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大娘虽知道大凡这些大家小老婆叫人撵在庄子上住,必是叫人牢牢看守,一怕走失,二是怕生出不伦不堪事来,只听了这几句,还是如刀子割心一般,拍了门道:“好姐姐,在这里天高皇帝远,你老给我开个门儿,你们姑奶奶又如何知道?这也是你老积阴德,我也不敢叫姐姐白担了风险。”

那罗妈妈听了最后一句,心思就活动,只是有三个人在一处,她也不好做主,便道:“听你说得可怜,我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只是姑奶奶叫了我们姐妹三个来服侍姨娘,我一人不能做主。”说了就过去同宋妈妈,段妈妈商议,那两人俱是无可无不可。罗妈妈见了这样,回来就替朱大娘开了门,只道:“我是瞧你老大年纪走一回不容易,可不是贪图你什么。”

朱大娘如何不明白她意思,就把昨儿就备好几块碎银子都塞了过来,罗妈妈接了,在手上掂一掂,三两出头,四两犹不足,就有些嫌少,趁着另两人不备,私下就藏了一块,又把余下拿去同宋妈妈段妈妈她们二人分不提。

只说朱大娘走来正房,就见团圆儿穿着家常青色缂丝绣碎花绸衫,散挽云鬟,盘了膝坐在床上,面前是三十二张牙牌,正自己抹牙牌玩,见了自己祖母进来,也不起来接,口上道:“祖母来了,请坐罢,如今我这里可不比从前,没甚好东西了。”又扬声叫泡茶来。

朱大娘见了这样,又气又痛,上来就在团圆儿脸上左右打了两掌,骂道:“你个糊涂混账孩子!都这样,你还有心玩这劳什子。你出嫁那日,我如何同你说?只叫你好好伺候员外奶奶,你只不肯听,要听你那糊涂娘话,非要顶撞大奶奶,如今叫人捏着短,把你撵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去处,你就高兴了!你若是同我一般年纪也就罢了,横竖没几年活头,你如今二十都不到,就要在这里过一世吗?” ”说了又抱着团圆儿哭道:“我儿,你怎就不肯听我话,”

团圆儿叫朱大娘打得懵了,后又听她骂了这些,抱了朱大娘道哭道:“我娘怎不来瞧我?莫不是她瞧我落势了,帮不着家里,就不要我了。”

朱大娘听团圆儿到了这时还问王氏,心上更气,骂道:“你娘这样糊涂,你问她做什么?不是她娇养得你不像个女孩子,又撺掇你起那些混账想头,你哪里会有今日。你是个聪明孩子,就该此改过了,好好做个人,把女人家要会一样样一件件都学起来,在想想你一个小老婆该怎么对员外奶奶说话,许还能回去,不然,员外奶奶不待见你,你在这里,吃不了苦。”说了,又哭。

团圆儿听了这些,反把脸红了,就在炕上直起了身,道:“我做什么要想?我不过是没那个毒妇会投胎罢了,她是个千金小姐,我也是清清白白人家出来,不是什么粉头□,如何她就能做正室大奶奶,我就是该做小老婆。我儿子如何就不能管着我叫娘?我只不信我就是这个命。那个毒妇,我只不信她能得意了一世去!”

她这番话声高气急,朱大娘听得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了,指了团圆儿道:“好,你说好。你既是想做人正室,那回苏员外来提亲,,你怎不想是去做小老婆?我劝你,你同你娘,只希图了苏家有钱。嫁了过去才想做大奶奶,莫非大奶奶就该着让你?”

团圆儿听了,冷笑道:“你倒是我祖母还是金氏那个毒妇祖母呢?句句帮着人说话,你即不待见我,又来这里做什么?”说了赌气扭过脸去。

朱大娘见团圆儿听不进半句好话,气得口不能言,跺一跺脚,赌气转身就走,才踏出门,就见三个妈妈作鸟兽散,便知道团圆儿那些话都叫她们听去了,这朱大娘究竟还是心疼孙女,不免过去求她们帮着遮瞒些,那几人才了朱大娘银子,倒也不拉不下脸来回绝她,胡乱应承了,朱大娘见了她们那样儿,知道信不过,只也没法子,只得自己回去了,到底割舍不下,不免心中就盘算,想着平安如今也要**个月了,若是苏员外待团圆儿未绝情,许趁着平安抓周就接回去了,说不得,只好等着瞧了。

只说转眼平安周岁,苏员外虽有了嫡子嫡女,到底平安是长子,这周岁生日一样是热热闹闹办了,遍请了亲朋好友,酒干宴罢,苏员外便命把平安少爷抱了来抓周。只将两只花梨木方桌并了起来,上面置了弓、箭、书、笔、印章、算盘、饮食、珍玩银钱、泥人木偶等物件,将平安放在桌上,由得他四处爬动。

那平安在桌上转了两圈,就把个红木小算盘抓牢在手上格格笑了几声,就是拿了金钱玩偶去换,也不肯撒手。众亲友人见了这个,都说大少爷日后必能传承苏家家业。苏员外瞧了也自欢喜,送了宾客们走,自己就抱了平安到了金氏处,把平安抓周事同金氏说了。

平安已会喊母亲,见了金氏倒把方才如何都不肯撒手笑算盘递了她瞧,金氏怀里正抱着慧儿,见平安算盘送了来,忙脱出一只手接了,笑问:“平安,这个给娘?好乖。”说了,就叫冬竹把早预备下一只赤金百福项圈给平安挂了,同苏员外道:“恭喜相公。平安即拿了算盘,想必是个有盘算孩子,必是相公好帮手呢。”

苏员外便笑道:“平安若是能承我衣钵,我倒是想阿鲤读书呢。你也知道,我家虽有些银子,总是没有书香气。若是平安做得了生意,阿鲤考个状元榜眼回来,我苏家才真真是门楣生辉,我这一生也便知足了。”金氏听了,就笑道:“相公心倒是不大,只要个状元榜眼。仔细人听了笑你狂呢。”

苏员外就把平安递在了朱娘子手上,自己抱了阿鲤起来,笑道:“哪家做父亲不指望着儿子有出息,我们阿鲤又是个聪明孩子,再请你哥哥荐个好先生给我们,状元榜眼不好说,这举人,进士倒不是没指望。”

