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爱妃可看出了点什么?”他笑着反问。

她眸儿一转,眼光示意他向那姑娘的座位看。齐刷刷的一排矮桌一字列开了去,一张一张摆放的整齐有序,张张之间留着数尺的空隙,只除了他家儿子跟那姑娘的桌子,正紧紧地并放在一起,不留丝毫缝隙。抬眸再往桌后看去,两个人儿肩并着肩腿挨着腿,状极亲密地相依相偎在软垫上,这一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嘴里啃着只鸡腿凑过脸去耳边讲了句悄悄话,那一个扯了扯嘴角,凝着千年傲气万年冰霜的脸上裂开一丝笑意,化开了冰封的酷寒。

他欣慰的点点头,明了她在打什么主意,“爱妃呀,你的心情朕也理解,只是咱家这个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高气傲,拒婚拒惯了的,上次指婚之时已经让朕颜面尽失,此次若一个不慎,朕怎么下得来台啊?还是静观其变吧,待他自己想得通透,若是有意,自然会向咱们提出来。”

杜妃听了默然不语,心里头暗自计较。她这个皇儿啊,每每有人跟他提及婚事,谈到哪家大臣的闺女贤良淑德,哪家将军的女儿才貌无双,哪家边疆的公主正当妙龄,他便把脸一拉转身就走,不管是什么场合,也不管当着什么人,真真把一皇城和满朝文武的面子都给驳完了。眼看着东宫的太子妃三年抱了两个娃娃,把皇后喜得合不拢嘴,自家这亲亲孙子的影儿还没个着落。以前提过的那些姑娘他总是推三阻四,可对着眼前这个杨姑娘却谈笑自若,毫不抗拒,兴许这一回总算有了盼头?

这位杨姑娘么,是个平凡的民间女子,本是攀不上皇家的,可是人家看起来势力也不小,还受皇上赏识,大臣拥护,将来对自己的儿子大有助益也说不定。再说,自家儿子有龙阳之癖的谣言已经如燎原之火,在宫里越传越离谱,越传越刹不住势头,赶紧定下亲事,也好堵住悠悠众人的口,让谣言不攻自破,挽回皇家的体面。

不过,皇上这边不动声色,自己再怎么着急却是一头热。一个巴掌拍不响,总得找个人商量商量拿个主意,在一旁扇扇风点点火,炒热了场子也好便宜行事。一转脸正看见自家弟弟笑语晏然地与同僚对饮,心头不由一动,这里不是现成有个跟她相熟的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论了功行了赏,欣赏了丝竹歌舞,拜谢了天恩皇宠,这酒宴才总算近了尾声。离了席的众人作鸟兽散,谁也没有注意到御宴前脚刚结束,后脚杜太师就被召进了宫。

杜太师出了宫门,心里沉甸甸地像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脚步也重得抬不起来,敛着眉毛背着双手满怀心事地徐徐踱步。

适才他的皇妃姐姐眉飞色舞喜不自胜地谈起杨姑娘,央着他在皇上面前说说话,为六皇子讨个恩旨。谈起她那皇儿以前是多么的不可一世盛气凌人,谁家千金都入不了眼,哪户闺阁都不衬他的意,偏偏遇上这个姑娘时就如同千里冰寒尽化作一泓春水,冰破雪融,寒消霜散。事前事后的天差地别直让她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叹着气苦笑,这种感受他又何尝没有?他家那个儿子,打过也骂过,罚过也劝过,千番管教,万般训诫,却总是看不见当爹的苦心,在面前唯唯诺诺,转过身依然顽劣,依然骄纵,依然不务正业,依然昏昏噩噩。父亲盼子成龙的话他不听,师长语重心长的话他不听,偏偏在这个杨姑娘面前就变作了个温顺的猫儿,低眉顺眼,不顶嘴,不抗拒,佯装骂他几句他还偏偏一副无比受用的样子,垂着眸儿咬着唇儿,一脸的含羞带怯,白嫩的双颊像熟透的果子,偷偷抬着眼角往上瞄她的脸色,瞄着瞄着,果子更熟了些,笑意更大了些,脑袋更垂了些。

让他这当爹的在一旁看着都不禁失笑,这是谁家的怀春少年啊…那么羞涩,那么乖巧,那么恭顺,几时见过?

