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道:“丁何氏,你站一站,我通传一声。”说了就走在团圆儿门前道:“丁姨娘,你嫂子来瞧你了。”她话音落了,里头却没人说话,秋月便道:“怕是去瞧大少爷了,你且等一等,我找了人去寻。”说话间就见团圆儿从屋里摇摇摆摆出来,云鬟半偏,衣衫微皱,显是方才和衣而卧了,听得秋月声音才起来。

却说团圆儿一手撑了门,斜着眼瞅了何氏一眼,因她记得平安洗三那日,何氏曾说,平安虽是她生终究要叫金氏母亲,如今果然应验,心上格外有气,故此冷笑道:“嫂子是来瞧我笑话罢。”

何氏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姑奶奶近来可还好?我是来给奶奶磕头道喜,我临来前,祖母因许久没见姑奶奶,挂念着,叫我来瞧瞧姑奶奶可好。”团圆儿听了,便笑道:“原来你是来拍马屁,可没叫马蹄子踹了罢。我也不劳你顺道看看,你回去同我娘说,我这里也不比从前了,没钱打发人。”说了自己返身进去,何氏听了团圆儿这话,脸上涨得红了,本欲转身回去,一想着朱大娘说起这个孙女时落泪,心上就不忍,只得忍气跟了进去。

秋月见了她这样,又听了这话,不由微微皱眉,就喊素梅夏荷,那夏荷听了秋月声音,即羞且恨,就推头疼不出去,素梅只得自己出来,见了秋月就笑道:“原来是秋月来了,这位是?”

秋月冷着脸道:“奶奶如今在产褥,操心不到这里,你们就轻忽成这样!姨娘睡了起来,竟不知道去伺候姨娘梳头,这回是姨娘嫂子瞧见了,还罢了,若是看在别人眼里,成什么话!夏荷呢?从前在奶奶那里,她也敢这样?”

说素梅叫秋月说脸红,少不得辩解道:“姨娘醒了,没有叫人,我如何知道。以后我小心些也就是了。你我是一样人,如何就这样训人。”秋月听了,气道:“你可是傻了?如今是谁当家?姑奶奶。她可不比奶奶性情,说发落就发落,我是为你们好,你们反说我拿着架子,罢了,从此之后我只做看不见。”素梅听了,方知错怪了秋月,便堆个笑脸来,道:“好秋月,你也知道我是个没盘算,说话得罪了你,你可别恼。”秋月见她这样,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又问:“夏荷呢?”

夏荷在屋里听了秋月话,更是羞臊,心中便埋怨起金氏无情来:奶奶,你即能容下丁姨娘这样一个糊涂人,如何反容不下你一手调理出来丫头。我不过是越矩说了几句话,你就赶了我来这里,这个丁姨娘做了多少黑心事,你反不赶她出去,可见你从前待我好,也是假,只是哄着我们给你做事罢了。

破脸 揭秘

却说何氏随随着团圆儿进道房中,团圆儿自顾在椅上坐了,只冷笑道:“你怕是来瞧我笑话儿罢。如今可叫你说着了,我十月怀胎生出来孩子,管着别人叫娘,你称心如意了。你可别忘了,你同我哥哥那个铺子,可是我求了员外才得,早知你是这样人,我再不会便宜了你去,你爱闹便闹。”

却说团圆儿说那间铺子,竟是何氏终身所换,听了这话,何氏如何不恼,脸上就白了,也顾不得朱大娘托付她话,只冷笑道:“姑奶奶说好,这铺子原是我不该得。你怎么不问问你娘做了什么?我是哪里不如人了,就要把终身系在你哥哥那样一个人身上?”说了,心中委屈,一股酸气直冲入眼眶,几欲落下泪来,终究忍住了,又道:“姑奶奶在这里吃香喝辣好生养着罢。等到大少爷成了人了,若是有良心,还认姑奶奶是个亲娘,若是不认姑奶奶,那也说不得,谁让你们大奶奶是赫赫扬扬官家小姐,行动说话就又气势和见地,叫人怎么不敬爱。”说了,立起身就走。

团圆儿听她说了这几句,气得将桌上东西都扫在了地上,破口骂道:“你个刁毒妇人,天底下有你这样没良心东西,拿着我给铺子,还往死里踩我我,活该你守着活寡。!”

何氏听了站下脚,回了脸道:“姑奶奶你不守活寡就罢了,不劳你操心我。”说了就朝外头走去,团圆儿气急了,扑上去要打何氏,素梅在一旁听得明白,忙过来抱着团圆儿道:“姨娘,你嫂子好歹是个客人呢,你若是打了她,可是我们理亏了。”团圆儿听了,就往素梅脸上啐了口道:“你怎么不说说她放都是什么屁?人往死里羞臊我呢,你反说我理亏,可见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一个个见我失了势,都来欺负我!我娘也不来瞧我,我爹更象没我这个女儿一般,那个贱人拿着我我身子换来东西,还想着法子气我;你不过是个丫头,好不好打一顿板子就打出去卖了东西,也来帮着别人欺负我,你休想错了心,我就是死也不让你如愿!”说了,抓着素梅衣襟,把个头往素梅怀里撞,口中哭骂不休。

夏荷在一旁见了这样,只得过来拉,道:“姨娘何苦和素梅过不去,又不干她事,就这样作践她。”团圆儿听了这话,扭了脸指了夏荷冷笑道:“你别在这里和我充好人,当我不知道呢!你偷偷给那头鹿和羊吃什么了?是不是你们那个佛口蛇心奶奶叫你去害死那两个畜生来嫁祸我?你既做了,如何不去你们员外那里领功,说我我做,好撵了我出去,你来做这个姨娘?你们奶奶早答应你了罢!”

素梅听了,脸都唬白了,大奶奶娘家送来那头鹿和羊突然就死了,惊得奶奶早产这事,员外查了许久,无奈去瞧鹿人太多,一时也没头绪,她因团圆儿也去瞧过鹿,心上就有些猜疑她,只是没凭据,此时听了团圆儿这般说话,吓得后心发冷:“若是说如团圆儿所说,是奶奶唆使,我倒是不信。只为奶奶腹中孩子何等宝贵,奶奶断不会为了同个小妾过不去,做这样不祥举动;若是说是丁姨娘编,这个姨娘白长了一张聪明面孔,无论如何也想不来这个主意来。莫不是,莫不是”

素梅想了,心惊胆战去瞧夏荷,却见夏荷脸上也是雪白,只冷笑道:“姨娘可不要血口喷人,这老话说好,做贼抓赃,捉奸拿双,姨娘即说是婢子做,姨娘如何不当场就拿了婢子,或者到员外奶奶跟前出首婢子去。说不得员外还重又怜惜起姨娘来,姨娘可是意外之喜了。”