阿鲤才睡醒,正张了乌溜溜眼珠子到处瞧,忽见眼前晃荡黑黜黜几缕胡须,伸了小手就抓,只一抓到手,就格格而笑。阿鲤他虽是小婴儿,手上未必有力,只是胡须那东西,细细连着皮,略一扯就要痛,阿鲤不知轻重这一抓,苏员外自然吃痛,见阿鲤笑得那样,倒也高兴,只是由着他揪,金氏见了这样,就道:“相公,你要把阿鲤宠得没样了,仔细日后同你没人像。”

苏员外伸了一根手指去逗阿鲤,口上说:“很不相干,他才多大,懂什么?等他大了再教规矩也是一样。”这话音才落,阿鲤手上用力一扯,就拉了几根胡须下来,阿鲤握着苏员外胡须,格外高兴,笑得眼也眯了,伸了手还要扯,萧娘子忙过来抱了去。苏员外便又去逗慧儿,慧儿却是不肯理他,只扭了脸往金氏胸口钻。

只说他们夫妻父子母女四人玩开心,倒是忘了一旁平安。那平安因胎里不足,从小儿就多病些,也不如一般小儿活泼,又到底还小,不知道自己叫父母冷落了,见了这样,他在一旁也拍了小手笑,倒是朱娘子奶了平安一年,见苏员外夫妇这样厚此薄彼,心上自然有些委屈,只是不敢说。

偏爱 祸起

却说苏员外自得了二子一女,自为万事皆足,每日里回家,便只逗弄着三个孩儿,这一转就过了新年。金氏那双孩儿也将近九个月,虽还不会叫人,每见了苏员外回去,倒是笑个不停,哄得苏员外格外高兴,那平安虽比弟妹大了近一岁,因身子孱弱,瞅着也高不了多少,见了苏员外,又有些怯生生,不大肯靠近。

素来世人都是这样,总偏疼些伶俐孩子,且苏员外又不大待见团圆儿,故此待平安就比待阿鲤慧儿差些儿,倒是金氏见了这样,私下也劝过一两回,只说都是自己孩子如何厚此薄彼。苏员外听了,倒不觉得自己偏心,只道:“阿鲤同慧儿小呢,又伶俐,不足一岁就会得说话,真真可人疼。平安那孩子我也一样疼他。”金氏劝了一两回,见苏员外不在意,也只得罢了,不免自己就把平安多看顾些。

那平安只知道叫金氏母亲,又不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便把金氏当了亲娘,又因金氏颇疼他,是以每见了金氏总挨着她腿边,又见金氏抱慧儿阿鲤,到底还小,不免羡慕,有时也撒娇要抱,金氏也就搂了他在怀里同他说话,一般是亲亲热热,如嫡亲母子一般。

这转瞬就是阿鲤慧儿周岁,平安周岁尚且操办,何况是嫡子女,办得更是热闹,富阳县内各种有头有脸,一概请了,又把本县许县令也请了入席。原本这苏员外不过一介官商,如何能请到父母官。这其中却有个缘故,原是金氏嫡兄金鹤龄近日高升了一步,从正七品刑部都给事中迁从六品大理寺左寺,虽只升了半级,但从都给事中迁大理寺左寺,只用了两年不足,其速不可谓不快,不可小觑,又兼这苏员外在富阳一县,也有善名,故此他来相请,也不好驳他面子,是以这日夜就来了,苏员外陪着坐了首席。

吃罢了寿面,一样抓周,阿鲤在桌上转了一圈,一手抓了书,一手握了笔,真真迎合了苏员外巴望着嫡子考个功名回来愿望,苏员外也就极为快意,当着一县父母虽不好夸口,却把双眼笑没了。许县令见了这样,就笑道:“苏员外,不是本官唐突,令公子额角丰满,眉清目秀,必是读书种子,日后蟾宫折桂也是有。”苏员外听了这话,忙道:“大人谬赞了,小儿若能如大人吉言,真真是小人阖家之幸。”

慧儿因是女孩子,这抓周事物就多了针线,萧娘子就把慧儿抱了出来,搁在桌上,为着针黹是女子本分,就格外把那针线只物往慧儿眼前推了,只不料慧儿一眼不扫,自己颤巍巍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在印章前,小身子趴了下来,将个小金印握在手上,啃了啃,丢开手去,又爬去抓了算盘,在桌上敲了几下,犹嫌不足,还要去够那方玉璧,一样也抓了在手上,方才罢休。却说抓周这事,不过是个吉庆余兴,凭他抓了什么,总有个好听彩头,只是女孩子家家不抓那吃食玩物,也不取针线,反拿了算盘玉璧,倒也少有。

苏员外这家里正是夫妻和睦,儿女绕膝,团圆儿在庄子上呆着却也老实,也不生事,正为日子好过,却不料横里生生生出一桩大事来,硬把苏家扯进了进去。

却说,这日金氏正在房中看着三个孩子玩耍,忽然听得云板响动,冬竹就走了出去,转瞬就回来,脸上变色,凑在金氏耳边说了几句,金氏脸上也就不好看,就命奶妈子们抱了少爷小姐去,自己整肃了衣衫,就到了厅上,只吩咐了一声请字。

过得片刻,就见两婆子引了两妇人来到门前,其一是朱娘子,其二便是王氏,都哭得双眼红肿,那朱娘子头发都已白了。

金氏在厅上看得明白,不由心惊,就叫请进来。朱娘子听得一声请,跌跌撞撞奔了进来就在金氏脚前跪了,把一双手扯了金氏裙面,哭道:“大奶奶,你是官宦人家千金小姐,心胸海一样宽大,只求你伸一伸金手,救一救我那可怜孙儿。”说了,就在地上顿首磕头,咚咚有声,王氏也一样进来磕头。

金氏见了这样,忙亲手扶了朱大娘起来,又命丫鬟扶起王氏,叫人送茶来,口上道:“大娘,莫急。你且把情由说来我知道,我也不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只看丁姨娘是平安孩儿亲娘份上,若是能救得,我也不敢推干净。”朱大娘听金氏这样说了,拭了老泪,顾不得羞惭,就把情由从头说了。

