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就指着那个脸圆些道:“这是余娘子,她怀里是你侄儿。那是萧娘子,她怀中是你侄女。”苏氏听了,忙接了来瞧,一手报了一个,先看了男孩子又看女孩子,果然是双生子,眉眼都是一样,只是女孩子倒像是略长大些,苏氏便笑道:“嫂子,我瞧着倒是像你多些,女孩子必是个美人,侄儿只怕太俊了些,不是我夸耀自己侄儿,比平安那孩子可是强出许多去。”

金氏便笑道:“还瞧不出眉眼呢,哪里就能瞧出美丑了。”苏氏笑道:“如何瞧不出?瞧他们母亲就是了。”说了就把孩子还了奶妈子,又从自己袖子里取了两块金锁片来,交在了俩奶妈子手上,向着金氏道:“我自己一点子心意,你可不要嫌简薄。我婆婆另外备了东西,洗三那日她自己送了来,倒像是怕我中间揩油去一般。还不是,”说道这里,只是一笑。

金氏知道何家只好算中等人家,何占奎又是花钱主儿,她这回能拿了金锁片来,怕是瞒了丈夫婆婆,听她话里意思,怕是连她嫁妆何家都动了不少,怕再说下去苏氏难受,忙笑道:“我就替那俩孩子谢过姑母了。”

又说苏氏在何家虽不得婆婆丈夫喜欢,到底也是当家主母,回来帮着娘家理事,一般条理清楚,又因她同金氏好,也就格外费心仔细,处处都妥帖,这一转眼就到了三日洗儿。

从前平安是庶子,洗三这日苏员外尚且大宴宾客,何况这回是嫡子嫡女,格外阔气排场,凭他什么难得海味山珍,流水一样送到厨下,靡费二字竟是顾不得了。

又为着与一县百姓同喜,苏员外又叫人取了三千贯铜钱来,抽去了绳子,足足装了两大筐,一早就在苏府大门前搭了高台,到了吉时,满把满把撒将出去,围了许多人争抢,不多时就撒完了,来得迟人见没了钱,都不肯走,高喊着吉祥话儿,不是祝苏员外嫡子将来金榜题名,便是祝那对龙凤双生富贵平安一生。苏贵听了,就回去告诉了员外,又抬了一筐铜钱来撒,方散了人群。

却说里头正行洗三之礼,按着规矩,须得有一全福妇人来主持。苏员外同苏氏商议了,就请了苏氏旁支中一个妇人来主持洗礼。这妇人娘家姓柏,嫁与了苏员外未出五服一个堂兄苏如金为妻。这柏氏生有三男二女,俱都成人,长子与次子都已娶妻生子,便是最幼那个女儿也说定了人家,可谓在儿女福分上是十足;柏氏同丈夫恩爱,夫妇近二十年,从不曾红过脸儿,也算也有福;且公婆父母俱都健在,真真是难得全福之人,且这姓也好,姓柏,都说是松柏常青。

苏员外一早就将这柏氏接了来,先摆了香案,供奉上送子娘娘与催生娘娘,又抬了两只描金五彩盆来,里头就是替小儿沐浴桃根汤,乃是用桃根、李根、梅根以水煮20了沸,滤去滓渣而得。据传是药王孙思邈所遗房子,只说是以此汤给小儿洗三,能够去不祥,令儿终身无疮疥。

奶妈子萧娘子先抱了女孩子出来,柏氏接了在手上,将女孩子浸入盆中,苏员外在一旁,就将玉佩,珍珠,金银锁片一样样掷入盆中,苏氏也过来,也掷入钱币等物。柏氏搅了搅水,口中念道:“洞房门上挂桑弧,香水盆中浴凤雏。还似初生三日魄,嫦娥满月即成珠。”念毕,就将女孩子抱了起来,用洗软布包了,而后落脐炙囟,因是女孩子,要穿耳洞,自金氏生下女儿那日,就用香油浸了绣花针在那里,柏氏拿了针,就在女孩子两个耳垂上都扎了眼儿,用红线穿了,方交在一旁守着奶妈子萧娘子手上,萧娘子自去替女孩子穿衣。

其后便是余娘子抱了小少爷出来,换了彩盆一样洗过,这次柏氏口中念却是俗语,只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作知州。”苏员外在旁瞧着浸在水中嫡子白胖长大,格外喜欢,笑得合不拢嘴。,因这男孩子是龙凤双生里男胎,只怕不好养,故此一般也扎了耳洞,用红线穿了,为是好养活。都做罢了方交在了余娘子手上。

只说金氏洗三,团圆儿是小妾,自是轮不着她出头露面,她听得苏员外遍撒金钱一事,心中自然怀妒,连素梅也不带,自己走到了轩竹堂,平安已有八个月了,能自己坐着玩,朱娘子就将他放了在摇床上,又扔了俩布偶在他眼前,自己走得没影。

团圆儿听了丫头婆子们传说奶奶生了嫡子,员外喜欢得了不得,只施粥就施了三日,今儿洗三撒出去铜钱更有几千贯,自是十分怀妒。见平安一个坐着,就伸手抱了平安起来,在一旁坐了,将平安放在膝上,又拿了布虎来逗他。

平安见了布虎笑嘻嘻伸了手要抓,团圆儿就把布偶给了平安,平安抓了布虎就往口中送,团圆儿见了,她倒是忘了平安不过八个月,只认作平安不懂事,一把夺了布老虎,道“你这孩子也蠢了,偏投生在我肚子里,一生出来就叫你爹分了高低。如今还这样没颜色,见什么都吃,吃,吃,只会吃!你倒是叫一声爹给你那个偏心爹听听,也告诉他,他还有你这个长子呢!”平安手上布虎忽然就叫人夺了,他还是个婴孩,如何明白,放声就哭。

那朱娘子原是去解手了,正进来,看着平安在丁姨娘手上哭,待要去抱回来又想着丁姨娘脾气很是不好,这样过去抱,只怕又有不是,待要不去抱,平安吃了她八个月奶,就如亲生一般,看着他哭,如何不心疼,就也陪着掉泪。想平安日夜同朱娘子在一块儿,又吃是她奶,他哪里知道什么亲娘奶娘,只认朱娘子做娘,见了她哭得越发厉害,直扑着手要朱娘子抱。

团圆儿见了这样,格外有气,抬手就在平安手上打了几下,骂道:“我是你娘,你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怎么吃了别人几日奶,就连娘也不认了!日后要是做了官,怕是连我面也不见了。倒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你个没良心东西!”拍了几下,自己倒也哭了。

平安也是叫人捧在手上长大,朱娘子一个指甲也未曾弹过他,此时叫团圆儿打了,吓得一时噤了声,只抽抽噎噎得张了眼瞅着团圆儿。朱娘子见了主管,心疼得不行,口中道:“姨娘若是心中气不过,打我也就是了,何况打个不懂事孩子。”说了过来要抱,团圆儿听着外头热热闹闹管乐之声,又委屈又后悔,只抱着平安不肯撒手。