犹记得那日少年眼中坚定的神色,目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令人动容,那一刻忽觉得,养了儿子十八年,等的就是看到这一天。

有人愿意管教也得有人愿意听才行啊,这个杨姑娘就是他家儿子的克星,镇妖石,降魔塔,就是上天派来收伏这个不肖逆子的降龙伏虎罗汉。有了她,才有今日的杜游。

常言道,娶妻当娶贤。何谓贤妻?能使夫婿远离邪道重归正途便可谓之贤也。举止上不够娴雅又如何,礼数不够周全又如何,出身不够高贵又如何,娶个平庸的女子做儿媳妇,和养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做儿子,哪个更让人痛心伤怀?不言而喻。

更何况,他这儿媳见识不凡,大大咧咧的抛头露面,却有着寻常女儿家罕见的气魄。

呵呵…还没过门,自己就儿媳儿媳的叫起来了,真是老了,呵…

皇妃姐姐呀,儿子都是各人心口上的肉,可别怪弟弟我不讲情份了。

他打定主意,脚下加快了步伐,急急迎着夕阳往家赶。背后的重重宫殿越来越远,终于在余晖中化作一片镀着金光的憧憧暗影。

70

70、三月桃花...

平静的早晨,杨不凡如往常一样裹着被子睡得香甜。梦里头也在疑惑,三月的小阳春不是已经到来了么,怎么还是感到一阵寒意?揉开眼悠悠醒转,正对上一双盛满凉意的眸和绷紧的俊颜,浑身散发着冰寒。

迟疑地开口,“喂,你是殷无命么?”若是,怎么不见平素里的淡笑,落下的轻吻,掖被角的手和叮嘱她再多睡会儿的软语呢咛?

寒着脸的人一把掀起她的被子,毫不怜惜她依然温热又不着寸缕的身子被寒气包裹,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起床了!”

她骤然缩成一团,一把扯过被掀起的被子一角,依旧紧紧地裹住光裸的身体。“做什么起这么早啊?又做什么这么凶啊?”还真是阴晴不定天威难测的人,昨晚可没见他这么冰冷,明明笑得乱魅惑乱满足乱yin荡的。

透过他的面皮的起伏可以猜到里面的牙关紧咬,冷冷的语气不带春天的温度,“还不快些起来收拾你的桃花!”

桃花?她秀逗的脑袋缓慢地运转,想着哪里来的桃花。唔,对了,三月桃花正开得好,不如一起去郊外赏赏桃花?

殷无命脸上青白交加,甩甩衣袖愤然摔门而去。

噫!只不过邀他赏个桃花而已咩…

睡意被他的怒气冲散得殆尽,便悻悻起来穿上衣服。步出房门时,耳边才听见楼下的一片嘈杂,仿佛有很多人急促地在地板上走过,又有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交织着此起彼落的人声,闹闹嚷嚷,无尽喧嚣。

大清早的怎么这么热闹?听声音也不像是来吃饭的客人,想起殷无命刚才的棺材脸,觉得八成是踢馆的来了。

急匆匆地下楼,正遇着两只小鬼肩并肩坐在楼梯上,托腮看大堂里的热闹。她也愣愣地看去,只见人来人往不断,挂着红绸的箱子一个一个抬上堂来,一屋子的红光闪耀,蓬荜生辉,喜庆热烈。

正张嘴结舌中,有人得了指点,寻她而来。

“恭喜杨姑娘,贺喜杨姑娘!”一个穿红着绿的巧舌妇人站到她面前漾起一脸的笑,“给您道喜了!姑娘您一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才能跟太师府结亲。我刘妈妈做了半辈子的媒,可从来没见过这提亲和下聘搁在一块儿办的,看来这太师府对姑娘那是相当的中意,急着要迎姑娘进门呢,姑娘可真是福星高照啊!”

