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瑶点头笑道:“我好多了,多谢世子挂怀。”转过身,就要掀开车帘,请蔺效他们重新安置常嵘和魏波。

蔺效一眼看见她雪白脖颈上几道青黑色的指痕,不由一震:“你脖子上怎么了?”几步上前,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低头细看。

清虚子怒不可遏:“世子请自重!”

沁瑶连退几步,一脸错愕地看向蔺效。

蔺效怔在原地,深悔自己失态。他想起上回在韦国公府,她提起夏荻轻薄她时的表情,那般的厌恶和不屑,想来深恶此事,如今自己一时忘情,失了分寸,不知会不会从此被她视为登徒子之流。

“世子——”车帘突然掀开,常嵘从车里冒了出来,目光呆滞,神情很是迷茫。

沁瑶见蔺效面色灰败,对常嵘的话恍若未觉,这才意识到方才师徒二人反应过大,错怪了对方的一片好意,白白让人下不来台,忙顺着常嵘的话解围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蔺效微松口气。

魏波这时也跟在常嵘身后下了车,两个人真气还未恢复,走起路来脚底下像踩了棉花似的。

蔺效看在眼里,想起沁瑶的话,便将三阳丸给常嵘和魏波道:“速速服下吧。”

常嵘吃了药,心有余悸道:“今夜那女鬼着实吓人。”将之前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跟蔺效说了,当然,略去了蔺效派他们来保护沁瑶一截,只说他们路过此地,恰好撞见那鬼物。

蔺效眉心凝在一处,担忧地看向沁瑶道:“那女鬼为何好端端地会缠上了你?近些时日,你可曾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沁瑶摇头:“自前日从大隐寺回来,我便未曾出过门,实在不知这女鬼的来历。”

清虚子转身往府内走:“万事有果必有因,那女鬼不会无缘无故缠上你,你身上必有她所求,只咱们现在还不明白她所求究竟是什么罢了。这些时日,师父和师兄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总归要将这鬼物除去了,咱们再回青云观。”

蔺效听得这话,心定了定。

见沁瑶拔腿便跟着清虚子往府内走,他身形一动,拦在沁瑶身前道:“瞿小姐请留步,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沁瑶不得不收住脚步,抬头看向蔺效。

蔺效个子很高,两人相对而立时,沁瑶只齐他的下巴。

因着薄云遮月,夜色昏黑,蔺效大部分的脸庞都掩映在半明半暗中,沁瑶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目光异常明亮,落在自己脸上,无端让人产生一种灼热的错觉。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她不安,她微微侧头避过蔺效的目光,清清了嗓子,故作镇定道:“世子但说无妨。”

哪知清虚子见此情景,刚迈入瞿府大门的右脚倏地收回来,转身下了台阶,直奔沁瑶道:“磨磨蹭蹭做什么,快跟师父回府!”

沁瑶被师父拽得一趔趄,表面上虽狼狈,心里却如释重负,也来不及看蔺效的表情,忙顺水推舟随着师父进了大门。

蔺效几日未见沁瑶,本想借此机会多看沁瑶两眼,说两句话,谁知就这样被清虚子给横插一脚,坏了打算。他在原地失望地站了许久,直到沁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才阴着脸上了马,郁郁地离开瞿府。

常嵘跟魏波等人大气不敢出跟在蔺效身后,不时互相心照不宣地对对眼,他们之前总觉得瞿府太过寒酸,瞿小姐有些配不上世子,如今看来,还不一定谁瞧不上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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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女鬼再未出现过,沁瑶的肩伤却一日一日见好了。

清虚子为了守护沁瑶,撇下青云观的事务,在瞿府住了半月之余。

如今眼见得沁瑶身体好转,女鬼又未再登门造访,便决定留了阿寒在瞿府照应沁瑶,自己先回青云观主持事宜。

期间王应宁递了帖子来看了沁瑶好几回,沁瑶喜她知礼良善,王应宁则欣赏沁瑶古道热肠,此后两人便时有往来。再就是靖海侯又派人送来一堆珍稀药品,同时吩咐那位老郎中隔日来瞿府给沁瑶请脉。

奇怪的是冯伯玉再也没露过面。

沁瑶在府里一连拘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肩伤得愈,便想着出门走动走动。瞿陈氏拗不过女儿,正好这日要出门采买些补品和胭脂水粉,便带了沁瑶和阿寒一同出门。

到了卖水粉铺子的云容斋,沁瑶刚下马车便听有人唤她:“阿瑶妹妹!”

