是这样。”黑无常说,“它们总想趁小鬼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回去。当文书殿的小鬼最难了,每年总有一大群小鬼由于受不了人类的聒噪而发疯。”

红曲好奇极了,问:“有人能跑回去吗?”

“有啊!”黑无常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虽说他们的身体大部分都没了,危害不会很大,但要是真的闯了什么祸,受处分的可是我们。所以地狱保卫科才设立了人间部,专门负责追捕逃回人间的灵魂。”

飞过了文书殿,后面就是奈何桥,孟婆正在桥上分汤,旁边还跟着两个学徒。看到他们从上空飞过,孟婆含笑打个招呼,但好象不明白为什么来的人是红曲。

“奈何桥的秩序比较好。人们在文书殿看到自己的恶行,都对过去的一生不抱什么希望,只求快把自己的罪恶忘掉,所以孟婆的工作比较轻松。但也有人和别人订了强烈的约定,逃避喝汤。”

“那样他们就不会忘记前生的约定?”红曲觉得这个秘密可是挺实用,就怕说出去没人信。

“是的。但是孟婆有自己的职责,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出现,所以就算约定的一方记得自己的约定,另一方也未必记得。这样的结局最痛苦…”黑无常不知为什么有些黯然,红曲怀疑这和他那段纠缠六生六世的孽缘有关。“但是最近孟婆汤的原料‘忘却草’由于受人世污染的影响,效力大减。即使喝了汤的人也不一定会忘记前生。这个问题快把孟婆烦死了。”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前行,看到了按东南西北排列的四殿。

“东边那青色有龙雕的就是拂水殿,里面的执事是你祖母。南边朱红色有凤雕的是劫火殿;西边银白色有虎雕的是摇风殿;北边黑色有玄武雕的是动地殿。”

看着巍峨堂皇的殿宇,红曲不禁由衷赞叹:“好气派的四神雕像!”

“四殿第一代的执事都是从四个高贵古老的神族中挑选。你的先祖拂水公,在成为执事之前本是一条小龙。四殿的执事是除去阎罗大王和十王之外,全地狱最尊贵的人。是能和阎罗大王以及十王同登天庭的神。”

红曲被这些新奇的故事惊呆了,眼里闪耀着兴奋光芒。

“看,那边!”黑无常地神情恢复了平常最通用的平淡,他面无表情地往最黑暗的地方一指,“阎罗宝殿就要出现了。”

“咦?”红曲往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看——什么都没有。

“十八层地狱是十八个空间,每个空间都有地狱的守门人负责看管有罪的囚徒,以防它们逃逸到人间或是别的空间作恶。阎罗宝殿就是藉着大王的力量,在十八空间之间移动。”

说话间,一座无比雄伟的大殿渐渐显露出轮廓。

“哇——”红曲实在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惊讶。这就是爸爸描述过的阎罗宝殿——那个她幻想过无数次,又无数次否定它的存在的宫殿——全人类的历史上,也没有一个宫殿可以和它勉强一比。“这么大的宫殿,只住一个人,太奢侈了吧?”

黑无常笑笑,“掌握着全人类生死的宝殿,有多大也不为过!”

当宝殿完全显现时,黑无常郑重地对红曲说:“走吧,大王在等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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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二十代拂水姬?”

当红曲听到宝殿中的雕像竟然发出声音时,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么巨大的生物就是阎罗大王…

“…”

“大王问你话呢,快回答!”黑无常揪揪红曲,但她已经完全呆了。

“雕像…在说话?雕像在说话!”红曲抓着黑无常的手,诧异地大呼小叫。

“黑无常,”阎罗大王不想在下属面前被红曲评价得太丢人,说:“你先退下!”

“遵命。”黑无常担心地看了红曲一眼,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你的名字是…红曲?”阎罗大王亲切地问。

“是的。”红曲使劲点头,好让自己能稍微集中精神。

阎罗大王安静地注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听说你阻止黑白无常招你父亲的魂魄…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阻碍冥界的工作程序?”

“因为、因为、因为,”红曲脑中有无数纷繁的思绪张牙舞爪飞来飞去,她勉强从中抓住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每个人只有一个家庭,谁也不想它被破坏啊!”

阎罗大王笑笑,“一个家庭?你可知道你自从进了生死簿,一共经历了多少个家庭?”