做媒…提亲…下聘…太师府?她?

门口处人影一晃,飘然进来两个熟悉的面孔。中年大叔白面英挺,笑含春风,俊秀的少年蓝衣雅致,羞若桃李。

桌上的锦盒里郑重其事地放着那根久违了半年的百年老参,纵然一径被人迎来送往,三番两次辗转往来于太师府和非凡楼,依然是那副干干瘪瘪如失了水分的萝卜干的德行,半点也无幻化成白胖胖人参娃娃的潜质,倒是那铺在锦盒里供养人参的大红绸缎熠熠发出晃眼的亮泽光芒,灿如云霞的绮丽红光映上少年的白嫩脸庞,仿佛一捏就能滴出草莓般鲜红的汁液来。

杨不凡手里紧紧捧着茶盅,生怕一个没忍住就伸手出去揪住了少年的襟口,就算要当众教训徒儿至少也要给老爹留上三分颜面,这笔帐暂且给他记下。

杯中热茶的水汽袅袅化作云烟,模糊了大叔从容温和的笑脸。“杨姑娘与犬儿相识也不是一日了,不知对这门亲事意下如何?”

她轻声哼笑,目中却不见一丝暖意,缩紧了牙根睨向一旁安静地站在父亲背后的少年,“好徒儿,你的意思呢?”往昔殷无命那面上凉薄淡笑,内里阴险算计,大抵也不过如此而已。

好徒儿三字一出口,刺得少年一窒,白皙的颈项仿佛失了颈椎的支撑,越发垂得离谱,看不见颊边飞腾的热辣红云,亦不见唇角浅藏的一丝羞赧。“…但凭爹爹做主。”弱弱的声音在空气里飘散凌乱,算不出隐约含了几分欢欣,几分窘迫。

咬着唇撇开眼,杨不凡暗暗压下胸中一股岔乱的内息。哼!你个死小子,当日非凡楼外,你情怯怯意迟迟问老娘讨块玉牌说要乱伦,原来早存了这个心思!心头暗潮翻涌,口气里依然克制,“你不介意我年纪大么?这么老还没嫁出去的女人,太师府将来恐怕会让人看笑话的。”

垂首的少年突然急切切抬起头来,匆匆看了她一眼,四目交接却又转头仓皇避开,唯一不逃不避直面而上的是语气里的坚定,“…不妨事,旁人喜言是非,理他们做什么!只要我…就好…”间中几个字在唇齿间盘绕得萦迂无比,仿佛被银牙咬碎成几瓣含糊地在口中滚动不止,听不分明。

死小子,几时见你这般认真过?打起老娘主意的时候倒是真不含糊!

隐忍不发的怒气在眼中燃起一簇灼烈的火光。手里的茶盏砰得击在桌子上,琥珀色的水滴四溅散落,杯中犹自荡漾不息。众人还在重重的撞击声里没有回过神来,那边绯红的人影已经揪了少年的耳朵扯入后院,徒留下目瞪口呆的大叔和媒婆面面相觑。

坐在楼梯上看戏的两只小鬼细细索索地嚼着闲言碎语当零嘴儿。

“呀!姐姐又要跟那个红红白白的哥哥私奔了么?姐姐不要殷哥哥了?那殷哥哥岂不是很可怜?”

