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她顺从地被他拥入怀中,笑了笑哑着声音道:“难过又有什么用?”

他嗅着她鬓间的兰花气息,在她耳边道:“你说过要信我的。”

“我不是小孩子,自然说话算话。”她踞起脚尖亲了亲他脸颊,对他宽慰一笑。

他愣了愣,阿一这时后退一步,说:“既然没什么事,我还是先回山庄,免得福伯焦虑。”

“我送你。”

看着阿一的马车离开了,景渊才想起,刚才好像是小尼姑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立尽斜阳,马车的影子越来越远,他伸手摸着白己的脸颊,不知想笑,还是想哭。

一连几天,呆在倚绿山庄的阿一都像个没事的人一样,一日三餐作息正常,闲暇时散散步喂喂鱼,有时候跑去跟瑜儿和杂役房的丫头仆妇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马吊自然物尽其用,不到三日,瑜儿便从一知半解发展到跃跃欲试,接着便拉了陈嫂和福婶一道,晚膳后没事便开一桌。

景勉向景渊报告山庄中情况时,说到十八姬时也提到庄中各人都喜欢个性开朗的她,对下人平易近人,打马吊赢了银子最后还是归还各人,皆大欢喜云云。

景渊冷着脸扔下账簿,当夜就上了山。

阿一就这样被景渊抓了个现行,陈嫂瑜儿她们惊见十八姬被人拎着衣襟提走,而景渊一脸的阴霾,怒气有如浓云密布。福伯战战兢兢地领着众人去请罪,在相宜馆前跪了一个时辰景勉才出来说侯爷气消了,让他们赶紧退下。

相宜馆内,阿一也黑着脸坐在花梨木椅子上,说:

“我做错了什么?你刚才那样子让我以后怎么跟陈嫂她们一起玩……”

景渊冷冷道:“谁让你学会赌博的?”

“谁说打马吊不能赌银子的?”阿一瞪着他,“不是赌银子的话,谁会拿真本事肯花时间跟我这十八姬来打马吊?”

景渊气结,却一时无语。他走过去俯身看着阿一,说:

“是我不好,明知道你不开心,却没有来好好陪你。”

“我没有不开心,“阿一别过脸不看他,“你来了我才不开心。人家马吊打得好好的,被你一搅和,以后没人愿意跟我玩了。要不,你把阿云请上山庄和我一起住?我想她了,我还可以和她一道去看师傅。”

景渊默然,他该怎么告诉她七王府这时乱得像锅粥一样,司马烨在马口重镇寻边时遇上了为数不少的马贼,追击时不慎坠崖现在生死不明。阿云本来守着司马念好端端的,不知是谁向她泄露了消息,就在之前镇南王大军出发离开建业那天她便不见了影踪,而司马念则由宫中的太妃接到宫里代为照顾。

他的衣袖里还放着阿云派人送给阿一的一封信,信上寥寥数语,就说自己要去看看司马烨究竟是生是死,绝不愿呆在建业守着活寡死后建一座贞节牌坊了此一生……

要是阿一知道了,说不定会魔障般天没亮就跑去找她了。

于是他只能什么都不解释抱起那满腹不平的女人直接上床。小银钩松开,青纱帐幔垂下,阿一侧身向里而卧,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一般。他心里轻叹一声,从背后贴紧了她,不管不顾地缠着抱着。

他宁愿她生气、发怒,甚至大哭。

都比现在这样要好。

跟什么人都有说有笑,打马吊抽热闹赌银子刺激异常,好像每天都很开心,每天都乐不可支,却比哭更让他难受。

正如现在,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那天他跟凝霜说的话她都听到了,他为什么要娶凝霜她也知道了。

只是那天,他真的被她脸上的笑容和那一个亲吻骗了,以为她一点事都没有。

第二天天刚亮时,景勉便匆匆来报,说是宫里的人到侯府宣旨要召景渊入宫。景渊匆匆披衣离去,临行前看了一眼仍旧向里而卧的她,伸手把帐幔放下,交待瑜儿道:

“不要吵醒她,她醒了后就说本侯突然有事要处理,让她好生用膳服药。”

阿一慢慢放平身体,睁开双眼看着帐顶的八角图案,咬着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景渊都没有上过山庄,只让景勉送来了一个食盒,说是知道她喜欢吃藕羹,而秋天将至怕是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莲藕了。是夜,阿一在庭院中吃着重新温热的藕羹,忽见漆黑的天幕绽出一大朵异彩光亮的银花,瞬间照亮了天际。

瑜儿不禁惊叫起来,“焰火,十八姬你看,好漂亮的焰火!”

