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眼盲,但一双手甚是灵活,两三下就替狐七盘好一个鬟髻,然后摸索着梳妆台,似乎是想挑几个步摇。狐七早呆了,想到她上次在自己手上写的那些话,说她以前有个小妹子的事情,她心里忍不住一软,抓起一根嵌玉石的步摇塞进她手里,低声道:“我……我喜欢这个!”

安心在铜镜里对她微笑,狐七只觉她的面容似乎被什么东西笼罩住,微微发白,温柔无比。这个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讨厌她了。她或许是个温柔的人,可坏人怎么会有温柔的呢?狐七被迷惑,一下午都盯着安心温柔的笑容看。她虽然很少在别人面前动容,但在自己面前似乎一点都不吝啬笑容,仿佛整个美丽的初夏都绽放在她脸上。

惠王来的时候,鸡飞狗跳。大约是没想到他会带那么一大帮子人来,别院里的人都有点手足无措。人手不够,只得把新招来的十个侍女用上,至于她们礼仪尚未学习完全的事情,已经顾不得了。好在惠王心情极好,一切都不计较,反倒和别院总管开起了玩笑,让众人都松一口气。

狐七一直被小丫头压在最后面,被一群宫女挡住,看不清楚惠王。小丫头和安心似乎不想她被惠王看到,小丫头更是不时警告她:“别抬头!惠王是你能看的么?!注意你的礼仪!这可是皇家!”

远远看到安心上前给惠王行礼,小丫头捏了一把她的手,低声道:“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出去!不要让惠王看到你!明白了么?不然后悔了别哭!”

狐七虽然懵懂,但也隐约感觉到她话语里的沉重。她默默点头,小丫头终于放开她,小步走到安心身边,跪下来。

惠王笑道:“安心,你半年都不在宫中,那些蛊师都开始胡闹。这次就和朕回去吧?”

安心飞快打着手语,旁边的小丫头脆声道:“回王上,姑娘说她最近在研究一种新蛊,刚得出一点头绪,眼下如果要放弃实在可惜。只有辜负王上的好意了。”

范雪英是第一次见到安心,之前早听闻惠王手下有一个极厉害的女蛊师,如今见到她却甚是失望,原来她容貌不甚美。他本是无聊地转头过去看美貌宫女,但听安心竟敢当众拒绝惠王的邀请,不由觉得惊讶。

谁知惠王一点都不恼,连连点头:“好好!安心你就留下来研究新蛊!这个别院就是你的啦!朕不急,只要你方便就好。”

这般纵容的态度,更让范雪英惊奇。只怕群臣之中,敢拒绝惠王的,也只有她和魏重天了。当下范雪英对安心刮目相看,不由多瞅了她几眼,越看越觉得其实这女子别有一番风味,一时竟然看呆了。

惠王又和安心随便说了几句,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那个小丫头呢?如果朕没记错,她应该被你带到别院了吧?今天怎么没看到她?”

安心脸色微微一变,毫不犹豫地打起手语,小丫头恭敬地说道:“回王上,姑娘说那小丫头中了她的蛊,现在动弹不得,一身狼狈不方便出来见王上。”

狐七听到这里,大是惊奇。她们为什么要撒谎?难道惠王会吃人么?

惠王却笑道:“不打紧!把她带出来,让朕看看!朕也有一点话想问她。”

安心和小丫头极是无奈,一时竟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惠王好色,人尽皆知,如果狐七让他看上,一辈子就毁了。安心对狐七有一种莫名好感,自然不愿意这事情发生。小丫头虽然表面上讨厌狐七,但实际上还是将她当作妹妹女儿一般疼爱,谁也不想看到花一般的小姑娘毁在惠王手上。

惠王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不由奇道:“怎么?不能让朕见么?”

安心赶紧摇头,正在极力想借口,忽听大殿前面传来一声尖叫,跟着便是清脆的碎裂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地上摔碎了。众人急忙望过去,就见一个宫女哭哭啼啼地抓住坐在席末的戎装男子,一个劲摇晃他,嘴里还在哭喊着什么。那男子满面尴尬惊骇,愣在那里,情状不堪。

早有侍卫去拉扯那女子,她却使劲撕扯那男子的衣服,凄声叫道:“相公!你为什么不认我?是我啊!我是黄莺!相公!”

