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一次他们没有演说,可是,他们想要灌输的思想,这次却成功传递到了所有观众耳中、心里。

即便毫无知识的观众看了,能品到恩怨纠葛,同样品到杨宛风成为女子,所遭遇一切后思想的转变,她大声指责思想腐朽的家庭成员,用谁都能听懂的白话,反驳自己从前也说过的话:

“你若说女子便是贱物,可世人谁不是女子所生,从未听过贱能生贵的,如此说来你还低我一等:贱种!”

“我至少还有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利,我决不要再躺在腐朽的棺木之中!”

情感充沛,有些像身边人,又进行了恰当的舞台夸张,提炼生活表演于舞台上。

观众随着情节情绪起伏,看得直捏拳,到了关键时刻,恨不得帮她上去揍对方几拳,然后大赞一句骂得好。

――像这样的戏文,通俗易懂,听一遍他们也能复述下来了,因为戏剧的冲突,更是牢牢刻在脑中。

这样的新剧,是所有人未接触过,又觉得妙极,很好接受。

结局的最后一幕,杨宛风在道别之后,极尽简单的舞台,她只身远去,江海辽阔。

曾经,珠光宝气是绝色,美人容颜是绝色。而今,江河夕照是绝色,青衣素面也是绝色。

渐渐,落幕。

书妄言和其他观众一样,许久才自剧情中醒转。

他手里的稿纸上,一字都未写,可能又要被编辑骂了。可是,他方才实在没办法把眼睛从台上挪开,作为一个非正经戏剧批评家,他挑过太多刺了,这一次,完全失语。

这竟是纪霜雨的手笔!

半分钟后,才响起了满堂掌声,这是西洋的观剧习惯。

片刻后,其中也夹杂上了华夏式的叫好。

……

之后,演员们还按照习惯出来叫帘了。

叫帘者,谢幕也。

国外传来的风气,观众喜爱演员的表演,就请他们在表演结束后出来。因为幕布如帘,帘开则现演员,所以翻译为叫帘。后来也演变成演员出来感谢观众。

演员一排站在台口,这短短时间,观众就以剧中人物名称呼他们了,大声呼唤,还有人一看就是旧剧看多了,熟练地丢起了钱……

春雷社的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们从前排的西洋剧,毫无基础的观众看完可能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念不下来,更没有过叫帘!

尤其,是用这样热情的姿态对待他们。

女主演林寻芳是第一次登上正式舞台,热泪都盈眶了。

于见青也演出了一个角色,他作为教师,稍微镇定一些,同手同脚地走到台口,刚想和观众交流,结果就被一位大婶跳起来一巴掌打在小腿上,还骂了一句:“你娘真不该生你!”

――于见青扮演的角色就是对女主演不尊重,地图炮女性群体的那个。

于见青:“……”

他在委屈之后,又是一阵欣喜。这不就是他改剧本时想要看到的,无形之中把要传达的思想灌输给了观众。

所以于见青一脸骄傲,“嗯!”

大婶:“??”

看到观众对道具特别感兴趣,于见青还人来疯地把道具扛出来,给观众看,根本不在乎会不会破坏观众想再看一次的新鲜感。

观众尖叫着想要摸那些道具,齐浩然都没克制住礼仪,直接冲到了最前一排,只有近距离触摸,他才相信,这些真的是制作出来的道具。

林寻芳更是在台上反复解释,她丢的不是真裘衣,而是仿制了大衣的质感。

齐浩然啧啧称奇,作为对空间透视有些许了解的人,他也知道,单有无比真实的布景还不够,你得懂设计,才能呈现方才那样真实的立体空间。

纪霜雨的支持者为了克制自己尖叫的冲动,几乎战栗起来了。

“他没有被徐新月迫害!!他真的懂写实风!”

“呜呜呜霜导真是太厉害了,这戏剧实在……太逼真了!”

即便是偷偷来看的同行,也是面面相觑,在心里说了个服字。

他们倒是想再挣扎一下,但这种降维打击,没办法不服!

纪霜雨能憋着如此高超的写实技巧不用,先以写意扬名,就这个不知道该说啥的耐性,他们也没办法不服!

在看过最初自西洋传来的景片之后,很多人都以为自己看过何为“逼真”了,那种用了透视技巧的绘画景片,令人如观实物。

然则,今天这出《绝色》完全打破了他们对写实的认知,对新剧的认知。

观众太过热情,最后还是徐新月出来打断,才阻止了他们继续观摩道具:“列位要看明日请早了!”

