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世事难料,你永远不知道命运之神下一步将怎么走。

于是,突然有一天,没有了辛南的影子。

我连续等了他三个周末,他都没有出现。阿紫坟头上的紫罗兰已经枯萎了,它的叶子发出一股陈尸般的腐朽气息。

忆起三周前那个傍晚最后一次见辛南,跟他聊起《白蛇传》,我说好生感动过啊,有情人终成了眷属。他闷闷地应我,即使成了眷属又如何,终也不能携子白首,人与妖,终归道路殊途。

我争辩,人又若何,妖又若何?对这个过于奇怪的世界,如果一定要计较,爱情会变成怎样一回事呢?

你不懂。辛南淡淡地笑,脸色格外的苍白,妖拥有比人长寿的生命,爱上凡人,只会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一天天变老,然后死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且仍旧要生存在世上忍受着失去爱人的痛苦。

他当时的眼神,非常空洞,迷离,忧伤,自弃,好像有两团火焰在燃烧,我感到自己的肌肤都快要被灼伤。

无缘无故地就悚然一惊。勉强笑着,说你不是妖你又怎知?

辛南没有回应我,只是呆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打了个寒颤,说,今儿个有点儿冷。

是起风了。那股冷风猛灌过来,我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借着太阳下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我看到辛南的头发散发出一种灿烂的金属般的色泽,在风中有些微微的乱了。

我半伏起身,伸到对面帮他把头发整理好。不知道为何,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觉得很自然,他本来想闪躲,手抬了一下,又颓然放开。

我的手触到他柔软的长发,像丝帛滑过我的掌心,脸突然红了,蓦然觉得自己的举动是如此冒昧唐突。

沉默,不敢看辛南的表情,我低下头,尴尬之极。

尔后,再没了辛南的消息。

我没有他的电话,没有他的地址,不认识他的任何朋友,(.517z.)除了阿紫。辛南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人间出现过,无端端地就失了踪迹。

有些绝望,忆起每次道别心都有些微微的颤抖。仁慈的天主,竟不能让我再安安静静地独处,竟再也不能。

坐在阿紫的坟前,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紫罗兰令我心神恍惚。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深刻得令我的心那么难过,突然之间我很怕,失去了辛南我以后怎么过?

怎么过?

我不知道,而心是那么难过,软弱地难过。

漫山的红叶微微地泛红了,又过了两周,它们泛出了眩目的红色。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那些漫山遍野的枫树像是一个饱满成熟的女人,它们每年秋天都会来潮一次,这样枫叶就变成鲜血一样的红色。

就在红叶的来潮最汹涌的时候,我见到了新蓝。

不,不是辛南,是新蓝。

别着急,下面我会提到的。

那一天傍晚雨声淅沥,太阳正与乌云同流合污。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感到一股冷风袭来,风中夹杂着黑色的纸灰,像一群变态的蝴蝶。

我的窗口对着后山,望着红叶满山的墓园,我无端端地想到了阿紫,想到了辛南,想到了阿紫坟上的紫罗兰,枫叶稠得像一团红雾,紫罗兰被罩在清芬的红雾中。

然后,我恍惚地看到那团红雾中突然闪出一道缝隙,一缕紫气正从红雾中夺门而出,直贯天际,我房间的门訇然洞开,地板也随之一振。

我翻身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淋漓。

房间的门紧闭着,窗外甚至没有下雨。半轮月亮歪在屋檐上,可以看见古老奇峭的灰檐有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我想也没想,立即就披上衣服跑了出去,我想去呼吸一下山间的空气。

月亮不动声色地西行,虫鸣渐渐地稀薄了,晚风做鬼般地弄得树“沙沙”地响,我跑上山,觉得脚下的路格外松软,丛林中铺满落叶,就像是走在沙滩上。

我一眼就在阿紫的坟上看到了一束新鲜的,犹带着几滴夜露的紫罗兰。

“辛南?辛南?辛南?…”无法掩饰心底的惊喜,我在宁静的林间放声呼唤他的名字。

月光稀薄,四周看上去朦朦胧胧,我只觉得四周紫色浮动,使我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置身在空中一般无着无落。

“你找辛南?”夜风中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我转过头,在阿紫的坟头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十八九岁的活泼年纪,手里拿着那束紫罗兰,歪着头看我,“原来你就是喜欢辛南的那个女子。”

“你在说什么?”我怔了怔,借着暗夜的掩护,我不必担心自己脸上突然飞起的红霞会被对方看见。这个美丽的女子,出现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夜里,显得特别怪异。

“你不必否认,我拥有能看透人心的能力。”她微笑着看我,似笑非笑的,“当然,辛南也有。”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她雪白的纤纤素手在那束紫罗兰里拨来拨去,我制止道:“别碰阿紫的花儿,你好没礼貌。”

“嗯?”她扬了扬眉,斜靠着坟头,咯咯清笑:“原来你知道阿紫。”

“你也知道?”我仔细打量她,真是一个动人的女子,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如果我说…”她望着我,又浮起一个似笑非笑表情,“我就是阿紫呢?”