闹得一塌糊涂。惠王终于沉下脸,厉声道:“大殿上吵什么?!”

不一会下面跑来一个侍卫,满头大汗地急道:“启禀王上,下面一个宫女拉住一个佩刀四品侍卫大人的衣服,硬说是她夫君!我们……怎么也拉不开!”

“还有这种事?!”惠王皱眉,“都带上来!”

又过一会,一群侍卫捉着黄莺,迎着一个戎装四品侍卫走上来。狐七见那人是维可,心中一惊,差点脱口叫出来。她急忙捂住嘴,瞪圆了眼睛看过去。

维可满面尴尬地跪下来,喃喃道:“启……启禀王上……”

话还没说完,惠王就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谁让你说话了?闭嘴!”

维可吓得几乎咬到舌头,一下子没了声音。惠王看了看头发凌乱的黄莺,她虽然满身狼狈,满脸泪痕,却依然秀婉动人。他眼睛几乎要看直,轻声道:“……放开她……你来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群臣见他几乎要失魂的模样,不由暗自摇头。

黄莺扑倒在地,哭道:“回王上,小女子和此人都是安明村的人,两年前成亲,日子虽不敢说称心如意,倒也平安顺利。去年冬天夫君忽然离家出走,抛下我和妹妹两人,妹妹那时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我们到处找不到他,妹妹眼看临盆,生了一个孩子。小女子不想孩子没有父亲,于是出来寻找他。谁想……谁想他竟然做了朝廷命官!小女子一时情急,上去相认,他却……却说不认识我……”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哭泣,泪如泉涌。群臣中,心肠稍微软一点的,都忍不住摇头,刚烈者都怒目瞪向维可,在心中痛斥他忘本,没良心。

然而谁都不如惠王反应激烈,他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指着脸色惨白的维可,厉声道:“来……来人!给朕把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拖出去斩了!斩成万万段!”

早有人答应着,上来拖维可,他吓得浑身发软,动也不能动了。黄莺没想到他说斩就斩,急忙哭求:“王上别啊!小女子只求夫君回心转意,请王上成全!”

惠王瞪她,道:“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你还记挂他做什么?”

“他纵有万般不好,总是小女子的夫君……家中还有孩子等他回去……求王上成全!”黄莺叩首至地,苦苦哀求。

惠王见她趴在地上,长发委地,腰身纤细,声音婉转,半边身子都要融化了。他本来也没当真,见她这样苦求,不由柔声道:“那好,就依你。放开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待会要她来房内伺候。

维可被人甩在地上,狼狈之极。惠王板起脸,厉声喝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维可喘了半天,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抬头偷偷观察惠王的神色,见他一双眼在黄莺身上打转,他立即会意。当下朗声道:“臣知罪!只是有些话,臣不得不辩解!”

惠王哼了一声:“你说!”

“臣确实与这女子有夫妻情分,但在臣离家之时,早已写下休书一封!只因这女子放荡言行,不守妇道!臣实在受不了她与其他男人眉来眼去,纠缠不休,所以才愤然离家!只想着搏个功名出来!臣实在没想到臣做官之后,她还会寻出来。如此女子,臣就算断了脑袋也决不会再要!臣决不敢说谎,请王上明鉴!”

他每说一句,黄莺就抖一下,最后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是怔怔看着他冷漠的脸,不敢相信这些话真的是从自己相公嘴里说出来的。

维可不去看她,只是把头垂在地上,又道:“请王上明鉴!”

惠王瞪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笑了一声,慢慢地,越笑越大声,指着他跌坐回去。他一边笑一边道:“放荡言行……不守妇道……哈哈!啊哈哈!这样不是很好么?这样好的老婆你却不要!”

群臣见他说出这种话来,不由悚然变色,黄莺更是面如死灰,浑身发抖。

维可沉声道:“臣早已下定决心休掉这个女子!求王上成全!”