团圆儿听了,倒是心上叫苦,她存了心要给金氏添些堵,原是她在家时曾听说过兰花楼一个红牌粉头叫人骗光了私房钱,伤心之下吃官粉死了,就知道哪官粉是有毒东西。故此白日里瞧好了那鹿在那里,回了房,做个若无其事样儿,只说晚上想吃个肉馅包子。素梅哪里晓得许多,就道厨房里说了,到了晚上,果然就蒸了一屉来,团圆儿就藏了几个起来,多赏了素梅夏荷去吃,自己躲在房中,将装扮用官粉塞在了包子馅里。假意儿早早睡了,不要人呢在屋里伺候,睁着眼熬到了三更天,悄悄披了衣裳,开了门正要出去,却见夏荷也蹑手蹑脚走在前头。

这团圆儿从来都当夏荷是金氏埋在这里眼线,见她这样鬼祟,先以为她要去同金氏告状,再一瞧,她走路竟也是自觉要走那条,就一路悄悄跟了下去,亲眼见着夏荷将什么东西扔了给鹿吃,因她自己身上带了掺官粉包子,故此不敢扬声,反自己先悄悄走了回去她。到了第二日就听得鹿同羊都死了,团圆儿想起昨夜夏荷行动,便知道是她做,因她一无物证,二无人证,也没当初就喊叫起来,如何就能指证,只得罢了。

夏荷听得团圆儿不做声了,反哭道:“姨娘若是瞧婢子哪里错了,只管教导,如何这样诬陷婢子。婢子真真有冤没处说去。”说了,捂着脸走在了门外,一边哭,一边后怕。

原是她叫金氏发落到这里来,自认没甚错处,心中就不忿,便怨怪起团圆儿来:怨她不安安分分做个姨娘,处处同奶奶过不去,如若不然,念着从前情分,奶奶就是不肯抬举我做个姨娘,也不至就这样容不下人。如今老孺人那里送了催生礼来,若是死了,人必然疑心在丁姨娘身上,最好就此撵了她出去才好。只不料奶奶因此早产,更不成想叫丁姨娘全看见了,此时虽叫我几句话问住了,素梅那是个刁婢,可不知她信不信我话呢。

夏荷坐在自己房中心中忐忑,又见素梅许久不来,更是慌乱,只怕素梅就走了去告诉了员外奶奶知道,奶奶也则罢了,这样没甚凭据事,她不会当真就罚人,只是如今姑奶奶管家,从前没出阁时,叫老员外老奶奶宠惯了,说恼就恼,说话行动一概直来直去,得罪人也不在乎,叫姑奶奶知道了,打一顿是轻,保不齐就卖了去也是有。

夏荷想在这里,心都凉了,一咬牙倒是拿了个主意,拭了泪,握紧了帕子一路就奔到了金氏房前,篆儿一起看着小丫鬟们在门前扫地,见了夏荷奔了来要往里冲,篆儿忙道:“夏荷姐姐,你离了奶奶这里才多久?如何就连一些规矩也没了?你如今不是奶奶跟前人,要见奶奶,我替你通传,快站下了!”

夏荷听得连篆儿这样才提拔上来小丫头都敢拦她 ,这一气更是非同小可,可她到底也是金氏一手教导出来,知道莽撞不得,只得忍气站下,拉了篆儿手道:“好妹妹,你同奶奶说一声,念在我从前服侍她一场份上,见我一见,不然,我,我可真真活不了了。”

篆儿到底是新上来,年纪又小,看了夏荷这样,就也起了怜悯之心,才要说话,就听得身后有人冷叱道:“放屁!奶奶还没出月子呢,你在奶奶门前说什么混账话?什么活不活?快住口。还哭,快擦了你眼泪,好都生说话不会了!”

夏荷听声气仿佛是故人,一抬眼看去果然是绣云,心中不由暗暗叫苦,这个绣云姑奶奶比那真真正正姑奶奶更难缠,性子燥烈不说。理路清楚,在她跟前也是一句错不得。只得忍了眼泪,在绣云跟前跪了道:“绣云姐姐,婢子有说不得委屈要求奶奶做主。”

绣云因知道夏荷心思,见了她就没好脸色,只淡淡道:“奶奶正在月子里,请了姑奶奶来管家,又命我从旁协助。奶奶吩咐,谁敢躲懒,我少不得讨你们厌弃,你先说了我知道,我若是处置不得,再去告诉姑奶奶。”

夏荷听了,心上叫苦,就有些迟疑,绣云冷笑道:“你即没甚说,我就进去了,你也会你姨娘那里,好生当差。”

夏荷听了,只得道:“绣云姐姐,原是姨娘嫂子来了。”说了,就把团圆儿同何氏争论话说了一回,又说了素梅去劝团圆儿,反叫团圆儿扯着哭,自己也去劝,团圆儿竟诬赖她毒死那头鹿事说了。言辞之间自然小心谨慎,将自己摘干干净净,红着眼圈,抓了绣云裙子道:“绣云姐姐,我也不知哪里就得罪了姨娘,姨娘竟这样诬赖我。那羊同鹿是老孺人送了来给奶奶催生吉利东西,我岂有不知道,哪里就敢下手去毒死,求姐姐给我做个见证。”

绣云听了,倒笑了,点了头道:“你这话儿我听了倒也有理。你且回去,我自有道理。”夏荷听了,不料竟这样哄了过去,心上惊疑不定,就不敢起身,绣云反笑道:“你如何还跪着,不知道只当你犯了什么错,我罚你在这里跪呢。快起来罢。”说了,返身回去。

夏荷听了绣云那话,更觉心虚,倒也不敢还跪着,只得起了身,篆儿过来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就值得夏荷姐姐吓成这样,连规矩也忘了。”夏荷勉强笑道:“可是我糊涂了。”说了,低了头就走了回去。

又说绣云回了里屋,见金氏正逗弄着慧儿小姐,绣云道:“奶奶可听见夏荷说话了?

执法 掌嘴

却说金氏在里头将夏荷话听得明白,见绣云问,却是叹息一声,道:“原来那鹿竟是叫人毒死,我竟不知道,你们都瞒着我呢。”绣云道:“奶奶,这鹿是毒死,婢子也是员外说了才知道呢。也是员外想着奶奶在月子里,不好使你动气,嘱咐我们不许说。员外也查了,一个个都问过,人人都叫撞天屈,又为着那鹿是稀罕东西,瞧人多了,又不好动家法,打谁去。”金氏点了头道:“这便是法不责众。”绣云又道:“奶奶,婢子想着,这夏荷来说是丁姨娘混赖她下毒毒死那鹿儿,婢子不明白,即便是夏荷做得,丁姨娘又如何知道?”

