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胡司机已经在等待了,看到周斯音阴着脸冲回来,纪先生则跟在后而,还以为是生气自己方才不在岗位,心惊胆战不敢吱声,闷声驱车开到了小鼓胡同。

途中发现他俩也没说话,胡司机才渐渐放松:不是气我就好。

纪霜雨下了车,扶着车窗,就像笃定周斯音不会坚持生气:“谢谢――哎,我千字文已打了草稿的,你要看看么?”

周斯音犹豫一下,还是觉得工作要紧,于是暂时放弃赌气,迈步下车。

这一次进纪霜雨他们家院子,周斯音就小心很多,到纪霜雨家去,当然是先……

周斯音:“纪霏霏?”

纪霏霏一个激灵,“啊?干什么?”

“在这儿啊。”周斯音这才放心,嗯,第一件事,先确定她的方位,免得被吓到,这叫先下手为强。

纪霏霏:“……”

纪霜雨把稿纸拿了出来,周斯音坐在草垫上,就着灯火端详了几页。

他一抬头,原是想说话的,入眼却是纪霜雨正用木签子挑了挑灯,然后熟稔地轻轻一吹――

什么地方痒了一下,周斯音看到纪霜雨琉璃照月般的双瞳望过来,慢一拍道:“……好的,我拿回去看,可以吗?”

纪霜雨淡红色的嘴唇在灯下,染上暖橘色的调子,唇下有三角形的阴影,以致双唇显得更丰润了,一张一阖吐出几个字:“可以啊。”

周斯音:“……”

这次明明没有了白发映衬,竟还是让周斯音有点害怕。

他不敢显露,匆匆忙忙把稿纸卷起来,“我走了。”

他几步走到门外,却听身后纪霜雨匆匆追上来,手里拿了盏纸灯笼,“等等,一起走吧,我去江叔家借东西。”

周斯音“唔”了一声,闷声大步往外走,皮鞋踩在胡同里,激出悠长的回响。

一点温柔的光随着纪霜雨的身影不紧不慢跟在他侧后方,只要稍微一侧目就能注意到。好像只是一转眼,便已到了长长的胡同口。

纪霜雨已站定在胡同口第一户院子外了,还是带点笑的模样,“再见。”

“再见。”周斯音也留下一句,然后径直上了车后座。

胡司机看了一眼,东家脸色好像没有之前那么臭了,他这才敢小心地缓和气氛:“哈哈,这么晚了,纪先生还出来,串门呢?”

周斯音盯着手里的稿纸,头也不抬:“他来送我。”

胡司机:“???”

胡司机不敢追问,赶紧开车。

心底却想,就这么点路还送?你不是刚把人送回去??

嘿,这到底怎么说的,上车前还脸臭得不行,现在居然能你送我,我再送你……我女儿和小姐妹都不带这样,真是搞不懂你们文化人!

.

话说在写意风一战奠定地位之后,不少戏班都有动作想跟风。

但这布景看似极简,却很需要审美。

有几个大戏班尝试之后,不想粗糙地跟风,请了梨园公益会的前辈做中人,去长乐戏园找纪霜雨,希望容许他们的布景师拜他为师,深入学习。

纪霜雨哪能有不答应,这是促进行业进步的好事。就连徐新月都懂这个道理,钱一个人是赚不完的,行业兴盛,才能大家都有钱赚。

再说了,按照老规矩,他们出师后是会孝敬收入的,戏班那边更有补贴……

纪霜雨当时就满口应承,让他们只管派人来学布景。

那几个戏班大喜,心道果然是人美心善啊。我们也不能辜负了,赶紧先内部筛选一下,素质高有潜质的,送过去做徒弟!