沁瑶回头一见,绽开笑容道:“冯大哥。”

冯伯玉比前些日子黑瘦了些,人却很精神,走到瞿府马车面前,先给瞿陈氏行礼:“这些日子家慈与舍妹来了长安,侄儿忙着安置母亲和妹妹,好些日子未能上门给伯母请安。伯父可好?伯母可好?阿瑶妹妹可好?”

沁瑶这才注意到冯伯玉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对衣饰素净的母女,正眼含笑意地看着这边。

母女俩眉眼都与冯伯玉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位依在母亲身旁的少女,几乎跟冯伯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走在路上,任谁都能看得出两人是兄妹。

瞿陈氏笑得合不拢嘴:“都好!都好!”又指着那对母女问冯伯玉,“那边可是冯夫人和冯小姐?”

冯伯玉称是,笑着引了母亲和妹妹过来与瞿氏母女认识。

冯夫人似乎不太善于交际,说话时束手束脚的,处处透着小家子气。冯小姐却比母亲爽朗许多,一笑时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甜甜地直管瞿陈氏叫:“瞿伯母。”又拉着沁瑶自我介绍:“我叫初月。”

沁瑶以往曾听哥哥提起过,冯伯玉父亲早亡,家中只得一个寡母并一个妹妹,当年父亲死后留下一些薄产,冯伯玉小小年纪便支应门户,不但将父亲留下的家产打点得妥妥当当,还一路顺风顺水考到了长安,说起来颇为不易。

眼见得冯初月热情开朗地跟她打招呼,沁瑶忙也高高兴兴地回应:“我叫沁瑶。”比对下来,两人同年所生,冯初月只比沁瑶大两个月。

说话时才知道,前些日子冯伯玉托人变卖的家乡田产和铺子有了着落,冯夫人和女儿拿着卖田所得的银钱来长安投奔冯伯玉,往后便要在长安安置下来了,这两日正四处看宅子。

“这样再好不过了。”瞿陈氏笑着对冯夫人道,“伯玉年少有为,被皇上钦点了在大理寺任职,若能在长安置办宅子,把你们母女俩安顿下来,也省得一家人两地分隔,牵肠挂肚的。”

“可不是。”冯夫人连连点头,再多的交际场面话却说不出了,只一味笨拙地应和着瞿陈氏。

冯伯玉在一旁不着痕迹地替母亲圆着场子,三言两语便化解了母亲言语上的尴尬。

两家人既然遇到了一起,瞿陈氏有意跟冯夫人交好,便提议在附近找家味道不错的食肆,也好请初来乍到的冯家母女尝尝地道的长安美食。

沁瑶欣然附议,她许久没听到平康坊那几桩案子的进展了,正愁没机会跟冯伯玉打听呢。

恰好云容斋附近有家飘香楼鹅鸭炙做得不错,冯伯玉来这吃过好几回,印象颇佳,便笑说要请瞿陈氏等人去飘香楼尝尝鲜。

进了店内,冯伯玉斟酌着点好了菜,看着沁瑶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最近跟你府上那位老先生功课学得如何?”

那日大理寺之事被皇上下了封口令,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冯伯玉显然并不知道沁瑶受伤之事。

沁瑶跟母亲暗暗对了个眼色,也不点破,只笑道:“这些时日傅老先生抱恙,大半时候都让我自行温习功课,笛子却是撂了好一阵未学了。”

冯伯玉目露隐忧,道:“这可怎生是好,下月你便要去云隐书院读书了,功课可能应付得来?”语气中满是关切。

沁瑶还未答话,冯初月在一旁好奇地开口了:“阿瑶妹妹,你要去书院读书了么?我早前听哥哥说过长安有一座女子书院,是不是就是你要去就读的那家云隐书院?”