金氏听了,点头道“左不过她们两人罢了,必有一个是罪魁,我虽素来不大肯计较,这会子要害我孩子,我若还因循,可是白做人母亲了。你这就到姑奶奶那里去,把这事回了她,只告诉她,夏荷是我这里犯了错发落出去,不必瞧我脸面。”

绣云听了,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金氏手上慧儿此时忽然咿呀了几声,粉扑扑小脸皱了起来,仿佛要哭模样,金氏忙起手轻拍,哄道:“慧儿乖,不要怕,好好睡哩。有娘呢。娘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不叫人伤了你姐弟一根头发。”说了,想起这慧儿究竟是个女孩子,在娘家再是如珠如宝,长大终究要得嫁出去,那时候再由不得自身,若是没甚大才,保不齐就是苏氏后身;便是自己这样拿步步为营,小心经营,竟也逃不过丈夫别宠,小妾觊觎,想到这里,悲从中来,抱了慧儿道:“我儿,你究竟是命苦,竟投了个女身。”说了撒了几滴泪,泪珠儿滚落在慧儿小脸上,那慧儿本来要睡了,叫泪珠滴醒,皱了皱眉,粉红小脸上竟是生气模样,张了嘴就哭。

冬竹见了这样,忙过来道:“奶奶,小姐要睡呢,把她给了余娘子吧。”说了过来要接,金氏见慧儿哭个不住,笑骂道:“这孩子也不知道象谁,脾气这样大。”说了,就递在冬竹手上。冬竹笑道:“小姐有脾气才好呢,再有奶奶一半儿丘壑,看谁敢欺她。”说了,就抱了出去。

只说苏氏即回家帮着打点家事,就收拾了她从前房子住,除了她带回来含香,金氏又把那对双生丫鬟拨了她使用,妹妹叫个豆蔻,姐姐便是丁香,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虽小,倒是伶俐可爱。

且说苏氏问完家事,正歪了小歇,那丁香豆蔻两人在门前打络子玩,丁香人最活络,一眼瞅见绣云走来,脸上神气不大好看,便知有事,忙推了豆蔻一把,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待绣云走在跟前,一起福道:“绣云姐姐好。”

绣云见了她们,心上也微微触动,原是她出去时夏荷也不过是这般年纪,一样伶俐可爱,哪成想不过五六年,就变了一个人,她心上感叹,脸上就有些带出来。丁香见了这样,忙笑道:“姐姐可是找姑奶奶有事?姐姐请坐一坐,姑奶奶才睡下呢,我去回禀。”

绣云听了这话,就坐了,口中道:“你且慢走,你同豆蔻两个今年多大了?”丁香同豆蔻对瞧一眼,只觉问得奇怪,不敢不答,便道:“回姐姐,过年就十三了。”绣云听了,就道:“那也该明白事理了。”说了就叫丁香去回姑奶奶说绣云有事求见,又道:“你们俩个,一回跟了去。”丁香豆蔻见这样,知道想必有大事,都不敢再笑,丁香忙进去见了含香,如此这般说了,含香见绣云亲来,知是大事,也不敢拖延,回身进去叫醒了苏氏,在她耳边说了,苏氏起身,含香就叫了丁香豆蔻进去,服侍着苏氏重整云鬟,再施脂粉,方叫绣云进去。

绣云见了苏氏,就跪在苏氏跟前道:“姑奶奶,求姑奶奶看着同我们奶奶好份上,替我们奶奶做主罢。”苏氏见她这样,忙自己过来搀了绣云起来,便问详细,绣云便把夏荷今儿如何在金氏门前哭,说了什么,都说了,又道:“姑奶奶请想,若是夏荷没做那事,她如何知道那鹿是叫人毒死?员外怕奶奶知道了添气,可是连奶奶都瞒着呢,她如何就知道了?又或者丁姨娘就如何知道了?夏荷口口声声说着不敢下手,这意思岂不是想着,便是那事儿不是她做了,有了这想头,可也叫人心寒。”

苏氏听了,脸上从白而红,又转成青色,向着绣云道:“你也休怪我说你们奶奶,我从前只说她太慈软了,只知道顾惜名声,不知道这些大丫头姨娘一个个都是贱~人,只想着爬到老爷床上去,心肠恶毒。就该狠狠整治!”说了,就命传四个健壮仆妇来,又请了家法出来,也不及叫人传丁姨娘同夏荷过来,径直就杀将过去。

又说夏荷从金氏那里回来,在自己卧房坐了,心中不安更甚,便细想自己说了哪些话,只是心慌之际,哪想得到。正在徘徊之际,就听得纷沓脚步声传了来,推了窗一看,却是姑奶奶苏氏呆了绣云,含香,另有丁香豆蔻两个小东西,并四个粗壮仆妇已到了门前,心上不由着慌,自己那番话虽咬了丁姨娘,却也没罪名处置她,如何就这般大阵仗,莫非,莫非是我说错了话,叫人抓了把柄?

夏荷正惊惶,就见房门叫人一脚踢了开来,进来两个仆妇,声若洪钟,道:“夏荷,姑奶奶叫你出去回话。”夏荷见了这样,脚都有些儿软,又不敢不去,只是一步一挪到了外头,就见苏氏站在丁姨娘屋前,脸色发青,更觉不妙,几步过来跪在苏氏跟前道:“婢子夏荷给姑奶奶磕头。”

苏氏冷笑道:“夏荷,你好,你很好!丁姨娘呢,如何还不出来,莫非要我亲去请不成?”

含香就斥丁香豆蔻道:“你们俩也太不懂事了,姑奶奶什么身份,怎么能进姨娘屋子?还不搬了椅子来请姑奶奶坐,这都要人教。”绣云忙道:“正是,你们快去。”

说话间团圆儿扶着素梅战战兢兢走了出来,在苏氏跟前站了,堆了笑脸道:“妾丁氏见过姑奶奶。”苏氏冷笑道:“丁姨娘,且不说我是这个家姑奶奶,只说你们奶奶委了我管事,我就受不起你一个头吗?”

团圆儿听说,说不得忍着委屈跪了下去,道:“妾丁氏给姑奶奶磕头。”此时,丁香豆蔻已搬了椅子出来,苏氏就坐了,也不叫团圆儿起来,只问:“丁姨娘,我且问你。夏荷说你诬赖她毒死了你们奶奶鹿和羊,你到底有什么凭据?若是有,那夏荷就是个死罪。若是没有,那我倒要问问你了,”

团圆儿听了这话,脸上就白了,转头瞧了夏荷一眼,心上暗很道:“好个小贱人,你竟反咬我一口,这姑奶奶也不问缘由,只来问我,想必是你们主仆串通了使苦肉计,想要害我!”想道这里,反冷笑道:“姑奶奶即问,我就说。是我亲眼见着夏荷夜里悄悄溜了去瞧那鹿,又扔了东西给那鹿吃了,第二日那鹿就死了,我请问姑奶奶,那鹿不是夏荷害死还有谁?”

夏荷听了,忙道:“姑奶奶,婢子冤枉。姨娘,你若是亲眼见了,如何不当时就抓了婢子去见员外?如何员外来问,你又不说?”