原是何氏同马寡妇本就亲近,上回王氏找她厮闹,还是马寡妇从中斡旋,这何氏到底年轻,就把马寡妇当做知心人,更是常常到了她处同她说话。却不料那马寡妇守寡日久,就有些春心活动,因见丁丰年轻端正,便常去勾搭,无奈丁丰一来品行端正,二来就有那不能为外人道病根在,总不能上手,这马寡妇就认作是何氏在期间,就想先摆布了何氏,待得他们夫妇离心,她才好从中渔利。

这马寡妇人虽生得粗蠢,却惯是会得勾搭之人,从前做人媳妇之时,那李彦有龙阳之兴,抛得她一人在房,那马寡妇起先倒还安分,天长日久就熬不住,竟同自己小叔子李宏勾搭在一起。

各位要问,这马寡妇人即生得丑,如何就能与人勾搭了?这其中却有个缘故,只为哪李宏同他哥哥李彦不同。李彦好是男风,李宏就爱女子,无论美丑,只要有得机缘上手,就不放手,何况这马寡妇也知道自己容貌丑些,故此格外肯俯就,这两人就背着李彦双宿双飞,后来李彦死了,马寡妇在当地不能容身,搬了来富阳县住,方才断了。

那料前几日,李宏忽然就到了富阳县上,原是,他在这富阳县上也有一个朋友,不是旁人,便是那张山,这两人一处偷香一处喝酒,走都是下三滥。这回李宏到了富阳县上先见了张山,两人喝了回酒,酒酣耳热之际张山不免就提起了这富阳县上鼎鼎有名活嫦娥,又说:“这活嫦娥到不了手还罢了,我只不服气她哥哥,那样一个混账东西竟也叫他娶了个美人,我从前亲眼见过,如今就住在你那个嫂子铺子边,那美人,同你嫂子好似一个人。”李宏只道:“你也是个没本事,你若有本事,就把那个美人弄了来,也好出一口气。”两人说了就笑,吃罢饭张山就歇在了相好一个暗门子那里,李宏就想起马寡妇来,醉醺醺一路问了来,到了马寡妇杂货铺上,合该生事,就叫他瞅见了何氏。

这何氏容貌秀丽,瞧在李宏眼中便是一朵鲜滴滴娇花,如何不心动。何氏到底是好人家女儿,见醉醺醺来了一个男人,说不得就避了开去,马寡妇见李宏来了,只说是娘家弟弟来了,过来亲手相扶道自己卧房中,不免重温旧梦,待得事罢,李宏不免就问起了何氏。

马寡妇因盘算着丁丰,听了李宏话,虽正中下怀,口上却道:“她是好人家媳妇,如何就肯从了你。”就把何氏身份说了。

李宏听得是丁丰之妻,一来为着何氏美貌,二来要在张山前炫耀,就立意要把何氏弄到手上,就笑道:“这世上妇人哪有真贞洁?不是爱钱就是爱俏,就有真不从,待把生米做成熟饭也就强硬不起来。”说了,就许了马寡妇许多好处,马寡妇方做个为难样子。应了下来。只叫伙计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就留李宏在这里住了。

何氏过了几日再来,那李宏故意迎出来,做个意外相见样子,马寡妇就说是娘家弟弟,何氏到底怕羞,要避,马寡妇就笑道:“你理他呢。你休看他白白净净,实则最怕羞老实,如今二十五岁了,还没有说亲呢,都是怕羞上来。”何氏听了,就偷眼瞧了那李宏一眼,果然见他白白净净模样,自己脸上就红了,低了头就跟了马寡妇进去做针线。

这李宏是风月老手,见了何氏这样,就知道她不是铁石心肠,故意就用水磨工夫来蹭,一会儿在帘子外叫马寡妇姐姐,送茶送水,又送点心。见了何氏,一点子孟浪行径也没有,都只悄悄避了开去,却把眼波悄悄送了过来。

一日两日还好说,这十天半月下来,何氏心上慢慢就转了念头,也就有些羡慕,只叹自己嫁错了老公,守着活寡不说,那丁丰更是不解半分温存,夫妇相处,竟不如人姐弟之间。

马寡妇也是在男女之间打滚,何氏这样神色,如何就瞒得过她,更在何氏跟前夸耀李宏好处,说这他如何知疼着热,最体贴人,从前不知道,如今见了何氏这样品貌,心中羡慕,立誓要娶个一样做妻子才好。

何氏听了,就红了脸道:“姐姐如何说这样话,他要娶什么样人,同我什么相干,你若是再这样说,我倒是不敢来了。”马寡妇只笑道:“我也是糊涂了,你们小夫妇恩爱着呢,我说这样话,叫你丈夫听见了,可是给你肇祸呢。”何氏听马寡妇提丁丰,脸上□就减了几分。马寡妇见了这样,心中暗喜。

伤贼 求援

只说那何氏口上虽那样说,脚下依旧日日来得,李宏便认作事和谐了七八分,故意同马寡妇做成圈套,要哄何氏上手。

这日,何氏依旧来寻马寡妇做针线,两人说说笑笑做得一会儿,马寡妇就只推说腹痛要解手,自己出来,何氏不以为意,依旧做活,忽然门帘一动,身后就有脚步声,何氏就只做马寡妇回来了,笑道:“姐姐回来好快。”话音儿未落,就叫人从身后抱着了,何氏原还只当着马寡妇逗她,还笑道:“姐姐别胡闹,叫人看见了笑话。”这话音儿才落,脸上就叫人亲了几下,就听个男人声气道:“小娘子,我想了你许久,今儿看你往哪里走去。”说了就要把何氏往床上拖去。

何氏扭脸见是李宏,惊得魂飞魄散,一面挣扎,一面就叫马寡妇救她,那李宏自为得计,也不怕何氏走脱,就道:“你那好姐姐腾了这地方给我们快活,哪里还会回来。我只劝你乖乖从了,就有你好处。”