沁瑶点头:“正是。”

冯初月似乎很是羡慕:“书院里都教些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曲赋?”

沁瑶万想不到冯初月会对云隐书院产生兴趣,怔了一怔,笑道:“这家书院已封禁了二十余年,近日才重开招揽学生,我对书院里的章程也没个头绪。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教些琴棋书画吧。”

冯初月出了一回神,转头看向冯伯玉,推着他的胳膊撒娇道:“哥,我也想去书院里学学东西。”

冯伯玉露出为难的神色,耐着性子对冯初月道:“这云隐书院是皇家所办,所招学生俱为当朝三品以上官员之女——”言下之意,你哥哥还不够品级。

冯初月难掩失望,好一会,才悠悠地叹口气,托着腮道:“哎,长安好是好,就是规矩太多,处处都拘着人,不若我们原州自在。”

沁瑶觉她性子率直可爱,噗嗤一笑,刚要拿话开解,楼上正好有人下来,看见沁瑶,咦了一声,出声唤道:“瞿小姐。”那声音软软糯糯,带着股怯生生的味道。

沁瑶闻声一望,起身招呼道:“秦小姐。”

秦媛还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气色倒比上回在大隐寺时好了许多,穿了件翡色襦裙,披着同色羽缎披风,身姿娉婷,身旁拥着一大群丫鬟仆从。

冯氏母女似是从未见过这等豪门千金出游的阵仗,忙跟着沁瑶手足无措地起身,尤其是冯母,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了。

冯伯玉暗暗叹气,拉了母亲落座,低声抚慰两句,冯母脸色这才见转。

秦媛看了看沁瑶身边的冯伯玉等人,犹疑片刻,走过来红着脸对沁瑶道:“上次的事本该我亲自登门拜谢,但我回府后便病了,这两日方能出得了门——”说着又顾忌地看一眼冯伯玉等人,压低嗓门道:“你可好些了?”

沁瑶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怎么才半月不见,秦小姐的待人接物功夫圆熟这许多?

想起上回母亲说到秦媛生下来便失去了母亲,虽然金堆玉砌中长大,身世却不可谓不可怜,心中怜惜,便将那股疑惑暂且压下,低声回道:“我好多了,多谢令尊遣人给我看病,说起来还未好好谢谢你们呢。”

又往她身后看:“令尊不曾陪你出来?”

秦媛点头:“来了。我阿爹今日正好休沐,见我许多时日未出门了,便带我出来散散心。”

她话音未落,身后仆从忽传来一叠声的请安声:“侯爷。”

随后走进来一位锦衣男子,五官清朗,风姿出众,虽已过而立之年,但举动间透着股雍容清和的贵气,甫一进来,便吸引了店内诸人的目光。

冯初月呆呆地望着那名男子,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瞿陈氏也在沁瑶身后低低地惊呼一声:“秦小侯爷?!”

沁瑶听在耳里,想起母亲曾说过秦征曾经是当年风靡长安的美男子,上回在大隐寺匆匆一瞥,未曾仔细留意他的长相,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媛忙握了沁瑶的手走到秦征身前,低声道:“阿爹,她便是瞿小姐。”顾忌着冯伯玉等人在旁,声音压得很低。

秦征肃然起敬,对沁瑶点头道:“瞿小姐身上的伤可大好了?”