惠王大笑,连连点头:“好!朕成全你!一定成全!来人!”他大喝一声,“把这女子押下去!送到朕的卧房里,朕要连夜审问!看看她是怎么个不守妇道!啊哈哈!”

魏重天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厉声叫道:“王上!怎可相信一面之辞?!这女子千里寻夫,毅力已经值得钦佩!又怎会放荡言行不守妇道?!”

惠王懒得理他,只挥了挥手,吩咐:“快,把她押下去!”

左右上来架起浑身瘫软的黄莺,往门口走去。群臣见魏重天劝阻无效,谁还敢说话反对,都只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早有人在肚子里把维可骂了千万遍,深以为耻。

惠王心满意足,端起酒杯笑道:“来!喝酒!都发什么愣?乐师奏乐!倒酒!”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娇嫩嫩的声音从殿角那里叫了起来:“他是说谎!都在胡说!我可以作证!黄莺姐姐才不是那样的人!”

众人都是一愣,安心和小丫头都是脸色惨白,她还是出来了!千叮咛万嘱咐都没用!惠王还是看到她了!

惠王先是一愣,定睛看过去,就见一个肤色如雪,瓜子脸蛋的小丫头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恨恨看着自己。她露出的这种表情可以说是大冒犯了,然而不知怎么的,偏偏又可爱之极,带着一种悍然的天真霸道。

他一时竟忘记想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她。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狐七早就跳到维可旁边,急道:“我以前去过安明村,黄莺姐姐可好了!才不是他说的什么放荡言行!而且……而且是维可大哥自己求我们带他离开的!他根本没有写什么休书!那个……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可以听他胡说!”

她才说完,惠王身后的太监就尖声喝道:“放肆!竟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掌嘴!”

狐七被他一吼,吓得退了一步,左右看看,发现维可是跪在地上的,她赶紧也学着跪下来,结结巴巴说道:“那个……请……请王上明鉴。”

话还没说完,却见惠王把手里的酒杯狠狠甩在方才斥责狐七的太监脸上,他痛得闷哼一声,血流披面,只能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惠王指着他,怒容满面,厉声道:“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当着朕的面前教训别人?!”

群臣见惠王忽然发怒,纷纷离席跪在地上,一时间大殿之内安静无比,人人自危,连呼吸声都压到最小。

狐七怔怔看着惠王往自己这里走过来,她不解地扬起眉毛,定定盯着他。大约由于他身上没有危险气息,她也不觉得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这个传说中喜怒无常的惠王。

惠王一直走到她面前,忽然蹲下来,和她面对面。然后,他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狐七本能地回答:“我叫狐七……”忽然想想不对,急忙改口:“小……小女子……”

惠王摇手:“别搞那一套,朕不喜欢。就称我,没什么不好。”他看着狐七直笑,面上神色竟然温柔之极,又道:“原来你就是狐七,嗯,安心骗朕呢。你不是好好的么。就这么不想让朕看到你么?”

安心脸色更是惨白,狐七歉然地望过去,轻声道:“安心……姑娘也是为了我好,怕我得罪王上。”

“什么得罪!”惠王一把把她拉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你多大了?”

“十五岁。”

惠王有点惊讶:“这样小!”他又仔细看了看狐七,点头道:“难怪。”

狐七见他面色和蔼,语调柔和,不由把最后一点敬畏的心也去了。她抓住惠王的袖子,急道:“听我说!维可大哥说的都不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绝不是说谎!黄莺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

惠王“嗯”了一声,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心不在焉地问道:“照你说,朕该怎么处理呢?”

怎么处理?狐七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当然是让他们夫妻团圆啊!维可大哥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的,没人照顾,黄莺姐姐又跑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他……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维可大哥不肯和她相认,可他们一直都是夫妻啊!夫妻难道不该在一起么?”

惠王连连点头,笑道:“对啊对啊。朕怎么没想到。”他回头叫道:“放开那女子,送他们夫妻团圆!他们也不必回皇城了,朕赐别院中一个院落给他们,有机会再把他的孩子接过来,一家团圆!”