郑妈妈原在自己房中歇着,先听平安哭,只为她有些感染风寒,怕把病气过给了平安,又想着朱娘子在,便不动,后来听得不对,又听了团圆儿话,气性就上来了,她自为是员外奶奶指派了来服侍少爷,便不怎么把团圆儿放在眼中,忙过来团圆儿道:“丁姨娘,你浑说什么,你是他娘,那奶奶是他什么人?你不过是个姨娘,就敢打大少爷,可是越发没规矩家法了,今儿是大小姐二少爷洗三好日子,等过了今儿,我就去回员外奶奶。”说了又骂朱娘子:“你是个死人吗?还不把少爷抱了来!就凭这个疯婆子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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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娘子听了,忙过来从团圆儿手上接过平安,团圆儿素来有些怕郑妈妈,也不敢再强,由着朱娘子把平安抱了去,可怜平安一到了朱娘子手上,就伸了两只小手,牢牢抓着朱娘子衣襟,把个小脸埋在朱娘子怀里哭,朱娘子看他哭得这样,格外心痛,也抱着哭。那团圆儿想着着儿子同自己不亲也就罢了,连自己是他娘这话都说,心中委屈极了,也坐着哭。这三人哭成了一片。

郑妈妈冷笑着向团圆儿道:“姨娘如何一点道理不明白,今儿员外大宴宾客呢,你就敢哭成这样,是员外奶奶委屈了你,你要哭给人听吗?还是故意给员外奶娘添晦气呢?我好心劝姨娘一句,倒是趁早回自己那去,大伙儿干净!”团圆儿听了这话,只得立起身来,拭了泪,又瞧一眼平安,平安只是把脸埋在朱娘子怀中,团圆儿只得含悲忍怨,委委屈屈地去了。

团圆儿一路就悄悄回了自己房中,厨房里已送了一碗长寿面,同几样精致小菜来,就在桌上搁了,叫素梅夏荷也没人应,团圆儿本就委屈,这一来更添了一重气,哪里吃得下,在自己房中咬牙切齿骂了金氏刻薄,又怨怪苏员外薄情负心。

这回倒是真冤枉了员外,原是苏氏想着今儿来女眷不是太太奶奶就是小姐,团圆儿不过是个妾,且素来又是个轻狂没眼色,到时说些没规矩话,倒是丢了苏家人,故此不叫了出来,只命厨房到了饭时给她送碗长寿面去,更把素梅同夏荷也叫了去在女眷席上伺候,只余下团圆儿同那三个婆子,彼此相看生厌罢了。

却说宴席散了,那些关系远着些亲眷知道苏家才生了嫡子嫡女,必然事多,故此纷纷告辞去了,独有苏氏婆婆何老太太带着罗姨娘同登云留了下来,向着苏氏笑道:“媳妇,带我瞧瞧你侄子侄女去。”

原本苏氏见了老太太带了罗姨娘来,就羞愧起来。因照规矩姨娘是上不得台面,只是这个罗姨娘因生了何家独孙,老太太格外青眼抬举,行动就带着她,那罗姨娘也生了巧嘴,最会奉承人,哄得老太太吃饭坐卧一时也离不开她,若不是还顾忌着苏家几分,怕叫苏家告一个宠妾灭妻,说不得就抬举了罗姨娘当家了。如今更是带了来吃洗三,不独是叫苏氏没脸,连带着何家只怕也要叫人在背后说一句没规矩。只是婆婆开了口,苏氏不敢不依,只得答应一声,带着何老太太,罗姨娘,登云就往金氏房中去。

这罗姨娘早听了苏家是本县首富,故此她早想着开眼界开瞧瞧,只是苏氏素来不喜欢她,从来回娘家都不带着她,故此这回一听得老太太要来苏家吃洗三,连着两日又是撒娇又是讨好,缠得老太太不得闲。这何老太太自为金氏母亲去了京城,她算得上金氏在富阳县最近一个长辈了,要带个得意小辈去,也不算大事,又有意故意显身份,要叫苏氏瞧瞧,就是她嫂子金氏这样一个官家小姐都要容她几分面子,何况她一商人之女。故此虽知道罗姨娘这回越规矩了,也就答应了。

话说,此时正时值暮春,一路上花香扑鼻,兰草勾衣,罗姨娘四处观望,但见疏离花障曲曲折折掩映着一条□,顺着小径走了一会,就又一角飞檐从密密层层松柏丛中伸出来,走近瞧了,才发觉是一角小亭,转过松林,便是一条长提,堤岸上垂柳依依,长长柳枝儿垂在湖面上,风略一吹,勾起涟漪来,便有红白鲤鱼争着过来掇弄。

长堤尽头便是一座假山,都用巨石垒成十几丈高山峰模样,上头种着种种花树,又有一条小溪蜿蜒而下,直流入湖中。

人在长堤上一眼望去仿佛绝了路径,走得要眼前方见有个洞口掩在几株杏花后,真真和了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何老太太笑着指着那假山道:“罗姨娘,这个倒是你舅奶奶想头,从前是没有。到底是官家小姐,虽然是庶出,心胸气度到底不一样,你们奶奶,虽然是嫡出小姐,整日里只知道盘算进账出账,连花园子也不知道拾掇。”又听罗姨娘笑道:“花园子是老太太布置,奶奶有什么眼光和心胸和越过老太太去?别说是奶奶,就是舅奶奶去了,怕也不能移动分毫。” 苏氏在前头听着,脸上就不太好看,按在含香胳膊上手也略有些抖。

穿过了山洞,便是九曲回廊,廊上纹彩明丽,两侧遍植名花,另是一番景象。过了长廊,下了石阶,就见两侧植着几株海碗粗细梧桐,树影婆娑,掩着后面黑瓦白墙几间屋子,苏氏方道:“老太太,这就是我嫂子屋子。”

何老太太见了,要笑不笑道:“一个青年人,怎么住这样死气沉沉屋子,不是黑就是白,亏得你娘早不在了,要在怕要嫌晦气。”罗姨娘本羡慕着苏家这样富贵气象,正要开口赞叹,听了老太太这句,忙翻了口,笑道:“老太太就是见识。我们青年人住屋子,就是要素净,也该有些颜色来装饰。”

苏氏一路听了来,心中一口气如何也忍不住,便道:“我娘在世时,最爱我嫂子替她装扮屋子,说我嫂子到底识文断字,摆弄东西又雅致又热闹。”