故弄玄虚的小鬼摇摇头,悲悯地叹息,“恐怕可怜的是杜游才对!在姐姐面前,你何时见过殷大哥吃亏?唔,莫说是你,我在这里住了半年多,从来都只看见殷大哥谈笑自如地把姐姐收拾地服服帖帖,若是姐姐要私奔,必定是手起刀落,把她那些红杏出墙的怪念头斩个干净,连带她那胡乱伸展的枝枝杈杈也难逃一劫。”

她从没留意到,后院的角落里竟然真有一株桃花。孱弱的枝丫上,疏疏落落缀着几星粉红的花朵,纵使在无人注目的墙角,也娇弱又倔强地开着,层叠的花瓣密密匝匝,努力绽放着最清丽的姿态,承接阳春里的薰风雨露。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盯着少年原本白润却被揪得绯红的耳垂。

娇嫩红润的花瓣一如少年白里透红的脸颊,在阳光里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眼底里深幽一片,将前尘过往一一取出翻晒。从何时开始的啊…许是那第一眼撞见的秀丽面容被他细细描绘在心里的时候吧,许是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逼着他叫师傅姐姐的时候吧,许是她执着扇子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教规矩的时候吧,许是她面上冷嘲热讽实则处处维护自己的时候吧,心里恍恍惚惚烙了个印子,继而不安,继而别扭,继而失落,继而沉陷。当初央她把自己变成像表哥那样的出众男子,现在想想已然厘不清心里是否兴起过想让她多看自己一眼的念头。

唇畔绽开一朵笑答她:“许是…从你还不愿看我一眼的时候便开始了吧。”

少年仿佛最近身量又长高了些,平视已不能轻易地看到他的眼睛,咬了咬唇抬眼觑他,“喂,臭小子!乱伦这种事不适合你。”

“…”默然不语,偏过头去看那几枝桃花,花儿渺小,却红艳得不容忽视。

“姐姐不喜欢年纪比自己小的男人,明白吗?”

少年依然倔强,像被逼到了绝境还要负隅顽抗,“我会长高,会变强壮,会学得成熟,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

“呵…”她轻笑出声,眼底却一片寥落。多熟悉的调调!往日里每每看那些电视情感或约会节目,听人说,我虽然年纪小,心理却很成熟,我有强壮的臂膀给你倚靠,所以给我个机会吧…总是止不住哂笑。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最不成熟。从青涩到成熟,相差的只是心理吗?依旧青涩的人,怎么判断自己的心理是成熟的心理?

青涩和成熟之间,差的乃是一段经历。若是缺少了这番经历,内心固然强大,却未必谈得上成熟,体魄固然壮硕,却未必有旷阔的胸怀,手腕固然圆滑,却未必能从容地应对。经历青涩蜕变的过程,是人人都避不开逃不掉的历练,历练过的人慨然谓叹,这个过程险恶不堪回首,或许还伴随着些许的伤痛,又有谁愿意伴着另一个人再重新经历一次,揭开那结痂已久的伤痕?这种痛楚叫做成长,没有经历过成长,又何来成熟?可笑!女子尤为脆弱,因为了解那成长的痛,所以才要找个同样明白那痛的人互相取暖,小心地将结痂的伤口避过。未来的伤痛迎面扑来,避无可避,过去的伤痛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回首。

“世间成熟的男人有千千万万,姐姐我也不是每一个都喜欢。就算你变得成熟,不是我心里的那一个,也是枉然。”

“…”倔强的语气忽而转为小心翼翼,想听又怕听,期期艾艾带一丝颤音,“那你遇见了吗?你心里的那个…”

“…遇见了,很早很早,在我还没发觉的时候就遇见了。”

乌瞳里炯亮的眼神连同那桃花一起失了颜色,身体像被钉住一般无法动弹,偏着看桃花的头再也转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没几章就要完结了,之后补番外。终于盼到这一天,我很激动,你们激动么?

71

71、曲之终章(大结局)...

