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掏出一根烟递给店主,“麻烦借问一声…”

话还没说话,就被店主粗鲁的打断,一边用手驱赶他。“跑开跑开,关门了!”

韶华无奈的叹了口气,慢慢走开去,脚步异常沉重。

待他走远了,报摊的店主悄悄的向身后说道。“离离小姐,他走了。”

离离正蹲坐在报亭的角落里,一手捂住嘴,身前有一大堆杂志刊物,还竖着一张马路天使的海报以作遮挡。

吹水将报纸扎成一捆,回身看见她眼眶有些红,愤愤不平的问道。“离离小姐,要不要我帮你教训她们?”

离离摇头,“不要轻举妄动。”

吹水低低道了一声‘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玩意交到她手上,说道。“老大让我带给你的。”

离离接过在掌中把玩,是一只用木头雕的算盘,表层刷了一层金漆,玲珑趣致。

她笑了,脑中显现出乌鸦坐在葡萄架下刨木头的样子,嘴里还不停抱怨着。“唉,我妈说干木工没出息呀,可我读书实在读不进去。”她从报亭里探头探脑的出来,走之前再度关照吹水。“麻烦你,先别告诉乌鸦。”

吹水皱眉想了会儿,点头说‘好’。

她又说道,“唔,帮我谢谢他的金算盘,我很喜欢。”

吹水憨憨地笑了,想还真是名副其实!

哈同花园之后,乌鸦曾鬼鬼祟祟的将吹水拉到一边说话,问他。“你愿不愿意替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吹水立马拍胸脯保证,上刀山下油锅,唯老大马首是瞻。

可谁知道,乌鸦竟是叫他去中西女塾门口卖报纸!

“我操!”他当时在心里这样骂了一千遍。

可当夕阳西下,一群漂亮的女学生穿着短裙子从校门里出来时,吹水心里的天秤立刻倒向另一边,觉得老大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大!太善解人意了!

没过几天,离离小姐就来他的摊位前买报纸,一边挑挑拣拣,一边问他。“《国民周刊》和《华商报》哪个好看些?《小说新编》有没有?”

最后她买了一份《申报》。

等她走后,吹水发现离离小姐刚才随手翻过的《国民周刊》里夹了一封信,他马上贴身收好,回去交给乌鸦。

理所当然的,吹水以为这是情书。作为忠心的下属,理智告诉他不该偷看老大的信件。可作为一个没尝过女人味道的单身汉,他的忍耐力实在有限。

于是从老皇历上挑了个大吉的日子,他烧了一壶水,将信封凑到壶嘴上,胶水立刻被蒸汽融化,只不过书信的内容实在是令人大失所望。

里面根本不是什么情书,而是歪歪扭扭的画了许多线条,写着‘虹口’二字,他觉得那像是地图。

期间斧头帮一直销声匿迹,然而就在乌鸦收到信后的三天,据说日本鬼子在虹口的一个小村落里遭到埋伏,全部被人砍成稀巴烂。

吹水事后听帮里的兄弟们吹嘘,如何将鬼子放倒,如何缴了他们的械,如何砍得他们哭爷爷告奶奶的,心中十分热血。

而后乌鸦喝醉酒,将雕好的算盘给吹水让他转交离离,嘴里叽哩咕噜念叨着。“拉比就是金算盘,那地方九曲十八弯的,要不是事先给我地图,就是他妈的神仙进去也绕不出来。”

吹水这才恍然大悟,多少猜到了事件的核心。

皆因如此一来,非但抱了国仇,他们还不花一分钱就得了日本人的军备!真是神机妙算!

往后他看见离离小姐难免都带点钦佩的眼光,只是又忍不住深思,这…她到底是不是老大的女朋友呢?

第42章 赛马

韶华回去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觉得事情和顾斯诺交待的实在是相去甚远,于是赶忙挂了电话约她出来。

顾斯诺听完韶华的叙述,面有难色,最终还是支支吾吾的承认了。将离离在学校里的一些困窘全都倾吐了出来,包括谣言的各种版本。

韶华大怒,“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顾斯诺被吼的没了主张,“我…”

“你什么!”韶华没好气地质问她。

“我…离离不让我说!”