何氏到了此时才知道上了马寡妇恶当,自悔不曾听丁丰说话,一面哭,一面就挣扎,想她正在做针线,这桌上自是放着小剪子,何氏顾不得许多,抓了剪子在手就朝着李宏扎去。那李宏正将何氏压在了桌上,正低了头扯她衣衫,这一剪子扎来,不偏不倚,恰恰就扎在了李宏一只眼上,顿时血光飞溅,那李宏惨叫一声,跌在地上。

何氏顾不得身上衣衫叫李宏扯得七零八落,夺门就跑,一路奔到自己店内,丁丰正在铺子上招呼生意,见何氏花容失色,衣衫不整得进来,便知道不好,上来就问究竟。何氏见了丁丰,只哭着顿足,好半日才抽抽噎噎把事说了。

丁丰这一听,顿时气上心头,一掌就把何氏打倒在地,只骂道:“你个蠢笨婆娘,我同你说了多少回,那马寡妇不是好人,你只不听,如今如何?险些就叫人糟蹋了,你还有甚话说?”何氏哭得声哽气咽,又听丁丰这样骂她,又羞又愧,就从地上爬起来,奔在厨房里,拿了菜刀就要自刎。

丁丰虽骂何氏,到底也是情切关心,见了她要死,忙过来抢了菜刀,何氏又要寻绳子,丁丰见了何氏这样,更是气恼,一顿足道:“你且慢死,待我去杀了马寡妇同那个淫贼!”说了,提刀就冲了出去。

却说马寡妇听得李宏惨叫,忙奔进来,就见李宏捂着眼在地上打滚,也怕了,就骂何氏:“好个狠毒贱人,你不愿就不愿,如何就下这样黑手。”说了,就过来扶了李宏到床上躺着,又打发伙计去请大夫,自己打了水来给李宏洗脸,此时李宏已痛得只在床上乱骂乱叫,马寡妇就出来瞧伙计可把大夫请来没有,才一踏出门,就撞上了丁丰。

那丁丰见是马寡妇,真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当胸抓住,口中骂道:“我把你个□。”说了一刀就砍在马寡妇颈项之上,顿时一腔热血喷得老高,马寡妇一声也未及叫出来,栽倒在地,当时气绝。

丁丰脸上叫血喷了一脸,只用手一抹,就叫:“恶贼,你躲在哪里?”说了就往马寡妇卧房里来,那李宏听得丁丰叫喊,忍痛从床上滚落在地,情急之下,就往床底下钻了去,待得丁丰进来,只见得床上血迹斑斑,却是没有人影,要出去寻,又见垂到地面床幔不住发颤抖,见地上滴着血滴,起个手把床幔掀了起来,里头果然躲了个男人,一脸都是血,丁丰就伸了个手去揪。

李宏见丁丰手伸了来,惊惶已极,不住叫喊救命,又拼命躲闪招架,奈何这床底下究竟才有多大,就叫丁丰就住了头发往外拖,这□求活命,就把手到处乱打,依旧不得挣脱,丁丰因用不上力,也不能就把李宏拖出来,两下里正纠缠,那李宏忽然想起插在发髻上簪子来,起手拔了,就在丁丰手上刺去。

丁丰叫李宏扎了,更是怒不可遏,只把个刀伸进去乱挥,口中骂道:“我把你个淫贼,不杀你千刀,也难消我心头之恨。”这也是李宏做坏事多了,天理昭彰,终有报偿,丁丰一刀挥了去,正劈在李宏另一只好眼上,李宏只觉痛彻心扉,惨叫一声,丁丰就知道得手,正要爬将起来,就听外头呼啦啦进来几人,却是衙差,七手八脚就把个丁丰捆在当场。

原是丁丰杀死马寡妇,就叫路人瞧见了,忙跑去报了官,这衙差听得出了人命,哪里敢耽搁,赶了来就把个丁丰按住了。

这时马寡妇伙计请来大夫也到了,就过来在床底下扶了李宏出来,此时李宏已昏昏沉沉,那些衙差纵是见惯了血腥,见了李宏脸,都是倒抽一口气,原是李宏一只左眼叫人戳成了个黑窟窿,右眼从眉上一刀直砍下来,一只眼珠半落在外,原有跟了进来瞧热闹邻里,见了李宏这样胆小腿也都软了,就是有胆大,也脸色发白。

衙差们只问丁丰道:“马寡妇可是你杀?这人也是你砍?”丁丰一概承认,就叫绳捆索绑到了县衙中,许县令升堂问案,丁丰就把马寡妇如何做成圈套哄何氏上当,李宏如果意图非礼,何氏如何反抗,自己一时激怒方杀伤人命,一一说了,许县令便命传何氏上堂。

那何氏正在家哭泣,忽然就听小伙计幸哥儿来说,掌柜杀死人命已经叫抓去了县衙,来求何氏拿个主意。何氏听了,万念俱灰,自知必逃不过上堂去丢人露丑,就推说要换衣裳去衙门,哄了幸哥儿出去,自己重又梳了头,又把被李宏扯烂衣裳换了,反闩了房门,拿了汗巾挂在房梁之上,一边打结,恍惚想起才嫁给丁丰次日,知道丁丰是个假男人要回娘家,叫婆婆王氏打了,自己也是这样悬梁,若是那回就死了,倒也干净。想到这里,悲从中来,跺了几下脚,叫道:“爹,娘,你们害苦了女儿。”说了,就把粉颈往里一伸,双腿一蹬就踢翻了脚凳。

幸哥儿在外头等着,忽然听得何氏叫了这句,又有凳子翻到声音就知道不好,就起来把个房门撞了几下,他人小力薄,又如何撞得开,就跑在外头喊救命。也是何氏命不该绝,正撞上衙差来传她,听得她上吊了,跟着幸哥儿冲进来,几脚踢断了门闩闯进来,就见何氏就在梁上挂着,忙上来解开,将何氏放了下来。

何氏上吊未久,人还清楚,这一解下来了,也就回过气来,她只怕伤了衙门丢人,依旧要寻死觅活,又哭着要撞墙,又要抢衙差刀子自刎。几个衙差叫何氏闹得受不得,索性就扯了绳子来捆了,也提在了衙门上。