“好多了。“沁瑶忙给秦征回礼,”说起来,还未谢过侯爷派了府中郎中给我诊治,又送了许多补品药材,劳侯爷挂心了。”

“应该的。”秦征目露首肯,“没想到瞿小姐小小年纪便这般侠肝义胆,着实让秦某刮目相看。上回在府上见到乃兄,不过弱冠之年,却谨言守礼,稳重如山,由此可见府上家风清正,能养出这么出众的一双好儿女。”

瞿陈氏听见此话,笑得合不拢嘴:“多谢侯爷谬赞。”心里却是感慨万千,曾几何时,秦征对她来说直如天边明月,只能遥相仰望,不曾想此生也有得他一声赞许的一天。

冯初月见状,悄悄地走至沁瑶身旁,也学着沁瑶的样子,红着脸给秦征行礼道:“冯氏初月,见过侯爷。”

冯初月生就一把好嗓子,说话时声音清甜清甜的,这会含着羞意,愈发如月下清泉般清澈好听。

秦征父女一顿,同往冯初月望去。

瞿陈氏目瞪口呆,冯家小妹这是唱的哪一出?

冯伯玉面色一黑,几步上前将冯初月揽至身后,给秦征施了一礼道:“舍妹初来长安,不懂规矩,侯爷万莫怪罪。”

秦征这些年没少见过这种不请自来、主动攀扯的怀春少女,闻言对冯伯玉点点头,不再多看冯初月,只对瞿氏母女道:“往后若有什么地方需要秦某帮忙的,直管派人到靖海侯府吱应一声,今日出来得久了,怕阿媛身子受不住,我们这便先走一步。”

沁瑶母女知道秦征极为珍视秦媛这个女儿,向来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闻言并不讶异,忙道:“秦小姐身子要紧,侯爷请自便吧。”

秦媛依依不舍地拉了沁瑶的手,小小声道:“过些日子我在家中设宴,你到时候一定要来。”

沁瑶笑着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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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冯初月闹这么一出,沁瑶等人吃饭时气氛就有些怪异。

阿寒一如既往地埋头专心吃饭,毫无存在感。

冯伯玉绷着脸一言不发,不时拿刀子似的目光扫妹妹一眼。

冯母忍羞含臊地吃了半碗饭,便推说腹胀吃不下了。

而罪魁祸首冯初月却毫无所觉,一个劲地给沁瑶和瞿陈氏夹菜,热络得让人没法拒绝。

吃完饭,一行人出了飘香楼,冯初月亲亲热热挽了瞿陈氏的胳膊,伯母长伯母短的叫个没够,倒把自己母亲撇在一旁。

沁瑶陪着冯母说了一会话,转头见冯伯玉情绪有些低落,想着冯家家事轮不到她这个外人置喙,她只好拿别的话来开解。

“冯大哥,平康坊那几桩案子有眉目了吗?“她有意落下两步,跟冯伯玉并肩而行。

冯伯玉看一眼沁瑶,紧锁着的眉头一松,道:“尚无眉目。上回你提醒我之后,我寻访了好几日,总算找到小重山那名舞娘订制耳坠的那家首饰铺子。店家说,那对耳坠是店中匠人一时兴起绘制打造的,仅此一对,被小重山那名舞娘买走之后,再未出产。而且那晚韦国公府夜宴,确实曾邀了小重山的舞姬前去献舞,是以你那天晚上在韦国公府见到的那名女子,多半就是这位名唤柔卿的舞姬了。“沁瑶闻言,眼睛一亮。

冯伯玉明白沁瑶想说什么,摇头道:“但那晚韦国公府宴请宾客多达上百人,而且柔卿是在韦国公府夜宴半月之后才遇害的,就算确认了当晚跟柔卿说话的那名男子的身份,也不能断定他就是凶手。”

倒也是。沁瑶暗暗点头,换一个思路:“前头那两位死者呢?可有什么线索了?”

冯伯玉顿时面色变得有些难看:“都未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奇怪的是,那位狱中自缢的文娘明明死在林窈娘和薛鹂儿之后,尸首却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腐败得不成形了,如今停放文娘的那间殓房尸臭冲天,因未结案,暂时也不能下葬,弄得寺内同僚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无人敢到那间殓房去。”

尸首短短数日之内腐败?

