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淑芬凝神想了片刻,提醒道。“是不是…刚才遗漏在报摊上了?”

离离‘呀’了一声,撒腿就往外跑,嚷嚷着:“我去找回来!”

袁淑芬拉住她,“算了,大概是我记错了。”

离离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转瞬即逝,回过头亲热的挽起她的胳膊往宿舍里带。“我另写了一部小说,打算投去《申报》的,好淑芬,你帮我瞧瞧,提些建议吧。”

“哦?叫什么名字?”

“鸳鸯蝴蝶梦。”

……

袁淑芬在离离的房里坐了一会儿,两人相安无事,见外边天色已晚,便预备回去了,此番深入虎穴,却落得一无所获,袁淑芬走时难免冷着一张脸,连做戏也懒得做。

第二天下午,离离依约出现在袁公馆门前,保姆出来应门时显得颇为意外,说:“小姐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韶小姐你先进来等吧。”

离离笑着说了声‘好’,顺便也和袁淑芬的父母打了声招呼,便跟着保姆到袁公馆的花园露台上,这是她们经常聊天聚会的地方。

佣人备了茶点招呼她。离离一边品着咖啡,一边趴在栏杆上俯瞰街景,对面的海德公园因为周末而比平时热闹许多。

梧桐树荫里,韶华坐在海德公园的长凳上不停看表。

年轻的情侣踩着脚踏车从他面前经过,男孩子托住后座,嘴里不住提点。“看前方看前方!保持一条直线,别看地下!”

女孩子将车骑的歪歪扭扭。

他含笑望着他们,忆起离离每一次从车上下来就捂住屁股扑到长凳上哀嚎。“哎呀,疼……”

骑车的姑娘迎风,眼里吹进了沙子,扑通摔倒在地,眼看就要哭了,男孩上前扶起她,捧着她的脸吹,细细碎碎的亲昵耳语,听不真切,他们相携站到树荫里,影子交叠在一起,旖旎动人。这令韶华想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夜…

还有,周末休息日,他赖床不肯起来,小不点趴在他被窝上一边笑一边摇头晃脑地问他。“好看吗,好看吗?”

珍珠挂在她耳垂,莹润晶白,光华流转。

韶华脱口而出,“好看。”

离离眯起眼,视线在他脸上巡视。“真的?”

保险起见,他托着下巴又看了看,郑重其事地点头。“千真万确。”

她这才心满意足,让他又睡了会儿回笼觉。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泻下,一如回忆里的旧时光,百般珍贵,却无论如何摸不着,抓不住,任凭它近在指尖。

其实韶华一大清早就来这里守候,那时晨练的老人自发组织打太极,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人群散去。正午时分,不远处的石桌上有人摆开棋局,观战的人群稀稀落落的围着,还有用大毛笔蘸了清水在地上练字的学者,他从满怀希望等到心急如焚,觉得下一刻,下一刻她肯定就要来了,待到最热的时候是下午两点,有冷饮车吆喝着路过,他买了棒冰等她,自己吃一根,给她留一根,结果白白化了。一轮红日终于慢慢由金色变赤橙,夕阳西下,他心里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磨灭了。

韶华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明明暗示自己到海德公园来,为何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

叹了口气,他落寞的起身,一个人沿着老路踱出公园,站在大门口,他还不死心的左顾右盼,希冀着,迟到的那个姑娘会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连声道歉说:爸爸我来晚了。

可,终究没等到。

离离在阳台上,温情脉脉的看着。她伸出一根食指,点在那人影头上,像在与他玩耍。眼见那个身影从梧桐树荫里缓缓站起来,在公园门前探头探脑的张望,眼看着太阳的橙色愈发暗沉,已经喝了四杯咖啡,不能再喝。他们明明靠的这么近,却见不着,想到这里她眼中无声无息的团起一层雾气,聚拢,盈满眼帘,摇摇欲坠的却始终不肯落下。如果不是袁淑芬,他们本来可以有一次神不知鬼不觉的会面!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栏杆,一字一字从嘴里蹦出来,是压抑极了的心声。“爸爸,你要等我。”