许县令见了何氏,就问究竟,何氏到了这时也无可奈何,忍着羞惭,边哭,边把情由说了,倒是同丁丰所说差不离。

此时李宏已叫人救得醒来,叫人用担架抬在了衙门上,反说是何氏勾引他不遂,叫马寡妇撞破了,怕丢人,故此咬他□,只为马寡妇已死,许县令一时也不能决断,就把丁丰先下在了死牢里,那何氏也在女牢拘了。

这丁家也得了信,赶了来时,已是不及,一家人急得没法,使了钱下去方得在死牢里见了一面,见面痛哭,大郎就问儿子究竟,丁丰把情由说了,王氏一听,就千□万□骂何氏,要过去女牢打她。大郎骂道:“这也是你做出来祸,你如何还有嘴脸骂?如今救儿子要紧。”不免就叫丁丰不要忧心,家里去想法子等语。

朱大娘哭诉完毕,就向着金氏道:“奶奶,我们家团圆儿从前有许多不是,就连我只管媳妇也是白白活了四十多岁,说了许多冒犯奶奶话,只求奶奶宽宏大量不要记在心上。”说了,就拉了王氏给金氏跪了,金氏忙命丫鬟过来搀,朱大娘只不许王氏起来,自己也跪在了金氏身前,陈情道:“奶奶,我那孙儿从来是个孝顺孩子,这回也是人要欺辱他媳妇,他一时气急了,才做了这许多糊涂事。奶奶若是能救了我那孙儿一命,今生报偿不了,我来世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奶奶大恩大德。”说了,哭着给金氏磕了头下去。

却说金氏见朱大娘老大年纪给自己磕头,又如何忍心,亲手搀了,只道:“大娘,我一妇道人家,这等大事如何就能做得了主。”

王氏路上叫朱大娘教训过,不许她顶撞金氏,听了金氏这话,忍不住道:“奶奶,你哥哥如今在京里现做着官,都说是官官相护。你们少爷小姐做周岁,县太爷也来了,这如何说不得情?可是奶奶还恨着我从前冲撞,我给奶奶磕头。”说了真就磕下头去。

金氏忙叫丫鬟扶了,叹口气道:“大娘,倒不是我记着从前。只是我哥哥虽在京上做官,离我们这里路途遥远,若是求他援手,这一封信来去就是大半个月时日,只怕来不及。只是我也不忍坐视不理,待得员外回来,我同他商议了,全凭员外做主了。只是能做到怎样,我也不敢说,你们不要怪我们不尽力才好。”

朱大娘同王氏听金氏这口气,分明是答应援手了,欢喜不已,只道:“我们哪敢有妄想,只求留得一条命罢了。”金氏听了,点头微笑道:“这还罢了。”说了,又叫冬竹送了五十两银子来,“县衙大牢里,处处都要银子,这些钱,你们拿去先打点着,也免得在里头吃苦。”

朱大娘双手接了,又要磕头,金氏就命丫鬟扶了,道:“出了这样事,你们定然要忙,我也不虚留你们了,若是有了结果,我再差了人来告诉你们。”

朱大娘同王氏道谢不迭,两人出去,拿着金氏给银子在牢里上下打点,只叫丁丰少吃些苦头。

迁怒 贿情

到了晚间,苏员外回家,阿鲤慧儿平安三人都在金氏房中,苏员外过来先,抱了阿鲤,逗弄了回慧儿,却不去瞧平安,。金氏见苏员外这样,便知他也知情了,就叫奶妈子们抱了少爷小姐出去,自己亲自过来服侍着苏员外宽了外裳,又绞了热手巾来给苏员外擦脸擦手,斟了茶捧在员外手上,轻言道:“相公如何生气呢?都不理平安,,平安可只有两岁,懂什么。”

苏员外见金氏问话,挥手叫冬竹秋月她们退下去,方向着金氏道:“你在家里如何知道,这个丁氏一家子都不叫人省心。丁氏打发在庄子上,好容易清静些,偏她哥哥又闹出事来,也不知道谁给他胆子,竟敢杀人。如今正关在衙门里。还没问斩呢,就有人来问着我,这叫我脸上如何下得去。他爹竟还有脸来求我,我只推说不在,躲了过去。他个什么东西,也来烦我。”

金氏听了,便道:“妾有一事要回相公,相公须得答允妾,不可动气。”苏员外听了这话,知道有来由,他也不蠢,想了想便明了了,便问:“可是他家两个女人来过了?”金氏听苏员外这样问话,就笑道:“相公真真明断,果然便是丁姨娘祖母同娘来过了。”

苏员外冷着脸道:“她那个娘有脸来求你?从前自己说了什么忘了不成?我说了不许她再来,是哪个胆大放了人进来,我话竟是不管用吗。”说了,就命查,查了出来拉出去打。

金氏忙道:“相公,原是她们在门外跪了苦求,外头人回了进来,妾想着叫人看了我们家这样,也太无情,是以才放了进来,你别冤枉了底下那些人,他们倒是不错着规矩呢。”

苏员外便道:“这也罢了,她们来求你,你莫非就应承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糊涂,这样人命案子,我们家清清白白,躲尚且不及,你如何还沾上手。”

金氏道:“妾大胆说一句,相公这话不通呢。相公请想,外头人说起那丁丰必说是我们家丁姨娘哥哥,这个干系如果就脱得了?他若是问斩了,我们家脸上就光辉了?便是现就赶了丁姨娘去,这干系依旧脱不得,只怕反被人说一句我们凉薄,出了事,翻脸就不认人,也没有什么意思。”苏员外听了这话,知道有理,心上格外着恼,就把手上茶盏掷在地上,道:“那个贱人,什么嫦娥托生,分明是个搅家祸星。”

且说外头冬竹等人听了茶盏摔碎声音,忙进来看,金氏只道:“我不小心碎了个茶盏,你们扫了。扫干净些,平安阿鲤他们还小呢,不懂得看脚下,别踩着了。”苏员外只不做声,看着小丫鬟们把地上扫干净了,又退出去,便道:“还是你周到,你们扫干净些。”又问:“依着你意思怎么样。”

