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噗嗤一声,忍不住再度轻笑起来,夜色里尽是她银铃般的声音。

笑够了方停下来同他说正经事,“是这样的吴叔叔,我写了些东西,唔…谈不上是什么…其实不太入流,想让你看看,给些建议,如何?”

吴绪方睁大眼睛,颇为吃惊。“当然可以,走走,现在就去。”

离离嗔笑着白了他一眼,“改日吧,都这么晚了,舍监才不放你进门。”

“呃…对哦!”

说话间,他们已转进福开森路,吴绪方将她送达目的地后,约定过几天再来看她。

回头立刻阳奉阴违,冲到韶公馆,丢了一本《小说新编》在韶华的桌案上。

韶华拿起来一瞧,抬头看他。“干嘛?”

吴绪方努努嘴,“喏,你们家小犹太的。”

韶华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哦’了一声随即便放到手边。

这让吴绪方心里不是滋味,想难怪小犹太不让他告诉韶华,敢情韶公子如今是春风得意,早就把赎罪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气哼哼的为小犹太打抱不平,“她那天被带到巡捕房了!”

“啊!做什么?”韶华一惊。

“她一个朋友死了,死的挺蹊跷。我事后问过老崔,据说脸都被人划花了。”见韶华愁眉深锁的样子,吴绪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当下加油添醋的好一番渲染。“唉,可怜哟,我去的时候,小犹太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老崔问东问西,吓得她一张小脸白寥寥的。”

韶华冷着脸目光定在书桌上,显得很不高兴,沉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周六。”

“周六…..”韶华喃喃重复着,猛然惊觉正是他等在海德公园的那天!霍地抬头,急急问道。“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吴绪方吞了吞口水,捂住自己的脖子。“姓袁,就是郝德路上那幢别墅的主人家,顶上插日本旗子的。嗳,你说像我哥那样给小鬼子干活的,哪天黑道白道想要泄愤会不会也把我也给咔擦了?”

韶华只听到前面几个字,后面吴绪方的唠叨压根儿就没听进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的躁动,却摸不着头绪。

吴绪方推了推他,“嗳,兄弟,你去看看小犹太吧,偷偷摸摸不给人知道不就成了吗?”

韶华捋了把额头,强摁下担忧的心思,婉言道。“不了。”

吴绪方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正想开口再多劝两句,却已被韶华打断。“你替我照顾着吧,她要是有什么想买的,想吃的,全都麻烦你了,到时候算在我帐上。”

一听这话,吴绪方气的转身就走,走到门边冷哼道。“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人,就当我看错你了,你就抱着你的荣华富贵好好过日子去吧。小犹太不劳您费心!”

砰!——大手一把甩上了门。

韶华无奈苦笑,伸手缓缓打开那本《小说新编》,吴绪方虽然没告诉她离离发表的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L小姐。”他轻声念道。看着作者的名字,比照目录翻到对应的那首诗歌,没有旁人在场,他的欣赏,赞许可以无所保留,全都贡献给L小姐。情不自禁的,心底那抹柔情再度缓缓涓溢而出,盈至满脸,在唇角荡开。“臭丫头,现在会写十四行诗了啊。”

这段时间,离离每天的生活起居异常简单,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值暑假,左右无人打扰,她一个人关在房里,安安心心的揣摩写作。当吴绪方前来验收成果时,她扭扭捏捏将《鸳鸯蝴蝶梦》这部手稿送到编辑大人手里,忐忑的等着他的评论。

吴绪方看的很认真,一脸严肃,离离已经准备好挨批,却哪晓得老吴对这篇文章评价颇高,当然也指出其中不足之处。“立意很好,结构也工整,就是文字还需要润饰,看起来锋芒毕露,比如说配角的命运,这些小人物若是能够磨得再柔和一些就更好了……”

离离细细回想,觉得他的意见果然是一针见血,当即闭门思过去了。

苦了一帮乔装改扮守候在外的警察们,三伏天轮流监视了韶雪好几日,个个晒的像红头阿三,却发现除了学校的教工和吴绪方之外,压根儿就没别的人来找过她,更别提能发现什么线索。

一个礼拜下来,所有人都疲了,好几个警官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连连问老崔。“头儿,究竟要盯到什么时候?”

老崔叹了口气,“袁家有动静没有?”