群臣见他终于想明白,不由纷纷松了一口气,扬声道:“王上圣明!万民有福!”

狐七大喜,抓住他的袖子一顿摇,差点要跳起来,叫道:“你真是个好人!啊,不对!一定是个好皇帝!大大的好皇帝!”

惠王哈哈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捏住狐七滑腻的下巴,笑道:“朕既然是好皇帝,那你愿不愿意服侍朕啊?”

狐七见他眼神忽然变了,如同看到猎物的豹子。她不由缩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安心大急,急忙站起来要阻止,身边的小丫头早就乖觉地大叫起来:“王上!姑娘有话说!”

惠王这次却只是笑,没理安心。他看了狐七半晌,终于长声大笑,转身往门口走去,一面道:“是玩笑罢了!玩笑!好啦,酒足饭饱,大家都散了吧!”他随手捞过站门口的一个和狐七差不多大的小宫女,不顾她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拖着往卧房走去。

狐七茫然地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这个人捉摸不透,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他想什么,说什么,好像完全看不透。安心和小丫头飞快走到她身边,小丫头戳着她的额头就破口大骂:“你这个没脑子的笨蛋!不是让你别出来么?!这下怎么办?!”

狐七茫然极了,轻道:“什么怎么办?出什么事了吗?”

小丫头大怒,正要狠狠敲醒她的浆糊脑袋,却被安心拉住了。她对小丫头摇了摇头,然后拉过狐七的手,在上面缓缓写道:小心惠王,一切要求,能拒绝的就拒绝,不能拒绝的,只好顺其自然。

狐七好像醒悟了一些什么,转着眼珠子苦思。安心又写道:其实你现在这样最好,用最自然的样子对待他。

狐七懵懂地点头。小丫头还不甘心,轻叫:“姑娘!惠王可是……!”安心又摇头,飞快打个手语,小丫头骇然地闭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直到后来,小丫头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佩服安心,她虽然没眼睛,但竟然比常人看得更透。

那天,她打的手语是:惠王可能动情了。

32.大欢喜(二)

惠王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小丫头想象不出来,她只求他别有朝一日把狐七压在下面就是万幸。然而她又想错了,惠王非但没把狐七压下面,相反,他在她面前慈爱平和得简直像另一个人。

只要天晴,惠王就会带着狐七去大湖里泛舟。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不用说狐七有多么没大没小,光是看惠王笑得比湖水还温柔的样子,就足以让随行的人眼珠子掉下来。

他成天都和她耗在一起,可以说话,可以大笑,但就是不碰她,连根小指头都不沾。但他会一直看着她,一双眼睛几乎没从她脸上离开过,好像她随便一扬眉一眯眼都是珍稀的美景。他舍不得移开。

这种目光让小丫头心惊胆战,连迟钝的狐七都会觉得奇怪,有时候会偷偷问小丫头惠王到底在想什么,她却回答不出来。要说什么呢?告诉狐七,她把色中饿鬼的惠王迷得神魂颠倒?告诉她,她现在已经成了群臣眼中的红颜祸水?还是告诉她,为了她,惠王已经一再推迟回皇城的行程?一个夏天都过去了,秋天很快就要来,他已经荒废了两个月的朝政。

惠王爱美人,但他博爱,只要是美丽的女子他都喜欢。换句话说,他其实是谁也不爱。即使当年倾国倾城的荣贵妃,也不过让他贪恋了一个月不到而已。可是,两个月了。惠王看狐七的眼神越来越痴迷,成天好像一个喝醉的人,看什么都是朦胧而且美好的。他珍惜她的一切,那般的小心翼翼,带着生怕破坏的惶恐。近不惑之年的男人,成日和孩子似的,陪她赏花,陪她吃偷来的零食,陪她说些无聊之极的废话。

群臣开始惊恐,其中最无奈的是魏重天。他觉得自己永远是作茧自缚的笨蛋,无论是在皇城还是在其他城市,他向来不擅长动脑子的事情。一直以为只要顺着惠王的野心,夺下南崎,建立新王朝,这些都不难,都是他擅长的。然而,一旦事情涉及打仗以外,他就只有束手无策。