这时,身后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她不得不从情绪里抽离,保姆惊慌失色的跑过来。“韶小姐,韶小姐!我们小姐出事了,老爷麻烦你过去一次,帮帮忙,哎哟,太太哭得昏过去了。”

离离一脸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究竟怎么了,你慢慢说。”

“哎哟,你跟我过去,跟我过去。”保姆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匆匆将她带到袁淑芬的父亲面前。

袁家的这一对中年夫妇好不容易稳定情绪,终于交待清事情的大概原委。

离离下午来找袁淑芬时,这对夫妻才想起女儿一早出门到现在没回来,当即便发散人手去找,家门口,图书馆,公园,常去的地方都去遍了,也没有女儿的踪影。跟着打电话去巡捕房报了案,不想电话才挂没多久,闸北就传来了消息,说是有一架自行车在那一带的贫民窟里被发现,连带找到的还有一具女尸。

警察语焉不详,却让袁家的人去认尸,顺便叫上亲朋好友,相干人等过去了解了解情况。

离离看着挂了一脸泪珠的袁母,安慰道。“袁妈妈,你别哭,既然让你去认,就是不能确定是淑芬,我们先去看看吧,你别怕。”

“就是就是!”袁父赶忙帮腔,“你看你!见识还不如一个孩子,咱们擦擦脸,赶紧走吧!”一家之主发话,总有些安定人心的作用。袁母不再哭泣,可背过身去袁父的手却抖个不停,他的内心也希望这一切是个误会,但不知为何,心底有一层萦绕不去的阴影,是不安的预感,很不安。

第44章 怀疑

巡捕房的警官将他们三人带到停尸间门口,离离咬唇站定了不动,似乎是害怕的不敢迈步子。

袁父理解的说,“这些事情我们来就好了,你就不用进去了,把知道的都跟警官说说吧。”

离离点头。

其中一个警官,高高瘦瘦的,有点仙风道骨,人称老崔,将离离带进了一个小隔间。

“韶小姐是吧?”老崔在她面前坐定,摊开一本簿子。

“嗯。”离离埋头拨弄着手指,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老崔笑着露出一口烟牙,“你别怕,没事儿,循例问问。”

“嗯。”她还是只说了一个字,害怕中又多了一层羞怯。

“你和袁小姐是同学?”

“是的。”

“很要好?”

“我们是好朋友。”

“好到什么程度?”

“常一起玩,我以前老睡她们家。”

“哦。”老崔淡定的记上一笔。

房间的隔音不大好,门外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依稀传进来,是袁母的情绪骤然失控,离离因此吓得肩头一动。

老崔抬起头来直视离离,目光里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也听到了,如此看来,想必那具尸体就是袁淑芬小姐了。”

离离不说话。

“嗯,是这样,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闸北?”

离离摇头,她终于不再回避老崔的目光,一双眼带着不解和无辜看向这个警察。“她从没提过要去那里,我们说好了,今天到她家碰头,她带我去公园骑脚踏车,然后Picnic。”

老崔是个粗人,一听这种中不中洋不洋的说法就挠头。

离离补充一句,“野餐。”

他摸着下巴,“约了下午?”

“嗯。”

老崔似乎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很头疼的样子,一直不断的喃喃自语。“究竟为什么要去闸北?为什么要去闸北?为什么是闸北?”

因为韶小姐和袁小姐这种满口夹英文单词的‘上等人’是不会贸贸然跑到下只角的闸北去的,除非那里有什么认识的人,或者非去不可的理由。

离离被晾在那儿很久,足有刻把钟,终于忍不住怯怯地问道。“那个…还有别的问题吗?”