我骇得透不过气儿来。

关于鬼的传说我听得多了,但我却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鬼,如今这个鬼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我感觉我的背心有些发麻。

“你害怕么?”她好奇地歪着头,一把青丝垂在肩上,迎风飘着,俏丽得不可方物,“不用怕,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冷汗簌簌地爬上了脊背,我吞了一大口唾沫,才镇定下来,“你凭什么说你是阿紫?”

“不凭什么。呵呵。”她笑了,“因为我的确不是阿紫。我叫新蓝。”

“辛南?”我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不是辛南,是新蓝。”她又笑了,仿佛是个很没心机的女子,笑得煞是单纯,“新鲜的新,蓝色的蓝。”

然而她绝非如此单纯,这个叫新蓝的女子令我迷惑,她有着跟辛南同音的名字,那她,可知辛南的去向?

“你…”我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求询,“与辛南是…?”

“这个不重要。”她看着我,眼里忽闪着喜不自禁的兴奋,眼见着就满得快要溢出,“你有空吗?我给你讲个故事?”

然后,她径自地说了下去,刚才的征询不过是形式。

她的故事很简单。

“从前有一个狐仙,是男的,与一个凡间的女子相爱了。为了能与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总之是非常的惊天地泣鬼神,后来呢,他们终于冲破了重重阻挠,结成了夫妻,生活在了一起。再以后呢,女子就渐渐地老了,而狐仙呢,还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的样子,因为妖的命比人的命长,所以当这位狐仙看到自己心爱的人老死在自己怀里的时候,非常地伤心难过,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与凡间的女子发生任何感情的纠葛,否则就会难逃天劫,被天雷劈死。”新蓝一口气说完,睁着亮亮的眼珠儿盯着我。

“你讲完了?”我怔怔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已经讲完了她的故事。她的话跟辛南失踪前的话有几分相似,只是我仍不明白,这个叫新蓝的女子,为何要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

“讲完啦。”她像只小鸟一样快活地应我,“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我傻傻地摇头,“你肯定你是在讲故事?”

“当然是在讲故事。你看,开头,过程,结尾都有了,还不是叫讲故事啊?”新蓝大声道,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骤变,“你是什么意思?觉得我讲的故事不好听?”

“不是,是我根本就没听懂。”我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你怎么这么笨啊。”新蓝嘟起嘴,不满地咕哝着。

“那你可以讲清楚一点啊。”我笑了,刚才的疑惑抛诸脑后,这女孩儿实在是率直可爱。

“你笨死了!”新蓝下了结论,撇着嘴没好气地道,“好吧好吧,我就坦白告诉你,那个凡间的女子就是阿紫,那个狐仙就是辛南。”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好笑了,我盯了新蓝很久,开始一直笑,一直笑,看她如何继续。而后,我软软地跌坐到地上,流下泪来,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地发抖。

因为,我从新蓝的眼神里,明白她并没有撒谎。

狐?或是狐仙?

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与我的生活扯不上关系,狐生活在丛林,狐仙则生活在传说里。但辛南若非狐仙,怎解释他十余年相貌不变的事实?

可是,即使他是狐仙,又若何?

难道你就可以抛开他了?不!不!决不!

我的坚决,其心如铁。

如果他必遭天劫,就让我代他承受。

像是要摧毁我的决心,天地间下了最轰轰烈烈的一场雷雨。

雷声激情荡漾,将山岳震得乱响,一棵又一棵的树在雷声中訇然倒下,豆大的雨点溅到地面上,溅起一股带着腥味的湿气,扑面而来。

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汹涌地淹没了我的口鼻。我的一生都没有见过如此急烈的雨,如同乱箭一般自天空插下来,仿佛要刺穿我的胸膛。

午夜的黑暗迷惘了我的眼神,雨水从头发上滴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在交织的闪电与雷声中仿佛看到辛南的脸,毫无血色,一脸惨白。

辛南!辛南!辛南!

我拼命地叫他的名字,但雨水涌进我的喉咙,呛得我不停地咳漱,顷刻间淹没有了所有的声音。

一连串震耳欲聋雷声在我们身边响起,天地蓦然无声地炸裂了。

辛南在我的眼前蓦然消失,一道冰蓝的闪电划过长空,焦黑的地面上,赫然有一具金黄的毛茸茸的狐尸。

暴雨的疯狂达到了极至,冰冷的雨水借着狂风无情地鞭鞑着大地。

雨鞭抽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哭泣。

辛南——

我骤然跪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尖厉的长嚎。

我睁开眼,映进眼帘的是自己的房间,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摆设,辛南,阿紫,新蓝,都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噩梦,但梦境中的真实感,仍令我不禁毛骨悚然。额头上的冷汗仍在战战兢兢滑下脸颊,我揉了揉太阳穴,浑身疼痛。呻吟着坐起身,被子上的一本书“叭”地一下滑到地板上。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那本书,微微一怔,是《聊斋志异》。

“滋滋?”门推开,母亲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我听到你在惊叫,怎么了?”