阿一也仰起头微微惊讶,夏末秋初,中秋未至,何以有焰火竟放?瑜儿这边已经问出口了:

“陈嫂,你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有焰火放吗?”

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零四章雪融3

焰火灿烂,然而越发看的人心底寥落。阿一放下汤匙,走回相宜馆内她的卧室,刚走到门前便听得快嘴的瑜儿问陈嫂道:

“又不是过节,好端端的放什么焰火?”

“小声点。”陈嫂压低声音,“你不知道么?公主大婚当夜要放最好最美的焰火,皇上特意让几大商家来一次演示,好让公主挑选。你看我们侯爷这阵子都忙昏头了,今年建业的盛事莫过于此……”

“那我们主子侯爷是真心疼她的吧……”

“真心也好假意也好,飞上枝头的麻雀变了凤凰又能如何?还有比她飞的更高的。侯爷宠她又如何,姬妾生的儿女只是庶出。十八姬也是命苦的,听侯府的人说,侯爷连嫁衣都给她准备好了,还让她过了掖庭的内命妇审定,不科一夜之间正妻之位就被抢走了……”

阿一默然转身向外走去,她本不在乎什么正妻之位。然而今夜心情却极为烦乱复杂,景渊让刘夫人严厉地调教她,原来是为了让她通过掖庭的审考,从妾晋为侯府主母;谁料她会在百日宴那天把琼华夫人推入荷池被押送至内务府论罪,一场大火后她安然无恙地留在府中养病而且前事不计的原因她曾很天真地相信景渊的一面之词说是皇帝开恩,原来不过是景渊再一次出卖了自己。

想起当初自己躲在屏风背后看着景渊对傅明远虚与委蛇时既痛且恨,而昨日景渊所为与当日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当初不明白不懂,而如今懂了“心却更痛。

这一夜,整个倚绿山庄都乱了。

景渊接到山庄急报说十八姬失踪时,宫里的酒宴才刚散,风一吹过额头霍霍地痛,景勉神色不虞地在他耳边耳语两句,他的酒意顿时散去一半。

心急如燎地赶上山庄,相宜馆内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说是翻遍了整个倚绿山庄都不见人。

景渊扫了一眼石桌上吃剩半碗的藕羹,问:“藕羹为什么只吃了一半?”

“刚吃了一半,十八姬说有点凉意,奴婢便回去取披风,不想一回来就不见了人。”瑜儿结结巴巴的说道,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其他人呢?”景渊语气冷冽。

“因为天上突然大放焰火,所以大家一时间都被吸引住了,也没多留意,想着十八姬在相宜馆内也该看到这么灿烂的焰火……老奴该死,连一个人也看不住,实在该死啊……”福伯老态龙钟地跪倒在地不断自责。

焰火,吃了一半的藕羹……景渊的头似乎更痛了,他摆摆手让福伯起来,对景勉说:“马上带着府卫翻遍这边的山林,派人到元罗宝刹再找找,到静泉庵去找老头子问他有没有见到过人。”

景勉领命行事而去,景渊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道:

“马上去给本侯找,山庄任何一个旮旯都仔细翻遍,要是她有什么事,你们都不用活了!”

福伯连忙带着一众人退下重新去找,半个时辰后派到元罗宝刹和静泉庵的人告续来报还是找不到人时景渊终于坐不住了,问福伯道:

“本侯记得修建这山庄时,有密道通向山下,可曾找过?”

“侯爷,密道的开启需要密匙,而这密匙一直在侯爷手上,莫说十八姬没发现,就算发现了也无法进入……不过侯爷这么一说,老仆倒是记得庄子里有好几处菜窖和酒窖,不知道十八姬会不会到了那些地方去?”

三处菜窖,一处酒窖,都没有。

景渊一身尘土地从酒窖爬上来,脸色比泥尘更难看。

这时景勉回来了,说是府卫拿着火把搜遍山南山北,都一无所获。

残夜白月,景渊的手心渐渐发冷。

“厨房搜了没?”听得福伯在身后责问厨子,“还有厨房下面的那临时仓库呢?”