团圆儿道:“我当时那知道你要害死那鹿,只当你瞧着好玩儿,第二日鹿死了我才明白。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狠毒一个人,只为你们奶奶把你发落到我这里,你就要害死你们奶奶肚子里小少爷。”

夏荷听了,把脸也红了,只问:“姨娘说好,姨娘如何也半夜出去?也没叫人跟着,姨娘倒是要做什么?反来问我!”

苏氏听了她们吵成一团儿,头先痛了,便冷笑道:“请家法来,一人打上十棍子,不怕你们不说。”

那四个仆妇上来,就把团圆儿同夏荷都按倒在春凳上,抡起棒子就要打。

夏荷只是满口喊着冤枉,团圆儿也急了,口中道:“姑奶奶,我到底是你哥哥小老婆,你竟要打我,也不怕丢了你哥哥面子去。”

苏氏只为在家中多受那罗姨娘顶撞,听了团圆儿这几句,格外添气,指了含香就道:“你替我掌她嘴,回头哥哥要怪,我一力担着!”含香因苏氏不得势,在何家也多受罗姨娘气,对了姨娘妾侍这样人,多有恶感,听了苏氏吩咐,真是巴不得,就过来抓了团圆儿发髻就要打,团圆儿听了要在丫鬟们面前被人掌嘴,这人却丢不起,待要挣扎,只是叫个健壮仆妇压着,丝毫动弹不得,在脸上左左右右就重重打了几掌,可怜团圆儿桃花一般脸颊就叫含香打得满是指印,痛是其次,心上恨毒不休,还不待她哭叫,臀上又叫人重重打了十下,方放她下来。

苏氏又问:“丁姨娘,我如今打了你,你可服不服?”团圆儿跪在地上,云鬟散乱,花容惨淡,哭道:“我只不服,那鹿是夏荷害死,与我无关,姑奶奶就是再打我,我也是这句。”

夏荷也哭道:“姨娘若是亲眼见了,如何就不现抓了我?这没凭据话,谁不会说。”

苏氏听了这话,还要再说,绣云走出来道:“姑奶奶容婢子问几句?”苏氏瞅她一眼,点了点头。

绣云就过来道:“姨娘,我虽是个婢子,只是这回问话,是奉了奶奶同姑奶奶吩咐,少不得要得罪了。婢子请姨娘把如何瞧见夏荷下手话儿再说一回。”团圆儿在绣云手上吃过暗亏,方才又叫苏氏打了,再不敢强,只瞒了自己要做手脚,就把如何瞧见夏荷,看了她做了什么都说了一回,口口声声只是说夏荷害死是要那鹿嫁祸给她。

卖婢 逐妾

话说,苏氏带了绣云等人过来问鹿羊被毒死一事,因团圆儿同夏荷都口硬,一怒之下就叫人动了家法,团圆儿格外吃苦,又被掌了嘴,两人依然互咬,苏氏竟是不能明断,绣云听了,就点素梅过来,问她:“你是在姨娘身边服侍,必是听见她们说了,你告诉我,姨娘到底是说夏荷毒死鹿还是说夏荷害死那鹿?”这一句话正切中要害,原是团圆儿口口声声说着夏荷害了那鹿,夏荷却是说姨娘诬赖她毒死了那鹿,虽一字之差,相距却远。

夏荷听了这句,就如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暗道:“罢了,我果然错了。竟是不打自招。”说了,就抬了头道:“姑奶奶,绣云姐姐只别问了,婢子招便是。那鹿果然是婢子毒死。那日姨娘要吃肉包子,做多了,给了婢子几个,婢子就把官粉塞在了包子里。姑奶奶也知道,那官粉是要吃死人,那鹿吃了自也没甚好。婢子并不是想害奶奶,婢子想着这个家里,只有姨娘同奶奶不对,那鹿死了,人自然都疑心姨娘,许就能撵了她去。婢子再不敢了。”

绣云听了,脸上就很不好看,指了夏荷道:“你个黑心畜生,你可知道那鹿同羊都是老孺人送来催生礼,它们死了,奶奶还不心惊?她是**个月身孕了,如何经得起这个!”苏氏听了,便厉声道:“这样黑心东西留着做什么。”就叫人拉到二门上去打,打死算完。

夏荷虽知自己闯了大祸,必然没有好果子吃,保不齐就拉了出去卖了,正灰心垂泪,但听得说打死算完,唬得哭也忘了,扑了过来抓了苏氏裙角道:“姑奶奶,只求你瞧在婢子从小伺候奶奶份上,饶了婢子罢。凭你们卖了婢子去哪,再不敢怨,只求不要打死婢子。”说了就哭得撕心裂肺。

苏氏叫仆妇过来扯开夏荷,冷着脸道:“你即知道你从小服侍着奶奶,如何就起了黑心?叫我怎么容你?我若是容了你,拿什么面目去见你们奶奶,去见我哥哥。再则,家里上下丫鬟这么多,人人跟你一样黑心,那还了得!少不得借你一条命警惕后人。你只放心,念在你是我们家生子份上,我赏你一口棺材,不叫你曝尸荒野也就是了。”

夏荷哪里肯去,又爬了过来抓了绣云裙角道:“好姐姐,求你在姑奶奶跟前替婢子求一句情儿,婢子来世也不忘姐姐恩德。”

绣云脸上也有泪痕,骂道:“你个不争气东西,如何就做了这样昏头事来,奶奶若是知道了,真真是伤她心了。她平日待你怎样,哪里就对不住你了?我也劝你收了痴心妄想,奶奶不肯把你给员外收房,实实为着你好,如何你就不明白,还这样恨她,照我心,也想打死你。只是你一条贱命,死了死了,还要累了奶奶宽厚名声。”说了,自己起手在夏荷身上,脸上打了几下,夏荷只不敢避,抱了绣云腿哭。

绣云拭了泪,回身同苏氏道:“姑奶奶容婢子说句话。”苏氏冷了脸道:“你要替这个贱人求情吗?”绣云道:“婢子不敢,婢子只是请姑奶奶瞧在小少爷小姐才出世份上,饶了夏荷一条贱命,虽说她该死,也念在这少爷小姐才没满月呢,有血光冲了,怕是不吉利呢。”

苏氏听了这话,低头一想,也觉有理,便道:“你说很是,只是这活罪难饶。”就命那仆妇将夏荷拖在二门上,打三十板子,拖出去交了人伢子卖了,东西一概不许收拾,也不许家人来送。夏荷听得不打死 ,已是万幸,爬过来给苏氏磕了头,又要给绣云磕头,绣云只道:“我不用你磕头,只望你出去了,好自为之。”

又说团圆儿见了这样,便知道这夏荷倒不是金氏派了来眼线,略松了口气,就听苏氏问道:“姨娘好好不再自己屋里歇了,如何半夜出去逛?也不叫人跟着,倒是好闲情。”团圆儿仗着无凭无据,只要她咬死了不认,谁也奈何她不得,便道:“姑奶奶这话妾倒不明白。妾睡不着出去走走?这也犯了家规吗?”