月疏云淡,万种喧嚣都在暗夜里沉淀下来,只剩书房里一簇灯火,亮堂堂地把她满满一腔哀怨照了个无所遁形。

乌黑浓墨般的眉被灯光映得清丽无比,却是蹙得死紧还一高一低地半挑着;秀致灵动的眼灿亮得炫目,里头隐忍的怒火却是炽烈更胜烛火;红润的唇瑰丽得如夜半含羞半放的玫瑰,却是银牙的凛凛冷光下险些将半片红唇咬落吞进肚里;握着书卷的端庄静雅身姿侧看一眼便能入画,近看却能发现那指节泛白指骨嶙峋仿佛要把手里的书本揉碎在指间化为齑粉。

一方窄窄的小几,一圈冷硬的木椅,把她困在小小的天地里插翅难逃,徒然对着一摞书册长吁短叹,横眉竖眼。偶尔斜目向旁边剜一眼,正迎上紧挨着小几的宽大书桌后投来的淡淡注视,半是冷冽,半是轻蔑,鼻孔朝天地瞪她一阵,再貌似不经意地随手扔来又一卷。“这个也要看过。”

寂静的书房里顷刻响起一阵磨牙声。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必定是挤眉弄眼,面目狰狞,内心里必定是呼天抢地,把他殷无命骂了千遍万遍。缓缓收回视线,不复理会她的冲天怨气,一径埋下头去,继续察看手中的帐册,目光停驻在册上半天,纸白墨黑,眼里却瞧不进一个字,只因脑海里百转千回,不能平静。

还有心思到处夭夭灼灼地沾惹桃花?她大概是太闲了。正好,半月来的函报已然堆积了数尺,恰恰足以让她打发无聊的时间,就趁此机会收收心,让那些乱发的桃花没了灌溉没了给养自行凋落了吧。

啪——

空寂中一声脆响,是书册被拍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嗯?做什么?”冷冷地向那声源处瞪过去,眉宇间一片凛然。

刚嚣张起来的气焰不由得渐渐细弱,拍落的书册继而又悻悻纳回手里。“…呃…那个…于遥于书呆写的报告通篇都是文言,人家看不懂…”

“拿来!”他伸出手,抽回那被她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书函,目光沿着函上工整秀丽的字迹上下飘荡了一阵,又抬起头来觑她。“于先生说摩崖岭上建寺之事已经开始筹划,不知要建多少僧舍,多少佛殿,多少禅堂,佛像要打造几尺,寺院要取什么名字,位置是建在半山还是山巅,请教主示下。”

“没啦?”她挑眉。

“没啦。”他沉声。

血气顿时一阵翻涌,声调不由得往上飚高。“就这几个破问题,他竟然也有本事洋洋洒洒写个几十页给我呀!想要人小命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刀来得痛快!”

“…函中泰半是引经据典而已,列数了各地名寺的巍峨风光和名称由来,惯常的寺院例制,还有两页是感念教主恩德。”

“书呆子真啰嗦。”垮下脸接回那书函,展开了又看几眼,端的是百无聊赖。

放不下心的某人又追着交待,“莫忘了看完要留朱批。”

“噢。”语音短促,口气里满是不耐。

提起狼毫笔,饱蘸朱砂墨,朱红的笔尖却在将触到纸面时凝滞,犹犹疑疑落不下去,无奈又扭了头求助,“我该写些…什么?”

“自己看着办。”心里的怒火还未灭,懒得指点。

“噢。”笔尖落处,郑重其事地留下五个朱批大字——自己看着办。字迹扭曲,一片朱红似血。

一日复一日在无边幽怨里度过,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十几日。镇日里面对着一摞不能开口的函报,和一旁为了监督她最近鲜少出门的殷无命,生活倒还平静。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殷无命欺负人的本事高强,杨不凡撒娇耍赖的本事更出众,出于逆境中求得生存的必要,她装可怜的本领也日益磨练得炉火纯青。

认真办公不到一个时辰,揉揉眼睛,转转脖子,半截身子瘫倒在桌上就开始哀号:“累死人了…我要休息!”