这话出了口,何老太太脸上就不好看,罗姨娘觑了老太太脸色,就笑道:“奶奶怕是不明白了。你们苏家虽有钱,到底不过是商人一流,就是舅老爷买了田地在乡下,如何比得上读书人家,一门书香。所以你们老太太多夸着自己媳妇些也是有。”何老太太听见那句商人再有钱也比不上读书人家,格外中听,点了头就笑::“你果然比你们奶奶明白。”

苏氏气得脸白,便道:“商人虽比不上,有一桩好,倒用不着卖女做妾。”这话出了,罗姨娘脸上也红了,苏氏这句正正踩了她痛处。

罗姨娘,闺名儿叫做巧儿,她父亲倒是个银匠,这士农工商里,倒是比商人高上一分。这老罗头做首饰手艺倒是好,只是爱喝点酒,手上但凡有了钱,必是醉,就有那么一回就喝出了事,将人送来一对要翻新赤金镯子失落了,那家也不富裕,原是等了这镯子最彩礼,立逼着要,若是三日里给不出,就要去告官。这老罗头家里也没甚值钱,只得罗巧儿这一个女儿,倒是有几分颜色,没奈何只好将她托个媒婆是去说和,只要人给银子够抵上那对镯子,给人做妾也罢做婢女也罢,全不计较。偏巧何家要添几个丫鬟,何秀才亲自过去挑人,因见罗巧儿有几分颜色,也就瞧上了,将买两个丫鬟银子抵做一分,买了罗巧儿回来做姨娘,那时苏氏也才过门半年。

这罗姨娘也算争气,到了何家头年就生了一个女孩子,转过两年又得了登云,这会子不独何秀才,连老太太也抬举起她来,只是她到底是卖了进何家贱妾,并不是轿子抬了来良妾,终究是她一块心病,平日只恐叫人瞧不起,故此仗着老太太同何秀才宠她,常有意同苏氏争驰。此时听苏氏赤果裸说了她出身出来,气得了不得,眼圈儿也红了,就要发作,总算她还记得在人家里,就觑了何老太太一眼。

老何老太太因着罗姨娘是她喜欢,苏氏这样说,便认作苏氏是连着她老人家一块儿捎带进去说了,脸上就不好看,冷笑道:“我们奶奶好刚口,想必是你嫂子得了嫡子了,你想着你也快了,故意给我们娘俩好看呢。你若是真生了,还有我们立身之处吗?”

因两旁都有苏家丫鬟在,苏氏听了这些格外害臊,只恨没个地缝钻,只是不好再回嘴,忍着眼泪不说,那老太太见她不说话,还要开口,便在此时打前头过来一个穿着浅红色比甲丫鬟,体态窈窕,眉眼俏丽,身上衣饰不同其他丫鬟。何家老太太虽不认得脸,却会看衣裳,见她这个打扮,就知道是金氏近身丫鬟,便笑道:“这位姑娘好俏丽模样,想必是是你们奶奶身边得意人。”

来人正是冬竹,这何老太太一路说话糊涂,早有丫鬟忍不住悄悄绕路去了金氏房前,叫了冬竹出来,一股脑儿告诉了她,冬竹听了,事关姑奶奶,倒也不敢隐瞒,进去说给了金氏知道。金氏正吃着燕窝粥,听了这些话,余下半盏就咽不下去,推了开来,自己叹息道:“我这里倒是没什么,横竖应付过今天也就完了,只可怜了你们姑奶奶,在我们家那老太太尚且这样,在自己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心上时常不忍,只是也没法子。”

冬竹道:“奶奶,不是婢子多话,这何老太太也太不成话了,她儿子不过是个秀才,考了那么多次举人都不中,值什么。竟还欺负我们姑奶奶,我们姑奶奶没有过门去时候,他们家什么日子,如今是什么日子?再又天底下竟有带了姨娘去亲戚家吃酒理,未免也太不把奶奶放眼睛里了。若论着出身,我们奶奶官家小姐,比她何家只高不低。”

秋月听了,便道:“奶奶,我去接一接罢,只拦着那个罗姨娘不许进来,她是什么东西,也配进这个屋?没脏了地。”绣云便道:“你个糊涂东西!那罗姨娘虽是个姨娘,受不得抬举,只是当中碍着何家老太太。不许她进来容易,只怕何家老太太觉得丢了脸面不痛快,她若是不痛快了,你们姑奶奶回去还要受气。”说了,就叫了冬竹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了,冬竹又去瞧金氏,却见金氏点了头,,冬竹便依着绣云话迎了出去。

骂槐 暗算

何老太太见了冬竹,因见她打扮不俗,倒堆个笑脸来,等冬竹行完礼,又指着罗姨娘说:“这个是你们姑老爷姨娘,姓罗,你也见一见。”冬竹听了这样扫了苏府脸面话,心上火起,只为姑奶奶在,不好带累她,只得笑盈盈过来道:“婢子见过罗姨娘。”

罗姨娘见冬竹穿金带银,容貌俏丽,知道必是得宠大丫鬟,忙拉住了,笑道:“这个姑娘好俏丽,我一瞧就喜欢。”何老太太笑道:“你不知道,你们舅奶奶顶会调理人,身边丫鬟一个个都水葱一样,又伶俐,招人爱呢。”冬竹笑道:“我们不过是粗笨丫头,哪里就好看了。老太太太夸我们了。”说了就要告退,何老太太见了冬竹行色匆匆模样,就有些不悦,问:“我还没问着你话呢,你急匆匆要去呢,什么差事就急成这样?”

冬竹笑道:“老太太明鉴呢。可是我们绣云姐姐差了我一件事,立等着要回话,倒不是眼里没老太太。”罗姨娘听了这句,以为抓到了把柄,有意哄何老太太高兴,便笑道:“这话说,谁说你眼里没我们老太太了?再则,我们老太太顶慈祥一个人,你若真去办差事,老太太怎么会生气呢。且你那个绣云姐姐,怕也同你一个是个丫鬟罢,竟能比得上我们老太太?说句不怕你奶奶生气,就是你们奶奶见了我妈老太太,也要呼一声太太哩。”

何老太太听了这样话,格外觉得有脸面,就问苏氏:“不是我要挑你嫂子礼,这事分轻重缓急。我算不算她长辈?是不是你娘家贵客?天底下哪有不招呼贵客先办自家事理?她也未免太纵着她那些丫头们了。”

冬竹听了这话,心下暗服道:怨不得奶奶从前最喜欢绣云姐姐,果然料事如神。都叫她猜中了。脸上却做个为难神气,道:“即这样,婢子送了老太太去我们奶奶那里,再去办差罢。”说了,过来扶了老太太手,路上又陪着说了好些话,方哄得老太太有了些笑模样,转眼就到了金氏房前。