苏氏听了,就指了团圆儿道:“你倒是嘴硬,想必你也想去毒死那头鹿同羊,却叫夏荷抢在前头,不然,这夜里你一个女子就这样胆大,连个丫鬟也不叫,就自己跑了出?”团圆儿道:“姑奶奶就是再要打死妾,妾也是这句,不过是妾想着素梅夏荷平日辛苦了,体谅她们才不叫。”苏氏听了,还要喊打,绣云却道:“即便是姨娘睡不着了,出去逛逛,误撞上,第二日那鹿同羊都死了,惊得奶奶早产,员外震怒,上上下下查问,你如何就不说?”

团圆儿见夏荷只错口说出那鹿同羊都是毒死,就叫这个绣云问出了真情,便不敢托大,只道:“横竖那羊同鹿不是我害死,与我无关,如今真凶既已抓着了,姑奶奶同绣云姑娘如何还问着我呢。”

绣云点了头道:“你这话很有理,只是,员外查问时,姨娘如何不说?敢是回护夏荷吗?”团圆儿听了这句,知道厉害,就叫起撞天屈来:“绣云姑娘,我若是回护夏荷,今儿如何就叫嚷出来?可见是我没有回护她意思。你是奶奶跟前得用人,你说这样话,可是要命。”

绣云听了,反笑道:“姨娘即没有回护夏荷意思,如何当日不说?莫非,姨娘那日出去莫非也想对那鹿同羊下手,不巧叫夏荷抢了先,你只怕说了夏荷出来,员外要查问你半夜出去做什么,你说不清,故而隐瞒?”

苏氏听了,一拍圈椅扶手道:“同她啰嗦什么。你们将这个毒妇拉到二门上,一样打二十板子,再撵出去,我们苏家要不起这样黑了心姨娘!”团圆儿听了要撵她出去,也急了,就站起身道:“姑奶奶你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如何只凭个丫鬟话,没凭没据就要我死呢?我死倒是没什么,你那平安侄儿长大了问你要亲娘,姑奶奶可如何答话?”

绣云听了,便喝道:“姨娘也太放肆了。姑奶奶是我们家贵亲,又是员外亲央了来帮着管家,你就敢这样大呼小叫?平安少爷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奶奶,你不过就是姨娘,什么亲疏,这样疯话也能说出口来。可怨不得姑奶奶生气要罚你。”

苏氏正叫团圆儿顶撞得气恼,听了绣云这话,便道:“你方才说没凭没据不能罚你,你现顶撞我,可是这里人都瞅见了,我若是不打你,可是没王法了。”说了依旧叫人拉了团圆儿去二门那里打板子,又向着绣云道:“你奶奶是个慈软人,从来不肯下狠手,一个夏荷一个丁姨娘如今这样猖狂就是例子!她有着做官嫡兄撑腰,我哥哥又敬她,还怕什么,只要不老实,一个个就该打发了。我虽有这样心,奈何家里有个不讲理老太太,但凡我要振作,老太太就说我嫉妒,我也是空有心罢了。”说到这里便住了口,道:“我想着,这丁姨娘只怕还要生出祸来。倒不如就撵了出去,赶她回家也好,撵了庄子上去也罢,只不能再留在家里。”

绣云听了,就道:“姑奶奶这话很是呢,只是也没个好理由,若就这样撵出去,只怕丁姨娘不服气呢。”苏氏便笑道:“你也不要再这里同我捣鬼,左不过是你怕伤了你们奶奶贤名罢了。千不看万不瞧,我也看在我那嫡亲侄子侄女份上,这个恶人就我来做了,就借她不肯告发夏荷这理处置了她,冤枉了又能怎么样,朝廷还有个挂误呢,何况我们家。”说了,就命传话在二门上,丁姨娘打完之后不要进来了,就一辆小车拉了去东门外庄子上住了。说了又叫素梅进去给丁姨娘收拾四季穿衣裳,装了两个个箱子,就要素梅跟了去伺候。

素梅原在一旁看着,她虽早料到几分这会夏荷同都姨娘讨不了好去,但见了夏荷就这样叫卖了,不免也有些伤悲,此时忽然听得姑奶奶要自己跟了去庄子上,这岂不是一般叫打发出去了,那庄子上冷冷清清,再没个出头之日,忙跪了求哭道:“姑奶奶,婢子不愿出去。求姑奶奶念在婢子没错儿份上,开开恩。”

绣云在旁也道:“姑奶奶,这个素梅却是没什么过失,叫她跟了姨娘到庄子上,她心中自然不服,又怎么能当好差事?且她今年也十七八岁了,明后年也要放出去配人,就请姑奶奶开恩,留了她在家罢。姨娘那里,这里现有三个妈妈。庄子上原也有老妈妈在,不愁没人伺候姨娘。”素梅出不出去与苏氏原是无可无不可,便应了绣云,素梅听了不用出去,化悲做喜,哭着给苏氏磕了头,又要给绣云道谢,绣云一把拉了她道:“你从今而后小心当差就是谢我了。”素梅姿势满口答应。

团圆儿听得自己被打发到庄子上住,如何哭闹,就地打滚,又说要见员外,又是寻死觅活,抓了柱子不撒手,只是如何强得过哪些做惯粗活仆妇,就叫人扯了出去,扔在车上。里头绣云又嘱咐跟了去三个妈妈要仔细谨慎,不许姨娘同人多说话,更不许姨娘同家人来往,若是出了事,三个一起打死,唬得三个妈妈指天画地地应承。

苏氏见完了事,就说身上乏,要去歇歇,绣云自回来见奶奶,就把如何问话,姑奶奶如何处置都回了金氏。

剖弊 弥月

只说金氏听了苏氏这样处分,便道:“亏得你在,若是就那样打死了夏荷,我也不甚安心,原是我差了她去丁姨娘那里,我只想着丁姨娘是不容人分甘,也好叫她死了那条心。 却忘了夏荷即不忿丁姨娘已久,如何肯安分。”说了,叹息一声,就叫人把夏荷东西都收拾了,送到人牙子那里去,也算尽了主仆情谊。

又说夏荷前后捱了四十板子,只得身上一套衣裳出来,那人伢子又是只要钱,哪里管她死活,只扔了她在一间小屋子里,给了一碗冷水,一只冷馒头就锁了门。夏荷虽是个丫鬟,从小倒也没吃了什么苦头,到了这时,自然觉着苦不堪言,细想生平,竟如做了一场梦。正在这时忽然就接了金氏差人送了出来东西,夏荷见了自己从前衣物首饰并积攒体己银子,这才觉着后悔,痛哭不已,只是悔之晚矣。后来只听人说有个北方来客商喜爱夏荷俏丽,买去做姨娘,带回家乡去了,再不知夏荷后事如何。

