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瓷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我做错了吗?

没有。我轻轻地摇摇头,谢谢你。

不客气。她开朗地冲我笑一笑。

夜幕不动声色地降临,楼道里弥漫着年夜饭醉人的香气,楼下有人在放烟火,细细碎碎的火光炸得天际一闪一闪的。我忽然有点想念奶奶,眼睛在楼道灯熄灭的一瞬间灼痛难忍。

第五章 影子与树(3)

第五章 影子与树(3)

假期总是结束得干脆利落,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公司照例召开各种会议,上午董事长总结过去,下午主编展望未来。从策划到栏目再到媒体运营、推广方案,每一项都要求职员踊跃发言,。一整天的会议开下来整个让人头昏脑胀头昏脑涨,口干舌燥。我不止一次看见可可在桌子底下猛掐大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走出会议室的时候我会以为那一片淤青来自家庭暴力。

下午三点,主编突然通知大家会议延长,负责宫屿绘本的责任编辑无故提交辞呈,需要开会决定由谁来接手工作。

办公室里顿时哀鸿遍野,我给可可冲了杯咖啡,跟着她一起恍恍惚惚地走进会议室,宫屿和作家鹿嘉也在。

才坐下没多久,主编就阴沉着一张脸走进来。可可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南编辑这次辞职一定跟远藤文化大有关系,小道消息说那边一直在挖她的墙角,公司最重视宫屿和鹿嘉的这次绘本合作,她这样半路撂挑子跟暗地里给我们一枪有什么区别。

主编轻轻咳嗽了一声,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南编辑辞职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主编不动声色继续道地道,现在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首先是南编辑一手带出来的金牌写手程昔,她的合约只剩下不到两个月,南编辑一走,她有理由不再续约。小宋,这件事情交给你负责,无论程昔开出什么条件,只要她答应续约,尽量满足她。

坐在窗边的宋编辑点了点头,知道。

南编辑是业内是赫赫有名的金牌编辑,她带出来的作者往往可以在图书市场创造出销量奇迹,就连在前几年图书市场一再萎靡委靡的情况下,她签下来的新人作家也创下了首印十五万本的惊人记录销量。公司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作者,是因为南编辑在业内的声望才与倾城文化签约,程昔就是如此。

她这一撒手,不仅让倾城少了一个王牌编辑,更会让我们丢失一部分实力作者,这对倾城文化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创。但好在宋编辑看起来好像很有把握,大家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好,接下来,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宫屿和鹿嘉合作的绘本由谁来接手?主编看向宫屿和鹿嘉微笑着说,在座的编辑随便你们挑,小雪和果儿都有过出版绘本的经验,可可策划的图书销量向来有保障,南羽和冬甜都是公司的老招牌,云喜虽然刚进公司不久,但工作能力也受到了许多前辈的认可,你们想让谁来负责带你们都没有问题。

鹿嘉看了宫屿一眼,回主编,谁都可以,我听公司的意见。宫屿也点点头,表示听公司安排。

可可递给我一张纸条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看着吧,一场恶战就要展开了。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的确如此,南编辑的辞职虽然对公司是一次重创,但对于别的编辑来说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宫屿和鹿嘉就是那块肥嫩鲜美的大馅饼。鹿嘉在进公司之前就已经拥有为数不少的忠实粉丝,宫屿更是如此,两个人的名字就是最有力的号召,只要接手的编辑肯用心做,销量决不是问题。

问题是,只有一个人能得到馅饼的机会只有一次,大家自然是虎视眈眈。

主编也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于是决定由鹿嘉抽签选择,抽中了谁就由谁来负责这一次的绘本。

在大家的屏息等待中,鹿嘉随意地抽出一张纸条字条将它展开。她推了推巨大的黑框眼镜,看了一眼纸条字条,然后,抬起头来对我着笑,云喜,以后多多关照。

第五章 影子与树(4)

第五章 影子与树(4)

我有点乱了方寸,下意识地看向主编。他她冲我点点头,示意我稍安勿躁少安毋躁,然后,面向大家微笑着说,既然问题已经全部解决,那么散会,大家辛苦了。

会议结束后,主编让我留下,她问我,云喜,你好像并不开心于这样的结果?!