却见正面三间上房,皆白墙黑瓦,朱窗绿纱,大红苏绣门帘前立着两个才留头小丫头,见了苏氏,都笑说:“姑奶奶来了。”冬竹故意扬声说:“这是何家老亲母,还不来见过老太太?”俩丫鬟忙过来磕头,何老太太笑道:“这个是你们姑老爷姨娘,姓罗,你们也见一见。”那俩小丫鬟脸上有些为难之色,究竟不敢违抗,跪了下来磕头。罗姨娘见了这样,十分得意,自觉脸面生辉,就斜了苏氏一眼。

忽听得帘子后头有人叱道:“冬竹,你怎么还在这里。”说了,却见帘子一掀,出来个三十来岁妇人,头上身上一般穿金戴银,颇有些气势,容貌上倒是寻常,却是绣云。

绣云冷笑道:“我差你去丁姨娘那瞧瞧,这多会子了,你倒是在这里不动。”冬竹忙道:“姐姐,并不是我耽误,原是我在路上遇上了何家老太太要来瞧奶奶,我送了她老人家来,这就去去办差。”说了,向着何老太太福了福,转身去了。

绣云忙堆了一脸笑过来先给何老太太见礼,口中道:“原来是老太太来了,婢子眼拙,竟没瞧见,老太太可别见怪。”

何老太太也认识绣云,知道她从前是金氏身边最得意丫鬟,也不好太摆着架子,到底又要在罗姨娘面前显体面,笑着叫绣云起来,指了罗姨娘要说话,绣云已然道:“老太太,你且说说天底下竟还有那样没眼色不知道自己身份规矩人。我们家那个丁姨娘虽生了大少爷 说到底还是个姨娘,见不得正经亲戚,上不得台面,不是我做婢子刻薄,她到底也不算个正经主人。今儿洗三,来女眷都是贵亲,说不得只好委屈她在屋里呆了,不然别人家见人姨娘出来充主母见亲戚,怕要说我们家一点道理规矩也没有,看轻人呢。老太太你说说,婢子说这理可差不差?”

这左一句没规矩右一句上不得台面,倒像是在罗姨娘脸上左左右右打了几个巴掌,只是人家骂是自己家姨娘,这罗姨娘只是有苦说不出,再一瞧何老太太,果然她脸上也有些僵了,就连着登云脸也红了,只是绣云说句句在理,又驳不得,何老太太只能点了头。

绣云就又道:“没想着丁姨娘竟是个不知道进退规矩,怨着我们奶奶不叫她前头来见亲戚,在她屋子里抱怨呢,这可是太不懂事了。我们家虽不是什么读书人家,,总也是正经人家,这些规矩总是要。家丑不可外扬,她那些混账想头说法要是给亲戚们知道了,怕人不说那丁姨娘没规矩,反要说我们家把个姨娘宠上了天,一点没有家教道理呢。”

何老太太同罗姨娘只觉得脸上都是火辣辣,却是发作不得。

苏氏听了这些,真真称心如意,口上却道:“绣云,你怎么也废话起来,你们奶奶醒了没有?”

绣云忙笑道:“是,是。婢子多嘴了。老太太快请进。”说了这话,方瞅了罗姨娘一眼,笑道:“婢子不敢乱人,不敢随便招呼,这位是?”何老太太这是如何还能说出是罗姨娘来,只笑道:“她,你不认得,不用招呼了,快扶了我去见你们奶奶。”罗姨娘听了这话,心中十分委屈,想要怪人又怪不着谁,只得忍着气在门外站了。

原是绣云都算准了,先在这何老太太跟前说了有差事,这何老太太素来刁钻,必定要摆个长辈谱,不会那样容易就放了冬竹去,只消得冬竹跟了过来,她这里就有话好说,管保那老太太没脸再带了那个姨娘进金氏屋子。偏这个罗姨娘是头一回来她们苏家,谁都不认识,这一顿骂,管保她们有苦说不出,又不至带累了姑奶奶。绣云这一番倒也不只是为了苏氏出气,实在是那何老太太带了姨娘来吃酒,分明是连苏家一起看轻了。

却说绣云扶了何老太太进房,就到了金氏卧房。金氏见何老太太来,就要起身,何老太太忙按着,口上笑道:“快别动,你才生产,要仔细保养。”说了就在她床边坐了,眯着老眼仔细瞧了金氏脸色,笑道:“好孩子我说句话,你可不要恼我老年人糊涂,在我心里,你这孩子,真真挑不出错来,论着相貌人品,都是一等一好,只可惜了是姨娘生,出身上差了一点,这倒也罢了,只是你从前不能生育,不免叫人惋惜,如今可是好了,竟叫你得了龙凤双生,可真是老天保佑。”这话酸不酸,咸不咸,分明是为着方才绣云话说着她痛处,心中依旧有气罢了。

金氏听了只做不懂,脸上笑道:“何老太太夸得我怪不好意思。”何老太太见她这样,倒也不好再说下去,就笑道:“我说是实话,可不是夸你。你那孩子呢,抱了我瞧瞧。”说话间俩个奶妈子就把金氏那双孩子抱了过来,何老太太只问:“哪个是女孩子?”

萧娘子过来一步道:“小姐在这里。”何老太太就在萧娘子手上接了,掀开盖在婴儿脸上被角瞧了,只是才三日孩子,哪里就瞧得出眉眼美丑来,何老太太也不说什么,只交还了萧娘子。

金氏便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俩孩子都是粉红粉红,一些儿也不白,怕是我怀着他们时候吃药吃多了。”

何老太太笑道:“你虽然是个伶俐,这个上倒是不懂。这孩子生下来,若是白白嫩嫩,到长大了,未必就白,倒是这粉红,那皮色必是雪白。女孩子家家,一白能遮了白丑。” 说了就问乳名,原来那男孩子叫做阿鲤,原是员外亲起,借着鲤鱼一跃龙门便化龙意思,也合了龙凤双生兆头;女孩子叫个慧儿,却是金氏起,只说着女孩子家家只消贤惠些聪慧些也就罢了。

登云年纪虽不过五六岁,气性却也不小,自为祖母姨娘做事儿失了他脸面,自进了金氏屋子一直就站在了一旁,低了头不做声,此时听了这几句,他到底是才五六岁孩子,顿时忘了,闹着要看弟弟妹妹,何老太太就笑道:“可不许抱,要是摔了,就拿你赔了给你舅母。”

余娘子同萧娘子就把阿鲤与慧儿与他瞧,登云仔细看了,伸个小手去逗弄,忽然道:“妹妹会笑呢。”苏氏就道:“可是胡说呢,才三天孩子,哪里就会笑了。”说了就命奶妈子把孩子抱出去。