金氏道:“妾也不懂这里规矩,但凭相公做主。只是妾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相公若是能开脱了那丁丰死罪,也是好事一桩。”苏员外听了,拍了拍金氏手道:“你这话有理。说不得,只好我走一遭,若是能脱他活命是他运气,不能,便是我们晦气了。”说了,便叫要用饭,金氏忙命传。一时夫妇吃毕,又说些闲话,梳洗安歇不提。

又说何氏叫人关了进女牢里,丁家恨她都不及,哪里还管她死活。还是她父母何掌柜夫妇听说了这事,先去丁家问个详细,叫王氏一顿棒子就给撵了出来。何氏之母方氏就埋怨丈夫,当然知道丁丰是个废物就该领了女儿走,那时和离了,哪有今日是祸事,何掌柜听了也自无语,夫妇俩回家收拾了细软就来女牢看望何氏。

何氏见了父母,即怨又恨,只向着墙哭,凭她父母说什么,只是不肯回头。方氏见了女儿这样,心中也是后悔不迭,不免就温言安慰 ,又埋怨丈夫,跟着也哭。

倒是那个女牢头得了何掌柜夫妇银子,见她们母女二人都哭成那样,反过来劝道:“何氏,你也糊涂,都是你勾三搭四,你丈夫才为了你杀死人命打在死牢里,你婆家自然不肯看顾你。如今你亲父母来了,你倒甩脸子人瞧,莫非你还委屈了不成?”

何氏听了这话,气得脸白,回了身朝着女牢头脸上啐道:“我哪里勾三搭四了,我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女儿,你也这样污蔑得。也不怕舌上长个庁子!”方氏怕女儿说出丁丰不能人道事来丢脸,忙道:“这个姐姐,我女儿急糊涂了,乱说话,你老不要见怪。容我们娘俩说几句”说了,就又塞了一块碎银在那个女牢头手上,那女牢头见了银子自然欢喜,叫何氏啐了一口事也就不在心上,笑道:“你们说说。我去瞧瞧外头有事没有。”说了就退了出去。

方氏见她走了,又好言抚慰了许久,何氏方渐渐止哭。方氏又问女儿详细,何氏心中幽怨,只哭道:“你们当日如何不带了我去,就将我配了那个废人。”说了,就把如何识得马寡妇,如何交好,如何上当如何挣扎脱身出来,丁丰得知如何动怒,一一说了。方氏听了,自是埋怨女儿糊涂,只是看她哭得这样,也不好再说她,她们家虽开着米铺,也没甚钱钞买动官府,只好巴望着那个县太爷真真是清如水明如镜好官。

就说那李宏,如今就在张山家住着养伤,他身边带有银钞,张山也不替他省,什么好吃什么,什么药贵用什么,自己还要从中取利,不上一日,就去了十来两银子。

且说李宏叫人把两只眼睛都刺瞎了心中本就恨恨,他更是不糊涂,知道自己□妇女未遂,若是依着本朝律法,原是要杖一百,流三千里,如何扛得住,且也忍不住这口气,从来他看上女子就没走脱过。是以这李宏就现摸了二十两银子来,托了张山请了方青来,烦着他去衙门走上一遭儿,先打点牢里上下,必要叫丁丰有吃不了苦头,才能消他心上一口气。

那方青同张山与丁家久有嫌隙,得了这个机缘,如何不乐,且李宏现给了二十两银子使用,其中大可渔利,自是千情万愿,又还帮着出主意道:“那丁丰杀死人命是真,你也有钱,如何就不使下去,横竖我们这个县令也不是个清官,必能问成死罪,你这口气才出个尽。”

李宏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又口述了一封信,封了五十银子银票在内,请方青送在许县令跟前,只说,若是问成何氏引诱不遂,丁丰衔恨杀人,另有重谢。又额外谢了方青舅甥五两银子。

只说那那牢里上下,丁家早拿着金氏给银子上下打点了,这李宏虽拿了二十两来,无奈这方青张山还要从中渔利,到得牢里那些人手上,不过是些散碎银两,如何抵得过白花花五十两银子,是以丁丰颇不吃苦。

只是这从来千里做官只为财,那许县令虽不是个赃官,只是也扛不住那银子送上门来,见了五十两银票,就有些心动,就想答应,又想,这丁家虽是没钱,搁不住他妹子给了苏员外家做妾,妾苏员外妻舅在京上做着大理寺左寺,日后必然还要高升,且等一等,若是苏员外肯搭手,我便做个顺水人情,苏员外这里自然不会不谢我,金大人那里,我也好说话,若是苏员外不理,再做道理。

再说这苏员外细想了金氏话果然就有理,就备了两张一百两银票,又从当铺库房里挑了两幅前朝字画来,将银票就卷在了画轴里,携了就去求见许县令。

许县令听得苏员外求见,便知来意,脸上就做个正气凌然样子,见了苏员外,苏员外先同县令见礼,许县令虚扶了,又叙过寒温,分上下宾主坐了。

苏员外复又立起身指了桌上两卷画轴道:“小人当铺里新收上来几幅画儿,几个朝奉都不敢断真假。小人想着大人是进士出身,做过翰林老爷,必是一双火眼金睛,斗胆请大人鉴断鉴断。”

许县令如何不明白苏员外这话,就过来打开了画轴看了,果然各自藏了一张百两银票在内,又看那画儿,一概是前朝,虽不是大家手笔,其价倒也可观,这一副画儿,就抵得上四五年俸禄,脸上就笑了,便道:“我瞧着倒是不错,这幅松风图,真真有‘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之感。”苏员外便笑道:“大人若是喜爱,就留在大人这里鉴赏几日,大人看厌了,小人再来取。”

许县令就顺水推舟,口中只道:“不敢不敢。”手上却把各画轴一卷,就搁在了手边,两人复又说些闲话,苏员外慢慢就把引到了前儿丁丰杀伤人命事上来,只叹息着晦气二字。

许县令就摆了个知县款儿来,将个丁丰斥责一回,只说他目无法纪,杀伤人命,实实该死。苏员外几时叫人这样训斥过,脸上就涨得通红,立起身来,不住口道:“是 ,是,大人教训是。”