又说这里绣云回道:“奶奶,姑奶奶原叫素梅跟了姨娘去庄子上。婢子知道这个素梅也不是个安分老实,就这样叫她跟着去庄子上,她心中衔恨,保不齐就同丁姨娘一鼻孔出气,反生事。倒不如就留在家里,也省事,横竖她也是要配人出去。”金氏听了,笑道:“你果然心细,正是这理。”

此时阿鲤同慧儿正睡了起来,吃了奶,余娘子同萧娘子就抱了来见金氏,这双生姐弟,面貌虽同,性气很不一样,那阿鲤仿佛知道自己是个男孩子,甚是持重,颇少哭闹,吃饱了就睡,便是金氏逗他,也只张了乌溜溜眼珠子瞅着金氏。倒是慧儿,只是要抱,略放一放在床上就不依,不过二十来日孩子,略逗一逗,就张了没牙小嘴咿呀做声。

这素来都是会哭孩子有奶吃,金氏听得女儿叫,便把心都化了,忙抱了过来,哄着慧儿道:“好孩子,莫要叫哩,娘最疼你。”慧儿又咿呀几声,金氏便道:“是呀,是呀。我们慧儿最乖。”萧娘子就在一旁捂了嘴儿笑,道:“奶奶,小姐还没满月呢,如何就听得懂话呢。”

金氏便笑道:“我同她说话,就觉着她什么都知道一般,没事儿就爱撒个娇。倒是阿鲤,到底是男孩子,不爱理我,他不理我呀,我也不理他。 ”这句话才落,不独慧儿就连阿鲤也发了声,众人都笑,余娘子便道:“奶奶,少爷不答应了,说你偏心呢。”萧娘子便笑道:“从来人家都疼儿子,到奶奶这里却倒个个儿,疼女儿多些儿呢。”

金氏道:“都是我孩子,我哪有分厚薄。只是阿鲤是个男孩子,将来无论是读书出仕还是跟着他父亲从商,都要有个主见决断,顶得起家业,哪能跟个女孩子一样娇养,若是养成了女孩儿一般性子,顶不起自己头上一片天来,才是害了他。”

从来若是一家人家子息上艰难,忽然得个儿子,无论贫富,多有娇养,更有甚者,为着好养活,更当了女孩子一般,就有养成只知温柔风月,不知世情经济绣花枕头,若是有祖宗庇佑,有家有业,还好些,若是家道中落,便苦了那孩子余生。金氏这一番话,却是正中要害。房中众人听了,无不心服。

又说到了晚间苏员外回来,来见金氏,金氏就把白日里苏氏怎样处置夏荷同团圆儿事说了,苏员外道:“我已听宝泉说了,依着我性子,夏荷那贱人敢害我孩儿,就是打死也便宜了她。只是绣云说也有理,不能为个贱人,伤了我孩儿福气。只卖了夏荷去,也太便宜她,我倒是平不了气,我想着把她爹妈也卖了去,方能出了这口气。”

金氏忙道:“相公要卖了他们容易,不知道,怕说你手上没活钱,打发下人呢,就是知道是他们女儿犯错,我们脸上也不好看。横竖他们都在外头当差,进不到园子里来,你瞧不见他们就罢了。再说她爹娘那个年纪,能卖哪里去。”

苏员外听了这话才罢了,又道:“丁氏也是个黑心,我料着她怕你生了嫡子,所以夏荷动手,他就快意,撵好。我只告诉你一句,平安那孩子,不许他知道她亲娘是那样东西。我倒想他认在你名下,你意思怎么样?”

这平安一认在金氏名下,庶子便做了嫡子,且又是长子,金氏如何能答应,这也是做母亲为儿女考虑天性。金氏想了想,笑道:“平安那孩子怪可人怜,妾也当他亲生一样,只是相公想了没有,这都说十月怀胎,平安同阿鲤慧儿只差了八个月都不到呢,小时候还好说,待得他大了,自己一推生辰就知道了他不是妾亲生,那时他自然要问亲娘,相公可想过怎么说没有?。”

苏员外听了便道:“如何不好说,只说他娘死了。”金氏便道:“相公请想,就是死了也有名头,又来历,相公编个不成。妾倒是想着,一般平安是叫妾母亲,就不要告诉他他亲娘是谁,待得平安大了,若是丁姨娘改过了,叫平安知道他丁姨娘所生也无不可。若是丁姨娘还是一般糊涂,只好委屈她了。”

苏员外笑道:“还是你周到。”便问孩子呢,金氏笑道:“相公这时候还问呢,早睡了。”苏员外就在金氏腿边歪了,同金氏商议如何给阿鲤慧儿做满月。金氏忙道:“如今是妹子管家呢,你就该同她商议,你这样越了她来和我说,别人知道了,岂不是说她做不好?哪有这样使人。可不是叫人心寒。”

苏员外见了金氏轻怒薄嗔模样,倒是笑了,将手伸了过去握了金氏手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倒急呢。可是你同她比同我还好,处处护着她。”金氏啐道:“什么她不她。那是你妹子。”苏员外笑应道:“是,是,是。奶奶说很是。”

却说金氏这番话却叫个人听明白。原是苏氏来找苏员外,要同他说打发丁姨娘去庄子上住事,正走到门前,就把金氏这番话都听了过去,故意笑道:“我哥哥回来了吗?”里头冬竹听了,忙接了出来,亲手打起帘子笑道:“姑奶奶来了?员外正同奶奶说呢。”说了就往里让,苏氏就走了进来,抬眼却见苏员外正从金氏卧房里出来,便迎上去道:“哥哥,妹子是来赔罪。”

苏员外就笑道:“我都知道了,什么赔罪不赔罪,我倒是该谢你呢。丁氏实在昏头,犯了那么多回规矩,早该出去了。”苏氏听了这话,才笑道:“哥哥这话才对得住嫂子。想嫂子自到我们家,何曾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哥哥从前为了丁姨娘那样一个人还冷落她,我都心冷,难得嫂子竟还没怨言,哥哥你可愧不愧呢。”

苏员外听了这几句,脸上也有些红,就笑道:“我去瞧瞧阿鲤同慧儿,你陪着你嫂子说说话儿,回头我们再商议满月怎么做。“说了又问金氏饿不饿,要吃什么,吩咐厨房做去。金氏只道:“你轻手轻脚些,上回吵醒了慧儿,她一通哭呢。”苏员外跺了足道:“真真是偏心了,只不见你说慧儿不待见我呢。”说了也笑,就出了门去。

苏氏走在金氏床前,就在她身侧坐了,伸一只手握了金氏手道:“嫂子,你也听了,哥哥要同我商议满月怎么做呢,你意思怎么样?”金氏假意恼道:“你做主罢,我好容易歇一歇,你还拿这事来烦我。”