他已经做了一回恶人,或许一辈子都抹煞不了这个错误,他不想再错下去。他渴望辽阔的战场,响亮的号角,战士们闪烁寒光的利器,还有每日清晨洒在帐篷上的点点阳光,天空是薄得透明的淡蓝。他渴望翱翔,挣脱恼人的计谋。可,惠王不放过他。

简直像是故意的,硬生生把他推进计谋的旋涡,用他特有的无辜茫然表情,逼他犯错,亲手把自己绑起来。常常想到这里,他就会出一身冷汗。他会不会是刻意的?为他清白的过去硬是添上墨点,不让他脱身事外……

想到最害怕的时候,他就会本能地否决这个想法,告诉自己,惠王绝不是这样的人。他们这么多年过下来了,如同兄弟一般,会有人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么?他不信。

晚膳的时候,惠王又和狐七胡天胡地乱侃,当狐七说自己是为了去西镜找通宝书局的人做生意的时候,惠王二话不说就派人立即去西镜找人。当时狐七还在纳闷,然而三天后,她却在小厅里见到了三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满脸恐惧的狼狈男子。

惠王得意地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然后就关门离开。狐七莫明其妙,待来人被解开绳子,战战兢兢坐在椅子上之后,她才知道这几个人竟然是通宝书局的老板!她完全呆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坐在左边的年纪稍长的男子见狐七始终不说话,不由惶恐地低声说道:“姑娘……如有什么吩咐,小人……一定照办!只求……姑娘放过,放过小人一家……”

狐七看了他半晌,不由怔怔问道:“你们……是被强行抓来的么?”

那几人谁敢说个是字,纷纷低头,神情难堪,早有人近乎哀求地说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说无妨……小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狐七突然觉得自己几乎坐不下去,一股近乎羞耻的狂潮要把她吞没,然而羞耻里面还包含了愤怒,伤心,了然等等感情。她涨红了脸,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动了好几下,终于还是飞快从椅子上跳起来,急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如同一团火,冲出门,惠王还站在回廊上看花,回头见她急急跑来,还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谈完生意了么?”

谁知狐七怒道:“谁要你多事了?!怎么能随便就把人抓回来?就算你是南崎的皇帝也不行!他们又不是南崎人!你怎么可以借着我的名义做这种坏事?”

惠王大约是想不到她会发怒,怔怔地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狐七还在叫:“快送回去!送回去!我要去赔罪!”

他突然有些冒火气,冷道:“你让送就送?你以为朕是什么人?!”

狐七急道:“我说了,你是谁都不行!一来他们不是南崎人!二来你这叫霸道横行!三来我没求你多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去做!不然就没意义了!”

惠王见自己一片好心被她踏在脚底,一时下不了台,不由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都开始发抖。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也没被人这样无礼的斥责过,当下暴戾的性子一闪而过,真想让人把她叉下去乱棒打死。

可见狐七瞪着自己,大眼睛里好像还有水光,愤恨而且失望。这样的眼神让他心头好像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痛得几乎无法喘气。很多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这种眼神。她们真像,从笑容到生气,都是一模一样。那人最后也是这样看着自己……不,还要更甚,她是近乎绝望地看着自己,他以为她会哭,可是那泪水始终只在她眼眶里打转,打转……一直转。他恨不得用手把它们掏出来。最后她死了,那颗眼泪终于掉下来,和她脸上的血混在一起,冰冷的。

他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做梦,因为经常梦到她躺在血泊里,漆黑的眼睛绝望地看着自己。那么深的忧伤。那种神情让他几乎要发狂,肚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张口欲呕。那时候他太小了,还不知道世上有些东西一定要珍惜,不然它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乍见狐七,他恍然如梦,或许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一个机会,用来补偿和忏悔的。

然而,她毕竟不是她,再像,也不是。

惠王喟然长叹,忽然十分疲惫,挥了挥手,吩咐身后的侍卫:“送他们回去吧,好生安抚。……通知群臣,明早返回皇城。”

他转身就走,狐七还有些疑惑,想追上去,他却没回头,轻道:“朕乏了,想一个人静静。你下去吧。”

他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了么?狐七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他刚才的神情,好像孩子一般茫然。为什么成人以后,都会有悲伤的事情呢?到底是他们忘不掉,还是根本就选择让自己不许忘记?

