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七不甚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之前经常穿女装?她懵懵懂懂,然而竟然隐隐不太敢问。鬼八从来不说以前的事情,她问起就会巧妙地转移话题。说实话狐七对这一点是挺不满的,她以为亲密的人之间不该有秘密。但老板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些宁可忘记的秘密,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口,尤其面对亲近之人更是无法诉说。两人相处,不是为了对方的过往,而是为了现在和以后,所以追究过去的行为有时候很愚蠢。

因此尽管狐七心里有个小疙瘩,她还是大方地选择不问。她见鬼八神色有点柔倦,不由握住他的手,轻轻说道:“鬼八,过年啦。开心点。今年咱们还能一起过年,真好。”

鬼八点了点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他曾活在黑暗里,每天穿着最华丽昂贵的女装,被人当成奇珍异品赞叹不已。南崎这样的地方,生活在最低层的人是比蝼蚁还低贱可怜的,倘若底层之人还长了一付好容貌,那便更加可怜。他不是人,而是一件好看的摆设,或者乖巧的宠物。被宠爱的方式是他作为一个孩子永远也想不到的,他天天生活在地狱里。

啊,他曾以为一生都要这样过了,不顾一切逃出来,不是为了活命或者自由,而是想死得更快一点。可,现在他终于摆脱了乌云,如今面对以前的事情,恍然如梦。或许,终有一天,他可以笑对曾经,把一切都说出来,和心爱的人一起分担那些绝望伤痛,抚慰他痊愈却依然隐痛的心。

脸上忽然一暖,原来狐七正把手抚在上面,她担忧地瞪着自己,轻道:“你是不是病了?还是心情不好?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笑了,忽然童心大起,抓着她耳边两条小辫子,甩啊甩,笑道:“对你这个笨蛋,谁也不会生很久的气。你饿了吧?肚子叫的震天响,丢人死了。下去之前,悄悄吃点东西吧。”

狐七就等他这句话,当下欢呼一声,冲到案边,抓起垂涎很久的红豆糕塞了满嘴,大嚼特嚼。鬼八早就配合地端了一杯茶水送过去,狐七一口喝干,一边模糊不清地说道:“你怎么不吃?……啊!鬼八,我还想问你呢,你什么时候可以把发髻盘这么好啊!难道你师父连这些也教你?”

鬼八的脸皮子居然很诡异地红了红,向来坦然的神态也显得忸怩,好像还有点害羞。狐七大奇,他这种神情是什么意思?鬼八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点什么,最后怕狐七缠着不放,干脆板脸说道:“快点吃!别废话!马上时辰就要到了!”

狐七赶紧把嘴里的红豆糕吞下去,抹抹嘴巴就开门。鬼八神色诡异地跟在后面。为什么会把发髻盘这样好呢?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是特地学的吧。因为他很早很早以前,在懂事之后,就有一个梦想,总有一日可以为心爱的女子绾发画眉。这当然只是一个很小,甚至有点女人气的梦想,尽管如此,他也一度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无法实现。

他在后面看着狐七头上华美的发髻,心底还是有点自豪的。他虽然不是学武的料子,却有一双巧手。今天狐七的发髻好像弄太紧了,她一定很痛,下次弄松点吧。

其实这次的筵席没啥意思,安心席间好像一直在沉吟着什么,看不出半点喜气,小丫头因为鬼八的事情也是淡淡的,对谁都没好气,狐七见她俩都没劲,也不敢大声说笑。众人见她们三个都不说话,也都不敢放肆,一顿年夜饭,竟然吃得半点声音都无,侍女斟酒添菜都是屏住呼吸的,生怕搞什么差错。

狐七纵然胃口再好,在这种气氛下也味同嚼蜡,一块肉在碗里面戳了半天,也不想往嘴巴里送。啊,她好想回屋子!和鬼八两个人裹着被子点了炉火,盘腿坐在床上吃桔子都比在这里吃熊掌鱼翅快活。

鬼八见旁边的小丫头眼光扫到狐七这里,忍不住在后面轻轻推她一下,要她别露出百无聊赖的神色。狐七赶紧坐直,笑吟吟地把肉塞进嘴巴,装出十分美味的样子。

忽听小丫头拍拍手,叫道:“上糕点!告诉外面的人,可以放焰火了!过年热闹热闹。”