“徒弟是不是等于我的助手了,能不能明天就来,可以帮我干活啊。”纪霜雨还挺期待的,和江三津一起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还在念叨。

在《感应随喜记》之后,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多搞点钱……也就是把戏班其他几出常排戏的布景也给改良了,多几个熟手帮忙想必不错。

“哪能随便就来,他们把人选好后,还得看个良辰吉日拜师。”江三津摇头道。

也太麻烦了……

纪霜雨伸了个懒腰,算了算了,不如再去看看中介给的房屋资料,他这边还在看新房呢。

纪霜雨业余一边写字帖,一边看房子,花了小半月时间,把房子给看好了。没中介带着看房他还不知道,选四合院也是有秘诀的。

比如东西走向胡同里的四合院,一般比南北走向胡同里的要好。

最后看好的四合院坐落在二环,一进院落,四而房屋,正房三间,两边各一间耳房,东西向各有厢房三间,还有倒座房。

一座典型的小型四合院,没有那些三、四进,甚至大型复合式的四合院牛,可纪霜雨千挑万选,地段优秀,建造得也很精致,一道如意门,门楣雕刻着雅致的花草纹路,内里空间不是十分阔大,也仍做了借山影壁,可见原主人对建筑美观的追求。

更好的是,这里的原主人已经给四合院通了水和电。

就他们小鼓胡同的家,没有电灯也就罢了,反正也没手机电脑,看书还可以用灯。但这水,现在还要靠人力送的,你要和人关系不好,人家水霸就敢不给你送水,渴不死你。

所以,纪霜雨心里早就期待回到有水电的世界了。

就这么个二环的四合院,最后谈下来是两千五百块,纪霜雨用钢笔合同找银行先借了一笔钱,就直接把它给拿下了!

二环,四合院,两千五。这几个词纪霜雨一听就酥麻了,无法控制自己不买下来。

交完契税,这里就更为了纪霜雨名下,他带着弟弟妹妹去参观了一回,把从来没住过独立院子的小孩们看得都不想离开了。

“大哥,我们什么时候搬过来呀?”纪雷宗眼巴巴地道。

纪霜雨就像每一个家长一样,说道:“不急,你先好好学习。”

纪雷宗:“……”

他们在认真看书的……!

这个院子实在太好看了,他好喜欢啊,天真的小孩恨不得马上回去看书,好快点搬进来。

纪霜雨是准备按照现代一点的居住习惯装修设计一下,比如玻璃得安上吧,厕所要现代点的吧。这个事儿急不来,等天气暖和一点,设计图也画好了,再看材料,然后找工人施工。

现在还是先暂住小鼓胡同,以后房子他也不会卖,毕竟是以前的纪霜雨父母留下来的,现在手头也没那么缺钱了。

他们家四个小孩对这个新院子确实喜欢得不行了,待在这儿时不停摸电灯开关,就这个,他们整条胡同也没人家有啊!即便是外头的街道,也没有路灯。

纪霏霏对那开关更是充满了兴趣,要纪霜雨抱起自己,试着开关了两回,眼睛里都要发光了,仿佛这就是整个院子内最宝贵的事物,“太好了,大哥。”

纪霜雨笑道:“对啊,以后晚上都不用摸黑上厕所啦。”什么年代了,孩子也该过上电灯自来水的生活了。

纪霏霏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对啊,以后晚上大家都不会踩到我脚了。”

纪霜雨:“…………”

小六,我们一定尽早搬进来,你受苦了……!

☆、第二十二章(一个写意派开创者,教育我...)

“唉……”周斯音坐在办公室, 摇了摇头,按揉自己的眉心。太多事情要忙了。

作为昆仑书局的话事人,太多事情要操心, 昆仑书局并附属的图书馆, 单只京城一处,不包括分馆, 包括工人在内, 便有职工数千。

单只眼下来说,他要撤换不称职的主编、制定商务计划、骂周若鹃、筹备二月太上老君圣诞、九天玄女圣诞、观世音圣诞、普贤菩萨圣诞、真武大帝圣诞……

太忙了!!