小警官摇摇头,“筹备身后事呢,除了哭还是哭。”

离离此时正从宿舍楼里出来,老崔突然就像鹰隼见到了猎物,一双瞳目精光毕现,死死在少女身上流连。

离离顶着一双熬夜后的熊猫眼摇摇晃晃的去买了一袋可可牛奶,接着去报亭买报纸。

吹水见到她很激动,离离小姐这些天一反常态,人影也不见,他有点疑惑,立刻回去报告了乌鸦。老大的表情很严肃,想了片刻嘱咐他静观其变。

离离站在报摊前,冷冷的从兜里掏出硬币丢给他,接过一份《申报》,压低嗓门说。“转告乌鸦,全线埋伏,警察盯得紧,最近什么都别做。”

吹水连忙点头,见她脸色不好,吓得大气不敢一喘。他是第一次见到离离小姐这么生气的模样,虽然表面上淡淡的,但浑身上下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气息,他想了许久,想不出形容词,只觉得像刀!刀!!!

“还有…”离离临走前,瞥了他一眼。“以后做事记得手脚干净点。”

“是。”吹水竟以和乌鸦才有的恭敬口吻答话,不知为何,背上凉飕飕的,像结了一层冷霜。

老崔在街对面,目睹韶雪买完报纸笃悠悠的荡回宿舍,对着几个身后的便衣一挥手。“收工吧。”

第46章 相亲

放弃,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老崔即使有再多怀疑,也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绪和直觉来主导案情。因为人心有盲点,只有证据才能说明问题。

这个时候的巡捕房,不再是租界时代的巡捕房,到了七月底,整个地区已经由汪精卫收回,袁家在汪政府内的势力决定了案情的走向,他们几乎出动所有警力,全员打击帮派组织。

只不过斧头帮竟销声匿迹了。

原本他们的标记很好认,就是腰后别有两把斧子,如今任何码头,戏院,甚至包括地下赌场都找不到任何随身带斧头的人。而另一边青帮有老顾,沙逊等坐镇,巡捕房只好眼睁睁看着,却动不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无论人们有多同情袁淑芬这个少女的香消玉殒,到最后都被袁家的蛮横作风给磨灭耗尽。警察也是人,更是中国人,事情虽是落力着手去办的,线索也是一条条排查的,但人心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为汉奸出头,是不可能,只有杀之而后快。是以到了中西女塾新学期开学,基本上巡捕房已不再有人追查这件无头公案。

秋日里,海德公园里的枫叶迎来了第一场雨,全都不言而喻的转成火红,L小姐的《鸳鸯蝴蝶梦》也于此时拉开序幕,一周一期,在《申报》开始火热连载。韶华期期必买,跟着小心翼翼的剪下来,粘在摘抄本上。

他本就生的清静白皙,忙碌之余,便愈见瘦削,独自进出,落落寡欢的样子全映进了含秋眼里。

她找了个合适的机会问儿子,“我看你和老顾家的幺女蛮合的来,要不改天带回家让我瞧瞧?”

韶华笑笑,“朋友。”简单两个字就将她打发了。跟着一个人回到书房,大门紧闭。

含秋叹了口气,回头找张妈商量对策。

平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公子,小孩都会拷酱油了,韶华眼看就要二十三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张妈也莫可奈何,只一个劲安慰说。“少爷老实呀,不会花小姑娘。”

含秋没来由想到往事,心酸道。“其实别人家的小姑娘我也不喜欢,我就喜欢离离。也不晓得老头子作啥噶讨厌她。”

张妈附和,“是咯,离离小姐从来没有看不起阿拉月晟。”

含秋坐在院子里的竹摇椅上,以前这里处处是孩子们的笑声,现在安静的只有风声,偌大的韶公馆没有了幼稚的生气和韶华的欢欣笑语,愈加冷清空旷。

人事凋零,要这么大的地有什么用?