观众们怨憎地看了徐新月一眼,大骂一声“不愧是你鸡老板”才离场。

徐新月:“……”

怎么,现在是全京城的人都可以这样侮辱他了吗?!

……

齐浩然也顾不得是周末了,冲到编辑部就挥笔赶稿,将自己的观剧感受写了下来,最后写完一看,居然有一万多字……

交稿给主编的时候,他还死都不想删减,只给两千字版面是看不起谁的热情?

“您不要逼我了,我要直抒胸臆!”

主编:“……”

这小子怎么了,去的时候还不情不愿的。

主编好奇地问道:“所以,纪霜雨画的景片怎么样?”

齐浩然立刻露出偶像被侮辱的神情,“您在说什么,景片?霜导的布景,是粗陋的景片能比的?”

主编:“??”

就齐浩然这个神魂颠倒的样子,让主编深思起来了,看来,这部《绝色》超出预期啊。

他的新闻嗅觉在告诉他,又要有不得了的大戏了!

主编沉思片刻,说道:“这一万字,你尽量保留……在八千左右吧。”长评的数量,也是对一部戏剧是否红火的评判标准。

齐浩然狂喜:“谢谢主编!”

他已经被完全征服了,决定明天一整天都要泡在长乐戏园,把霜导设计的其他戏也看完。

他甚至蠢蠢欲动,想要为纪霜雨成立戏迷组织。

虽然这是戏界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为非演员成立戏迷组织。但就今日在戏园看到的情况,齐浩然觉得自己的同伴不会少,只要有人带头,登高一呼,必然四方响应。

我们可以聚在一起,赏析霜导的作品,为他写诗~~~

……

有齐浩然之流狂热粉丝带动,长评轰炸,如此口碑,简直就是最好的广告。

第一场只有四百人左右观看,但是第二天,票房已经卖出了两个周末的票――因为是学生剧社,晚间场子又是含熹班的,因此只得周末演出。

也因此,一旦口碑起来了,堪称一票难求。

自发的剧评占据了各大报刊,与曾经写意风刚刚登台时,尚有几分异议不同,如今全然是赞美。

大家不但要赞美,还要驳斥《绝色》上演前,所有的污蔑与唱衰――甚至主动打自己的脸。

【我是猪!我是猪!我是猪!三天我与人设赌,若看完《绝色》转变观念,便要大骂我是猪。我今日不但要骂,还要在报纸上骂,好让大家都警醒,莫要成为三日前的我。我,为什么会认为纪霜雨不懂写实??】

【在看剧之前,我曾认为自己已见识过何为“写实主义”,而今才知道,真正的写实是何种样子。以灯光表现时间,以声响表现地域……俱是首次见到,妙哉!】

【笔者看到幕起便已痴了,一砖一瓦,物性纤毫毕现,甚至能看到墙上的缝隙!《绝色》的表演方式,也是前所未见,真正不愧写实二字。】

【《绝色》展示的绝不只是一个精彩的家庭故事,它的隐喻,它的思想,它的节奏……还有最重要的,这是反映华夏生活的故事,京城人看了必会觉得熟悉,似曾相识那一幕一景。】

【从哪一点说起好?台词道具,无不逼真!舞台上每样物体都是等比例假造的,但他们真实到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从前所见之景片在这样的布景面前,根本谈不上“实”!】

【此剧不但写实物性远超过所有新剧――鄙人敢断言,这一点,连国外上演之戏剧,也不如此剧。】

【纪鹤年左手右手,各造妙物。我倡议,全京城的霜迷联合起来,为霜导本人题照写诗~~】

【诸位可试想,既然纪鹤年能做到比环球任何一剧场的装置更写实,却一度顶着外界议论,去打造写意性的舞台。你我又何以再生偏见?新剧旧剧,各有相参,写实写意,共生光辉!】

☆、第二十八章(你绝不是原来的纪霜雨...)