“总经理,有位纪霜雨先生找您。”他的助手轻敲敞开的门,说道。

周斯音有些诧异, 他没和纪霜雨约好,虽然今天他确实想去找纪霜雨, 倒是心有灵犀了。不对,这词用来不妥……又不对,嗯, 用词也不能太死板……

“请他进来。”周斯音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只盒子, 盒子下面压的正是纪霜雨的手稿,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排笔尖。这是周寒鹊寄来的。

她的钢笔工厂在金陵, 近日一直请那边的老师傅和工程师加紧实验,尝试制作笔尖,这一批都是新制的。原本, 周斯音就想带笔尖去找纪霜雨试写,顺便讨论一下字帖。

纪霜雨被人引了进来, 一路都有职工转头看他。

元宵前后, 满京城谁不知《感应随喜记》,满昆仑书局, 谁不认得《书学教育》刊头的书写者,那么美……啊不,那么有才华。

这还是他们总经理的好伙伴。

嗯,真是苦了他了,和总经理做朋友。总经理那个脾气……今天刚撤换了一位主编。

纪霜雨一路到了周斯音办公室里,当着助手的面打招呼:“嗨!小周!”

助手:“!!!”

周斯音:“…………”

周斯音缓缓看了助手一眼。

真乃人不可貌相。石化的助手赶紧把办公室门关上,连茶水也不敢倒了,低头道一句“失礼了”就飞速走出去。

上次临别前,纪霜雨暗送他一程,周斯音心情奇怪,想来想去,这次还是准备露出一个比较和蔼地笑容,结果直接就僵住了。

“不准叫我小周。”周斯音警告道,“我花了钱的!”

他思考了,续费决不能那么快到期!

“那总不能还叫周先生、周老板吧,你忘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纪霜雨声情并茂地道。

周斯音:“我是你钱最多的朋友吧……”

“差不多差不多。”纪霜雨拿过笔尖,“这是新磨的笔尖么。”他试写了几下,觉得经过几次改动,已经接近理想的写感了。

聊完了钢笔和字帖,纪霜雨才想起来自己所为何事,“其实我今天上门,是有事相求的――朋友。”

他一把抓住了周斯音的手。

“嘶――!!”周斯音抽了口冷气,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纪霜雨:“??”

纪霜雨:“……就这么受不得惊吓吗?宝铎兄。”

天地良心,这次他真没想吓人,就握了下手,也不是第一次握手了,偏这次反应这么大,差点没把他也吓到。

周斯音:“…………”

他自己也觉得有失颜面,明明平时不至如此,实在是纪霜雨屡次吓人吧。他心跳恢复一些,才冷声道:“有话就说。”

“是这样的,我弟弟妹妹都是失学儿童,但上学好难呀,你肯定比较了解,能不能帮帮忙,给介绍一下?”纪霜雨道。

他正是为了雷子和霏霏的上学问题,年前纪霜雨就给他们买了小学课本。他俩虽然说着上学太花钱了,但在家把课本都快翻烂了……或者也是因为纪霜雨说好好读书才能住新房子吧,反正特努力。

纪霜雨考较,觉得都看熟了,应该可以进学校。就算跟不上同龄人,现在低年级读也行,学校的学习气氛也比家里好。

“教育乃紧要事。”周斯音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现在施行的是男女分校制度,“我家族资助的景明私立学校,男女附中、附小皆备,教师都是才德兼备,可以先去这里看看。校长你也见过的,孙先生。”

纪霜雨有些茫然:“谁?”

周斯音提醒道:“他花七十元向你购买了楹联……”

纪霜雨:“哦哦!是我的好朋友孙先生鸭,当然记得!”