她觉得很闷,胸口也闷,脑子也闷。难道人长大以后,快乐的事情便不再重要了么?他们记得的,永远是伤心。

狐七回去给通宝书局的人赔礼道歉时,他们脸上的表情才叫滑稽,不亚于看到母猪爬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终于确定惠王要把他们送回去,才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狐七到底找他们来什么事,她支吾了半天,终于还是把想合作出版发行碧空剑诀的事情说了。他们满口答应,连声说好。纵然狐七再天真,也知道可信度接近零,他们还是被情势所迫。她忍不住想叹气,看起来,这个任务,难于上青天,她有生之年只怕是无法完成了。老板,狐七有愧,没脸见你了……

第二天,启程回皇城。一夜过去之后,惠王好像完全恢复正常了。他依旧和狐七说说笑笑,然而以前的那种亲昵却不见了。临走的时候,他拍着狐七的脑袋笑说以后只怕没机会再见了,相互多保重。不知道为什么,狐七忽然觉得有点伤感,无论别人怎样说他,他对自己实在是很不错的。看起来,坏人这个词,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是,惠王如此,安心如此,小丫头也是如此。

惠王走后,别院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唯一不同的是,后院多了一个男子——维可。他被惠王留在这里,说是给他们夫妻团聚,实际上却类似放逐。他一肚子怨气不甘自然不必多说,幸好他对安心还是心存恐惧的,不敢过于放肆,否则只怕整个别院都要被他抱怨塌了。而黄莺大约由于遭遇惠王一幕,已经死了心,成日只是坐着发呆,对维可也不闻不问,眼看着要成疯子了。维可也不管她,事实上,他只怕还是有点恨她耽误自己前途的。

如果不是狐七经常来看黄莺,替她梳洗送吃的,或许不出几日别院就要发现尸体了。虽然之前鬼八和小丫头都说维可不好,狐七还一直没当真,但看到黄莺这种样子,她终于也冷了心,有点隐隐恨他没良心。真是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成这样,如果当初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小丫头和安心在无事的时候,也会陪狐七来看看黄莺。小丫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到黄莺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由皱眉道:“她已经不行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你再怎么照顾也没用的。放弃吧!”

狐七哪里愿意,急道:“怎么可以这样!她还活着啊!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

小丫头瞪她:“你看她这样子!死掉还痛快点!我又不是没听过安明村,那里是很久以前的南崎人,为了躲避战乱而建立的村庄。多少年都与世隔绝,习俗什么的都一派古风!女子都是信奉夫君为天,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现在她的天塌了,你让她还怎么活?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狐七还想和她吵,安心却拍了拍她,施施然走到黄莺身边,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黄莺却好像什么都看到一般,只是瞪着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眼神空洞。安心并起两指,在她头顶轻轻一戳,黄莺猛然一震,然而眼神依旧空洞无神,只是泪水慢慢涌上来,很快打湿衣襟。

安心转身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她或许一辈子都只有这样了。如果没人细心照顾,只怕很快就会死掉。

狐七急得几乎要跟着黄莺一起哭,她使劲摇着黄莺的胳膊,轻轻叫道:“黄莺姐姐!你别这样啦!维可……维可他那样坏的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去死啊!自己的命自己最宝贝,你怎么能这样糟蹋!”

黄莺什么都没听见,始终维持一个姿势,空洞单调地流泪。狐七忍不住哭了起来,又想转身就跑,又想紧紧将她抱住。

安心悄悄摇头,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鲜红的小瓶子。小丫头眼睛尖,一见那瓶子,忍不住叫了起来:“姑娘!你是要用那个……?”安心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而狐七还是听见了,抹着眼泪回头不解地看着安心手里的瓶子,就见上面写着“大欢喜”三字。

她心中微微一动,依稀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名字,这时却死活想不起来。眼看安心要把瓶子打开放到黄莺鼻子底下,她急忙跳起来,叫道:“别这样!不要对普通人用蛊!”