红曲不明白这个问题隐含着什么样的深意,只能“咦?”一声表示困惑。

“六生六世。你直接参与的生养和婚姻就有最少十二个家庭——没有哪一个能永远维持幸福和美满。”阎罗大王的笑容像庄严的神像一样慈悲淡泊,“每个家庭总有一天要经历你们眼中的‘不幸’。”

“即使幸福是短暂的,也没有人有权利破坏别人的幸福,就是阎罗大王你也一样。因为地狱的官吏管理问题就在人家好端端的生活里插一脚,这也太荒谬了!”红曲觉得这个传说中让人三更死就不会拖到五更、讲求效率和原则的阎罗王似乎不是那么可怕。

“呵呵呵呵呵。”阎罗大王开怀笑了,“又是‘谁也没有权利破坏别人的幸福’!好熟悉的话啊!”

“什么叫做‘又是’?”他的话把红曲弄得莫名其妙。

“你每次都会说同样的话!”阎罗大王笑吟吟地反问:“你还记得我们见过几次面吗?”

红曲犹豫地摇摇头。

“八次…这是第八次。之前有六次,我们在这里见面,你每次都会说同样的话…我一直很好奇地期待着和你再见,看看你还会不会说同样的话,结果你每次都会这样说。但是,你记得你有几次得到了你争取的‘幸福’吗?”

红曲只好再摇头。她发现在这里,她那传统的冷静理智的思维系统尽数作废。尽管她一直以为自己真遇到奇怪事物的时候,分析能力也不该衰弱。

“从来也没有!”阎罗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红曲说:“七世之前,你是天庭的菊花仙子。天帝准你下界报恩,从此你就进入六道轮回。之后六世,你为报恩而嫁给恩人,但你和他却没有姻缘,每一世必被他所抛弃…我每一次都要问你:是继续轮回还是重返天庭,你每一世都因为夺夫之恨而答:‘愿轮回!’直到前生,我问你是继续轮回还是重返天庭,你哭着说:‘我和他没有姻缘,破坏别人幸福的并非绚姬,而是我!’”

红曲的脸色早已苍白。她呆呆听着阎王讲述的故事,好象在听一个神话,又好象在听她自己曾做过的那些历历在目的梦。

“绚姬?她是谁?是她每一世都夺走我的丈夫,害我自杀?”红曲的手指忍不住轻轻颤抖。“原来,那不是梦!”

阎罗叹息道:“你丈夫萤星和你姐姐绚姬本来也是天上星宿,因为玩忽职守而被贬尘世,他二人在历经三世报应之后,就可永结夫妻。”

“这么说,我本来就不该报什么鬼恩,”红曲神色黯然,咕哝道:“正好碰到人家永结夫妻的人,想也没有好结果!”

“这是孽缘…”阎王闭上眼睛,“俗话也叫‘三角恋爱’…”

“三、三角恋爱?!”红曲的眼睛睁大了,“阎罗王,你懂的新名词还不少嘛!”

阎王认真地点点头,不无遗憾地说:“学是学了不少,但是就是没多少机会使用——真郁闷。”(竟然连“郁闷”这个词也用得这么恰到好处…)

“难得碰上我这个听众,是不是?”红曲呶呶嘴。

阎王不答,却说:“前生我问你,可想回归天庭,你答:‘愿在人间!我要赌最后一次!’”

“咦?”红曲这回是真的感到意外。她挠挠腮,万分不解:“为什么不回去呢?要是早知道自己下辈子的家盖在地狱门口,估计我就会重新决定了…天庭有什么不好?真是不理解前生的我!”

“因为…”阎王一脸严肃,说:“你摆脱不了你们之间的‘三角恋爱’!”

“这我已经知道!”红曲觉得和这大叔说话,最费劲的地方就是——他翻来覆去用他学来的新词。“可是我前生不是很清楚地看透了这个关系,而且说不打扰人家吗?”

“咦?我说过这样的话?”阎王像小孩子似的调皮地问。

“难道不是?”红曲最讨厌拐弯抹角,快累死了。

阎王正色道:“当然不是!萤星和绚姬虽然有结为夫妻的姻缘,但萤星不应该在和绚姬结婚之前与你成婚。况且因此逼死你六次…一次两次就算了,大家也可以装聋作哑,但同样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六次!连天帝都对你们的未来没兴趣。当然,这也怪煌瑛你太执著…”

“煌瑛?”这可比我现在的名字好听多了——红曲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