周斯音:“……”

自己那个最要好朋友的名号果然没什么好稀罕的……

周斯音:“另有几所学校也是不错的,你可以带令弟令妹一一看过,我从中联络。”

纪霜雨连连感谢,他就知道周斯音靠谱。

……

隔日,天气晴朗,周斯音就陪同纪霜雨和他弟弟妹妹一起去参观学校了。

虽然是给雷子和霏霏看学校,总不能把露露、雹子单独留在家,所以,当周斯音坐在车后座等待时,纪霜雨打开车门,就先把一个小孩塞了进来,“接一下!”

周斯音抓住劈头盖脸砸过来的雹子:“……”

在其他弟弟妹妹争吵谁和纪霜雨坐一起时,纪雷宗已经非常自觉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好了好了,都上来。”纪霜雨左一个霏霏右一个露露,坐到了周斯音旁边。就这时候的轿车真的不算特别宽敞,后座一时满满当当。

周斯音:“……”

他还没有坐过这么挤的车……

纪霜雨从小孩身后探出一个头:“走吧!”

胡司机咳嗽一声:“东家,要再找辆车来吗?”

再找一辆,谁下去,我下去吗?

周斯音冷静地把挥手试图捏自己脸的雹子端开了一点,面无表情地对胡司机道:“就这样。去学校。”

胡司机:“是……噗。”

……

周斯音亲带着纪霜雨来,后者还是邹暮云看重的书家,景明学校的孙校长自然热情接待,喊起了纪霜雨的名号,嗔怪地道:“葫芦生要来直接找我便是了,下次不必宝铎交代啦。”

景明学校本就是周家资助的,加上长乐戏园的影响,孙校长语气间和纪霜雨像是老友,为他介绍学校各处。

食堂,自习室,图书馆,实验室……

还真是都齐备得很,尤其明亮宽敞的教室,里头已有学生在念书,纪雷宗和纪霏霏都看得非常喜欢,不舍离开。

“索性让令弟令妹旁听一节课,感受一下。”孙校长笑着提议。

“我看也好。”纪霜雨把他俩分别送到男女生的班级里,给加了张凳子就坐下来试听了,虽说不一定和人家相同进度,主要是感受这里的老师和学习氛围。

同班的学生看到有忽然加入的人十分好奇,但态度都很友善,没有排斥与恶意。

尤其对纪霏霏。

女学生数量还是很少的,和男学生比起来,都不到十分之一。女子班级人是很少的,插班生更是新鲜,来了一个新伙伴大家都盯着看。要不是还在上课,她们都想搭话了。

纪霏霏头一次参与这种集体生活,也是头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没有人忽视她!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们能看见我……”

纪霜雨:“……”

纪霜雨:“这话以后别说了,吓到人怎么办……”尤其是你哥最好的朋友。

他一手抱着雹子,一手牵着露露,在教室外看了一会儿比较放心地离开。

孙校长又带他去参观,要吹嘘一下学校的藏书,明显不单是对学生家长炫耀,更是因为周斯音在旁边,他在展示自己的成绩,顺便问周斯音再讨要一点书本……

在图书馆的前坪,还有高年级的学生在举行社团活动。

“呵呵,这是我们学校的社团之一,春雷剧社,学生们在一起编演文明新剧,不止有景明的教师、学生,一共联合了五所学校,十分创新,也是头一次,有女学生参演。”孙校长说起来很骄傲的样子。

“哦对对,那天慈善募捐演出,他们是不是也演了?”纪霜雨想起来了。

孙校长的笑容顿时有点不太自然了,那天不就是学生们的演出没啥人看,才有请了含熹班的人来助演,“不错,这个,新剧与旧剧不同,主要是开启思想,学生也可锻炼演讲能力……咳。”

纪霜雨倒没有鄙夷的模样,笑了笑:“说得是,课外活动有益身心。”

孙校长忽然想到最近春雷剧社在闹腾要改进,树新风,还有那日义演纪霜雨对西洋戏剧史的只言片语,心中一动,“葫芦生,不如……一道去看看?”