狐七一听有焰火,眼睛登时亮起来。侍女们端上各色糕点,狐七心情大好,一连挑了好几块自己喜欢的,正要塞进嘴里,却见大殿西角的窗子被人打开,露出外面的雪景,此时风已经渐渐小了,雪却越下越大。

狐七本能地裹紧衣服,只怕冷风雪灌进殿内,谁知窗户虽然打开,殿内却半丝风也没有,连金脚灯架上的烛火都没晃一下。她正纳闷,鬼八忽然贴着她耳朵轻道:“窗户前面放了透明的屏风,那是一整块透明水晶打磨的。”

狐七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窗前真的有水晶屏风吗?惠王竟然奢华到这种地步!须知道即使在西镜那种富贵之地,也极少有人用得起整幅的水晶屏风。老板说过,西镜王宫里才有两幅,西镜的皇帝甚至觉得此物太奢侈,不敢擅用。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南崎始终不如西镜,倘若君王面对庶民的悲苦没有一点动容,甚至把自己的享乐建立在他们的贫困交加上,那么无论多么富饶的土地也终究会干涸,多么稳固的朝政也会崩溃。

“砰”地一声,窗前突然窜起一道白光,斜斜地往前掠过去。还没爆开,紧接着后面又是数道白光,然后一下子膨胀开来,变成五颜六色的火焰花朵。白雪好像都被染成了许多颜色,无数个金色小光点呼啸飞舞,一波又一波,令人眼花缭乱。

殿上的气氛终于松懈一点,美丽的焰火让众人感到了过年的喜悦,笑声渐闻,连安心也撑着下巴露出一点笑容。

红的紫的黄的绿的……各色焰火在空中绽放。狐七从来没见过如此盛大的放焰火活动,忍不住拍手欢笑,雪白的脸一会被镀上浅浅的紫,一会染上娇艳的红,她回头一个劲拉鬼八,嚷嚷着让他看。

在鬼八眼里,她的眼睛比任何焰火都要明亮美丽,趁着众人都往外看,他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想悄悄吻她一下。

东边殿角的窗户突然被风吹开,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冰雹雪团灌进来,烛火全部熄灭,殿内陷入一片黑暗中。众人纷纷惊叫,抢着去关窗。狐七正要回头问鬼八冷不冷,孰料一回头唇上却一暖,他的嘴唇柔柔贴上来。

狐七的心脏猛然一停,跟着又是一松,一时竟有手足无措的感觉。殿内黑漆漆乱哄哄,没人在意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甜蜜。殿外放焰火的人还懵懂不知,一枚天女散花华丽散开,狐七在那一闪而逝的亮光中慌乱地瞥到鬼八的睫毛,它们在微微颤抖,极度的甜蜜,极致的慌乱羞涩。

很久很久以后,狐七都没能忘记这一次的惊鸿一瞥。她全身的情欲,所有的灵窍,都在这一个瞬间被开启。好像迷雾一下子被吹散,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鬼八紧紧握着她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是汗。狐七突然伸手抱住他,两人热烈地吻在一起,在烛火被重新点燃之前,谁也不想分开。

然而,烛火总有重新点燃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发现他们俩的脸通红,谁也不敢看对方一眼,所以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们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手指相互交缠在一起,放在案下,说着说不出口的情话。

焰火接近尾声的时候,小丫头又拍了拍手,高叫:“奏乐!舞蹈!”

话音刚落,琵琶便流水般地响起来,紧接着是皮鼓,摇铃,古琴,竹笛,诸般音色潮水似的一层一层加上来,越加越高,却丝毫不乱,玲珑有致,一时间整个大殿似乎都要被这欢快又激烈的曲调所震撼。安心换了个姿势,好像终于被打动,凝神去听。

琵琶终于从高处砸下来,置地有声,带着诱惑的危险的味道,似乎有什么物事在悄然接近一般。然后两排白衣伶人从柱子后面鱼贯而出,白绸乱舞,极尽缠绵妖娆之能事。待得曲调降了下来,便齐声开口唱歌,一个个舞有天魔之态,曲有裂天之音。

这种精彩的舞蹈,就是在皇城正宗皇宫都很少能见到,不只小丫头看得入神,连眼盲的安心都凝神仔细听。

伶人手里的白绸忽然抛上天空,如同无数条白龙同时升天,同时两旁的宫女从花篮中奋力挥洒花瓣,红红白白,如雪片一般,煞是好看。小丫头动了动,看上去是想拍手叫好,然而安心却先动了!