苏氏听了这话,正合了她进门前话,可见金氏全是真心,不由就红了眼圈,暗道:我从来只当她是会做人,未必真心疼惜我,原来竟是我错怪她,我哥哥待我都未必有她好。便道:“好嫂子,我今儿才知道你真心疼我呢。”说了,金氏忙道:“好好,你说这个做什么呢。我只得你一个小姑子,我不疼你,还疼谁去。”

苏氏叹息一声,道:“嫂子,我只跟你说句实心话儿罢,你可别恼我,在今儿之前,我也想着,若是把慧儿给了登云,许是我日子还好过些,只听了你方才话,我若再有这样念头,可是不配做人了。”金氏也不问她听了什么,只道:“我何尝不想着你日子好过些,只是,我也说句不怕你恼,我虽疼你,到底越不过我疼慧儿呢,要把她给何家,我死也不答应。”

苏氏听了这话,反笑了,道:“嫂子说什么话,我还和个孩子争不成。”说了,就同金氏又说了会闲话,一会子苏员外也就回来了,苏氏见哥哥回来了,就告辞去了。

金氏嫡子嫡女满月这回,苏氏又是大肆操办了一回,遍请亲友,又仿照着苏员外先例,一样施粥撒钱,轰轰烈烈热闹了一日。苏氏婆母同丈夫也来了,这会子那何老太太倒是乖觉了,没带着罗姨娘来,瞅着空就拉了苏氏,话里话外就把要把登云同慧儿定亲意思透了,苏氏便依着同苏员外商议好话,只道:“母亲,慧儿这孩子我如何不喜欢,娶了来做自家媳妇最好。只是我哥哥在菩萨跟前排了八字了,只说这俩孩子都命里不该着早定亲呢,怕对冲呢。”冲了别人无妨,冲了登云便是要剜那何老太太心头肉,故此何老太太哪里敢再提,此事便搁下了。

事也凑巧,金氏嫡母冯老孺人贺礼也在这日到了,苏员外有心给金氏撑面子,故意叫人当场开了,别金银锁片,宝石项圈,彩衣之类不计其数,其中更有老大一只银盘,里头雕刻着金蟾登桂,分明是寓意着阿鲤那孩童将来蟾宫折桂,这东西既富贵,寓意又深,且苏家本身就是一县首富,自是人人奉承,都夸赞着这贺礼即富贵又吉利,到底是才能有如此新奇想头。

抱屈 相骂

只说苏员外为了嫡子嫡女做满月,本就夸耀富有,席上珍羞美味自不可胜数,更有了那寓意蟾宫折桂那只大银盘,自有人当成新闻来传说,不几日就传了满街满巷。又是苏家撵了丁姨娘到庄子上一事,这在苏府也是丢颜面事,自不许下头人声张,奈何做这事都是活人,再者庄子上也有闲人,就有人嘴上不牢靠,说了出来,两下里一凑,枯荣对照,宠者愈显其宠,衰者更显其衰,是以传说得厉害。

这丁家油铺子现开在街上,如何听不着更又好事人故意来说,王氏听了女儿叫苏家送了去庄子上,这一心疼那还了得,再叫那些闲人夸耀金氏母家如何体面,苏员外如何宠爱那双嫡子嫡女,更激成大气,只拉了丁大郎道:“你是团圆儿她爹,你女儿现如今叫人这样糟蹋,你若不为她出个头,你可还算是个男人!”又说:“我们平安还是长子!如何就这样看轻,定是金氏那个贼妇主意。”

丁大郎知道了如何不气,见王氏来骂他,倒找到了出气筒,就指着王氏道:“都是你这个贱人,做了个狗屁梦,就当女儿是要做皇后,削了脑袋要把她往富人家送,只害得女儿这样。”骂了,又恨自己当初夫纲不振,叫个眼皮子浅泼妇摆布了,又悔又恨,究竟心疼女儿,就来同朱大娘商议。

朱大娘听了,哪得不慌,只是老泪纵横,骂大郎道:“你还有嘴说你媳妇,从前你如何就肯听她话,她说什么你都不敢计较,但凡你自己立得起来,哪有今日!”说了就哭苦命团圆儿,又骂王氏:“你个没眼力界东西,我说了多少回,我们小门小户,女孩子顶要紧是本分是本事,你只不听,还顶撞我,宠得你女儿针针拿不起,线线不会穿,这还罢了,又教你孙女儿同大奶奶斗。你也不瞧瞧我们什么人家,那大奶奶什么出身,可不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你何尝听了?真真是你害了我宝贝孙女儿才是。”说了咬牙切齿,就把王氏千不贤万不良骂了一回。忽地想到,孙媳何氏才去瞧过团圆儿,许她知道团圆儿如何得罪了员外奶奶,就同大郎说了,要叫丁富走一遭儿把丁丰夫妇叫来问话。

那王氏叫大郎同朱娘子骂得口不能言,心上却不服气,只道:当日苏家来提亲,你们怎么不拦着,只推我一个做主,如今反来怪我,横竖我母女都是苦命人罢了。此时忽然听得何氏才去瞧过团圆儿,这王氏不念人好,只爱把人往坏里想,便认作何氏因嫁了丁丰那样一个假丈夫,心中怀恨,别是她在苏员外同金氏跟前说了团圆儿坏话,不待大郎同朱娘子发话,自己一声也不吭,就往丁丰家走去。

却说事也巧,何氏恰巧不在自己家里,原是那马氏人生得粗蠢,竟有一样本事,便是女工刺绣,竟有描龙绣凤之能,上回给了何氏彩衣竟是她亲绣,何氏得知后,就有了羡慕之意,买了绣线到那马寡妇店内同她学女工刺绣。马寡妇见她来,自是堆了一脸笑,把个杂货铺叫伙计看了,自己拉了何氏道里屋去说话做活。

这日何氏一般拿了绣线到了马寡妇这,两人才说了几句话,不提防就有个人冲过来,朝着何氏脸上就是两掌,又伸了手去揪何氏发髻,口中骂道:“我打死你个小娼妇,□养贱货,我们丁家哪里对不住你,你要铺子给铺子,你还诬赖我家团圆儿,你良心可是叫狗给吃了?”