纪霜雨倒无意见,看看他们的学生社团组织得怎么样呗。他刚已听说,这学校有许多文体社团,还要组织运动会之类活动。

新剧社团的学生正在进行校内排演,学生演出,学生观看。

效仿西洋戏剧形成的新剧,其实就是华夏话剧的原始形态了。

――现在说新剧,其实细分还有好几种形态。

有参照西洋布景,改良自华夏戏曲的时装新戏。

有歌剧话剧混合的,他们都还有许多唱段内容,有的甚至还保留了生旦之类行当。

还有就是学生们这种仿西洋式更彻底,演说性内容比较多,唱的内容更少,认为前两种不算正宗新剧。

又有土派、洋派之分,等等。

总而言之都还在摸索之中,只是华夏现代话剧的雏形。

这些新剧,都因为学用新鲜的西洋形式,红火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因为本土戏曲也学会了布景机关,而新剧投资人更在意商业狗血,忽视剧情,他们逐渐也就没那么风光了。

学生们演的新剧,虽然最接近现代话剧,但因为学生们比较业余,又看重宣传思想,时而来段演讲,缺乏娱乐。而且现在全国各大高校都盛行演外国戏,属于最不追逐商业的。

新剧要说发源、人才最多的,还是在沪上。就跟机关布景戏一样。

其他处水平更一般,若说沪上学生剧社还有观看者,景明的剧社那就是很难引起观众兴趣,之前慈善募捐上座惨淡了,还要被旧剧爱好者攻击,是对西洋戏剧拙劣的模仿。

纪霜雨看了一会儿,上次看到的片段差不多,毕竟是在摸索阶段,还未建立起完整的体系,大家都缺乏戏剧理论知识,比如演技上,不是本色出演,就是单纯的外表模仿

旧剧爱好者说得难听,但他们的确模仿太粗暴,水土不服。

台上正在演的是学生们自改编自演的西洋剧作《洛兰的硬币》,学生们化妆得也深目高鼻,穿着洋装,一幕演完,学生和教师们也看到了孙校长,围过来打招呼。

孙校长给他们介绍周斯音和纪霜雨。

周斯音也就罢了,看到纪霜雨,剧社的人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嗯……虽说旧剧受到新剧影响,模仿机关布景,新剧也有走戏曲改良路线的,但归根结底,二者艺术形式不同。

旧剧要唱工、武行,一切唱念做打都有固定程式。新剧动作崇尚自然,不必练过什么,素人也可以上台。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纪霜雨首倡旧剧舞台布景写意风,剔除过重的西洋元素。

而他们春雷剧社,则是模仿西洋戏剧最彻底的那一派,刚演的都是海外名著……

如果说纪霜雨和莺歌舞台的人还能有什么共通之处,和他们春雷社,可说是完全相悖了。

春雷剧社的指导老师,也是社长兼实质上总导演一职的于见青,看到校长,就兴奋地道:“孙校长,我筹划让学生们再次进行公演,新剧本就是我们期盼用以开明风气,开启民智的,不常在校外演怎么行。您觉得呢?”

孙校长颔首:“公演不是不可以,只是上次慈善演出,能欣赏者寥寥啊……”

再则,要公演,就要经费,场地,服装,宣传,从前每次各个学校都共同拨给春雷社两千块之多,从来都是毫无进润的,这个倒无所谓。只是没人看,和在校内演有什么区别。即便公演,时常也就是学生、有知识的人来看,受众越来越窄。

于见青确实是深深思考过的,现在全华夏也没几个专业话剧人才,他自学读了几本外国著作,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没人看还是不行的。

他沉声说道:“不错,我们也认真研究过了,深深意识到还是不能太脱离大众,希望争取到让更多普通市民来观看。我们在舞台知识上太不足,比如我们排演的古典洋装戏,却对当时的风土人气还不够了解,考据不足,如何才称得上写实主义?很需要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增强舞台布置,才能吸引到观众。”

他说着还瞟了纪霜雨一眼,倒不是别的意思,就是,其实他也是从纪霜雨那里得到的灵感,不都说纪霜雨的舞台设计,拯救了长乐戏园。

如果打出广告,真实还原国外古典场景、服装、风俗,应该比从前的公演票房要好?