“厨房搜了,没发现,那临时仓库都封尘许久了,谁会去那儿!”厨子满不在乎地小声嘀咕道。

景渊脚步一顿,回头喝问道:“临时仓库在哪?!”

掀开盖扳,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梯,看到本应暗黑如漆的地下室有亮光隐约地照见四周的蛛网和木柜,他才松了一口气,满心的担忧顿成怒气,他走前两步边看见他送她的夜明珠被她随意地扔在地上有如孩子随手丢弃的玩具,才明白这光线从何而来。

她就坐在木梁前方,背靠着墙,怀里抱着个酒坛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雕酒的气味。

他走到她身前,俯下身子正欲横眉怒目,但见她两颊嫣红,眼皮倦倦地垂下,眼角泪痕未干,昏昏沉沉一脸颓然,又半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了。

“小尼姑,你喝酒是犯戒的,你懂不懂?”他坐在她身旁,伸手去抢她怀里的酒坛子,她眼睫毛稍稍一动,双臂拽紧了酒坛子,迷糊道:

“戒……早犯遍了,不差……这一回……”

“酒好喝么?”他问。

“不知道,多喝两口……再告诉你……”她捧起酒坛子就往口里倒,景渊眉毛拧成了结眼明手快地抢过酒坛于,才发现酒坛子轻的很,最起码没了半坛,终于忍不住怒道:

“可恶,你究竟喝了多少?!”

阿一醉眼惺忪反应却是极快,整个身子扑过去抢,景渊手一用力就把酒坛子扔出去摔破了。阿一大怒,指着他“你、你、你”没说完半句话,忽然捂着胸口表情怪异,猛地“哇啦”一声张口便呕吐出一堆秽物,全数命中景渊的衣襟到腰腹部位。

这一刻景渊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阿一眼睛忽然瞪大,好像酒醒了一些,依稀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不知是害怕还吃惊,身子软绵绵的就往一旁倒下。

当景渊背着醉猫阿一从木梯艰难地爬上去时,众人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月白锦袍脏污不说,散发着难闻的异味不说,发冠凌乱不说,那趴在他背上的女子一手揪着他的发,另一手捶着他的肩,口中喃喃说着胡话:

“跑这么慢,今天没吃草是不是?小心本姑娘给你鞭子吃!”

众人心道:这十八姬也式大胆,躲起来喝酒把山庄弄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不说,还敢把侯爷当成马来骑来驯!

可是没想到女人下一句话让他们耳朵都要掉下来了。”笨驴……明天卖了你!”

景勉咳嗽一声,众人会意当即作鸟兽散。

景渊让瑜儿去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和醒酒汤,背着她大步向落英池走去。

落英池的环形浴池本就有亭子遮盖,现在又用帐幕绕了起来,冷风难入只余热气氤氲。景渊放下阿一解开自己身上的玉带一手扯下锦袍扔在一旁,阿一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他脱衣服,问:

“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也跟我一样……觉得很热?”

景渊俯身抱起她,一步一步走下池去。

温热的水漫上她的腿脚,她忽然用力抱紧了景渊的脖子,头埋到他的怀里,颤抖着说:

“不要把我扔到江里,不要,不要扔下我……”

“不会,”他停住脚步,抱着她坐在池子的石阶上,水漫到了他和她的腰间,他抚着她的背像唤孩子一般道:“我从来,从来就没想过要把你扔下;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真真假假,都不过是想把你留在身边而已。”

“你不会,但是他会。你看到焰火了吗”她抬起脸,目光凝滞若有所思,双颊红得像胭脂那样,透着点点醉意,“满天都是焰火,很灿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就越想哭。”

他的手指抚过她半湿的发髻,随手摘下她发上的簪子,让她的黑发自然垂下,一边说:“傻瓜,真是难过,就不要去看。”

不看,心里是不是就不会想?不去想,是不是就不会难过?

阿一眼帘垂下,绵绵软软地倚在他怀里,他带着她再下了两级石阶,到了池子最里边,让她背靠着光滑的石壁,温泉水没过了她的胸口,他抱着她,小声地说着话哄她,一边剥下她的脏衣服。阿一迷迷糊糊地按住他的手,从水中站起来,身子晃了晃道:

“瑜儿,不是跟你说过,不用伺候我脱衣服吗?”