她手腕一翻,指尖一搓,将原本在手里把玩的黑色珍珠飞快弹出。只听“卒”地一声,珍珠直直朝站在第二排的一个白衣伶人脸上砸去。众人均没想到如此变故,眼看那女子就要被砸得头破血流,谁知她腰身忽然一扭,手中白绸一卷,竟然轻轻巧巧地接住了珍珠,跟着便是轻轻一笑,笑声酥软,妩媚入骨。

狐七乍一听这声音,简直像晴天突然劈下一个巨雷,她整个人都剧烈振荡了一下,跟着是本能地跳起来,指着那女子啊啊大叫,却是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丫头反应更快,拍案而起,红色的裙角微微一闪,如同一道疾射的红光,朝那女子冲去。她个子小,动作更是灵活,手腕一折,从袖子里抓出匕首,反手就射了出去!匕首射出她更是不退,双足一点,五指如抓,朝那女子脸上抓来。

那女子竟然不动,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她身后忽然窜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人扬手抓住匕首,一人拦在小丫头前面,眼看小丫头就要一头撞进他怀里!谁知她竟中途变招,右足在地上一点,斜斜地掠过那人,手臂暴长,还是朝那女子抓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柱子后面突然又冒出一个人,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小丫头的两只手腕,毫不客气地把她凌空提起,然后没好气地说道:“这小孩是哪家的?好凶!”

小丫头想不到在这当口会被人制住,当下死命挣扎,也不知在那人身上踹了多少下,那人却不痛不痒。她无论用多少力气都挣扎不开,心里也忍不住惊骇,这人的力气好大,动作好快,想来自己竟与他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她此刻如同一只小猴子,被人抓着手腕凌空提着,当着大殿内这么多人的面,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时羞愤交加,恨恨叫道:“放开我!你这淫贼!快放手!”

那人却只是笑,很可恶地说道:“偏不放,小爷看上你这棵嫩草了,你又待如何?”

这一连串的事故,说起来长,其实都是在一瞬间就完成了,以致于殿内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看着。半晌,才有人突然回神,发现小丫头被一个陌生男子制住了,纷纷大叫起来,叫救命的叫救命,逃跑的逃跑,只有极少的几个忠心之人护在安心前面,然而也是面如土色。

狐七终于清楚地叫了出来:“老板!猫三!鹰六!你们来了!”喊着她就飞快跑过去,身后鬼八急叫一声:“别动!”然而还是迟了,安心袖子里突然放出一串白绸,把她从头到脚缠个结实,然后猛然一提,狐七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眼看就要再次被她擒住。

花九千哪里容她第二次在自己眼前把狐七抓走,她本来就是扮做伶人趁殿内烛火被吹熄之时混进来的,伶人的衣服袖子极长,当下她也一抛而出,簌簌数声,也把狐七裹了个结实,使劲往回拉。可怜的狐七被裹得如同一只大蚕茧,吊在空中动弹不得,身上的丝绸越裹越紧,她痛苦地叫道:“别拉别拉!会死人的!”

话还没说完,鹰六一跃而起,手中寒光乍闪,将白绸刺啦一下划破,狐七身上捆着一团白绸掉下来,被他抢个正着。

“鹰六!”狐七激动地大叫,很想抱住他,然而手脚却动不了,只好用力眨眼表示自己的喜悦。鹰六低头对她微微一笑,把她放在花九千身边,鬼八早已趁乱跑了过来,替她解开身上的白绸。狐七挣扎着跳起来,用力扑向花九千,抱着她又笑又哭,嘴里只是嚷嚷着老板老板,鼻涕眼泪抹了她一身。

花九千单手环住她,轻轻拍拍,笑道:“好啦,都不是孩子了!哭什么?老娘不是来了么?就你最不听话,回去可要跪四个时辰的搓衣板。”

狐七正在兴头上,不要说四个时辰,就是十个时辰她也不计较了,当下连连点头。忽然见她左手上缠着满满的白布,动也不动,不由惊道:“老板!你的左手怎么了?!”她抓起她的左手,然而每一根手指都如同木头一样僵硬,怎么也扳不动,狐七大惊之下眼泪涌得更凶了。

“没事,小伤而已。”花九千收回左手,却听一旁的小丫头森然道:“她是中了黄泉花的蛊!整条左边胳膊都废啦!等蛊毒进入她的心脏,就是神仙也救不活!死定啦!”