“我们联系到了一位外国舞台设计师,如果有他加入指导,一定如虎添翼。这位设计师,只需要月薪八百元,汽车接送。”于见青小心说道。

本来两千块经费每次都是够用的,各个部门都是社内自己人负责。但要外聘设计师,那就不够了。

孙校长:“……”

就算你表情再小心,八百也不能用“只需要”来形容啊!

他们学校不少教师学生都是富裕家庭出来的,有点不把钱当钱的意思哦。

而本来一直微笑做客人状听着的纪霜雨也变了脸色,八百?!

我靠,洋人好会赚!

他现在工资涨了又涨,一个月在长乐戏园也才拿二百八!徐新月还要天天嚎叫说体量小,出不起钱!

于见青苦笑道:“八百块是至少,还是我凭家里面子优惠了的。”

纪霜雨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对方一眼,看得他们莫名其妙。

周斯音沉吟道:“若是能学习到知识,再及公演成功,确实也不算亏。”这学校一切收支账目,周家作为资助人也是参与其中的,所以他开口不算管闲事。

孙校长蠢蠢欲动,试探着问纪霜雨:“纪先生看呢?”

大家都觉得他是客气问问,你这新剧的问题,问一个旧剧导演做什么。由来是旧剧从业人士,去讨教新剧专家改革自家布景的。

纪霜雨本来就忍很久,眼睛都忍红了,孙校长一问,他张口就道:“你们找洋人还不如找我!”

众人:“???”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一个旧剧写意风扛旗之人,刚刚和推崇写实布景机关的沪派大战过,还光明正大收了许多徒弟,一副要开宗立派的样子的……旧剧导演,站在这里,让他们找自己做新剧设计??

纪霜雨身形在众人眼中一寸寸高大起来,朗声说道:“如果想大众化,那么就更不能请洋人,排演西洋名著,既然是华夏白话剧,应扎根华夏土壤,才不会水土不服。而且,新剧最特别的,除却机关布景,本来就是比传统戏曲更贴近生活,没有那么多程式化动作。你们方才的演技还是太夸张,太不写实了!”

众人:“………………”

本年度最迷惑的事情出现了,一个写意派开创者,教育我们动作太不写实……!!还自个儿就爬台上去了,抱着个娃的!

☆、第二十三章(人家要看的不是西洋名著,...)

于见青目瞪口呆, 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纪先生,你要不要下来说?”

纪霜雨:“我就喜欢站高点说,显得我有道理。”

于见青:“……”

孙校长回过神, 他就是觉得纪霜雨好像对西洋戏剧史也了解, 而且布景之中也不乏机关,才试着问问他有没有看法, 没想到人家不但有看法, 而且是很有看法啊!

他这局外之人听着,分明是很正确的,所以最先鼓掌,“有道理。”

于见青很快也回神, 他算是这里面对戏剧理论研究稍微多一点的,看了一点国外的戏剧史, 也是他率先提出来,春雷剧社应该试试大众化的路线。

于见青仰头感慨道:“没想到纪导演,对旧剧也能一眼看出症结。有时候站在对立面, 可能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其实纪霜雨说的道理不难理解, 但就像之前他点出长乐戏园的舞台大小,与“合宜”这二字。包括春雷剧社的问题, 其实也在合宜上,只是比戏曲来,他们发展时间更短, 概念更模糊。

加上刚才大家被纪霜雨的身份晃花了眼,现在一琢磨, 春雷社的学生们也都点头:“老师说得是。”

“纪导演对旧剧钻研深, 看新剧也了然。”

他们说着说着,已开始感谢纪霜雨, 说会考虑如何把表演改得更自然,另外再重新想如何选择剧本。

可求职的事,就好像没发生过,毕竟你就算说中了,也不代表能胜任。在大家心里,他的身份还是坐太死了,简直和传统写意画上等号。

这人就算写钢笔字,都用的毛笔笔意G!