《绝色》被京城的剧评家们誉为新剧创造性的突破, 作为一部在上午这种时间段上演的戏,场场爆满,票房不断贴出告示延长演出时间。其造成的影响, 更是前所未有的。

新派观众会来看, 因为是纪霜雨的作品,号称是“华夏白话剧”, 旧剧观众也会去看看。

但更广阔的市场, 是路人,是大众。

这出戏要素齐全,演出逼真,雅俗共赏, 任谁都看得懂,任谁都能在其中找到感兴趣的点。

看完还要捋一捋那纠结的人物关系, 波澜起伏的剧情,神奇的故事设定。主演们所穿的服饰款式,也立刻就风靡了京城。

街头巷尾, 能看到高校教师讨论这出戏, 也能看到摊贩聊起《绝色》中的人物。

以前的白话剧,是难以灌输到观众耳朵里。

现在这一出白话剧, 别说灌输,有的铁粉多看了几遍,连里头的台词都能一字不差背下来。这也说明了于见青剧本确实写得扎根生活, 通俗易懂。

女士们更认为此剧振奋人心,有助于女性意识崛起, 愈发热烈支持。许多女子在观看过后, 将重要段落都背了下来。便是目不识丁之人,也能在生活中有所感悟。

于见青和学生们奔走过那么久, 效果加起来都不如《绝色》上演一周的,林寻芳以《绝色》女主角的身份再出去进行演说,大家都热烈多了。没办法,谁让白话剧的形式更易入人心。

原本有些萎靡的新剧市场,竟也一举回春。

不少排演新剧的舞台,还有其他学校的剧社,都恳请春雷剧社继续延长时间,好叫他们学习,自己也搬演一下。

――后来的许多年里,《绝色》都一再被各个商业、业余剧社演绎。尤其是在学校,学生时代参加话剧社没排过《绝色》,简直就不完整。

也是这出戏,以成熟的体系让京城戏剧界感受到,其实新剧和旧剧在艺术上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不用担心对方会吞噬、同化自己,又有可学习对方的地方。

并且,它们扎根在同样的土壤。

毫无疑问,纪霜雨的薪水稳了。

就这个钱,春雷剧社给得是心甘情愿,再爽快没有了。

而纪霜雨如此奇迹般地先后刷新旧剧、新剧的票房纪录,令戏曲首次出现导演一职,称得上神通广大,对他本人感兴趣的也就越来越多了。

上演几周后,后台便出现了“霜迷会”送来的礼物和信,上头还贴了纪霜雨的照片,一看就是打报纸上剪下来的,并有“霜迷”们写的诗集。没错,多得都攒成集了。

满戏园的人都起哄了。

不愧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导演,这是什么堪比名角的待遇啊!

应笑侬擦了擦眼角,欣慰地道:“早就该这样了。”

纪霜雨:“……”

嗯……其实在现代纪霜雨也是有粉丝的,喜欢他的作品风格嘛。只是在这里,他这个导演也有粉丝,就显得比较突出了。

而且这里头估计有相当一部分是和应笑侬一样的颜粉……

证据就是纪霜雨打开粉丝信件,多少都夸到这里了!

……

春雷剧社的全体社员也算是大出风头了,一如当初的金雀,在京城一夜成名。

他们参加的这个社团活动,以往只是一项普通课外活动,因为真没啥人看。这回可好了,变成京城爆款,连家里的家长都觉得脸上沾光。

家长们走到外头,别人都要问一句,记得您家里孩子在学校是剧社的?可参演了《绝色》?

什么,不但参演了,还扮演了角色?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林寻芳作为女主演,名声最为响亮,校长都开口夸奖,表示这是以行动传播思想,对她寄予厚望。

她家里人原本有些微词,可校长一旦开口,从来以学校为准的家长喜出望外,走哪儿都要说一下,我女儿,就是《绝色》的主演。

不但能实现理想,还能获得鲜花掌声,简直是梦想成真。他们这个学生社团,从来都是把经费花出去,难有回报的。

这一次,不但把成本收回来,还大赚了一笔!

京城学生新剧的成功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沪上,沪上一些高校,甚至是职业的剧社,都发函来打听这样的新改进,十分感兴趣。这写实方面,果然还能更进一步?

于见青拿着信去找纪霜雨,有些激动地道,“我与一位在沪上的师兄通了几次信,他所在的学校剧社邀请了欧西戏剧专家赴沪指点,不日便会抵达。

“师兄看了我的信,也看了京城的报道,对里头所形容的舞台空间、道具物性十分感兴趣,希望邀请春雷剧社下个月去沪上作演出,还可以和那位专家一同交流,不知道您能不能一同前去?”

纪霜雨仿佛怔了一下。

沪上。

华夏机关布景戏的发祥地,也是新剧的中心,无数人梦寐以求成名的地方。

于见青是很兴奋的,以己度人,他觉得纪导演也惊喜交加了。这不但是受邀去演出,还有机会向西洋戏剧专家求教啊。

果然,纪霜雨激动地捂住了脸。

半晌后吞吞吐吐问道:“……就是,有出场费吗?”