她还没说完,脑袋就被苏寻秀不客气地敲一下,他用一种教训小朋友的口气斥责道:“一个小女娃说话怎么这样恶毒!是想小爷亲自给你洗嘴吗?”

小丫头脸都绿了,天知道他说的“亲自洗嘴”是什么东西,她宁可死了也不要受这种侮辱!当下只好愤然闭嘴,这个威胁倒比什么“杀了你”有效果多了。

狐七早就心神大乱,抱着花九千只是叫怎么办,花九千拍拍她,忽然动了动左边胳膊,很可恶地对小丫头说道:“你看,老娘的左胳膊可灵活的很!黄泉花只怕没炼好吧?”说完还对小丫头眨眨眼睛。这种气死人的悠闲神态,她肯定是和苏寻秀学的,所谓近墨者黑,她跟苏寻秀待了那么久,把他那种惫懒欠扁的神态学个十足。

小丫头果然大怒,然而心里也是疑惑的。中了黄泉花的人绝对不可能活过一年,花九千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难道真如她说的,安心的黄泉花没炼好么?

她抬头望向安心,她依旧是那付面无表情的样子,既不生气也不疑惑,慢慢收起袖子里断裂的白绸,缓缓走下来。

猫三鹰六知道她的厉害,都忍不住后退,花九千却往前走了一步,看她一会,轻轻叫一声:“小八。”

安心猛然沉下脸,袖子一扬,苏寻秀大叫一声:“小心!她要放蛊了!”果然话音刚落,她袖子里就喷出两股碧绿烟雾。花九千把狐七他们推到身后,袖子飞快挥了两下,也不见她怎么动作,那股绿色烟雾竟然从两边散了开来,半点也没沾到她身上。

花九千道:“小八!我有话要和你说!你是被大师父骗了!你是在被利用!明白吗?”

安心如同不闻,她连放三四种蛊,都被花九千卸去,不由动了真怒。她面色本来就较常人苍白阴沉,再沉下脸来,更是可怖。她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做了一个极古怪可怕的动作。她竟然并起两指,缓缓插入右眼里!

这个动作让花九千都愣了一下,却见她从空荡的眼眶里取出一朵指尖大小的火红鲜花,手指微微一搓,花九千只觉一道火光朝自己面上扑来,炽热无比。惊骇之中,她急忙后退,一面叫道:“你竟然把火道花藏在眼睛里!?”好像这事是不可思议的一般。

原来火道花是极烈的蛊,若是放在外面,很快就会化成烈火焚烧殆尽。它是炼黄泉花的第二道形态,由于它极难保存,所以很多蛊师失败在这个关口上。花九千再也想不到,安心的眼睛竟然是为了存放火道花而失去的。

火道花,顾名思义,取火之道,性极烈,可以化作烈火。此火与平常的火还不一样,无论什么东西,沾上立即焚烧,不烧干净是不会熄灭的,用水也没办法浇熄,人称这是黄泉之火。

花九千退了好几步,心里很清楚安心的厉害,而且也不是很愿在这里与她斗太久。眼看安心要用火道花攻上来,她转转眼珠,飞快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爆竹,用力抛向安心。

安心耳朵里听到风声,早就要躲,谁知她手里有火道花,炽热无比,爆竹还没砸到她身上就炸了开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劈劈啪啪,纵然冷静如安心,也被吓了一跳,几乎是跳着躲避。好容易爆竹炸完了,她再回头,大殿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

花九千他们竟然逃了。

36.天之崖

“老板,后面没人追上来。”鹰六到后面绕了一圈,回来报告情况。

花九千点了点头:“小八的个性是绝对不会尾随上来的。但说不准我们在前面突然就会遇到她。别院的暗道暗门,她一定比咱们清楚。”

说完,她转头去看被苏寻秀提在手上的小丫头,她死死抿着唇不说话,脸色黑的可以和墨媲美。见花九千看自己,她更是低低哼了一声,别过脑袋,作出一付深恶痛绝的模样。花九千笑道:“咱们以前见过么?你对我好像很有成见,说说什么缘故?”

小丫头猛然转头瞪她,半晌,才森然道:“你竟然不记得我了么?”