含秋长叹一声,“唉——都怪我嘴巴快,其实她还小,和韶华睡在一起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他嘴巴上不怪我,心里是怨我的。他都已经很久没和我好好说过话了。”

张妈往含秋的膝盖上罩了一条毛毯,“太太,还记得离离小姐刚来的时候,端午节和我们一起裹粽子。那天晚上我半夜里起来,看到她屋里还亮着灯,后来才晓得是等少爷回来吃她裹的粽子,结果少爷那天深更半夜才回来。”

含秋听着,嘴角情不自禁浮起一抹笑意。“是啊,这丫头平常对他忽冷忽热,爱理不理的,其实对他是真的好,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唉,最先我还担心她为了她爸爸的事,一直怪他的。”

主仆二人径自在回忆里找寻温暖,没人留意到身后的韶华一直站着,默默在听。

事后含秋找了说媒的替韶华张罗相亲,他竟也没有反抗,坦然的遂了母亲的意,这令含秋大感意外。

只不过相亲的结果就令人啼笑皆非,几乎每个小姐都说韶公子是好人,好人,大好人…然后就没了下文。

含秋不解,人人都说她儿子好,怎么就没人愿意跟他谈朋友呢?

她不知道,这些姑娘都读过书,会看报纸,韶公子和她们唯一谈得拢的就是《鸳鸯蝴蝶梦》的剧情,结果姑娘们的情史也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诉他知道,甚至还请他出谋划策。韶公子俨然成了上流社会的‘妇女之友’,谁还好意思和他谈朋友?

风闻不胫而走,在中西女塾洋洋洒洒的流传。

离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一知半解。

那一天,索非亚赵和几个姑娘在楼梯间唧唧咕咕的耳语,一看到韶雪来了,立马将人遣散,要和她单独说话。

离离满腹狐疑,索非亚赵倒也爽快,直接问出口。“韶雪,你爸爸,唔,其实呢,是我表姐来让我问你,你爸爸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

离离不动声色的反问,“干嘛?”

“我表姐上个礼拜和你爸爸一起去看了场电影,不过据说你爸爸还和其他很多小姐都去看了电影,所以她有点儿…有点儿,心里没底。”索非亚赵干脆一口气说完,“我表姐吧,和你爸爸其实早就见过了,前两年韶公馆不是举行过一次拍卖会嘛,当时表姐就觉得好像是她单相思似的。现在么,就更…韶雪,你有空替我打听打听呗。”

离离想起以前在草坪上办的冷餐会,期间韶华一直被一个头戴英国贵妇帽的佳人缠得脱不开身,怕且多半就是索非亚赵的表姐。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那个美女就是你表姐啊!”

索非亚赵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韶雪,我表姐可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和你爸爸很般配。”说着拉起离离的手撒娇,“好姑娘,你就帮帮忙吧,否则我快被我表姐烦死了。”

离离笑眯眯的说道,“好好,我知道了,一定替你表姐多多美言两句,将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索非亚赵见完成任务,开心地一蹦一跳而去,待她走后,离离一个人站在楼梯间,气得直跺脚,然后径自到教师办公室去找顾斯诺。

密斯顾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见玻璃窗外有个姑娘探头探脑,立马走出去。“咦?你找我吗?”

离离一把拉住她的手将人拖到角落里,“密斯顾,你要加油呀!”

顾斯诺一头雾水,“我怎么了?”

离离揉着衣角,“你怎么这么久还没搞定那个二愣子!”

顾斯诺笑了,摸了摸她脑袋。“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闲话?”

离离扁着嘴,“她们都说我爸和不少女人出去幽会,你怎么也不管管?”

顾斯诺挥挥手,“尽听人瞎说!”

“真的!”

离离亲热地挽起顾斯诺的手,“我爸爸几年前就问过我了,‘让密斯顾给你当妈妈好不好呀?’!”

顾斯诺脸一红,“他真这么说?”

“是呀!”离离跺脚,“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他说这话都是好久以前了,你们怎么还慢吞吞的。”

顾斯诺捂住火辣辣的脸,害羞的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离离的肩膀。“晓得了,你这只鬼灵精。”一边还不忘替韶华解释,“唔,他跟我说过这事儿,主要是他妈妈着急,他就敷衍的去看看,没别的什么。”

离离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当天回宿舍的路上,却破天荒的忘记买报纸,任凭吹水怎样使劲朝她眨眼,都没注意,独自闷头拿小石子撒气,东踢一块西踢一块,如此不算数,夜里做完功课,还精神奕奕地趴在书桌上涂鸦。铅笔一圈一画,勾勒出一个瘦削的青年,挺拔的鼻梁,头顶上却被人写了一个字:猪!

跟着自言自语道,“你就不懂拒绝吗?你可以找借口呀!”

就连躺下睡着之后,还不忘使劲撒气的蹬被子,嘴里梦话连篇。“韶公子是猪!大笨猪!”