于见青:“……”

于见青:“我,我没问……”

他哪里是在意这些钱的人,能够被特意邀请过去演出,在他心中已经是很荣誉,对他的肯定了。但是想起纪导是爱恰饭的,赶紧道:“但是!肯定是有的!我师兄也很有钱!”

纪霜雨这才放心了,“我就是问问,哈哈,多大的荣耀啊。”

于见青:说是这么说,但我怀疑没钱你肯定不去接受这荣耀吧……!

“就是这个时间嘛,我还真要去和东家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安排下个月的演出。”纪霜雨道,京城这边上戏比沪上那边密集,所以他还真不好离开太久。

而且他家里几个小孩,现在纪霏霏和纪雷宗去上学,剩下两个小孩他是花点钱在邻居处托管的,要去沪上,大的可以住校,小的怎么办?留给鸡老板带,还是随身带着出差呢?他可得好好思考。

“另外,若是真去沪上,你不得给他们点特色的东西?”纪霜雨道。

于见青没反应过来:“什么?”

纪霜雨现拿了人一千块,那是相当敬业的,说道:“《绝色》我们是以京城为背景的,京城人看了更有代入感。沪上则不然,你要在那边演出效果达到最好,不如再排个以沪上为背景的小戏,震一下观众。”

小戏也叫独幕戏,全剧情节在一幕内完成,多数不分场也不换布景,放在“正菜”开始前上演,以前是为了照顾迟到的观众。

于见青听得连连点头:“那是最好的,独幕剧咱们倒也来得及排下!”

……

纪霜雨去长乐戏园和徐新月商议此事时,徐新月听了就挠脸,“这事儿闹的,你等等。”

他去把含熹班的人给叫来了,包括金雀和应笑侬。

“啊呀,我这里才有一个在沪上的同族亲戚,想邀请仙儿和应老板带班去沪上淘金。他们这里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去。”徐新月说道。

咦,那确实是巧。

但仔细一想,《灵官庙》《感应随喜记》和《绝色》都很红火,但戏曲界因为崇尚写实布景,所以对于写意的引进,可能有些犹豫,所以慢了一拍,现在差不多同时来邀请,倒也不出奇。

纪霜雨笑对金雀和应笑侬道:“金雀也就罢了,应老板总不至于怯场吧?”

“你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应笑侬说道,“沪上又不是人人跑得的,南派观众口味杂,但有一条是不变的,爱美呀,喜欢身段好、容貌好的演员,不像咱京城,很要唱工,只这一点,不少名角也在沪上折戟沉沙。

“当然,咱们金仙的容貌身段肯定没得说,只是前两次跑外埠,基本是赚不到钱的,约角的剧场没把握。差不多得跑到第三次,才开始赚。

“金雀怕也是被鸡……徐东家感染了,说第一次指定还要自己赔钱打行头,舍不得,要么就晚点再去闯荡了。

“至于我,沪上么,我早年便去过四五次了,懒得去凑热闹。再者说,我现有事,歌林公司,要邀请我灌录几张唱片!”

现在成名的演员,都以被唱片公司邀请灌录唱片为荣。应笑侬是征服过沪上的人,自然以录唱片优先。

“恭喜应老板啊!那以后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应老板的声音了。”纪霜雨道了句喜,然后对金雀道,“我这里呢,可能要陪春雷剧社跑一趟沪上,要我说,索性一起去得了。东家那个朋友,我来跟他聊聊分成问题,咱争取第一次就把钱赚回来呗。”

“能行吗?”金雀睁大眼,“这沪上的老板,能相信我?”

那多少前辈名角,第一次去沪上也是赔钱赚吆喝,更有去一两次灰头土脸回来,再不去的。

“试试,我和这种老板聊天有点经验。”纪霜雨活动了一下手腕,“不信你问东家,我怎么搞他钱的。”

徐新月:“…………”

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

本来就比以前有自信了,再有纪霜雨坐镇,金雀只觉得信心百倍。

于是,大家几方联络了一下,敲定好时间,一个月后,纪霜雨决定率春雷剧社与含熹班,一同赴沪上演出。

.

.