韶华一听更火了,“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她是孩子你是大人,你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吗?”

见韶华凶神恶煞要吃人的样子,顾斯诺终于是忍不住要哭了,低着头抽咽。

韶华鲜少发火,对着女人发飚更是第一次,赶忙从兜里掏出手绢来递给她,连连赔不是。“真对不起,我口气不好。实在是抱歉。”

顾斯诺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又恨又委屈,凭什么自己要夹在他们父女中间受这份闲气!

韶华将心比心,觉得站在顾思诺的立场的确左右为难,坦白道。“其实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没有理由要你做这做那,只不过我想我们是朋友,素来都把你当自己人,所以…真是对不起。”说着,站起来向她鞠了个躬。

顾斯诺被他弄得又气又笑,觉得自己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傻子!

“你笑了我就当你不生气了?!”韶华一边说一边往她的咖啡里夹了一颗方糖,跟着将事情的缘起向她娓娓道来。“你只知道我收养离离,却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收养她。”

他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离离的爸爸是我害死的。”

“啊?”顾斯诺惊讶的张大了嘴。

“三年前,有一次和顾伯伯出去应酬,席间喝多了,回家的路上开车速度太快…”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离离的爸爸就这样被我轧死了。”

“我知道没理由要你理解我的心情,但还是希望你能谅解。离离很可怜,如果不是我阿爸非要赶她走,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她一个人在外头的。”

顾斯诺点点头,“我明白了。”

“谢谢你!”韶华捉住她的手,“真的谢谢你。”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不过农历五月,天空已赤红一片,按古书上记载,绝对是兵戈之象。同盟国与轴心国的战争进入空前胶着,谁都有可能反败为胜。然而星条旗的主人却已迫不及待,坚称自己一定会赢。放暑假之前,美国领事馆邀请中西女塾的圣诗班,去跑马厅唱美国国歌。

开幕典礼上亮相完之后,女学生们便集体盘踞到休息室里玩耍去了。

大堂里因此十分喧哗,离离在小卖部买了支橘子水,倚着栏杆上悠哉悠哉的看着窗外。她对比赛的规程一知半解,所以只能靠马场上主持人的英文赛况播报略知一二。

中场休息的时候,身旁贵宾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离离背对着他们,并不知道来人是谁,却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

“听说你买了一匹马,今天会上场吗?”

那把声音淡淡回答,“带会儿下半场出来。”

“叫什么名字?速度怎么样?好的话我等会儿可就在老兄你的宝贝身上押注。”

他浅笑,“还没有名字。”

离离手中的玻璃瓶险些跌碎了,她有好几年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他,仿佛此时此刻他和以前一样,正从后头抱着她,热热的呼吸在头发丝里乱窜。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波动,她猛地回头!

霎那间,他也看到她了!

白色的学生裙,长发略为向内弯曲,他买的金色玻璃丝发带正绑在她头上。

离离不动声色,将橘子水一气喝光,塑料吸管发出簌簌的声音,她回到柜台前将瓶子还给小卖部的店员。

韶华赶紧靠过去,站在她身旁,同时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店员。“全帮我买第7场24号。”

店员眉开眼笑的接过,他的手垂下之际,故意碰到了她的手,轻轻勾了一下她的指头。

韶华的友人也跟过来向店员打听,还有哪几匹状态特别好,赢面特别高?

两人的手指一滑而过,为了不引人起疑,离离正欲转身离开,身后却赶来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的问她。“韶雪,下个礼拜六我们去安慈敬老院好不好?大家说好一起去替老人家打扫。”

离离显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低头。“这个…我和淑芬约了去海德公园,说好她教我骑脚踏车的。”

韶华心头一跳,离离根本就会骑脚踏车,他一早教会她了!