花九千支着额头苦苦思索半天,还是摇头:“万峰会里面很少有你这样的小孩子,就是有,也不给随便出来。你到底是谁?”

小丫头冷冷笑起来,竟然不说话了。众人听她笑声里带有一种受伤似的凄凉味道,不由都有些悚然。沉默半晌,花九千终于叹了一口气:“算了,还是先离开别院吧。省得夜长梦多。鬼八,你知道这些机关怎么弄,拜托了。”

鬼八点点头。原来他们一直逃到后院,被一块巨大的假山挡住去路,再无别的出口。当日苏寻秀在皇城王宫潜伏一个月,偷得别院地图,由于太过复杂,谁也记不住。唯有鬼八跟着罗太真学习了一段时间的机关术,也是花了五天时间才把地图背了个透彻。

别院有两道暗门,一个在地下密室,找起来非常麻烦,一个在后院假山中。两道门最终都是通往秘道的,至于秘道通向什么地方,地图上竟然没标明,只有一个红色的往东的小箭头,后面就是大海。无论如何,从秘道走总可以离开惠王别院,里面的路多岔道而且十分繁琐,就算安心追上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他们。

鬼八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头小锤子,趴在假山上这里捶捶那里敲敲,有时候还俯身上去听声音。过了一会,忽然起身喜道:“行啦,就是这个!”说罢用脚奋力一踹,就听“乒乓”一阵碎裂声,假山下面竟然给他踹碎一大块。原来这里竟有一方极小的用木板封住的洞口,上面不知涂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和石头一模一样。

众人都凑过去,只见鬼八戴上麂皮手套,探手进那个小洞,使劲一推,旁边的小水池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水面顿时翻滚起来,如同沸腾的一般,慢慢地卷成两个大旋涡,一池子的水夹杂破碎的冰块全沉了下去,不知引向何处。池底的淤泥露出来,中央处有一道小门,眼见就是地图上标的暗门了。

猫三喜得一个劲拍鬼八的肩膀,连声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回去请你喝酒!”在他心里,一直把鬼八当作没用的小白脸,用美色把狐七勾引走,所以对他存了三分鄙视,眼下见他不慌不乱地找到出口,不由刮目相看,觉得这小子还是有点本事的,故此对狐七一事也稍稍看开了些。

鬼八只来的及微微一笑,还没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众人都唬了一跳,鹰六下意识地要从袖子里抛出暗器,谁知那人突然指着鬼八瞪圆了眼睛,口中含混地叫着什么。漫天的雪花挂在他凌乱的头发胡须上,乍一看以为是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但仔细再看,才发觉这人十分年轻,三十都不到。

狐七眼睛尖,早就失声叫了起来:“维可大哥!”

原来这个院子与维可被软禁的连在一起,他听到声响,想出来看个究竟,不料却看到心头最恨的两人,之前所受的所有屈辱愤恨一下爆发出来。他几乎要把眼眶瞪裂,冲上去就要把鬼八撕碎生吃。

鹰六哪里容他近身,顺手解下背后的披风,就势抛出,打在维可腿上。他一个踉跄,狠狠扑倒在雪地里,兀自还不服,手指纠结扭曲地,要从地上爬起来抓鬼八,口中嗬嗬乱叫,甚是可怕。

花九千扶住鬼八的肩膀,轻道:“快走吧!别理会他。”鬼八淡淡瞥了一眼维可,冷笑一声,再也没说话,只是拉开池中小门,众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下去。维可在雪地上扑腾半天,终于爬了起来,拼命追上去,一面嘶声大叫:“快来人啊!要犯逃跑啦!快来人!”

他趴在洞口前,见下面阴森森地,阴风号哭肆卷,也不知其深若何。他也不敢贸然跟着跳下去,只得扯开了喉咙死命喊叫。没喊一会,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欢畅的笑声,他浑身都僵住,怔怔望过去,却见黄莺手里跨着一个篮子,身后跟着两个宫女,笑语晏晏地朝这里走过来。

维可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自己的妻子了,此刻见她容光焕发,笑颜甜蜜,只当她得宠过得好日子,不由厉声吼道:“黄莺!你不认得我了吗?!”他连叫好几声,黄莺都如同没听到一般,笔直地从他身边走过,脸上挂着最甜美的笑容。倒是她身边的两个宫女朝他看了一眼,脸色无奈又同情,似乎早就习惯黄莺这种样子了。

维可大急,追上去想抓她的手腕,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黄莺终于停下来,低头看他。维可抓住她的裙角,急道:“黄莺!是我!你夫君!这些天你跑什么地方去了?”黄莺怜悯地看了他好久,忽然转头问道:“夫君,这乞丐好可怜,大冷天的还出来乞讨,不如分他几个馒头吧?”