何老太太笑道:“这也未必,许是这俩孩子有缘。”说了先瞧了金氏,见她仿佛没听见一般,又拿眼去瞅苏氏。

苏氏起先不明白,看了老太太这样,心中忽然一动,想到:“莫非是母亲有意思要定了我慧儿给登云做媳妇?一个奶娃子,连眉眼都瞧不出呢,且就瞧了这么一眼,如何就喜欢到要给自家宝贝独孙做媳妇了?想必是贪图着我们苏家富贵,我嫂子哥哥又是京官,若是定了亲家,将来也好接力。我若是不肯答应,母亲必定怨我,回去就有许多不是等着我;我若是答应了,只怕慧儿就是我后身,我到底不忍心。”故此借着去看俩孩子睡了没有,退了出去。

金蝉 脱壳

原是那老太太听得金氏生了龙凤双生就打了那个主意。

这老太太想着自己儿子屡试不中,如今也是三十岁人了,依旧是个秀才,想必是苏氏命薄,带累了儿子,只是既做了亲,也只得罢了。倒是登云是个聪明孩子,先生也夸他将来必是能金榜题名,万不能耽误了。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那金氏嫡母哥哥如今现点着刑部都给事中,将来必定高升几步,少说也有个三四品官儿做做,若是有这么个舅舅提携,仕途上必然容易许多。只可惜了自己孙女儿已然七岁,就是配那庶出平安太大,只有登云同金氏那女孩配得过,虽苏家是商人之家,那女孩子长大了也不知道容貌性情如何,念在有那么个嫡亲舅舅,也折准得过了。却不料苏氏不接这个口,不由暗骂她蠢,她因是老一辈,不好自己开这个口,怕叫金氏回了没面子,只得罢了。

何老太太又同金氏说了回话,无非是教训她如何勤俭持家,爱护小姑等语,金氏只笑着应承。何老太太话风儿一转,又道:“这孩子不生不生,一生下来,也就日长夜大,转眼就成人了。舅奶奶,我我倚老卖老说句话儿你倒是别恼。论着钱钞,你们家可算是富有极了,只是少了几分书香,终究不美。”金氏笑道:“老太太说很是。我也想好了,我那阿鲤孩儿,等三岁就跟着启蒙念书,若是能中个秀才举人回家,也给我们家门楣增光。”

金氏说了这话,左右丫鬟都笑,金氏故意道:“你们笑什么。”绣云就过来道:“奶奶,小孩子才三日呢,连眼都没睁开,你就要安排出路了,这不叫人笑你性急嘛。”何老太太听了,饶是她素来自作主张惯了,脸上也有些臊,就推着年纪大了,身上累,要早些回去歇了。金氏也不很留,只命人将回礼备好了请老太太带了家去。

却说何老太太回了家,就命人打来回礼瞧了,倒是□精致,算起来,只比他们送去金银锁片,金银项圈更矜贵些,这才罢了。罗姨娘因在苏家受了委屈,就捱在何老太太跟前撒娇,只推说是苏家眼中没她也就罢了,脸老太太脸面都下,必是奶奶回去告刁状。

那罗姨娘只以为老太太素来不喜欢苏氏,她这一说必定奏功,只不曾想着老太太打定了主意,待得苏氏回了家,再叫她同哥嫂开这个口去,想她哥哥嫂子从来就疼她,想来也不好驳回她。故此,反教训罗姨娘道:“你同我住口!等你们奶奶回来,不许你再顶撞她。”罗姨娘那知道老太太盘算,被她这样一训,心上再委屈,也不敢再说,只是低头称是。

却说金氏是个玲珑剔透人,何家老太太那话里话外意思,她如何不明白,只是在老太太跟前装糊涂罢了,又怕苏氏惧怕婆母,亲自过来在她哥哥跟前说了,苏员外碍着兄妹情面,反倒难处置,就有意同苏员外先商议了。

倒得一更时,客人都散完了,苏员外回了房,先来瞧金氏,又去拉她手道:“好奶奶,你为着我们苏家立了这样大功劳,为夫感激不尽。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呢,我再没有不舍得。”

金氏听了,只淡淡笑道:“妾这里什么也不缺,相公好意,妾记着便是,等妾哪日想到了,再说罢。”苏员外听了,笑道:“我记得你有一对金凤簪,是岳母赏,成色虽好却是前年样子,我叫人重新替你打一对?”金氏笑道:“罢了,妾只一个头,哪里戴这许多东西去。相公且坐一坐,妾有正经事儿同你说呢。”又叫了秋月到外头看着姑奶奶来了没有。

苏员外见金氏这样慎重,便也正了颜色。金氏便把何家老太太带了姨娘来吃酒事说了给员外知道,苏员外听了,脸上就不好看,口上道:“你如何不赶了那个小贱人出去?她是什么东西,也配到我家来!在我家尚且这样,在他们家,妹子还不知道怎么受欺负呢。”金氏叹道:“怎么不是呢。我每回见你妹子,只觉得她脸色又差些,心上就不好过。我也私底下问过她机会,若是姑老爷打了她,我拼着叫人骂是泼妇,也要寻上门去讨个道理,只是妹子她死活不说,我也没法子。”

苏员外听了,只是叹息道:“如今也说不得了,能留着她多住些日子便多住些日子。那边送东西管家让我瞧了,一概是市卖货,竟拿着这些来搪塞,不会是旁人,必是那何占奎主意,那老太太给他支派银子本就有限,他又是手上散漫,从中还要渔利,哪里就能搞出好来。只是我们这边回礼倒不好差了。”

金氏叹息道:“若是多花银子能叫妹子好过了,那也不值什么,我们家还花不起那些钱吗?只是,妾怕他们还有别想头。” 说了,又把何老太太那些话转述给了员外知道,“妹子实在也是个心善人,想必是也明白了她婆婆意思,不敢得罪婆婆,怕家去吃苦头,也不忍心害了慧儿,有意躲了出去。”

苏员外听了,不由立起了眉毛,道:“你也是个做母亲,何家那样人家,把妹子配了过去,我已悔之晚矣,你如何还不立时回了那老婆子,叫她绝了那痴心妄想,他那个孙子,就是金榜题名中了状元,现抬了凤冠霞帔来,也休想娶了慧儿去。”

金氏听了,忙拉了他手道:“好相公,你且轻声些儿,不要叫妹子听见了。你且想想,妾若是一口就回了,妹子回去还要受苦,妾又怎么忍心。只是要把妾慧儿给他何家,除非妾死。”说了,就落下泪来。

苏员外见金氏哭,气消了一半,反劝她:“好好说什么死啊活。别说你不肯答应,就是我也不答应。当初父亲要应这门亲时,我就觉得不妥当。你在家不知道,我跟在父亲在外头做生意,听着些风声,那个何占奎不是个靠得住,奈何父亲那时只想着何占奎中了秀才,日后便是举人,保不定将来还能中进士,妹子就是官太太,我劝了两回,父亲总是说我年轻不懂事,我也只得罢了。如今看来,可不是委屈了妹子。”

金氏听了,含泪道:“相公就那样看着妹子在何家受欺负不成?我倒是想出头呢,只是我究竟是女流之辈,也没什么好法子,相公倒是拿个主意出来才好。”苏员外道:“也想过了,都是妹子不曾生育缘故,若是生个一男半女,我们去说话也响亮些。倒是你,快别哭了,月子里呢,小心做下病来。”

金氏听了苏员外话,哪得不心凉,苏氏是他妹子,他都那样说,可见得本性了,只是如今还要同他商议女儿事,只得忍了,拭了泪道:“只是相公,你倒是要拿个主意,若是何家来说亲,我们该怎么回绝了,又不带累妹子?”