许县令又笑道:“这原也怪不着你,这丁丰同贵府上不算得亲戚。只是我奉朝廷令旨在这里保一方平安,说不得要得罪些,他妹子即给了你做妾,你就该多多教训着,叫他遵纪守法才是。”说了又道:“只是这丁丰从前倒是个老实本分,如何这回就这样凶狂。”

苏员外听了这句,便道:“大人明鉴,小人也不敢就说其中实在有冤屈,只是这丁丰即是从来老实,这回发狂,也该有个缘故,大人明断千里,必能断个明白。”许县令点点头道:“这是自然,我等食朝廷俸禄,自然不敢懈怠。”说了,就端茶送客。

审奸 断狱

却说苏员外回了家,见了金氏就埋怨丁氏一家子啰嗦糊涂,横生事端,连累着他丢脸。金氏知道这回他也受了些闲气,少不得软语安慰。也是合该有事,篆儿不知道哪里拿了一只小铃铛来逗着三个孩子玩儿,平安同阿鲤差不多大,弟兄俩就争抢起来,谁也不肯让着,就闹在一起。苏员外见了这样,过来就叱喝了平安一回,说他不懂事,不知道让着些弟弟妹妹,又骂朱娘子,只说她不会看孩子。那平安不过是个两岁孩子,见了父亲这样横眉立目,虽听不懂他话,也知道怕,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金氏知道苏员外是迁怒,只是这时也没法说理,只好委屈平安一回,就叫朱娘子抱了出去,又叫余娘子萧娘子把阿鲤慧儿抱了来叫爹爹。这苏员外,见了这双嫡子女,一手一个都抱在了怀里,也慢慢就消了气,只是经此一事,未免对着平安更冷淡些。

到了次日,许县令就命升堂,叫人先提了丁丰来。朱大娘,丁大郎同王氏一家子听得今日开堂,早在大堂外候着,何掌柜夫妇也来了这里,俩亲家见面,毫无半分亲热之情,只是怒目而视。

少时丁丰就从死牢里押了上来,身着囚衣囚裤,因家里在牢里使了钱,丁丰颇不吃苦,身上脸上都颇干净,只是因着身犯死罪,不免脸带愁容,到了堂上,就在公案前跪了。却说丁丰出来,朱大娘同王氏见了,都痛哭不已。许县令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罗唣。”两旁衙役都吆喝住口,朱大娘同王氏方强忍委屈,不敢再哭。

许县令就道:“堂下丁丰,你如何怀怨杀死李马氏,又为何杀伤李宏,实情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这丁丰在牢里虽不吃苦,心上也日夜烦愁,听得县令发问,就叫起冤枉来,又把情由说了一回,倒同上回口供差不离,许县令听了,心上就有几分确信是实,只是做官审案,从没有只问着疑犯便罢,是以又命提犯妇人何氏来。

何氏叫衙差押在大堂里,当堂跪下,她心中愧恨,只是哭个不住。许县令见她虽然容色憔悴,倒也有几分颜色,不免就有几分怜惜之意,好言问她究竟,又道:“你若是一时失脚上了人当,也可从实说来,本县念你年少无知,格外容情与你。”何氏一行哭一行就将实情说了,又道:“小妇人虽不识字,也知道贞洁二字,如何就敢同人苟且,望大人明察。”

许县令又道:“何氏,你说那李宏意图强~~暴与你,你可有凭据,又有无人证?”何氏哭道:“小妇人被那黑了心李马氏哄在了屋子,那恶贼后头走了进来,有无人证,小妇人实实不知。只是小妇人挣扎之际,身上衣裳都叫那恶贼扯烂了,换了在家中,只不知这算不算凭据,若是不算,小妇人冤屈也没处说了。”

许县令就拔一支火签。着人去丁丰家搜寻何氏所说衣物。又命传那李宏上堂来。

今日开堂这李宏也是要过堂,因他两眼已瞎,就一副担架搁在了堂下,听得县老爷吩咐,就过来两个衙役将担架抬在了堂上。许县令就喝问:“堂下李宏,现何氏告你同李马氏串通,意图奸骗与她,可是实情?”

这李宏自为使了钱,县官必定回护与他,听了这话,没口子喊来冤枉来,道:“小人姓李名宏,阳春县人士,原在这里走访亲友,是这个小妇人引诱小人。也是小人糊涂,见她美貌,就失脚上了她恶当。原是她同她丈夫两个串通了,设这个局要榨小人银子,小人不允,他二人狠毒,就将小人眼弄得瞎了,又因被我那寡嫂撞见,竟叫他们杀人灭口,大人要为小人申冤报仇。大人若不信,小人现有证人在。”

何氏听了李宏满口胡言,急道:“你即姓李,那李马氏如何说你是她娘家兄弟,大人,这恶贼满口胡说,小妇人哪里勾引过他。”何氏还要再辩,许县令就令着住口,又问:“你证人何在。”

张山为着同丁丰有过节,又拿了李宏钱财,就肯来做个伪证,此时在堂下等得久了,听了这话,就上来磕头,只道亲眼见着何氏勾搭李宏,言辞凿凿,十分不堪。何氏听着气苦,只是哭骂道:“兀你这恶贼,我同你素不相识,如何就诬赖与我,我便是死了做鬼也不同你罢休。”

说话间,衙差们从丁丰家取了何氏叫李宏扯烂衣衫来了,交在堂上,纳回火签,许县令查看了,就问李宏:“本县问你,你即姓李,那李马氏娘家姓马,你如何就同李马氏姐弟相称?又如何就在李马氏处住着?”李宏答道:“李马氏原是小人寡嫂,小人来这里访友,因张山家中窄小,故此在她家暂住。”

许县令拍了惊堂木,骂道:“我把你个不尽不实恶贼!当本县是不知人事孩童吗?那李马氏青年守寡,你也是三十来岁,如何不知避嫌二字?就在一青年守寡孀妇家里住着,你可知风化二字?”