见惯了的把戏,殷无命也就由她去了。眼角瞄过身边的红影一闪就消失在门口,再转眼时,小几上的函报竟已消失了一半。

遍观整个非凡楼,肚子里有些墨水的,除了殷无命,就属钱掌柜是个好人,只要她教主的架子一端,还怕他不乖乖地念给她听?揣着几份函报蹭蹭下了楼,看见钱掌柜胖胖的身影正在柜台里忙碌。刚要跻身进去,却被门口传来的嘈杂鼎沸扯住了脚步。

非凡楼的门口,就如冲破闸门的潮水般,呼啦啦地涌进一大帮人来,钢盔银甲,寒芒闪耀,把楼里的人俱都骇了一跳。

“澧王爷有令,今日非凡楼大喜,歇业一天,闲杂人等快快退散!”十几个佩刀的王府侍卫上上下下地呼喝,将非凡楼用餐的客人赶了个干净。

又见一群人抬着各色物什,进了门就开始搬桌子挪椅子,腾出了一楼中央的大片空地。灿若烟霞的大红绸子铺上檀木长几,金光闪耀的龙凤喜烛摆上堂前供案,白玉盘里盛着各色鲜果,合欢炉里燃着上等龙诞香,红艳艳的绣球四处悬挂,亮晃晃的喜绸迎风飘扬。还有一班吹鼓乐手,列于两旁,锣鼓唢呐,琵琶笙箫,一曲曲欢快和乐的调子吹奏出来,真真是洋溢着一团喜气。

杨不凡正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异变,僵直得无所适从,突然被急匆匆冲入门的几个女子拉住了胳膊,头里一个年纪稍长,仆妇打扮,挥舞着手里的帕子在前面带路指挥,“赶紧带杨姑娘回房穿戴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澧王爷可只给了半炷香的时间,耽误了王爷的事儿你们的小命都不保!”说话间不及思量,众女架起人便往楼上飞奔。

“喂喂!你们要干吗呀!”终于反应过来的她哇哇大叫,却被一律无视,莫说给个解释,就连个正眼都没赚来。行到楼梯的转角处,眼光无意间向门口一瞥,恰好望见紫袍泻地,金冠高耸的人影矗在门口,一脸肃杀。

这到底又是怎么了呀呀呀!

满腹都是疑问,满脸都是迷茫,满眼都是不解,可惜无一人顾得上理她。手起手落间,大红的罗裙套上了身,金丝银线绣满裙摆,织锦绸缎滚上金边,提花暗纹隐隐间有宝光流转,莹莹华彩辉映着头上玉钿金钗,一身的喜服装扮让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呆若木鸡,口不成言。没待她对着镜子细细欣赏,又被人摁坐在椅子上,桃花香粉扑了个满面,涂涂抹抹,描描画画。几番折腾下来,总算大功告成,大红喜帕往头上一蒙,人就被推推搡搡地拥簇着下了楼。

锣鼓喧天的乐声依然缭乱得吵耳,身边的众女扶她站定,才渐渐散了,退向一旁。

她倏地一下揭起了喜帕,入目是供案旁端坐着的澧王,大红喜烛的光芒映着肃穆的脸色,说不出的诡异,怎么她这辈子但凡遇上这天威难测的王爷殿下,人生就平白多了些无缘无故,莫测风云?不由得跺脚吼道,“这到底又是在做什么呀?!”

天威难测的王爷惜字如金,只抛出两个字答她。“成亲。”

“成…成亲?!无缘无故地这是成的哪门子亲?”

“杨不凡,你答应过要为本王做三件事,前两件已经做了,这第三件么,就是今天马上给我成亲!”

“跟…跟谁啊?”她诚惶诚恐地问,声音里藏不住隐隐的颤抖。如果是跟他的话…叶文昔那厮势必会把她千刀万剐再扔到锅里炸成天妇罗吧?

“跟我。”这次的声音却是从身侧传来。

猛然转头,同样的一身喜服华彩莹莹,晃花了她的眼。含笑的眸,勾起的唇,眉宇间似拂过一阵春风。“咦?”