纪霜雨无语道:“……等一下,我是真的想加入你们的drama啊!”

众人:“???”

听到drama这个词从纪霜雨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又一波冲击……

周斯音被director冲击过一次,算是比较淡定的,甚至,他比孙校长还要莫名笃定,也许纪霜雨果真对新剧也有所了解。

于见青先是一愣,随即悟了:“我从前看过纪先生的采访,说只敢跑龙套,因为五音不全。放心,我们新剧人人皆可上台做演员,有演无唱,如果您也对新剧感兴趣,无限欢迎!我们很缺女演员,能反串的男演员也是急需的!”

他说着,还盯着纪霜雨抱孩子的姿势多看了几眼。

纪霜雨:“…………”

……这就过分了!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有个台前梦,而且,谁要反串男妈妈,就那个眼神以为谁不懂!

“我不是要做演员,”纪霜雨点了点后面的舞台,急切地道,“我说的是八百啦……”

众人:“??”

纪霜雨反应过来,不小心把真心话讲出来了,脸一红说道:“啊不,我是说做导演。旧剧新剧各有所长,但都是警世易俗,传播思想文明的方式。

“新剧看似容易,实则极重方法,也需有思想知识。这一困难导致诸位如今票房黯淡,不如旧剧,也不如那些以只追求商业化,以滑稽机关吸引人的所谓文明新戏。

“我愿意和各位一起,致力传播先进思想,打造新剧方法!”

众人:“…………”

这话要是在八百之前说出来,那还真是很有说服力……

于见青想了想,虽然纪导演是馋那八百块的样子,但他句句话,都说在要点,“似易实难,难入民众之心”,的确是新剧面临的困难。

没有演过的人,包括旧剧人士,都讥笑新剧毫无门槛,人人能上,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已经隐隐能感觉到,要演好新剧真的很难。

要让普通民众来看他们的作品,又不流俗,真的也很难。

于见青郑重道:“不知道纪导演有何高见?”

纪霜雨听到他称呼自己为导演,就知道他动心了。话剧摸索形成的道路,遇到的困难,在他这个后人看来,是一目了然的。

“这位老师,我知道你们不想将戏剧,当作娱乐人心的东西,可是,有句话叫,完全失去娱乐的戏剧,也就不是戏剧了。”

春雷社的师生一时皆无语!

其实他们已经在纠结观众群越来越窄的事,反思要进行改良、大众化。只是纪霜雨说得太狠,太彻底,让以往感慨曲高和寡的他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于见青深吐一口气,他高喊着要大众化,想的却是如何用华丽布景吸引人,还不舍更改内容。纪霜雨所说,扎根华夏土壤,与娱乐性之言论,让他在心情沉重之余,脑海中着实有了依稀模样。

于见青态度更为尊重地问道:“我大抵明白纪导演的意思了,纪导演说,更不可演出西方名著,敢问我们公演究竟该演什么?是如今那些文明戏所演的,时装剧、洋装剧之类故事么?总不能是家庭剧罢!”

纪霜雨笑道:“就是家庭剧!什么侦探剧,时事新闻人物传,都算有些票房号召力。可你们想过没有,最具有群众基础,最贴近生活的是什么?不是西洋名著,不是侦探传奇,是《回x的诱惑》……啊不,家庭纠纷!”

众人:“…………”

……再次一言难尽!

纪霜雨之前导演的两部戏,都是唯美的神话剧,现在和他们说家庭纠纷吗?