景渊气结,也站起来想要把她扶稳了,阿一拉住腰带的绳结轻轻一拉,湿漉漉的半臂小衫松开脱落在水中,身上顿时只剩下白色亮绸贴身肚兜和下身的绸纱襦裙,露出半截小蛮腰。黑色的长发湿湿的搭在肩后,更显肌肤如雪如脂,白腻细致,身段玲陇,双肩瘦不露骨,微蹙着眉望着他,平日清澈的眼波此时显得迷离无助,樱唇透着水气,润泽有如胭脂美玉,不是美人不是天仙,只道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妖,不懂人间情欲却偏生就一副勾人魂魄的妖娆模样。

景渊手臂一伸揽住她的纤腰便把她牢牢地锁在怀内。

“我是谁,嗯?”他的呼吸声开始有些重,有些急促。

“侯、侯爷——”

“叫我的名字,小笨蛋。”他打断她,手指插入她的黑发抵住她的后脑不许她逃开,有如熬了许久的相思豆,浓浓酽酽难以化开。

她的双手无力地绕紧了他的脖子,这样的亲近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可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抗拒,反而身体慢慢升腾起一种肌肤相亲的渴望。很热,心跳很快,她只能把跳得快到没有频率的心跳用喘息去平复。酒意随着温泉热汤走遍全身舒张入每一处毛孔,像是醉得入了梦,她微微睁眼,看着几乎是幕天席地的四周,她红着脸挣扎着说:

“放开我好不好……这里不合适……”

断续的声音带着未尽的喘息,怎么听怎么像邀请多于拒绝。

“不好。”声音沙哑低沉,难掩涌动的情潮。

“景渊!”她不禁气急败坏。

他却低低地笑出声来,抱着她让她的身体无比贴近自己的,就连心脏的跳动都听的一清二楚,那种震动透过皮肤有力地传递着。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肩上,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在她耳边说:

“我不是断袖。我喜欢女人。”他说。

“知道了。”她嘀咕道,头昏昏沉沉的,不知为什么,唇角还是一勾。

“但是,曾经有一段时间,就算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在我面前脱光了衣服,我也没有感觉。那时候,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然后呢?”

“然后,有一个女人给我乱吃药,又占人便宜要跟人一起睡觉,明明是个尼姑却十分好色,居然抱着人家睡还把自己的臭脚放到了不该放的地方……就这样,居然就好了……”

阿一就算脑袋一片浆糊,也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可惜已经没有了还击之力,有气无力地伏在他怀里,闷闷道:

“那是竹筒……好了?那些药老头子不是说是冶疗女子月事不调的么,难道你也不调……不要砍人家的脚,痛……”

景渊哭笑不得,这笨女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的脚放到不该放的地方,抢他的被子不说,还使劲儿钻啊钻蹭啊蹭的,害得他梦见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所以他一醒过来便怒气冲冲地要砍她的脚。

一低头,不着寸缕的女人脸色酡红,毫不避嫌地坐在他膝上,贴得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胸前,呼吸和缓而均匀,水气氤氲中睡着了。

“你说,我怎么就遇见你了呢?”景渊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抱起她上池,池边早就放好了替换的衣物,景渊拉过大幅巾布把她包了个严严密密,自己随手披上外袍后把她抱回品雪轩。刚穿好中衣,阿一就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醒酒汤喝了两口,她一个翻身向里便沉沉睡去了。

景渊给她拉上被子掖好,拭去她唇角的一点水珠,轻声道:“今天暂且放过你。”

明天,明天她该跟他把语说清楚了。

欢喜佛,薄情赋第一百零五章菩提树下1

“十八姬,起来了,侯爷在等着你呢。”瑜儿这句语已经说了三遍了,可阿一还是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一想起昨晚的事她就无地自容,把厨房里用作佐料炒菜的花雕酒偷喝了半坛,醉了不说,吐了不说,竟然还肆无忌惮地坐在景渊怀里……除了窘迫,她想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陈嫂还有福婶她们大概会笑话自己发酒疯的模样,而自己上回赌点银子他都黑着一张脸,这次定然饶不了她了!