几个女生对视一眼,面上挂着嘲笑,冷笑,尽在不言中的神情,有一个嘴快没忍住,损了离离一句。“整天淑芬淑芬的,跟在袁淑芬屁股后头,你就是被她卖了也不知道,还傻乎乎帮着数钱呢。”说完,又是一阵暗暗的讪笑。

“说什么呢!”袁淑芬从不远处赶来。

韶华和袁淑芬打过照面,于是赶忙拉着友人离开,去马场前排观赛了。

女学生们又说了一通有的没的,不知是谁提议也要去看比赛,于是所有人便顶着大太阳坐到露天的观众席上了。

第六场比赛平平无奇,高大挺拔的英国纯种马夺得了冠军,毫无悬念。

待到第七场,却似乎是暗流汹涌,仿佛之前的人都是为了保存实力,留待这一刻一决胜负。根据投注的金额来看,呈现平均的趋势,几乎匹匹马都有赢得可能,而最有可能赢的马集中在3号,16号,29号身上。

赌徒和女学生们的观看点很明显是不一致的,索非亚赵就指着马场中的24号喊道,“啊呀,那匹小马驹太可爱了,全身雪白雪白的,好想要啊!”

所有人顺着她的手势看去,纷纷表示这匹马绝对是人间尤物,但又惋惜的很,它这么小巧玲珑怎么可能会赢?在各种骏马面前,实在是太弱小了!

然而她们不知道,第七场并非障碍赛,光是高大挺拔是没有用的,等跑了几圈下来,大热门3号和29号已经体力不支了,小马驹24号呈现出了非凡惊人的体力,这种马在古代是最适合跑‘长途运输’的。

一时间观众席上沸腾了,人群自发分裂成两股势力,投注的赌徒自然希望24号这匹小马输,最好摔断腿什么的,女学生们则气势如虹的高声助威。“Pony!Pony!”

“Twenty-Four!Twenty-Four!”

离离的目光始终热切的盯着前方,却不是那匹小马,而是坐在前排贵宾席的某人。

韶华回过头,含笑的看了一眼群情奋勇的女学生们,招呼了一个侍者过来,附在对方耳边说了两句。

当比赛进入尾声,是属于16号和24号白热化的冠军争夺战,孰料16号的骑手急于求胜,最后竟老马失蹄,摔得惨不忍睹,在马场上扬起半边尘烟。

女学生们眼看24号冲入终点,顿时放声欢呼,互相击掌。

韶华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和友人离开。

胜负已分,场下的英国裁判抄起喇叭不断重复着:Winner No.24,Owner Shaw Yip Li.

有一个侍者向女学生们走去,穿过人群到达离离身边,礼貌谦和的唤道。“韶小姐。”

“嗯?”离离抬头。

侍者将一只金哨子交到她手里,离离不明所以的接过,将哨子放到嘴边随意试吹了一下。

却不想那哨音异常嘹亮,穿透人群,‘吡’的一声直抵场下,小马驹立刻抬体蹄子,‘呜——’发出长长的嘶叫,应和着主人。

侍者在一旁提醒,“韶先生说了,这是生日礼物。”

女学生们全都一脸艳羡的望着她,恍然大悟原来广播里喊得那个小马驹的主人Shaw Yip Li就是韶雪。

“原来今天是你生日呀?”圣诗班的指挥讨好的凑近离离。

她低头一笑,“嗯。”

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的十六岁生日。

有人偷偷惊叹道,“韶雪怎么叫这个名字?”

离离直言不讳,“我是爸爸收养的,原来叫叶离。”

大家没想到她承认的这么爽快,瞬间都有点不好意思,扭捏起来,又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韶雪,你爸爸对你可真好。”

索非亚赵拿她开玩笑,“韶雪,把两个姓氏叠在一起,好像韶•叶离这种做法在古代可是女子出嫁从夫才会弄的。”

“就是就是。”指挥掰着手指附和的举例,“好像什么张李氏呀,龙胡氏…”

说完,全都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团。

离离心里闪过一丝甜意,自言自语道:“只有他才做这种无聊的事。”

得奖者是要牵马绕场一周的,离离让侍者引路,转头问其他人。“你们要不要一起去看?”

“当然去!当然去!”一个个争先恐后的。

袁淑芬冷着脸,沉默不语的跟着大部队。

白马的脾性素来不太和顺,不能与黑马棕马相比较,但这匹马在离离手里却十分贴服,她揽着它的脑袋,亲它,抱它,替它梳理鬃毛,一边还和它说话。“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好呢?嗯?”