沁瑶脑中像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凝眉思忖半晌,忽道:“冯大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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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家置办的新宅子位于长安城的西北角,离冯伯玉就职的大理寺隔了大半个长安城,说起来比之前冯伯玉赁租的那座宅子偏远得多,往后上衙不甚方便,但好在因位置偏僻,价钱比繁华街市处的宅子便宜一大半还有余。

几间厢房都颇为敞亮,格局分配合理,难得前主子还是个雅致人,院中错落地种了几株玉簪花,一进院门便有暗香涌动,是个极幽静雅致的居所。

三日前跟冯家人告别之后,沁瑶便一直在家里等冯伯玉的消息。

谁知当日冯家托人买宅子的事有了着落,这几日冯伯玉跟母亲妹妹忙着搬新居的事,一直没机会去找沁瑶。

冯家一家三口都是麻利人,不到三日功夫就把新宅子收拾出了个大致的轮廓,一闲下来,冯伯玉想起沁瑶托他查办的事,便索性借乔迁之名,请了瞿氏兄妹到家中一聚。

冯家几个旧仆因不是走的官道,还在来长安的途中,冯伯玉托人买的两个昆仑奴又还未上手,笨手笨脚的,不是打碎茶盅,就是烧糊了饭菜,冯母心疼不已,不肯再让他们插手家务,大部分家务都恨不得亲力亲为。

比如眼下满院飘着的酪饼香便是冯母亲自下厨烤出来的。

瞿子誉在书房翻阅冯伯玉的藏书,沁瑶、冯初月和阿寒三人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坐着,一人拿一块酪饼在嘴里啃着。

“阿瑶,你跟靖海侯家的秦小姐是怎么相识的?”冯初月状似无意地问沁瑶。

沁瑶往嘴里送饼的动作一顿:“我们同是云隐书院的同窗,有一次同在某位同窗家吃饭,我跟秦小姐临桌而坐,就这样结识了。”

冯初月点头,继续追问:“那秦小姐生得那样好看,她阿娘想必也是位大美人吧?”

沁瑶心下雪亮,眨眨眼睛,含糊道:“我跟秦小姐只见过两回,对她府中情况也不甚清楚。”

冯初月难掩失望,眼睛望着院中的玉簪花,半晌无言。

沁瑶暗暗皱眉,这冯初月看着聪明,所思所想却颇有些离经叛道,前几日在飘香楼,无人引见,她竟主动上前跟靖海侯请安,目标明确,行事直鲁,与她哥哥冯伯玉的为人大相径庭。此番又明里暗里打探靖海侯的家事,莫非真对靖海侯动了什么心思不成?

正想着,冯伯玉从院外匆匆进来了。

沁瑶三人齐齐站起,打招呼道:“冯大哥回来了。”

瞿子誉听到动静,从房中走出来,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请了咱们到你府中来做客,自己却这时候才回来。”

冯伯玉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今日手中好几桩案卷等着整理,不知不觉耽误到这时候了。”

过了一会,趁人不注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悄悄地递给沁瑶:“这是从文娘头上剪下的头发。”

沁瑶还未打开纸包就已经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了,想着冯伯玉不知是怎么克制着恶心从一具高度腐烂的尸首上剪下头发的,心下感激,忙悄声道:“多谢冯大哥。”

冯伯玉未说话,只笑着看一眼沁瑶,便转身去书房找瞿子誉去了。

冯初月这时正好在膳房中帮着母亲装盘,院中只有沁瑶和阿寒两人。

沁瑶跟阿寒一对眼,迅速打开纸包,就见里面放着一束干枯无光的头发,颜色漆黑,跟雪白的宣纸形成强烈对比。

“拿出来吧。”沁瑶开口道。

阿寒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指阴符,暗暗念咒,欲将手中符纸置于那束发丝之上。

谁知他刚伸出手,还未接近纸包,符纸在就“兹”的一声,在他手中燃烧起来了。

沁瑶和阿寒齐齐面色一变,这指阴符不比无涯镜,不能识别极细微的邪祟之气,通常只有邪祟之气积聚到一定程度时,方能引起符纸自燃。

看样子,文娘果然不是自缢而亡,是被邪灵所害,而且看这指阴符的反应,似乎还不是寻常的邪魅,而是冲天怨灵!