现在没有大数据分析,但是纪霜雨心中有历史数据作为证明啊。什么收视最高,最好切入,如何会衰败……这些,在华夏戏剧发展历程上,都是有过证明的。

纪霜雨道:“我所说不是一味家长里短,否则一样会走到末路。戏剧,要去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

刚才还想吐槽的人,听到纪霜雨这一句,一时又顿住了。

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吗?于见青咂摸着这句话。

纪霜雨道:“我想说的,是以此为载体,传达思想。家庭就是国的最小单位,一切问题,其实都可以在这其中揭示,找到对应。也是普通人,最能理解的表达形式。

“真要去给华夏的大众演出,改良世风,那就是应该更加贴近现实,表现华夏社会,华夏人的生活。否则,你们演技再好,布景再真实,那也是西洋新剧,不是华夏新剧!

“第一步走出去了,才能培养出观众,有以后的更多题材。接地气,才能传播,而有深度,才能长久。”

春雷社的学生真如醍醐灌顶。

都不提这内容,你看纪导演居高临下的模样,真正是好有说服力,好有气势!

“我也要上去,我也要上去玩!!”

露露在台下直跺脚,蹦了好几下。

纪霜雨赶紧坐下来把她也捞到台上来,站起身后拍拍衣摆,重新恢复一脸圣光。

学生们:“…………”

……他什么时候把台口的灯打开的??

孙校长赞道:“上次在义演时,葫芦生寥寥数语提及西方文艺复兴之后,戏剧的发展途径,我就觉得葫芦生想必对新剧并非寻常戏界人士的态度。没想到非但如此,还极有观点。”

周斯音看了眼纪霜雨,口中也附和道:“纪导演曾将影戏中的蒙太奇技术搬到戏曲舞台,擅长圆融之术。想来一法通,万法通,新旧只在一念之间。”

文艺复兴不必说,蒙太奇理论也有爱好影戏的社员也听过,交头接耳起来。

孙校长和周斯音的话,说在事后,没了煽动的嫌疑,却也让本就被刚才纪霜雨忽悠的春雷社员,再吃了一粒定心丸――大家的感受没有错,原来身在旧剧阵营的纪霜雨,实在是个深知创新开明的人物!

春雷社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心在怦怦跳。

纪导演真的好会说,好懂的样子哦,甚至比以前见过的洋人布景师,还要头头是道,或许是因为他作为华夏人,角度不一样,也才说得出华夏新剧之论。

他们不怎么看旧剧,但也听说过,纪霜雨的写意舞台少有机关,但还是有机关的,而且颇有新意,更说明了他懂得科学的属性。

怎么办,已经开始想给他送钱了……!

纪霜雨看到了熟悉的被蛊惑的表情,心知八九不离十了。

于见青自然也是被征服的一员,这理论契合了他之所想,又极为成熟,也不知纪霜雨身在京城,论及戏剧理论,堪称提纲挈领,高屋建瓴,比他经常交流的沪上新剧人士还要透彻一般。

他两眼发亮,问道:“听纪导演言论,定是对戏剧理论有独到研究,鹿林深为叹服,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指导!只是,恕我直言,这布景人才,是否还是需要另外聘请?”

――就算不排西洋名著,新剧舞台的布景,也是走的写实风,和纪霜雨的拿手的写意布景,全然不同。

纪霜雨却是摇头轻笑,他虽然以写意布景出名,但写实风……他还能不了解?

“你们看过我导演的《灵官庙》和《感应随喜记》吗?”纪霜雨当下就以自己所导演的戏曲,对照如今所谓的写实风布景,给他们比照分析了一番。

现在多数新剧的布景,说是写实化,只是绘画风格写实而已,运用硬板画片,和大道具。

所有背景都是画在布景片上的,室内就画桌椅,室外就画亭台。画师透视关系处理好也就罢了,处理不好就很可笑。

即便处理好了,平面还是平面,演员要是和布景片离太近,人能比布景里得房子还大,比例完全失调,二者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内。

这样的所谓写实,整个舞台的空间透视错漏百出,浮于表面,完全一平面,色彩搭配一塌糊涂,更不知应用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