维可不知她说什么疯话,不耐烦地吼道:“我在这里!你夫君是我!你和什么人说话?!装什么疯!”

黄莺如同没听到,只是从手里挎的篮子里取出两颗馒头,慢慢放在他眼前,然后对他温柔一笑,轻道:“天气这样冷,快回家乡去吧。男子汉大丈夫,不求建立奇功伟业,至少也该让妻儿老小生活温饱。”

维可整个人呆住,眼怔怔地看着她转身离开,眼怔怔地看着她对身边空荡荡的风声说话谈笑,那孤零零的欢喜的笑声一直刺到他心的最深处,疼出一身冷汗。她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觉得两个人隔了整个天涯,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疯了吗?她是故意的吗?维可突然暴怒起来,用力拍飞手边的馒头,大口喘气。想放开了喉咙骂一通,却不知该骂什么,风雪灌进口中,整条脖子都冷冰冰地,剧痛无比。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众叛亲离,背井离乡,凄凉无比地死去。

他的手边忽然多了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站在旁边。维可大吃一惊,急忙抬头,却见到安心苍白冷漠的容颜,此刻她的出现,实在是比肆虐的风雪更加冷酷。维可硬生生打个寒颤,忍不住往后缩。

安心动也不动,只是静静低头,无论他怎么躲,她的脸孔总能立即抓住他的方位。维可感到无法形容的恐惧,她看上去像是一个最可怕的恶梦,令人从千万个毛孔里感到战栗。他终于颤抖着指向干涸的水池,哽咽道:“他……他们从池底的小门……跳,跳……跳下去了……”

安心不等他说完,转身就往水池走去,毫不犹豫地跳进秘道。维可怔了良久,终于回神,连跑带爬地追上去。他不想待在这个可怕的后院!他不想听到黄莺心满意足的笑声!惠王这里不行的话,他就逃出去,逃到桓王那里!只要他知道狐七的下落,把他们供出去,荣华富贵还会等着他的!

他闭上眼睛,把心一横,纵身跳进秘道。

这个时候,花九千一行人已经跑到了秘道中段。暗道里虽然潮湿闷人,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臭味,但却比外面暖和许多。狐七跑了一会,便浑身是汗,干脆脱了小皮袄挂手上,抬头见花九千四处张望,不由奇道;“老板你在看什么呀?”

花九千伸手摸了摸阴凉潮湿的墙壁,再用指甲刮刮上面的青苔,这才慢慢摇头,轻道:“不……没什么,大约是我想多了。”天下间地下暗道应当都是这种墙壁,都是这种颜色,因为长期不通风见光,所以呈一种暗青色,尽管眼熟,但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

小丫头在后面阴阴地笑了起来,还没笑完,脑袋又被苏寻秀不客气地敲一下,冷道:“笑什么?装鬼啊?!”

小丫头恼羞成怒,阴森森地说道:“你最好不要有朝一日落到我手上!不然一定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苏寻秀很配合地说道:“是啊,我好怕噢。可惜你现在是在我手上,这可怎么办?”说着他还捏了一把小丫头水嫩的脸蛋,喔,手感还不错,到底是个小丫头。

小丫头羞恼得几乎想这样死去,她厉声道:“花九千!我被你捉住也是无话可说!但你不该让淫贼来侮辱我!你身为蛊师,难道连一点廉耻之心也没有吗?!”

花九千回头看她一眼,只觉黑暗里,小丫头的眼睛闪闪发亮,是因为愤怒。她心头忽然一动:奇怪!好像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她顿了顿,才道:“你叫什么名字?说了,我就让他放了你。”

小丫头咬紧嘴唇,半晌才冷道:“我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我小丫头,很久很久以前就这样叫。叫到现在。”

花九千脑中如同电光火石一般,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然回头,指向小丫头,神色竟然激动之极,好半天才急道:“你!竟然是你!你怎么会……?!”