苏员外低头想了想,道:“我想着就推在了菩萨身上罢。只说阿鲤同慧儿俩孩子命中都不宜早说亲,先拖着。待日后有了机缘,早早把慧儿许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却说金氏要着苏员外想法子,倒不是她自己没主意,只是要回了何家容易,只是中间碍着一个苏氏,若是何家因此衔恨,回去为难苏氏,便是她罪过了,故此把这事推了给苏员外,凭他何家知道了怎么样,都怪不在她身上,是以听了苏员外这话,自是依从。

苏员外又同金氏说了些话,方嘱咐她好好歇息,自己先去瞧了阿鲤同慧儿,俩孩子一早睡得熟透了,苏员外就在那里瞧了好一回,方才折了回来就在金氏卧室外间床上睡了。金氏若也劝过他去团圆儿那里过夜,苏员外因厌恶着团圆儿那回灌醉他,执意不肯,金氏也只得罢了,

如今只说,苏府得了嫡子嫡女大肆庆祝,富阳县上真比过年还热闹些儿,纵有嫉妒苏氏一门富贵得意,到底还是凑着热闹说热闹恭喜话多些,其中更有人气个仰倒。

因着团圆儿来历不凡,王氏便自高自大起来,寻常人家上门来提亲,说话就不大中听,故此得罪了不少人,待得团圆儿嫁了苏员外做妾,怀了身孕,这王氏更自封做了苏府小员外外祖母,行动说话间,开罪人更多了。大伙儿嘴上不说,暗地里都等着瞧笑话。

自苏府大奶奶金氏怀了双生子一事在富阳县上传开后,每日里都有人到丁家油铺前不阴不阳说上几句,丁大郎听了那些话,不说自己从前夫纲不振,都怪在王氏身上,怨她没有见识,不会做人,同她说话总没有好声气。王氏自叫大郎狠狠打了一顿,气性消了一半,大郎骂她,她不敢再同从前那般,横眉立目地骂回去,就是回几句嘴,一看得大郎脸色变更,便缩了头不做声,瞧着竟有几分可怜样。

那王氏起先见金氏母家那样浩浩荡荡送了催生礼来,已然气得牙根咬碎,心中认作是金氏母亲兄长欺负他们家没钱,故意炫耀,口中不敢直说,心上只是暗道:不过是个七品京官,就这样炫耀,还不知知道钱是哪来,怕不是那金氏悄悄从夫家搬了过去,如今换个样儿再挪回来,也就哄哄外人罢了。只可怜我们团圆儿老实蠢笨罢了,一点不知道顾惜娘家,。只保佑得金氏那个刁妇生下两个女儿来,我瞧她还怎么得意。

却不料金氏生下龙凤双生来,苏员外连着施粥三日,洗三那日又遍撒铜钱,王氏这里就有许多好事人来说了给王氏知道,有意要瞧王氏笑话。

诉苦 埋祸

又说王氏因从前兴头太过,故此待得苏府正房奶娘生下嫡子嫡女,多少人趁愿,都到了丁家油铺前瞧笑话,有就道:“丁家奶奶,你那外孙子如今可不寂寞了,有了弟弟妹妹了。”也有人笑道:“团圆儿果然有福气,她一进门,苏府大奶奶就怀上了。丁家奶奶,员外可谢了你不少银子罢。你老该享福啊,如何还守着这个小店和我们抢饭吃呢。”

王氏听了,气得脸红,掷了抹布骂道:“放你娘屁。你们也别兴头得太过了,我们团圆儿儿子可是长子,山高高不过日头去,皇帝家还讲个长子呢!”众人见了她这样,格外高兴,谁不知道,即有了嫡子,这分家产时,老爷太太必定是偏着嫡子嫡女多些,且若团圆儿依旧得宠还罢了,只瞧着苏员外为嫡子嫡女洗三气派就知道了,苏员外眼里哪里还有丁家活嫦娥在。

王氏虽有气,朱大娘到底是有些见识,自己走了去见了孙子媳妇何氏,关了门拉着她手道:“好孩子,我知道嫁了丰儿委屈你了,只是你即做了我们家媳妇,少不得要你辛苦些,往苏府走一回。他们大奶奶待你如何,你心上知道,只见了一回就送你一对镯子,如今她得了嫡子嫡女,你还不去恭喜她?你去了,便是我们丁家去了。”

何氏道:“祖母,你老不说,孙媳妇也是想去。只是我同丁丰守着这铺子,每日入息只够吃饭,如何买得起贺礼。怕走上门上就叫人打了出来,说我们失礼呢。”

朱大娘就笑道:“你这孩子糊涂。苏府那样有钱,什么没见过,还稀罕你东西不成?不过是贪图你一点子心意。不怕你笑,你那个小姑,都叫你婆婆宠得没了眼色,也不知道在苏府做了什么,生生搅得员外奶奶都不待见她。”说了,只叹息一声,又道:“你若是去了,只向着大奶奶给你小姑说几句好话,赔些情罢。我虽只见了大奶奶几回,也知道她是个讲理。”

何氏听了,满口答应,又问朱大娘,该备什么礼去,朱大娘想了一想,笑道:“就买些彩衣绣绷也就罢了。”何氏答应了,就送了朱大娘出去,进来见了丁丰就把朱大娘话与他说了,丁丰只怕王氏生气,因道:“我倒是能送了你去,只怕娘知道了不答应。”

何氏听了这句,反冷笑道:“你娘知道什么?你妹子给了苏府做姨娘,苏府得了嫡子嫡女,论理你娘就该去道贺,没有她不去,我们去了她反说我们理。”说了,就开了钱箱,取了几吊钱,就往街上去买贺礼。

却说丁丰这个铺子离着马寡妇杂货铺不过隔着几间铺面。何氏这一走过,就叫马寡妇瞧见了,那马寡妇堆了一脸笑,扭着尺许长莲足到了外面,笑盈盈道:“丁家妹子,可是要买东西?怎么只越了我铺子去?莫非瞧不起姐姐我么?”说了,就用喷香罗帕掩了血盆口儿笑。