我愣了愣,如实说,我才到公司没多久,怕能力不够。

一个人的能力是在实战中积累起来的经验,只要你用心做,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她微笑着看向我。

我安静了一会儿,摇摇头,不,没问题了,我会努力去做。

主编满意地点点头,好,你去忙吧。

接手绘本工作以来后,我和鹿嘉、宫屿之间的沟通渐渐多了起来。

鹿嘉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生,字字句句都要自己斟酌修改多次以后才会发给我,这让我的工作轻松了不少。而宫屿则恰恰相反,高兴的时候可以在公司的画室一天里一连画出好几张幅作品,不高兴的时候手机一关家门一锁就开始玩儿,玩失踪,。好在他高兴的时候比不高兴的时候多,这也让我安心不少。

一段时间下来,我发现鹿嘉和宫屿的搭档简直堪称完美。鹿嘉性情沉稳内敛,虽然没有太多惊喜的创意,但贵在字字句句都是花了许多心思认真谱写的,读者绝对感受得到她对文字的热情和投注的心血。宫屿虽缺乏耐性,却生就但拥有满脑子的艺术细胞,常常神来一笔让人眼前乍亮。

我想起爸爸曾经说过,世界上有两种人可以获取成功,一种是上帝偏爱的人,一种是自我磨砺的人。如果宫屿是上帝偏爱的人,那么鹿嘉就是自我磨砺的人,我不得不佩服南编辑慧眼识金,在离开公司之前把这两个人组合到一起。

日子就在各种忙乱中飞速地前行,嚣张的冬日逐渐收敛了冷漠,太阳开始露出大片喜人的温度笑脸。

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就要来临。

我在春日的傍晚接到陆小虎的电话,彼时我正在MSN上跟鹿嘉讨论绘本名字的问题,正在纠结的时候手机响起来。

几点下班?他语带他用闲散地的语气问我。

我看了一下工作表说,估计又要加班。

加班到几点?

七点。

有空的话一起吃个晚饭,“逝水”怎么样?

行。

就这么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不过我得带着胡莱莱,她我怕她把我们家厨房烧了。

行,那晚上见。

我搁下挂断电话,继续和鹿嘉讨论书名,又联系了一下负责图书封面设计的工作室,希望他们可以提供推荐一个有实力的设计师,为我们的绘本设计封面。

看着满桌子的资料和一杯早已经凉掉的速溶咖啡,突然有一种浓浓的股重重的空虚感灌满胸腔,直到六点五十,回复完最后一份稿件,我关掉电脑给胡莱莱打了个电话。

胡莱莱一听陆小虎请吃饭,整个人都彪悍就来了,精神。她说,你等着,我现在就打车过去接你。

我说,去逝水“逝水”那么远的路,你确定要打车?

胡莱莱挣扎了一下,说,去他奶奶的,金钱在我眼里就是粪土,打车!

知道了,你个化粪池,十五分钟后下楼等你。我在她尖叫前迅速挂断了电话。

逝水“逝水”是一家私房菜馆,在靠近郊区的一个户独栋小洋楼里,上下两层,楼外圈出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里摆放着错落有致的山石,水流叮咚。还种着几株樱桃树,樱桃成熟时摘来装在小小的玻璃瓶子里,送给客人尝鲜。

老板是从东北来的少数民族,会说得一口流利的韩语,为人好客豪爽。

第五章 影子与树(5)

第五章 影子与树(5)

从前陆陆小虎的爸爸常带着客户来这里吃饭,时间久了,他与陆小虎老板也和陆小虎混得很熟,虽然把汉语说得面目全非,却但是与陆小虎兄弟相称,十分有趣。

他引我们到来到陆小虎订的小隔间包厢,进去一看,只有小百合一个人坐在那那儿。她见我们进来,马上站起来同我们打招呼,云喜姐,莱莱姐,你们快坐。,小虎去洗手间了,马上就回来。

我们找了个位置位子坐下,胡莱莱看着小百合给我们沏茶,摆出一张老佛爷的脸,慢悠悠地说,你甭老叫我们姐啊姐啊的,显得我们多老啊,。单看外表怎么也轮不到你叫我们姐是不是,就叫我们名字吧。

小百合局促地笑了笑,说,那好吧,莱莱,云喜。

隔间包厢的门突然打开,陆小虎一脸傻笑地走进来,你们怎么才来啊,等得我都饿了。

放肆,才等了几分钟啊就这么多怨言。胡莱莱横着眉毛道。

是是是,小的该死,请问现在可否点餐啊?