王氏在马寡妇店中这一通骂,这原是在街面上,行人即多,听了王氏这番话,渐渐就围了过来瞧热闹。马寡妇见人多,就过来劝王氏,又推了何氏到了里屋坐着,道:“老姐姐,你媳妇花朵儿一样人,就是犯了错,你老说就是,如何就能打呢,瞧瞧,这脸都破了。”说了,又推何氏认错,何氏见何氏辱及父母,也恼了,哭道:“马家姐姐你且听听,我又没犯着什么错,她如何就连我父母都骂呢。”

王氏又跳起来,朝着何氏脸上啐道:“放你娘屁,你没错,难不成是我错?就是你这个贱人去了回苏家,我们团圆儿好好一个人就叫人赶了庄子上住去,必是你在金氏那个毒妇跟前乱嚼舌头,歪派我们家团圆儿,我同你拼了。”说了,又要去打,只是叫马寡妇扯住了。

何氏听了,反不哭了,含了眼泪冷笑道:“真真好笑。娘,我说了多少回,人家大奶奶是正经奶奶,大家闺秀,我们拿什么同人比呢?你老只不听,如何闹出事来了。你老怎么不把你在苏家说那些话儿说人听听呢?可是你老在苏府说大奶奶没生养,不算个女人?可是你老说要休了大奶奶?这话大奶奶听了去,怎么不恨你们,如今反来怪我。”

何氏这话正说了王氏要害,王氏气急,就拉了马寡妇道:“妹子,你且瞧瞧,这个小贱人说话,哪里象个做媳妇,天地下竟有婆婆说话,媳妇顶嘴,可是没有天理啊。”说了就抓了马寡妇衣襟哭。

这里正闹,丁丰就急急过来,原是王氏到了店里,问了何氏不在,一听她来了这里,返身就走,丁丰要拦,偏巧丁富来了,先问娘来过没有,又问何氏在哪里,只听都不在,丁富就把事儿都同丁丰说了。

丁丰一听,便知是王氏去寻何氏说话了,说不得就拉了丁富赶了过去,瞅见马寡妇店门前围许多人,就脸上就红了,只怪着自己娘不讲理,便是何氏犯错,要说她也该在自己店里,如何就到别人家里闹。听着说话声音倒是从里屋传了出来,却又不好进去,只在外头干着急,就见何氏出来,忙分了人群过去,见何氏发髻散乱,脸上就又五道指印,显见是叫王氏打了,就道:“你如何又惹娘生气了?”

何氏心中本就委屈听了丁丰这句,更是恼怒,只是四旁都有人看,少不得忍了,只道:“你问你娘去。”说了忍泪回去,反关了卧室门,心中委屈怀恨自是不提。

少时丁丰同丁丰也就回来了,丁富就说祖母要她回去,何氏听了,就知道必是为着团圆儿叫苏府赶了出来住一事,就道:“你们如何都来问我。我那日去奶奶还是挺和气。只是你们家姑奶奶又硬衬我,我只听不过,就回来了,底下事我也不知道。”丁丰听了,便道 :“即这样,我们同丁富走一遭儿,向爹同祖母说明白不关你事也是好。”

何氏听了丁丰这话,气得手抖,指了他道:“你竟不肯信我。你妹子有什么短处在我手里不成,我就能害了她?害了她与我又有好处不成?我竟是命苦,嫁了你这样一个男人。”说了,就大放悲声。

丁丰见了何氏这样,也束手无策,劝也不是,骂更不成,只得拿眼瞅了丁富,丁富见了这样,知道不能硬叫了何氏去,只得自己回来,就把何氏话同朱大娘同大郎说了。朱大娘听说,便道:“孙媳妇即不肯来,也只能由得她,我们也不能捆了她来。到底我不放心团圆儿。”说了,就叫丁富去打听,团圆儿叫撵在哪个庄子上去了。

这时王氏也回来了,见了大郎就说何氏如何无理,满口混话,朱大娘同大郎听了,都不理她。王氏只得自去烧饭,口中依旧嘟嘟囔囔骂个不休。

又说丁富到处去打听,过了一个时辰也就转了回来,就说赶在了东头那个庄子上,就有三个老妈妈跟了出来。朱大娘叹道:“说不得要破费些银子了。”说了,就叫了大郎备了银两,第二日一早就雇了车子,带了丁富就往庄子上赶。

那团圆儿叫人赶了在庄子上,先是整整哭了一日,一口水也不沾牙,躺在床上将苏氏骂了千回,又把金氏恨了万次,只是白气。且现在到了外头,不比宅子里头规矩严,那宋妈妈,段妈妈都是刁钻,罗妈妈更是与她有仇,见了她这样,不独不劝,反道:“都这样了还当自己是个姨娘呢,撒娇给谁瞧呢。你老爱吃不吃,没人劝着。”那罗妈妈更道:“我们丁姨娘可是嫦娥转世,半个神仙呢,怕是饿不死。别气死就好了。你老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养老吧。别老挂着平安少爷了,平安少爷眼里除了我们大奶奶再不会有第二个娘。”说了,三个都笑。

团圆儿气得眼睛都红了,指着三个婆子骂道:“老不死贼婆,我就是叫撵在这里来住了,也是你们姨娘,你们大少爷亲妈,凭他管谁叫娘呢,他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他就敢不认我,也不怕雷劈死他!只怕你们三个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活到我儿长大那日了”

这话分明是咒人活不长,罗妈妈宋妈妈等人听了哪得不气,换了第二个人说,早上去撕了她嘴,只是团圆儿究竟是姨娘,不好动手,三人都冷笑道:“但愿得姨娘有那么一日。”

团圆儿自闹了这一出,倒收了脾气,每日送来饭菜都吃个精光 ,只是每日拘束在这一个两明两暗小院子里,不免有些气闷。

探孙 逗子

次日天明,朱大娘早早起来梳洗了,又嘱咐了大郎几句,要她好好看着王氏,不许再闹事,方带着丁富上了雇来车子,一路摇摇晃晃就到了城外。放眼看去,都是庄稼田地,散落着几处宅院,正值才收了当年新麦子,各处都有人在场地上晒麦子,朱大娘就打发了丁富去问哪里是苏府田庄,便有人指了他们瞧。

朱大娘带着丁富依言找了过去,又过了几倾庄稼地,就见了几处院落,一色白墙青瓦,就有单间独门,也有围着围墙,黑漆双门,只不知哪间才是。丁富就要去问,朱大娘是积年老人,一眼看去,只见那几处院落成合围之势,围在中间那处,黑漆双门紧闭。朱大娘因想,团圆儿即是里头打发出来内眷,门户必然谨慎,显见是这处无疑了。

车子就在黑漆门前停了,朱大娘回身同车夫说:“这位大哥,你且侯一侯,我们进去寻个人就出来。”说了,亲自就去拍门。

却说罗妈妈等人到了外头庄子这院子里来住,这里不过一间正房并两间耳房,再披了一小间厨房罢了,服侍人又只得团圆儿一个,哪里有活做,就比在大宅子里散漫许多,此时不过日上三竿,马虎收拾了院子,做饭又早,坐了一起闲扯,忽听有人敲门。那罗妈妈离门最近,其余两人就推她去开门,罗妈妈颇不耐烦,又怕是宅子里头出来人,不敢不过来问一句,口上嘟囔着,走到门前问道:“谁在敲门?”

朱大娘听了里头有妇人答话声音,忙笑道:“这位姐姐,请开开门,我是你们丁姨娘祖母。”罗妈妈手本已搭在门闩上,听了这话,就把手松了,只道:“原来是丁姨娘祖母,你老还是回去罢。姑奶奶打发了姨娘来这里时说了,不许家人探望,怕生口舌,你老还是回去罢。”说了回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