这何氏原本十分不喜马寡妇,看轻她是个寡妇,却不守妇道,举止荒疏,爱倚在铺子前,不笑强笑,不说强说得逗引人,那何氏到底是正经人家女儿,羞于为伍,故此但凡要买些杂货,宁可绕过了马寡妇杂货铺去,只是她到底年轻,脸面薄,叫马寡妇拉住了,也只得进来,强笑道:“我哪里敢瞧不起李家姐姐,只是我要买东西,怕姐姐这里没有。”

马寡妇拉着何氏手道:“你倒是说说,我倒不信我这里没有呢。”何氏只得道:“我要买些彩衣绣绷,要送人,东西要好些,可不能叫人笑话。”只为马寡妇这个杂货铺,东西虽齐全,倒是西贝货多些,便是上回马寡妇塞了给丁丰那盒胭脂,说起京城宝容斋,也是西贝货,用水匀开了,在脸上也抹不匀,故此何氏便有此话。

马寡妇就笑道:“妹子,你这是瞧不起我铺子里东西呢,你随了我来。”说着,拉了何氏就往里屋走,何氏个秀丽女子,足下纤弱,哪经得起马寡妇一拉,只得跟了她进去,马寡妇就拉了她坐下,回身开了箱子,就从底下翻了包裹出来,回身在桌上打开了,里头包是几件彩衣绣绷。虽不算得如何了得,倒一色是苏绣功夫,上头绣小孩儿栩栩如生,何氏见了,便也喜欢,拿了在手上细看。

马寡妇见了何氏这样,就知她喜欢,便道:“你若是喜欢,只管拿了去。”何氏便问多少钱,马寡妇就道:“我们住着邻居也合该有缘,你要瞧得上,就拿了去,日后我来你铺子上打油,叫你家当家分量上别克扣我就是了。”

何氏听了这话,脸都红了,忙起身道:“我们并不敢克扣街坊。”马寡妇拉了她坐下道:“我也不瞒你,这些东西,原是我备着自己用,只不料竟没用上。”说了,就拿着罗帕拭泪。

丁氏见她这样,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颇为尴尬,马寡妇又道:“妹子,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哩,只瞧不起我每日靠着门上勾三搭四,却不知道,我也不想这样,我心里只是说不得苦!”说了,就把身世同何氏说了。

原是这马寡妇一般是好人家女儿,家中也称小有,只吃亏在这马氏不曾裹脚,五官也不俏丽,是以一直耽搁道了二十岁上,方说了婆家,说给了阳春县一姓李杂货商人独子李彦为妻,那李彦倒比马氏更小上几岁,论着相貌体态倒也文静,论着家私更比马家丰厚,人只说马氏这是一脚跌在白米缸里,白便宜了她。只不料,过了门,马氏才知道上了当。

这新婚洞房那日,李彦即不温存,也无体贴,只顾着自家振作精神,做了一回丈夫,同马氏圆了房,事后自己翻身睡去,并不搭理马氏。马氏因是新嫁,也不好同李彦说话,只得自睡,她只当着那个李彦害羞,日子长了也就好了,不料那李彦竟是一贯冷淡,难得同马氏说话,十日里有六七日是不在家,都是一早出去了,及晚才回,回来时,有时竟是换过衣裳模样。同马氏之间,也少有夫妇敦伦之乐,每次都是被马氏纠缠不过,草草应付了事,都是挑得马氏兴致来了,他那里已一泻千里,这日子长了,马氏心也灰了。马氏心既灰了,李彦更不搭理她,还搬了去另一间屋子睡去,倒与马氏分了房。

转了年,这李彦就病了。起先不过是有些饮食懒进,而后就是面黄肌瘦,身上更起了一点点红斑,红斑上慢慢就起了泡,而后就溃烂了,因李彦与马氏是分房睡,马氏并不知道,待发觉时,已烂得狠了。李彦父母尚在,看了这样,就把一口毒气都呵在了马氏身上,只说她是个泼妇,丈夫受不了才朝外头跑。

却说李彦父母到处请了大夫来给儿子瞧,都说是脏病,已病入膏肓了,普通药物是无效。还是马氏父母瞧不过了,怕女儿守寡,荐了个走江湖郎中来瞧,那郎中看了,病源说一样,他倒是有个以毒攻毒法子,却是用砒霜来治。李彦一家到了这时,也顾不得了,每日只用指甲盖挑了一点点,化在水里服了,连吃了几个月,倒也有效验,身上疮疤慢慢就平复了,虽不说尽复旧观,倒也能见得人了。只是这砒霜终究是毒物,用了它来治病,无异于饮鸩止渴,且对那脏病也治不得本,不过是暂时压制而已。那李彦不过介商人,眼中只有酒色财气四字,哪里晓得厉害,见身上好了便呆不住,又出去了,没过了半个月就出了大事,叫人抬了回来,脸上发青,呕吐不止,再一瞧,身上旧疮竟是又发了。

马氏要到了这时才晓得,原来并不是李彦嫌她样貌不美,只是这李彦有龙阳之癖,断袖之好,不爱娇美身子,只爱那后~庭~花。这回出去,自是又同那些狐朋狗友胡混,竟勾发了旧疾,他因砒霜是治病,心一急,竟吃多了些。砒霜这样毒物,哪能多吃,且他身子里早存了旧毒,一并勾了起来,发作得厉害。他那些朋友见了这样,谁敢担着肩膀,忙将人送了回来。

李延父母,请了大夫来瞧了,却说是毒发入五脏,也是因着李彦从前吃了不少砒霜,对着毒物倒有些耐性,故此一时不得便死,呼号惨痛,拖上了两日方死。

这李彦一死,马氏起先就被人疑做杀夫,扣在了衙门里,捱了两日刑,亏得有大夫出来做了证人,方得出狱,只是这阳春县也就呆不下去,便变卖了嫁妆,一个人搬了来富阳县居住。

何氏听了这些,想着马寡妇是丈夫不爱女人,自己嫁那个是个假男人,一般搜搜上了人恶当,才做下这门亲,不由生了同病相怜之意,倒与马寡妇凑在一起哭了一场,哭毕了,向着马寡妇道:“原来你竟是个苦人儿,我从前错看了你,从此之后,我当着你姐姐看。”说了,两人就约了做异姓姐妹。

既做了姐妹,马寡妇那些彩衣绣绷便不肯收何氏钱,何氏推了几回都推不过,便也罢了,拿着回家,想想那马寡妇寡妇失业,如何好占她便宜,就叫了丁丰打一瓶上好香油给马寡妇送去。

嫂情 婢恨

只说何氏却不晓得,那回朱大娘断了腿,王氏又病了,她留在丁丰父母那里照应之时,这马寡妇来了油铺几回,只说是打油,一双眼就绕在丁丰身上。丁丰虽不能人道,到底是少年人,叫她瞧得很不自在,匆匆避之不及。故此听了何氏话,心上就不愿意何氏同马寡妇往来,说不得就把马寡妇样子同何氏说了,何氏哪里就把他话放在心上,反道:“你莫要胡说,马家姐姐也是个可怜人。”丁丰无可奈何,就把才雇小伙计幸哥儿叫了来,叫他走了一遭。