准了,点到好位点,不好吃我可不吃啊。

我觉得胡莱莱压根忘了自己是过来蹭饭的,一点蹭饭的自觉都没有,人家小百合都面露不爽了,心中一定小宇宙爆发,。你丫是谁啊,这么跟我男人说话?!不过好在小百合是大家闺秀,坐在那袅袅婷婷那儿非常淡定,面部表情控制得非常到位。

大家又随意地聊了片刻,饭菜上桌得很快,我便没多说什么,只顾埋头吃饭。这段时间着实把我累得凄惨,工作渐渐步入正轨,每天被各种细碎、各种纠结折腾得筋疲力竭筋疲力尽。就连夏微都说,看你那张脸,不用抽血化验就知道你内分泌失调了。

正在我试图用美味的食物调节一下内分泌的时候,陆小虎从包里拿出一叠A4纸递给我,说,大编辑,帮我看看出成书可以卖上出多少本。

我接过来翻了翻,问道,你写的?

不是。陆小虎笑得跟一大尾巴狼似的,说,朋友写的,你快看看能不能给出成书。

我又埋头翻了翻,光是第一章就出现了八个“忧伤”、十二个“痛楚”、九个“流下了伤痛的泪水”。再看大纲,整个一狗血韩剧,女主女主角发现自己爱上了哥哥,于是肝肠寸断痛哭流涕,哭了整整四章后,发现哥哥原来是领养的,俩两人便走到了一起,。可是,这个可怜的哥哥又得了胃癌,从第五章开始不停地吐血,吐到第九章还没死,好不容易治好了又出了场车祸,失去了记忆…

我忍住一阵微酸,头痛胃酸,头疼地说,你什么时候认识一这么一个矫情的朋友啊?这个哥哥活得也太坚强了点…

陆小虎却把脸一沉,怎么这么说话,你什么意思啊?

我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心中很是不爽。我说,我的意思就是,这种构造奇特、情节扭曲的狗血小说,想要出版除非潜规则,不对,潜规则加自费也未必出得了!

其实我不擅长说一些刻薄的话,但我就是见不得陆小虎为了一本烂小说跟我翻脸,更何况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本小说中的奇葩很有可能就是出自小百合之手。

果然,我这边话音刚落,小百合那边眼泪就簌簌地流了满脸。

她几乎颤抖着从桌子上把那份稿件拿起来,一双通红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得了胃癌的是她一样,就差把一口鲜血喷我脸上了。

小百合说,云喜姐,这本来就是我写着玩儿玩的,小虎自作主张想让你帮忙看看可不可以出版,不行我也无所谓,可是,你不能羞辱我!

第五章 影子与树(6)

第五章 影子与树(6)

说完,抓起包包如风中落叶般,凌乱地泪奔了出去。

陆小虎作势要追,被胡莱莱叫住,你干吗去啊?还没结账呢你!

陆小虎跑了两步又回来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干吗啊你,阮云喜,肖百合就是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人家哪儿得罪你了,你就这么针对她,太让我失望了!

我有点傻眼,一来,陆小虎从小到大从没跟我较过真,现在却为了一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打酱油的小百合跟我怄气;二来,我看着他为小百合鸣不平的样子,突然就想起了夏微,心里很不是滋味。

胡莱莱站在一边一旁也愣了,不说话。

半晌,陆小虎说,对不起啊云喜。我知道你是因为夏微,可是,那是我跟夏微之间的事,跟百合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她挺无辜的。

让人压抑的安静。

可是,你不应该欺骗夏微。我如鲠在喉,疲惫地开口,从小时候开始你就喜欢跟在她后面装孙子,信誓旦旦地说你会喜欢她一辈子。你为她做了那么多,等了她等了那么久,可是,你不该在她就要走向你的时候,突然就回头,转身离开。陆小虎,你也许不觉得什么,你追得累了,不想等了,所以就放弃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夏微她或许会认真,或许会伤心,会难过。

陆小虎就站在隔间包厢温暖明媚的灯光下看着我,那眼神真让我难受。

我继续说,你以为夏微开服装店是为了赚钱为了好玩儿好玩吗,?她是想放弃继续做模特的工作。夏微那个那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认定的事,想让她放弃比让她死还难。,那她为什么要放弃?