她要去抢瓶子,不料小丫头上来一把扯住她,在她耳边厉声道:“安静点!你是想让这女子憔悴而死,还是想她多快活几年?!这是姑娘的仁慈!你少捣蛋!”

“多……快活几年?”狐七怔住,那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又道:“她现在已经失魂落魄了,再怎么照顾也没心思活下去,而且无时无刻都在痛苦!与其让她这样痛苦地死,不如让她快乐一段时间!还是你想看她这样慢慢憔悴而死?”

狐七急道:“可是……那不是真正的啊!那是假的!到最后她还是……”

“快乐还分真假么?给她一点幻想,有什么不好?又没有害人!”小丫头牢牢制住她的双手,不给她乱动。

安心已经拔开瓶盖,里面缓缓飘出一股鲜红如血的雾气,一点一点钻进黄莺的鼻子里。随着烟雾飘出来,瓶子也渐渐变做透明的。原来它不是红色的,只因为里面装了大欢喜蛊虫才其色如血。

狐七眼怔怔看着所有蛊虫被黄莺吸入身体,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也跟着出窍,竟不由自主开始发抖,不知她接下来会怎么样。难道虚假的快乐,真的能让她满足吗?

黄莺动了一下,好像刚刚睡醒一般,睡眼朦胧地看着眼前一切。安心摸了摸她的额头,左手轻轻打个响指,她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双目炯炯有神,哪里还有半点颓废模样!她看了看狐七,再看看小丫头,最后望向安心。

黄莺忽然笑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狐七怔怔看着她站起来,手脚利索地绾绾头发,然后娇声道:“哎呀!看看我,最近都懒得不成样子了,睡到这会才起来!绿情妹妹你别笑我啊!”她转身拍拍安心,好像刚才的话是对她说的一样。

狐七背后忽然出了一片冷汗,寒毛根根竖起,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攫住了她。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痛又麻,沉默地看着黄莺笑吟吟地走过来,对小丫头称秋如,叫自己婉念,要她们留下来吃饭。然后她哼着小曲往门口走,狐七急忙追上去,却见她进了厨房,麻利地干活。

她跑进去,黄莺回头见到她,不由笑道:“好馋嘴的小丫头!每次我做饭你都要来偷食!这次可不能让你得逞啦!相公马上要回来了,今儿有他最喜欢的螃蟹呢!”说着她从空荡荡的锅里做捞出什么东西的样子,然而她的手上实实在在是什么也没有的。

狐七再也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黄莺姐姐……”

她忽然抬头,面上露出甜蜜幸福的神情,急忙丢下锅铲,用裙摆擦擦手,她跑出去了!她在叫:“相公!你回来啦!累不累?再等会就能吃饭啦!你猜猜,今儿咱们吃什么?”她的神情灵动温婉,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情意和快乐,然而,她对面却只有空荡荡的庭院,她挽着的胳膊里只有冷冷的风。

狐七觉得脸上冰冷地,眼前一片模糊,耳边还听到黄莺在柔声笑:“……不对……猜错啦……是螃蟹哦!你最喜欢螃蟹了,不是么?”

她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涌动,那是一种好像被撕裂的痛楚。眼前的景象诡异又令人发寒,狐七却只觉得一种极深沉的悲伤,这种感觉令她感到疲惫。黄莺是快乐的,不对么?真正的快乐,和虚假的,有什么不同?对黄莺来说,或许没有。可在旁人看来,却只觉可笑荒谬。

这就是大欢喜?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了么?狐七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沙,眼看就要被风吹化。肩上忽然被人一扶,她怔怔回头,见到安心。她有点担忧地看着自己,狐七突然发疯一般使劲推开她,尖声叫道:“别碰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都是假的!假的!黄莺姐姐这样……多可怜?!”

安心退了两步,她没有生气,只是长叹一声,做了几个手势,转身就走。狐七颓然站在原地,她动不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