这些话已经代表了一切。小丫头脸色惨白,然而又不愿在她面前示弱,于是轻道:“我一直跟着二夫人在天之崖修炼,很少回总堂。会里认识我的人也极少。”

花九千这时才真真正正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过一会,道:“这是……天外飞仙?二夫人在你身上试蛊了?!”

小丫头乍一听天外飞仙四个字,脸色更加苍白。她咬紧嘴唇,再也不说半个字。花九千看了她半晌,终于叹息着转身,轻道:“三大夫他……是我最尊敬的前辈……”

“你胡说!”小丫头暴吼起来,小小的身体在苏寻秀手上死命挣扎,无论他怎么警告都没用了,“你这个贱人!一直用谎言迷惑他!迷得他甚至为你送了命!你现在说什么尊敬!他死的时候连尸体都不全了!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他用自己的命换你自由!可你竟然还说谎!你从来就没在乎过他!从来就没有!”

花九千沉声道:“不!我说的是实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无法干涉。但三大夫的恩情,花九千永生不忘!”

小丫头又哭又笑,嘶声道:“什么恩情!你还在说谎!省省吧!你敢说他的心思,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做什么下流事都喜欢用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利用他的那些龌龊心思!利用完就踢到一边!你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花九千脸色一白,厉声道:“我从来都是把三大夫当作恩师的!不错,我知道他的心思!那又如何?!三大夫是天下间最正直的正人君子!他从不做苟且下流之事!你身为他的女儿,竟然连自己的父亲都不了解!太让人失望了!”

“哈哈!正人君子!哈哈哈!”小丫头停止挣扎,笑得越发厉害,忽地森然道:“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了多少苟且事。是啊,你是他梦中心中仰慕的女神!在你面前他怎能不做个君子!你知道会里人背地里叫他什么吗?你知道那些事情是他花了多少精力压下去的吗?什么正人君子!全是狗屁!这世界就是一团狗屁!”

花九千默然地看着她,过了一会,轻道:“既然如此,你还是爱自己父亲的,不然不会这样恨我在他死了之后不去看他。对不对?”

小丫头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戳中身体一样尖叫起来:“放屁!胡说!我才不在乎这些!放屁!全是放屁!”

花九千不去理会她的吼叫,低声道:“我是个胆小鬼,他为了救我而死,我就没勇气去看他一下。花九千欠三大夫的太多了,多到我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尸体。因为我永远也没机会还这份恩情……我生平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

小丫头还在嘶叫:“我死也不信!所有的事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恨死你们!”她的声音本来就是尖利的童音,加上卯足了劲吼,声音在暗道里回荡,极其刺耳。苏寻秀再也忍耐不住,干脆捂住她的嘴,把烫手山芋丢给鹰六。

回头看看花九千,她脸色虽然苍白,却十分坚决,丝毫不为小丫头的哭叫所动。苏寻秀很想上去肉麻几句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陪着她沉默。良久,她才轻道:“算了,继续走吧。”

苏寻秀急忙追上去,趁大家还没赶上来,小小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黑暗里,只觉她握住自己的手,一片柔软温暖。他心中一动,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花九千低声道:“谢谢你,秀秀。”

他打个哈哈,故作坦然地大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辈美德!有什么好谢的!你……你……”他再也编不出什么大话,花九千微微一笑,握紧他的手。他终于回神,小心翼翼握紧手里五根纤细的手指,再也没放开。

又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到了一个大堂中,角落里还堆着早已腐烂的桌椅,墙壁上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么东西。花九千“咦”了一声,心下疑惑更甚,左右看看,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苏寻秀低声问着,她摇了摇头,飞快往左边走去,不出所料,那里有一块大石挡住去路。与青苔斑驳的墙壁不同,大石上十分干燥,摸上去连灰尘都没有多少,可见这个机关经常被人使用整修。

她沉吟半晌,终于轻轻按住右手边一块发黑的砖头,刚往里推了一点,就听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眼前的大石头缓缓退回墙壁中,露出一条狭窄却十分干净的小路。小路并不长,出口只有几步远,从这里甚至可以看到外面飞扬的雪花,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起她的长发。

“是出口啊!”猫三在后面兴奋大叫,“咱们出来了!”狐七和鹰六也被感染这种兴奋,都跟着笑起来。鬼八见花九千神情肃穆,走过去轻轻问道:“有什么不对么?你认得这里?”