“啊?!”老崔像是突然想起还有她这个人,“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思考问题就容易走神。说完这句,又继续走神,埋头在小簿子上画各种曲线直线图。

离离尴尬的苦笑,刚刚好做到三分无奈,七分茫然,却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了一眼,只见簿子上画着箭头,写到:人?动因?

突然,他大掌一拍桌子,居高临下的站起来俯视离离。“你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啊?”离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拉起来往门外拖,直拖到停尸间门口。

恰好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西装笔挺,手里夹了一只公事包,抬手正和老崔打招呼的瞬间,看到他身后的离离,当即‘咦’了一声,问道。“你抓着她做什么?”

离离一看,是吴绪方!

她立马甩掉老崔的手,躲到吴绪方的背后,小手捉住他的西装下摆。

吴绪方反手揽住她,如同铜墙铁壁般形成包围圈,又问了一遍。“老崔,你干嘛抓着我家闺女?”

老崔睁大了眼睛,“你家的?”

“是啊!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她是谁,胡乱抓人!”

老崔嘿嘿一笑,掏了一根烟递给吴绪方。“谁抓她了?!胡说八道,韶小姐是我请回来帮忙的,不信你问她!”说着,下巴朝离离抬了抬。

袁家夫妇此刻也从另一个小隔间里出来,老崔又指着他们说道。“你看!就连当事人的爹妈我们也是要问的,这是负责任,我可没有为难你家闺女。”

吴绪方半回头,“他说的是真的?”

离离勉强的轻轻点了下头,跟着捉着吴绪方的衣角晃了晃,小声嗫嚅道。“那个…吴叔叔,你陪我进去吧!”

吴绪方还没问去哪儿,老崔已第一时间打开停尸间的大门。冷气,死亡之气,通通扑面而来。

离离亦步亦趋的跟在两个男人身后。

老崔拉开一格抽屉,“喏,你自己看。”

离离哆哆嗦嗦靠近,吴绪方伸出一只手揽住她肩头。“别怕别怕。”

离离飞快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是她吗?”老崔问道。

离离咬住嘴唇,老实的回答。“我…不知道。”

“她爹妈都认了,你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她脸被划花了,看不出来呀。”

老崔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那倒也是,这胳膊这腿,她爹妈认得,你未必认得。”说着关上了抽屉,领他们出去。

告别时,他对离离说。“可能还会需要韶小姐你再来帮忙,请多多包涵。”

吴绪方抬眉,“喂,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她爸爸是…”

离离一把拉住他衣裳,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吴绪方只好撇撇嘴,揽住离离的肩头说。“走,我送你回去。”

离离点点头,看了老崔一眼,后者又露出一口烟牙,冲她挥手致意。“再会。”

站在巡捕房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直至再也看不见,一个包打听方突然窜到老崔身旁刺探道。“崔爷,您为什么怀疑她?”

“胡说!”老崔赶忙否认,“谁说我怀疑她?她哪里值得怀疑!”

“呵,不怀疑她?不怀疑她您盯着一个黄毛丫头这么久做什么?还神神道道的,一会儿困着人家等露出马脚,一会儿又居高临下的唬人?”

老崔白了他一眼,“哟,你对我的办案手法倒是很了解嘛。”

“嘿嘿,这不…崔爷您平时就是这么对兄弟的嘛…”

忽冷忽热,威逼利诱,虚张声势。——这一套流程是老崔惯用的查案手法。先将嫌疑人晾在一边冷着,心虚的人会表现得坐立难安,之后就很容易被突破心防,随即找准时机,突然大喝一声,拍案而起,用气势压倒对方,以便察看对方真实的反应。

“嘿嘿!”包打听笑得十分猥琐,“那要不然就是您看上这丫头,要单独多和人家处一会儿。”

老崔歪着头想了下,觉得十分在理,难道今天这么反常是因为自己好色?