“咦什么咦?不愿意?”浓眉骤敛,面上春风荡然无存。

“不…不是哇,太突然了一点吧?人家还没有心理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人都是我的了。”抓起她的双手,将同心结的红绸塞进掌心,还不忘在腕上缠上几圈,生怕她愣愣怔怔恍恍惚惚地丢脱了手。只是后来杨不凡每每想起当时他缠的是双腕,总觉得像是被上了镣铐一般,被人扯进牢笼的感觉。

“…”

尚且来不及辩驳,便被打断。一意孤行的王爷殿下不耐烦地拍上了桌子,“还啰嗦什么?!开始行礼!司仪何在?!”

即刻便有人得了旨意,高扬嘹亮的声音绕梁不绝:“吉时已到,拜堂行礼!”

“一拜天地!”

“二拜…王爷!”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杨不凡的婚礼就在权贵的逼迫威吓之中完成了,直到洞房之后也没明白,干嘛王爷他这么急巴巴地跑来逼婚啊?不仅是婚礼上需要的物件,连她的嫁妆都一并陪送了,仿佛是他王府在嫁女儿一般。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殷无命,只引来他一阵轻笑,“既得了相公又得了嫁妆,还得了王爷这个大媒,王府这个娘家,你又没做赔本的买卖,管这么多做什么?”

噫!张口闭口都是买卖,这厮究竟脱不了奸商本色。

从那日起,京城市井茶余饭后的谈资里又多了一个话题。

传说中,非凡楼的婚礼办得异常热闹,那是因为有王爷亲自操办,自然盛大无比。这非凡楼啊,背后竟然是有大靠山的,果然不愧为京城第一大酒楼。

传说中,圣上为澧王爷指婚的圣旨到了非凡楼的那天,正好碰上婚礼进行了一半,颁旨的使者见了这喜气盈盈的光景,只好悻悻而回,拿着原封不动的圣旨复命去了。

传说中,澧王爷指婚不成,失了心爱的女子,万念俱灰,心神错乱,竟然沉迷男色,成了断袖。

传说中,非凡楼的掌柜得罪了王爷,夫妇二人终究在京城难以立足,只好撇下了家业,携手归隐山林,再不踏足江北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了…

除了鲁半半,想再开个古言坑贺岁,短一点儿的,欢快一点儿的,主角可爱一点儿的,嘿嘿…计划一周内开坑,过年的时候写完,10万字以内。

名字么…那只该死的凤?

主角么…杨不凡的女儿,和某凤。

题材么…仙侠吧…

最后一章,大家都冒个泡来庆祝一下吧。

那个番外啥的,可以点菜的,我根据大家的菜单上菜,呵呵…

72

72、番外一...

数九寒冬,总是谷里最好的时光。哪怕外面一片冰天雪地,这里总是温暖如春,素白的梨花开得夭夭灼灼,遮天蔽日,空气里都浮着暗香,隐隐间一股清冽直入肺腑。

杨不凡卧躺在半山腰的小院儿里,身后是黛瓦白墙青石原木建造的房子,身前是缥缥缈缈烟霞蒸熏的月梨谷。冬日的暖阳从两座山峰间照入谷中,让人懒洋洋地直犯困。半合着眼刚要打个盹儿,沉重的腹部突然带得腰背一疼。

侧了侧身,又要睡去,心里却静不下来了,一件一件的往事在脑子里盘旋不去。唉,怀孕的女人行动不利落,连带心思也敏感的不得了。

想起彼时她刚刚收编了四堂,成了有名有实的教主,煞有介事地给老爷子封了一个“魔教高级顾问”的名号,犹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就是有顶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您老人家就给点意见出来,平时的琐碎小事是不会麻烦您的。”他老人家听得高兴,她也落得个打发走人之后的清静。

谁成想漏算了一步,那时忘记了把这“顶顶重要”一词的范畴界定清楚,竟平白惹出了后来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