沁瑶胸中激荡,霍的起身,恨声道:“咱们都被骗了!”

第44章

用过晚膳,沁瑶悄悄将冯伯玉拉至书房,将方才指阴符自焚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冯伯玉难掩惊异:“你是说,文娘并非自缢而死,而是被邪灵所害?”

沁瑶知道冯伯玉从未跟妖魔鬼怪打过交道,一时半会估计很难接受这个推论,便将怀中的指阴符掏出来给他看,耐心地解释道:“指阴符是道门中人常用的入门级别符箓,虽然级别低,制作也很粗陋,但因为它使用方便,鉴别力算得不错,是以常有道友拿来查验是否有邪灵作祟。”

但也因为它只能识别累积到一定程度的邪气,像清虚子这般道行高深的道士,通常是不屑于用指阴符的。较重的怨气清虚子早已不用借助外力便能感知,而难以觉察的邪气自然有镇观之宝无涯镜大显神威,总归没有指阴符的用武之地。

沁瑶跟阿寒也是清理青云观的库房时,无意中翻出一堆未曾用过的指阴符,想着扔掉可惜,这才各自藏了一堆在身上,冯伯玉虽然很想相信沁瑶的判断,但语气里仍带着疑惑:“可我上回曾听你和清虚子道长说过,文娘的养女林窈娘虽然死状恐怖,却并非被邪祟所害,而那晚在大理寺外,道长用宝镜试探柔卿的遗物,也并无任何邪魔作祟的迹象,怎么反倒是死在狱中的文娘尸身上,会查出邪气呢?”

沁瑶没有急着接话,盯着案几上的花梨木笔架思忖了一会,抬目看向冯伯玉道:“冯大哥,借案上的纸笔一用。”

冯伯玉微怔,点点头道:“请便。”

沁瑶便起身走至案几之后,一挽衣袖,提笔写了起来。

冯伯玉近前,想隔着案几看沁瑶写些什么,刚走到桌前,一股馨甜的少女幽香猝然直钻鼻尖。他心神一荡,目光不自主落在沁瑶乌鸦鸦的秀发上,那股甜香正是从她的发髻中传出来的,有些像玉兰花,似乎又有点腊梅的影子,若有若无,萦绕鼻尖。

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镇定自若地低头去看沁瑶笔下所画的事物,看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一味无意识地盯着沁瑶拿着笔的雪白皓腕发怔。

瞿子誉来书房找冯伯玉,一进门便看见二人情形,脑中轰然作响,面色变了几变,迟疑了好一会,才缓缓退了出去。

沁瑶这时停下笔,将纸上所写内容指给冯伯玉看:“冯大哥你看,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死在平康坊的几名女子。第一个死者是薛鹂儿,被挖了喉咙,第二名死者便是林窈娘,被剜双目,紧接着便是文娘,在狱中自缢而亡,最后一位是小重山的舞姬柔卿,被削下了鼻子。”

冯伯玉依言看向沁瑶手中的纸笺,果见她将几名死者按照姓名及死状依次列于纸上,条理有序,一目了然。

“薛鹂儿、林窈娘和柔卿我和师父分别用不同的法子试过,证实他们三人之死确实不是邪祟所为,也正因如此,我和师父最初根本没想到去验文娘的尸首。”

冯伯玉带着恍悟道:“你是因为听我说起文娘的尸首腐败得太快,才对她的死因起了疑心?”

沁瑶点头:“这几年我随师父捉妖除祟,曾见过不少被怨灵害死之人的尸首,它们不同于正常死亡者的尸首,因着邪气附体,往往腐败得极快,是以听你提起后,我才想着用指阴符查验文娘。”

冯伯玉沉吟道:“难道说,当日文娘被关在大理寺之后,有邪灵潜入狱中将其害死,却故意让我们误以为文娘是自缢而亡?”