他笑笑,并未作答。

其实韶雪表现的很正常,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她害怕,这害怕中还有一丝对陌生人的戒备,对警察无能的藐视,通通恰如其分。说来有些可笑,如果非要说韶雪有什么地方可疑,那便是出自老崔多年来办案的直觉,他以为韶雪至少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害怕,在他拉着她的手硬往停尸房拖的时候,她的手一点儿不抖,也没有朝反方向拉扯,而是顺着他的力道走,甚至连手汗也不出。倘若用这个点作为疑点的话,似乎有些太牵强了。于是在停尸房的时候,他故意问她为何不肯定尸体就是袁淑芬?她的回答诚实合理。

假设当时韶雪坚持肯定说是或者不是,老崔相信,自己以后一定会死死咬住她不放。可她说不知道,是的,就是不知道,因为凶手犯案自然对袁淑芬面部遭到毁坏知情,韶雪看来对此一无所知,所以老崔便不得不暂时将她从可疑人物名单中剔除。

而这个问话的包打听,便就是老崔安排在闸北和虹口的线人,就是他第一时间发现了袁淑芬的尸体。

“我看哪,不是青帮就是斧头帮。”包打听说道,“多半是寻仇的。”

老崔默然片刻,问道。“你那么肯定?”

包打听压低声音凑近老崔的耳朵,“袁家可是为日本人卖命的,多少道上的人盯着呢。还记得几年前那个风光的上海市长?”说着一手护住嘴巴神秘兮兮的,“前些日子被人用电线给勒死了,枪都来不及掏,尸体丢在了极司菲尔路上。”

老崔知道他说的是傅筱庵,37年日本人占领上海后,傅公开投靠日本人,第二年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出任上海特别市市长。

老崔点头,“这件案子行事的确像帮派里的作风,可是…”为什么要毁容?

毁容绝对是出于私仇,这种泄愤的行为用在报国仇这个概念上似乎太可笑了点吧?

“算了!”老崔摆摆手,叮嘱包打听。“这段时间你道上多留意留意,就算真是帮会干的,怕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是。”包打听一拱手,溜烟似的跑了开去。

第45章 跟踪

夏天暮色不显浓重,月亮在头顶洒下银辉,吴绪方和离离两人并排穿过天桥,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吴叔叔,你怎么会去警察局?”离离随口问道。

吴绪方指了指公文包,“有个记者发回来一个案子,当中有点细节我觉得有问题,来找老崔核实下,总不能胡乱把死因登上去。”

离离‘咦’了一声,“你不是负责小说板块的吗?怎么跑社会新闻那里去了?”

吴绪方有些赧然,“这个嘛,咱们这种离家出走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总要想办法填饱肚子啊,多管两块地方,稿费多一点,再加上版面费杂七杂八的,还算凑合吧。”

离离咯咯笑起来,想他真是心无城府,问什么答什么,和韶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吴绪方被她笑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假意怒道。“咳,别笑别笑,我和韶华是脚碰脚,想当年你们两个还真是不容易啊……”

这一句想当年叫离离当场静默下来,吴绪方自觉失言,赶忙转移话题,拍了拍她脑袋。“别怕,我会和老崔打招呼的,咱们也经常合作了,他不会为难你,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就成了。”

离离点头,“嗯,不怕。”随即转过头来盯着她,瞳孔里流荡着蛊惑人心的神采。“吴叔叔,你别告诉他吧。”

吴绪方沉吟片刻,明知故问。“谁啊?”

离离无奈,“还有谁,你的老友,韶公子啊!”

“为什么?”

离离挥挥手,显得不愿多谈的样子。“我跟他没关系了,告诉他做什么。”又怕语气太过生硬,补充了一句。“最近发生很多事,就别给他惹麻烦了。”

吴绪方讪笑两声,没答话。

离离为了缓和气氛,冲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嘻笑道:“那吴叔叔,你好人做到底,就再帮我一个忙吧?!”

吴绪方为她的神情心中一荡,想小犹太长大了啊!当年就是个小美人胚子,如今更是亭亭玉立,隐隐流露的娇媚,搅得人心神恍惚。当下便浑浑噩噩的答道。“呃…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