女学生们全都上前又抚又摸,最后离离在绕场一周的仪式结束时,告诉裁判,决定叫它‘Chesty’。

“Chesty,Chesty!”她温柔的唤它,一边将头上的发带扯了下来,把金哨子绑在上面,挂在头颈里当成项链。

傍晚时分,女学生们虽然依旧乐此不疲,但兴奋之情已随着体力耗尽而消失不见,只剩下疲倦。她们陆续钻进汽车,启程回学校。

天气闷热,一个个都恹恹欲睡的样子,累得谁也说不动话。离离摇下车窗让风吹进来以作缓解,她的声音浅浅淡淡,随着风一起钻进了所有人的心里。“那一年,妈妈死在南京,爸爸带着我好不容易逃到上海,跟着不久也病死了,现在的爸爸收养了我,才不用流落街头。”

空气于此时陡然凝滞,简直令人无法呼吸,女学生们集体沉默,她们都想起,有一年的夏天也曾热的不同寻常,天边满布红光,如血的颜色,正是一九三七年南京城破。

离离是一个战争孤儿,祖籍南京的故事让几个心软的女学生率先红了眼,她们仿佛看到横尸遍野的南京城,万人坑里男女老幼无一幸免。而在座的所有人不仅好好的活着,还都一起说过韶雪的坏话,或者冷眼旁观的煽风点火,她们虽然没有将‘对不起’三个字直接说出来,却都在心里内疚,自责。

相比之下,袁淑芬不仅气焰嚣张,平时待人又骄横跋扈,最重要的是,她们家为日本人卖命,是名副其实的汉奸!卖国贼!

没有人愿意再与之为伍。

第43章 怀柔

往后的日子,如果不是离离,袁淑芬恐怕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独行侠。同学们表面上看起来一如既往,待她客客气气的,但眼风里的鄙夷到底是藏也藏不住。

袁大小姐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因此非但没有忍气吞声,反而变本加厉的飞扬跋扈,说话跟开大炮似的,非要夹上三个英文单词骂人。明里没人敢招惹她,暗地里却都变着法子整她。例如趁她不注意将女厕的门反锁了,留她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或者在她课桌椅上涂点万能胶什么的……

离离的情形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人缘水涨船高,课间休息坐在草坪上,台阶前,总有大把女生围着,绕着;课桌里也尽是各方孝敬的小零食,只要韶雪肯收,肯吃一口,送礼的人仿佛无上荣光。和韶雪作朋友成了一种潮流,是证明自己内心良善的手段。

然而离离总是在人最多的时候,大煞风景的问一句。“咦?淑芬呢?我们叫上她一起去吧。”

“嘁!”“哼!”“嗤!”“她!”“哈!”是所有人的反应。

袁淑芬听见了,瞧见了,内心世界逐渐崩塌,一个人跑到女厕偷偷的哭,抹着眼泪咒骂。“谁要你施舍,呜呜,谁要你可怜!”

可她不能任由别人欺负不还手。于是哭完了,便开始琢磨下一步的作战对策。

试问这世界上谁没有弱点?袁淑芬打定主意非要找出蛛丝马迹来,狠狠扒下离离那张善良美丽的皮!

周五是暑假前最后一天上课,放学的时候,袁淑芬故作亲热地挽着离离的手往外走,提出要去参观离离的宿舍。

路过报摊,离离雷打不动地停下来。“老板,下个月的《小说新编》来了没啊?”

吹水将当天的《申报》递给她,“哪有那么快,5号以后才出呢!”

离离微笑接过,把钱给他。

袁淑芬问道,“你的诗歌下个月在《小说新编》上发表了?”

“是啊!”离离看起来兴高采烈的,“第一次,难免有点儿紧张。你别笑话我。”

袁淑芬扯了扯嘴角,默不作声。

两人沿着福开森路走了一段,拐进宿舍楼时,她突然注意到离离手上似乎少了什么,便脱口而出。“离离,你的投稿信呢?刚才还拿在手里的!”

离离一经提醒,好像乍然想起有那么一回事,赶忙摸了摸口袋,又翻翻书包。“咦?好像是…刚才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