“侯爷说,要是你不肯起来,便要请你师傅来看看你这般模样。”瑜儿话音刚落,阿一便像是被蜂蛰了一口般跳了起来,揉了揉因宿醉而睁不开的眼睛道:

“我师傅来了么?”

“不是,侯爷在元罗宝刹的偏殿等你,说要是你迟去了害他好等,他就带你师傅来看看你这宿醉的模样。”

阿一抱着头痛苦地呻吟一声,悻悻地换了衣服洗漱后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动身前往元罗宝刹。一刻钟后,马车停在元罗宝刹的山门之下,瑜儿说景渊只见她一人,望着那山门之下长长的石阶,阿一心里有些疑惑,可还是掀起衣裙一步一步地走上去。

初秋时分,落叶的萧瑟气味在秋风中轻送,山门大开,小沙弥把阿一带到了东边一处偏僻的佛殿。青黑的墙砖,年深月久的梁柱,翘起的飞檐上寥落地长着几株天灯笼,叶片绿得深沉而朴素,天上流云如斯如缕,难掩秋光晴明。殿前一人合抱般粗的菩提树,枝叶繁密,树根盘曲峥嵘,景渊就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斜倚着树干,双手放于脑后目似半瞑,神色悠闲,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嘴角微扬,道:

”来了?还算听话,没让我等太久。”

阿一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问:“侯爷让阿一来此,是想参佛还是有话想说?”

“我以为,你该有话跟我说。”景渊坐正身子,侧过脸去看着阿一。

“我……”阿一的脸不争气地红了,嗫嚅道:“昨夜不该躲起来,不该喝酒,不该弄脏侯爷的衣服,也不该……”肩上忽然一沉,熟悉的薄荷气息飘至,景渊把头枕在她肩上,闭上眼睛道:

“你不该的事情多了去了,譬如,不该把琼华推到荷池里去。”

阿一的身子一僵,心蓦地一沉,艰难地开口道:“是我错了。”

“后悔了吗?”

阿一沉默了,如果早知把她推到荷池要让景渊付出如此代价,她不该推她;可真要是重来一次,她相信自己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傻瓜,”景渊坐正身子,仰头望着头顶上遮蔽了天空的婆娑的菩提树叶,道:“琼华并没有说错,我的确,只是一个连低贱的面首都不如的人。”

阿一顿时怔住了,脸上很快失去了血色,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的?!她急忙看着他说:

“不是这样的,琼华她满嘴脏污之词,你不要去听……”

“听不到不等于没有存在过那样的事实,”他打断她的话,“十六岁到十九岁这几年,我没有一个晚上是睡得安宁的。十六岁之前的虐打还可以忍受,十六岁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喝的水吃的膳食什么时候会被下什么样的毒药。我曾经中过一种慢性的毒,皮肤会慢慢地腐烂,还有一种,会让人逐渐失明……服过五石散,也知道过各种不同程度的春药的烈性。折磨一个人最卑鄙最恶毒的手段不走了结他的性命,而是让他没有尊严失去了意志苟延残喘在这世上,披着最华美的袍子,遮盖住肮脏不堪破败残损的躯体……”

“不要说了,这些事,早就过去了。”何一的心又酸又痛,听琼华说那样的语只是愤怒,亲耳听景渊自己提起却是另一番滋味。

景渊笑了笑,继续道:“琼华说的不够全,有时候还会沦为赏赐下赐给老妖妇的贴身丫裴和面首,傅明远来了以后,情况才好了些。可是傅明远,又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他用尽手段逼我就范,所以我不断地抢人进府,落个风流的名声,不过是为了让他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而已……人生中最黑暗的几年,日日夜夜想的不过是报仇二字,苟活在世上于我从来没有过多的意义,于是我借着司马凝霜对自己的好感,在狩猎时佯装侵犯了她,皇帝大怒将我打入天牢。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天牢的三十天,是我十几年来睡得最安稳的日子。”

阿一静静的坐着,低着头,一句语也不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然后,我就离开建业到了兰陵,开始谋划如何一步一步地报仇,只是我一直都不敢去想一个问题,就是报了仇之后呢,景渊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还要怎么样活下去……直到,他遇见了另一个人,从那时起,好像什么都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