那马寡妇接了油,同幸哥儿一同来了,见了何氏就道:“你也太外道了,那些小孩子东西,我白搁着也没用,你竟还谢我东西。你小夫妇俩守了这一个铺子,手上也不活络,何苦讲究这些呢。”说了,就掩着嘴笑,丁丰瞧了她那样儿,自己脸倒红了,只推说要去雇明儿用车子,就走了出去,留着马寡妇同何氏说话。

又说次日一早,何氏起床梳洗了,将昨儿马氏送彩衣绣绷用个新包袱皮包一包,走到门前,丁丰雇来小车已到了,自己过来扶着何氏上了车,嘱咐幸哥儿好生看着店,就赶着车一同到了苏府门前。

何氏是个知道规矩,就叫丁丰把车赶在了西角门外,扶着丁丰下了车,回身拿了包袱,只叫丁丰等着,自己过来拍门。

角门里走出个三十来岁家丁,先是上下瞅了眼何氏,但见她年不上二十,眉目清楚,衣裳干净,只当她是里头哪个婆子丫鬟亲戚,便笑道:“这个大嫂找我们里头哪个姐姐妈妈? ”

何氏福了福,口中道:“这位大哥,劳你通传一声。我是里头丁姨娘嫂子何氏,听得大奶奶生了少爷小姐,特来给大奶奶磕头道喜。”

那家丁听了是丁姨娘家人,心上反有些看轻,只皱了眉头上下打量了回,道:“你且等着。“说了,就进去说了给二门上婆子知道,那婆子又进来告诉了绣云,绣云听了,进来告诉了金氏知道。

彼时苏氏也在,她因在家受多了罗姨娘气,又知道了这里丁姨娘种种不安分,两处恨便凑在一处,偏她又是个沉不住气性子,听了这话,冷笑道:“姨娘嫂子算什么东西?上回丁姨娘那个娘再这里说了多少混账话?我只是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早叫人打了那个老婆子出去,还等什么!如今想必是自己没脸来,打发了媳妇来。叫她回去,我们这里不消她假意孝敬。”

金氏听了,便笑道:“你也太肯动气了,她好意来瞧我,她又没犯什么大错,怎么好不许人进来。” 说了,就命传。

苏氏听了金氏这话,也只得罢了,究竟心上不舒坦,籍故要走出去,金氏拉了她手道:“你也不要生气,我知道你那是为我不平呢,只是这世上事,不是必要在一时就分个是非长短来。且你想想,如今丁姨娘已经不招你哥哥喜欢,不许她娘上门了,我们若是连她嫂子也不给进来,可是太绝情了,若是传扬出去,与你我名声何益?只怕人不说她娘糊涂混账,反说我们连一个村妇也容不得。”

苏氏听了金氏这些话,复又慢慢坐下,低了头,想一想,便道:“嫂子,你这话果然有理,我竟想不到这样周全。”金氏便笑道:“那就是你好处了,待人一片诚心,所以想不到这些也是有。”

却说她们正说话,二门上婆子已带着何氏走到房前,就叫到:“冬竹姑娘,丁何氏来了。”冬竹听了,就走了出去,一手掀起门帘向外瞧了,见阶下有一个小妇人低垂了头站着,一眼看去只瞅见黑黢黢发髻,瞧不清脸面。冬竹就笑道:“这位可是丁姨娘嫂子?奶奶说了,谢谢你记挂着,请进来罢。”

何氏听说,忙答应了,依旧不敢抬头,提裙上了石阶,走进金氏房中,依着冬竹指引到了金氏卧房前,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道了万福,贺了她生子之喜。冬竹又指了苏氏道:“这位是姑奶奶。”何氏一样道了万福,又把带来彩衣绣绷,捧了在手上,口上说:“奶奶,我们小门小户,没什么眼力,只知道图个颜色好看热闹,并不知道好歹,奶奶瞧着若是得用,给小少爷小姐穿了,那是我们福气;奶奶瞧着若是不得用,那也是我们无福罢了。”绣云过来接了,放在金氏床边小机上。

金氏听了何氏这些话,暗自点头,便说请坐。何氏哪里敢坐,让了几回,方小心翼翼坐了半个椅面,一边偷眼去看金氏,见她脸上带笑,略略安心,一转眼又瞅见姑奶奶,脸上倒是不见喜怒,不由忐忑。

何氏如何知道苏氏不快由来,只当着是自己贺喜来晚了,又想:这也怨不得姑奶奶动气,如何就有孩子生了二十来天才来贺喜,倒真真是婆母失礼了。如今我也只得多说些好话罢了。想毕,就笑道:“奶奶这一回得了少爷小姐,我们这一县人都跟着沾光。奶奶在家里不知道,苏员外为着奶奶生了嫡子,连着施了三日粥,那粥插了筷子都不倒,不知道,还当是饭煮烂了,那成想是粥呢。这都是托了奶奶福。”

何氏这番话一说,苏氏脸上也有些活动,何氏见了,便又道:“小妇人小时候听着街上说书先生说过,从前富贵人家得了孩子,三日洗儿时候,都要遍撒金钱,那有个名色,叫做‘洗儿钱’。别说是小妇人了,就是小妇人爹爹也没见着这样富贵景象,却不想这回也给小妇人见着了,不瞒奶奶,小妇人爹爹也来抢了几枚回去,说是,小少爷将来必是要中状元,我们先沾沾状元公喜气。”

苏氏听到这里,倒先笑了,金氏也笑道:“承你吉言,也谢谢你东西。丁姨娘在她自己屋呢,你们姑嫂难得见一回,就去同她说说话儿。”说了,就命秋月送了去,何氏听了这话,便立起身告退,跟了秋月走了出去.

苏氏见她走了,方向金氏笑道:“丁姨娘那样糊涂混账一个人,竟有这样伶俐聪明嫂子,真真异数。嫂子你是那样贤良一个人,但凡丁姨娘有她嫂子一半儿懂事,哪至于落到今儿这样地步。”

金氏听了何氏那些话,只是笑而不语,待听了苏氏这话,不由暗叹,到底是个直性子,哪些话儿该说哪些话儿不该说,竟是不知道,这话儿亏得在我跟前,我又熟知她脾性,换了个人听了这话,怕不要疑心她话中意思暗含讥讽,明明是好意儿,竟也能说茬了。只是这也没法同她解说,只是暗叹一声,便寻个话儿来岔了开去。

又说何氏到了团圆儿房前,因她来前,只听朱大娘说如今员外奶娘都不待见她,只当着日子怕是不好过呢,故此就留心着,等到了团圆儿房前一瞧,布置竟同从前没甚两样,就有些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