陆小虎突然咧开嘴冲我笑了笑,他说,云喜,谢谢你。

我转身去拿包,淡淡道,该吃的饭吃了,该办的事却帮不上忙,这顿饭我请。

陆小虎没和我争,结账后我们三个人默默无言地走出菜馆。

夜深了,月光洒满山石溪水,院子里挑起的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树梢,朦胧的光芒摇曳着照亮我们满怀心事的脸庞。

几个年幼的孩子相伴在院子中央尖叫着玩耍,笑声清脆响亮得让人惆怅。

应该是累了吧。我在心底微微地叹息,十多年了,他喜欢了夏微十多年。

要从何说起呢?

是在十二岁那一年吧,我模糊地想。

是了的,就是十二岁那一年。军训结束的那一天,班里的同学组织学生准备了文艺节目给教官送别。由于时间紧迫,只分了两组,男生组表演一段武术,女生组合唱一首歌,夏微就是女生组的领唱。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唱的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夏微站在三排女生的最前方,微微昂仰着头颅,像天鹅一样的脖颈沾着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好漂亮的女生。

就连同样生身为女生的我,都不由得暗暗赞叹,明明大家都穿着一样宽大的校服,却唯独她穿出清爽利落的风格感觉。

那时候的夏微就像一株小小的白杨树,带领着我们轻轻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影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她的声音清晰嘹亮得让人感动,男生组呆呆地看着,整个操场安静得就连尘土都显得呱噪聒噪。在唱到“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的时候,她的声音抖出一个高亢的尾音。

那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夏微骑着她的红色单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她友好地对我说,明天见。然后,我就听见身边的陆小虎恍恍惚惚地回了一句,明天见…

第五章 影子与树(7)

第五章 影子与树(7)

直到夏微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陆小虎才把那双失了神的眼睛转移到我身上。

他说,阮云喜,我不舒服。

我问他,你哪儿不舒服?

他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缓慢地抬起手指手,指向心脏的位置说,这里。

我说,那怎么办,去医院吧?

陆小虎白了我一眼,神气活现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屁孩儿孩。

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陆小虎那张扑朔迷离的脸,竟然意味着他神奇地发春了。

后来我和夏微成了好朋友,陆小虎就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和夏微亲近起来。每天午休吃饭的时候,陆小虎就把饭盒里的排骨挑出一块最好的丢进夏微的饭盒里,然后,再挑出一块次等的丢进我的饭盒里,他说,我吃对肉过敏,夏微,云喜,你们多吃一点啊。

每当这个时候夏微就会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大概陆小虎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跟我一样爱吃肉吧,他又怎么能明白女孩子会为了保持身材舍肉取义这回事。更何况夏微家境殷实,父亲达官显贵,哪里会缺他饭盒里的一块肉。

总之,那时候的夏微美好得就像一场梦一样,家庭、智商、外貌、修养、人缘,哪一样拎出来都在校园里出类拔萃,。即便是这样,上帝还要多给她一个傻头傻脑的陆小虎,让她比我们这一群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片子更早地体会到爱的温度温暖。

谁也说不清十二岁的爱情算不算得上是爱情,就像一粒种子,被早早地埋进丰沛肥沃的土壤,在经历漫长是的光阴之前,它仅有的,也只是一粒种子的细小之力罢了。

它会顶破坚硬的土壤吗?会开出细小鲜艳的花朵吗?会结出甜蜜的果实吗?谁也说不清楚。

就连陆小虎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他一直缄口不言缄口不语,没有人知道他暗恋了夏微整整一年。

直到初二那年,放学后我和夏微相约了一起去书店买教辅辅导书,迎着猎猎寒风渡过走过街区的观鸟园时,被班里的同学陈北诺截住。

男生柔软的头发影影绰绰地遮住大半个了紧张的眼神,他说,夏微你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想夏微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她礼貌地问,什么事?

陈北诺站在冬日的黄昏里,磕磕巴巴地开口,那个…送你回家行吗?

夏微说,我和云喜约好的好了一起去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