顾斯诺嘴上说不急,事后回想起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差不了多少。她仔细盘算良久,觉得为了巩固韶雪后母这个角色,万万不可坐以待毙。于是找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约韶华去外滩的瞭望塔喝下午茶。

从他们这个角度远眺,江边景色一览无遗,各国建筑沿外滩曲线排列,自成一格,又和谐融洽,海关大楼的英式大笨钟敲了两下,午后的阳光遍撒,晒得人懒洋洋的。

顾斯诺指着不远处一块空地说道,“沙逊和我爸将那块地吃下来了。”

“哦?”韶华抬眉,“那真是恭喜你了。”

顾斯诺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继续说道。“沙逊打算在那里盖一座饭店,初步决定叫华懋饭店Cathay Hotel,他同意交由我来设计。”

“啊!”韶华一惊,这的确是他没想到的。

顾斯诺腼腆的看着他,“你也知道,我不太懂建筑,所以找你出来参谋参谋。”

韶华面有难色,“其实我也不懂。”

顾斯诺不信,“大世界不就是你筹划的嘛。”

韶华一边摆手,一边摇头。“大世界造的那是相当之恶俗。”

顾斯诺笑了,“是我爸爸为难你了吧?”

韶华只好跟着苦笑。

由于她的坦诚,两人的气氛一时好了起来,关于建筑的东西也是越谈越深入。

顾斯诺见机行事,试探的问他。“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呢?”

韶华心里竟莫名浮起一样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一样东西,就是陆茵梦画展时那块名为‘荆棘花冠’的废铜烂铁。当下便脱口而出,“我喜欢哥特式。”

“哥特式!”顾斯诺有些意外,“很尖锐啊,那不是很多人都会喜欢的。”

“呵呵,是不太大众。”他想起那个流连在荆棘花冠前的小影子,轻声说道。“尖锐的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但是却…很有性格。”他的声音温柔,像在和谁说着情话,瞳孔里闪过一丝炙热,紧随而来的是汹涌的伤怀。

天上白云漂浮,却不敌他心底的柔软,映在脸上,温柔无双。

顾斯诺心中一凛。不知为何,竟萌生出打退堂鼓的念头。

她很清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神情,尽管韶华先前一直掩藏的很好,但那稍纵即逝的爱与伤骗不了人。

韶华回过神来,问她。“你听说过LALIQUE(拉力克艺术)吗?”

顾斯诺摇摇头。

韶华有些显摆,得意洋洋的说。“我开始也没注意,是那只小人精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们还在华康里,有一天拍卖行的人来电话请我们去,反正闲来无事,去就去吧。我们手里虽然有金条,但我爸那时候把情况搞得非常复杂,怕出纰漏,她平时都很省钱。你爸爸那天标了一尊古董花瓶回去,怎么看都是青花瓷的升值空间大,也牢靠一些。但她却坚持非要买一块来路不明的玻璃,好在没什么人看中,八百英镑就能到手。”

顾斯诺诧异,“八百英镑那时候对你们也不少钱了。”

“是啊。”韶华捏了捏喉咙,学着离离当年说话的样子装腔作势道。“她是这么说的——爸爸,你别看这玻璃不值钱,作的这个人叫做Lalique,他十几年前在巴黎的国际艺术品博览会上轰动过一次,国内的人还不知道。我们先买下来,等以后一定挣好多钱。”

当时韶华质疑的问她,“我怎么没听说?”

离离耐心的解释,“你相信我,未来的一百年,这个人一定大红特红。他在烧制过程里,加入了锑,砷和钴,能做出一种很迷幻的颜色。分透明和磨砂两种。远看是乳白色,近看就变成暗蓝色,迎着光看又呈鲜红色,像一团火。”

顾斯诺笑得爽朗,“所以你就这么被说服了?”

“嗳。”彼时他闻言大为震惊,二话不说便掏了钱,之后把那东西带回家放在台灯下细细打量,果真如她所言。

韶华问顾斯诺,“你知道这东西现在值多少钱吗?”

顾斯诺摇头。

韶华竖起两根手指。

“两千?”

“两万。”

顾斯诺低呼,“两万英镑?”

“嗯。”韶华不理会顾斯诺的吃惊,继续说道:“拉力克现在是美国最流行的装饰,离离要买的那副作品还比较小,如果大一些,当真能发比小财。”

他轻轻笑起来,“当然,这东西看多了也就那样,不过她倒是很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