李宏此时才觉着这县令说话声口不对,他倒也乖觉,忙道:“大人明鉴,我那嫂子清若寒冰,甘守贞洁,因顾念我离乡别井,孤苦可怜,,故此留住数日,以免家中老父悬望,实实没有别情。”许县令冷笑道:“料来无有人证,你也不肯就招实情。”说了就命传黄二上来。李宏听得牛二名字,脸上就发青。

这牛二原是马寡妇店里伙计,人生得即麻且秃,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实情丑陋,就连马寡妇也瞧不上他,常有打骂情形。这回李宏来住,虽对着人说是娘家兄弟,只是到了夜间就宿在一处,李宏怕着牛二说出去,常有银钱使将来下,买得牛二守口如瓶。这回马氏叫丁丰杀死,尸首现就停在家中,由这牛二看守,待得案子审结,再交李马氏亲属来领回去。

且说牛二上得堂来,先给许县令磕头,许县令便道:“本县来问你,你须得实情回禀,但有一句胡乱攀扯,本县大刑你消受不起。”牛二磕头道:“小人再不敢有一句胡扯。”

许县令便问:“本县问你,这李宏是甚人?在你家同你主母可有甚牵扯?”牛二便道:“这李宏到铺子上来时,我们主母只说他是娘家兄弟,只是小人半夜起来解手时,常见他进出主母卧房,他见小人看见了,就给了小人银子,嘱咐小人不好说出去,别小人就不知情了。”这话一出,堂下听审众人就笑。

许县令方问李宏:“如今尔还有何话说?”又一拍惊堂木,“有道是长嫂如母,尔同寡嫂通奸,嫂不嫂,叔不叔,人伦何在,形同禽兽,若不是念在尔身带重伤,本县大杖绝不容情。”

又道:“本县再问你,若是何氏有意引诱与你,如何这衣裳都是扯烂?”说了,复传张山,又问:“你何时何地见着何氏引诱那李宏,你若说得真,本县饶了你从前欺妄本县之罪,若还嘴硬,”说了掷下火签,“管叫你皮肉受苦。”

张山不过是个泼皮无赖,哪里就有胆气,听得许县令这几句,骨头早软了,一一就实情说了:“原是李宏希图上何氏美色,与马氏串通了要哄她到手,不料何氏不肯答应,闹出大祸,他求着小人替他遮瞒,小人因受了他五两银子,故此攀扯何氏,余情小人不知。求大人恕罪。”说了,磕头不已。

许县令冷笑道:“兀那李宏,你还有何话说?”说了就将李宏送来信同银票交在了班头手上,命他给堂下听审民众看了,又道:“本县再问你,若是你心中无鬼,如何就要行贿本县,这一封信同五十两银票就是凭据。本县岂是那等昏官,不过暂且收着你银子,好叫你安心,也免得你捣鬼。本县劝你从直说来,如若不然,白白受苦。”两旁人役就吆喝几声要打。

李宏到了此时再无辩驳,只怕受刑,就把如何瞧见何氏,如何同马氏定计,如何意图□,何氏如何挣脱等情一一招认了。

许县令向着何氏道:“马寡妇那处即有青年男子在,你若是个明白人,就该避着嫌疑,你日日还往那处去,可见你心上也是个活动,这祸事一半儿因你而来,你可知错?本县念你尚能秉持贞节,既往不咎。”

李宏就道:“大人在上,这妇人戳瞎我一只眼,莫非就无罪吗?”许县令冷笑道:“依本朝律法,妇女拒奸杀人,确有证据者不论罪。何氏不过戳瞎你一只眼,何罪之有?”

说了,就问丁丰:“尔杀死李马氏,尔可认罪?”丁丰在一旁跪了,听在这里,深觉这县令大人清如水明如镜,见问到自己,便一口应承,许县令又问:“这李宏另一只眼,可是你砍瞎?”丁丰亦道是。

许县令拍了惊堂木道:“人犯丁丰,尔行凶杀死李马氏,其罪一,尔砍伤李宏,其罪二,依本朝律法,本夫杀死□未成罪人,如是当时忿激致其死命,即照本夫捉奸奸时杀死奸夫例判,一般无罪。丁丰听判,尔杀死李马氏,原该斩立决,但这李马氏串通李宏,意图谋奸尔妻在先,本先有罪,尔又一时激愤,本县法外容情与你,判尔杖一百,充军三千里,尔可心服?”

丁丰本来以为必死,便是不判斩立决,也是个斩监侯,不料竟是个充军,真真从深渊里得出升天,惊喜之下竟忘了磕头,身周衙役呼喝了,才想起给许县令磕了头,谢过不杀大恩。

判绞 断离

只说许县令判完丁丰,又说李宏:“人犯李宏,尔与寡嫂通奸,其罪一,以本朝律法,奸兄弟妻兄弟子妻者,绞;谋奸~~淫良家妇女,其罪二,以本朝律法,奸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而今本县判你绞立决,尔可心服?”李宏如何肯服,从担架上滚下身来,不住口得喊冤枉。

许县令哪里睬他,又道:“李马氏与叔通奸,其罪一;串谋奸~~淫良家妇女,其罪二,其已叫丁丰杀死,其罪勿论,尸首但凭其家自行安葬。”

许县令又命传方青,那方青因同丁家有过节,早在堂下侯了要看丁丰被问个死罪,但见许县令问得清楚断得明白,又把他送去银票给人看了,心上知道要糟糕,正要悄悄走开去,就听得堂上喊传,又因他平日为人贪婪,多有得罪,哪个肯包容些,反指了他给衙役们瞧,方青无法,只得自己上堂去,跪在公案前道:“小人有罪,求大人念在小人初犯宽恕。”

许县令就笑道:“尔为一方保正,理应保得一方街坊平安,尔平日里欺行霸市,这回又串通人犯李宏行贿本县,尔之罪可也不轻。”说了,掷下火签,就命革去方青保正一职,拉在堂下,重打一百。

许县令审毕,就写下判词,先是李宏,判词道:看得阳春县人氏李宏,□迷心,叔嫂并居,仿秦俗之夷风,叔不叔,嫂不嫂,行同畜类,紊乱纲常,又诡行奸谋,图奸良妇,操心不轨,肆行狠毒,今判绞立决,申彰宪,以警后犯。

李宏听在这里,知是逃不过个死字,浑身酥软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得。许县令又写过其余人犯判词,令人犯等各自在供词上按过手印,就命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