“妈…”我紧紧拥住母亲,撒娇地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倾听她稳健有力的心跳,“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

“是噩梦吗?”母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长发,轻轻问我。

“嗯。还是个梦中梦呢…”我抬眼笑,凝视母亲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那种幽幽的明亮,如两个深潭,让我觉得我的目光折进其中便永无了归期,“梦到您死掉了,梦到自己当了修女,梦到狐仙,还梦到他被雷劈死啦…”

“梦罢了,睁开眼睛,一切都会过去。”母亲如是道。

是啊,不过是梦一场,美梦也罢,噩梦也罢,必然与现实的我不发生任何联系。

这以后,再也没有做过如斯怪梦。

再以后,恋爱,结婚,生子,父母相继过世,子女长大成人。

再没有辛南了。

这个名字自我的生命中消失,直到若干年过后,直到白发成霜。

儿子在京城购置了新居,执意接我过去。

卖掉祖居前,我要收拾家里的旧物。

在放置杂物的阁楼里,找到一个木雕盒子。

尽管尘埃满身,仍掩不住它的精致与小巧。

是母亲的旧物么?怎会把这样美丽的盒子束之高阁?

打开,盒子里干净得不沾一丝灰尘。里面放着厚厚一叠旧信,全是淡紫色的信封,信封上没贴邮票,没有地址,素净的表面上,只写了两个字:阿紫。

是母亲的信吧?全家只有母亲的名里有个紫字,她叫紫玉。

然?阿紫?!

窗外骤然响起一声惊雷,大雨滂沱而下。

尘封的记忆在这样黑湿无尽的雨夜里被猛然唤醒,若干年前的那场旧梦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在我的心间沸腾,我忽地呼吸一紧。

雨水被风从窗外送进屋内,溅湿了一大片地面。我颤抖着双手拆开一封信,眼睛突然有些雾蒙蒙的,我怎么也看不真切,分不清楚。

我闭上眼,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再睁开时,手心竟紧张得出汗。

我看清信后的署名,眼前忽地一片模糊,竟再也握不紧那轻飘飘的信纸,任它如蝶般盘旋坠地,被雨水濡湿。

窗外的响雷不断,急雨肆意,一如那个梦中的雨夜。

一道闪亮划过天际,映亮了信纸上那个被雨水浸花的名字。

辛南!

是浮生若梦?还是梦若浮生?

没有人比我更茫然失措。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人生?是我的一生都是梦?还是我本就生活在梦境里?而把它错当了现实?

辛南?阿紫?新蓝?

我究竟是生活在哪里?是现实中?还是梦境?

谁在拿我的一生开玩笑?

我绝望得几近窒息。眼前一片模糊,一片模糊…氤氲的紫气在我的四周浮动,我仿佛又看到那个郁郁葱葱的墓园,闻到那股来自大地的芳菲之气,紫罗兰摆在芳草萋萋的坟头,神秘而浪漫。

我在那里看到了辛南,他的满头长发在紫气中飘扬,我一声声地唤着他的名字,泪水由心灵疼痛地流出,使我在暗夜的竹床上颤抖不已。

你爱做梦吗?

我做的,每晚都做。那些梦,有时候非常稀奇古怪。

其实很多时候你不知道自己到底生活在哪里。真的,人生就是一场绵长的梦,梦里也会有绵长的人生。

那么就把一切当成梦好了。开心的事就是美梦,就让它留在你的记忆里,不开心的事就是噩梦,把它从记忆里一脚踢出去。

有些糊涂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讲些什么。

好啦,不说这个了,越说越糊涂。我今天学会了自己修电脑,厉害吧?

不知道呀,一开机就发出嘟——嘟——的长音,打电话给电脑店,那边缺人手不能派人过来。

他们跟我说是小毛病,把机箱拆掉,在网卡那里紧一紧就好了。于是我就自己在家里搞了。只花了五分钟就搞掂,果然是小毛病。

呵呵,给点面子好不好?本就是想在朋友面前吹嘘自己一番的。

要走了吗?

我不送了,呵呵,下次你家的电脑有问题来找我吧。

走好!拜拜!

 

[附]紫罗兰,十字花科。多年生草本,茎高三尺许,下部呈灌木状。叶质厚,披针形,茎叶披有白色细毛。春夏之间,枝顶开花,排成总状花序,花冠细长,花瓣五出深裂,色有紫、赤、白等,有香气,以紫色芬芳浓馥;花蕊甚小,萼苞披有细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