她突然苦笑起来,没说话,只是示意众人都出来,然后在外面的墙壁上再按一下,大石轰然合上。众人这时才发觉石壁外面刻了三个大字。狐七一个一个念出来:“天……之……崖。这是什么地方啊?”

“是……”花九千不知道该怎么说,忽听身后的小丫头低声道:“是万峰会的地盘,二夫人的后院。”

众人都是大惊,花九千没说话,慢慢往外走去,风一下子砸上来,她脖子上沉重的狐皮围巾都被气流扯直。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将所有风景都覆盖,但熟悉的风景她是不会忘记的。

这里是天之崖,她小时候来过无数次,很清楚地知道,从这里往左走,上一个坡子,就是一个巨大的平台。无论是天晴天阴,平台上都是云雾缭绕,景色十分别致缥缈,所以二夫人取名“天之崖”,有天涯海角的意思。

没想到啊,转了半天,她还是在万峰会的地盘上绕圈子。她记得很清楚,以前那个暗道是不通的,惠王别院是三年前才建成,难道万峰会的人那时候就已经潜入朝野了?把别院建在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不,她想她是明白的,很早就明白万峰会想要什么。想到这里,花九千忽然加快脚步,往左边的山坡奔去,众人急忙追上。踏雪夜奔,路旁是白压压一望无际的积雪森林,除了脚下踩雪的吱呀声,耳边呼啸的风声,天地间好像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

跑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道险壁直插如天,其高不知若何,壁下是一块巨大的平台,一草一木都没有,只在靠近险壁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搭的屋子。而此刻,屋子里居然是有灯光的。

花九千的呼吸几乎要停止,她死死盯着窗户上那一点橘黄摇晃的烛火,好像马上会从里面冲出来什么可怕的怪物一般。众人见她紧张,不由也跟着警惕起来,围成一个圈子,四处张望。

没过一会,木屋的门忽然吱呀一响,猫三最神经质,差点吓得跳起来,赶紧转头望过去。却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款款走出来。

彼时雪下的极大,那人手上似乎还撑着一把伞。风卷在上面,那薄薄的油皮伞竟然半点摇晃都没有。再仔细一点看,会发现那伞竟然是用铁枝做的架子。此刻伞柄被一只雪白柔软的手握住,宽大的黑色袖子随风拂动,竟有一种飘然欲仙的味道。

苏寻秀很大声地吞口水,眼睛死死盯着那人不放,从脸一直溜到她饱满丰满的胸口,再溜到高束的纤腰上。是美人!他在肚子里大叫。那是一个穿着黑色绸衣的丽人,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的模样,脑后斜斜挽一个髻,修眉凤眼,眼下一点朱砂痣,甚是妩媚娇慵。她双目如水,静静看着眼前众人,没有一点波澜。

天之崖的风雪这样大,她竟然只穿一件单薄的绸衫,被风吹得膨胀起来,越发显得娇弱不堪一碰。

众人都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个美丽女子,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淡淡瞥了一眼花九千,慢启朱唇,轻道:“好久不见了,九丫头。”

花九千顿了一会,才低道:“是你,二夫人。看起来大师父也来了吧。”

二夫人轻道:“那是自然,他在屋子里等你。要不要去见,就看你的意思。”

37.大师父

要不要去见,看她的意思?花九千有点嘲讽地笑了,说:“就算我说不见,大师父当真肯放我离开?好久不见,二夫人说话真是越来越客气了呢。”

二夫人没搭话。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妙目慢转,定在脸色苍白的小丫头身上,半晌,才幽幽说道:“原来你被人抓住了。唉,你这孩子,就爱逞强好胜,我和你大师父说的话,对你永远如同耳旁风。怎么办?我到底救你不救?”

她微微蹙起眉头,好生为难。小丫头死死咬住嘴唇,出血了犹不自知,过了一会,低声道:“不敢劳烦二夫人,这次的事都是我太冲动而造成的。我甘愿受罚。”

“罢了。”二夫人忽然收伞,随手甩了甩上面的冰珠子。这时靠得近了,众人才发觉那柄伞是乌铁打造的,被她轻轻甩几下,竟然发出呜呜的声音,想来沉重无比。她这么一个娇怯怯的女子,竟然毫不费力地提着沉重的铁伞,如同绣花品茶一样悠然,不由让人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