“我不知道。”沁瑶思忖着摇头,“我只是觉得那几名女子的死状太过奇怪,似乎与传说中一个邪祟害人的手法极像,但我却未在她们身上找到邪灵作祟的证据。今日好不容易验出文娘尸首上有邪气,却又是几位死者中唯一五官俱全的那个,所以……我也有些糊涂了。”

冯伯玉听得此话,眼睛一亮,起身踱了两步,看向沁瑶道:“你倒提醒了我。记得当日文娘诬陷王以坤时,那套构陷的证词颠三倒四,漏洞百出,轻易便被御史台给一一识破,随后她便因诬陷不成,反被关入了大牢。我和文远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那文娘混迹风尘多年,行事说话却这般愚蠢。如今想来,会不会她当时是有意如此?”

“有意如此?”

冯伯玉脑中的猜测渐渐成形:“文娘自从收养林窈娘之后,将她当作摇钱树教养了多年,平日里严防死守,生怕林窈娘背着她生出什么异心,所以但凡林窈娘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结交了什么朋友,她必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他顿了顿:“我隐隐觉得,当日林窈娘被害,文娘十有八!九知道凶手是谁。”

沁瑶眼睛睁大:“冯大哥你是说,文娘因为知道凶手是谁,怕被灭口,所以才故意装疯卖傻,诬陷王以坤,以期能被被关入大牢,好躲避凶手的残害?”

冯伯玉没接话,只静静地望着沁瑶。

“这太荒唐了!”沁瑶觉得不可思议,“要逃避凶手的追杀,往哪去不好?她可以逃离长安,逃往关外、蜀中!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为什么偏偏要往大牢里逃?”

冯伯玉不急着反驳沁瑶,默然想了片刻,复又开口道:“文娘出身卑贱,于风尘中摸爬滚打多年,所思所想又与你我不同,恐怕她早在发现林窈娘的尸首时,便已想好了一万种逃跑的方法,倘若能逃,她自然不愿遭受牢狱之灾。”

沁瑶渐渐明白过来:“可她偏偏却反其道而行,选了一个最蠢的法子——”

冯伯玉微微一笑:“是蠢法子还是聪明法子,咱们没有身处文娘当时的处境,一时也无法下定论。且先试想,如果文娘知道自己怎么也逃不过凶手的追杀,怎么都难逃一死,为求活命,由不得她不另辟蹊径,到了彼时,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囹圄之灾,对她来说,也许是能活下来的最后一线希望——”

沁瑶滞了一会,缓缓点头道:“没想到幕后之人竟能让她畏惧到这个地步…如此看来,凶手恐怕不是寻常的布衣百姓。”

她侧头想了想,继续道:“而且依照目前的几桩案子看来,此人心思还不是一般的缜密,一路行来,连杀四人,却几乎未留下任何破绽。也难怪文娘纵然殚精竭虑,到最后还是没能逃过对方的追杀。”

冯伯玉目露赞许。

沁瑶又将手中纸笺展开,研究上面的几名死者姓名道:“如果真如我们所料,这四位死者是被这位位高权重之人所害,那他割去死者五官的目的是什么呢?单纯的虐杀为乐?还是另有所图?”

两人都若有所思,久久无言。

沁瑶忽想到什么,脸色一白,道:“冯大哥,我以前听师父说起过,几十年前,曾有妖物为了给同伴还魂,四处挖人五官,之后将收集好的五官拼做一处,布阵作法,因这法子太过阴邪,最后惊动了佛道两家,众高人合力将那妖物打得魂飞魄散后,定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有邪物使唤该类邪术,佛道中人,人人得而诛之——”

她隐隐有一个猜测:“冯大哥,你说会不会有妖物为了不引起道家中人的注意,故意借凡人之手出手害人,好让咱们查不出死者身上邪灵作祟的痕迹呢?”

冯伯玉皱眉:“可如果咱们之前猜得没错的话,害死窈娘等人的凶手并非泛泛之辈,所作所为又颇有章法,说明他并未丧失心智,又为何会甘心情愿受妖物驱使,滥杀无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