十八学士胡同。

这就是纪霜雨买的新家所在了,因为曾经住过一位养茶花的富商而得名。

赶着去沪上之前,纪霜雨在这里盯盯装修,他这不刚拿了高薪,可以买好些的装修材料。此时天色已晚,工人收完今天的尾就行了。

书妄言和周斯音也在,原是纪霜雨和现邻居兼新朋友书妄言聊天时,提了一下自己买了新房子,书妄言打听在哪里,然后就非要来参观。

周斯音当时也在,不就一起来了。

书妄言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哈哈哈,这里真的很不错,而且隔壁胡同就有京城四大凶宅之一!”

周斯音:“……”

纪霜雨差点没笑出声来,难怪周斯音当时脸色那么一言难尽。怎么,隔了一条街也不开心?

“哈哈哈哈,又是什么凶宅?”纪霜雨问道。

他都住过小鼓胡同了,还能怕什么一条胡同之外的凶宅。

京城可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传闻了,而且能成为四大凶宅的,首先人家得大,这里地段好,隔壁胡同那个凶宅再往前可是郡王府。

书妄言当时就绘声绘色那里以前闹过狐仙的传闻,当然了,现在已经搬进去了高官,人家镇得住。院子里做工的匠人听了,直把书妄言当成说书先生,搭起茬来,双方倒也聊得火热。

周斯音闭上眼,放空自己。

不是怕,是懒得理他们……

“周宝铎,你来看看这里!”纪霜雨看书妄言还在讲故事,拉了一把周斯音,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打开灯,“这里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啦!”

周斯音:“!!!”

周斯音被吓到了,惊骇地看着纪霜雨。

“你干什么这个表情?”纪霜雨也挺莫名其妙的,“这里是我预备的客房,以后要是有客人来,就住在这里。”

周斯音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不知怎的自己反应那么大,“我是惊吓,我怎住这么小的地方……”

“有地方给你就不错啦。”纪霜雨也只当他开玩笑,正想着出去,整个院子的灯忽而一下全灭了,天黑得本就早,这窗子又还没换成玻璃的,这下可是一片黑暗了。

周斯音乍然陷入黑暗,心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靠住墙,把暖瓶给踢倒了。

外头大约听见动静,响起问话声:“东家,你没事吧?是我这里,不小心把线弄断了。”

说罢脚步声就往这里来,还有烛火光亮。

周斯音不知自己现在脸上什么表情,想要控制一下,但此时纪霜雨已经扬声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踢了下暖瓶,你先接线吧。”

工匠便停住了,随后转身应道:“好嘞。”

脚步声再远去了。

纪霜雨在黑暗中握住了周斯音的手腕,安慰一般地拍了拍。

周斯音也就松弛了下来……

精神放松后,便感觉到了纪霜雨手指的凉意,虽在黑暗中,但他眼前即刻便能浮起那几根手指的模样。是凉的,却也是软的。

虽然纪霜雨把他吓晕过,亦十分促狭,但不经意间,能察觉到他隐秘温柔的关照。

周斯音不自觉扯了扯领口,撇开头有些难堪地道:“我并非,连停电也畏惧……”

“放心吧,只有我知道你这个小秘密。”纪霜雨接上话,语带安慰之意,笑了笑。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能看到周斯音的身形轮廓,可是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心中忽而涌起莫大的孤独与失落。

片刻,纪霜雨才喃喃道:“其实你挺好了,至少有我知道你的秘密……”

而自己呢,来自平行宇宙的自己,每天忙碌在工作中,在京城最热闹的戏园,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每个观众看――却无法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故事。

他在大家眼中是“纪霜雨”,但没有人知道,他也不是那个“纪霜雨”。

即便这是平行世界的他,他对这里的亲人也有亲近之意,可是,他们终究有着不一样的经历,人格并非完全相同。

周斯音听罢,瞳孔缩了缩,他也看不到纪霜雨的表情,但纪霜雨声音中透着一些可怜的意味。

心情好像被卷入了漩涡,几度浮沉。

半晌,黑暗中,周斯音不受控制般地开口:“其实,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纪霜雨尚未回神,偏头道:“我的秘密?”

周斯音反手回抓着纪霜雨的手腕,笃定地道:“你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对不对。”

纪霜雨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周斯音,却没有反驳……

不是惊讶过度,而未能作出反应。

而是,他一直向人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但内心深处,他何尝不希望有人看透自己的秘密。至少那样,不会有这样的空洞、失落了。

这是他无意识的期盼,而周斯音果真说了出来。

他看出来了,我并非原来的纪霜雨。

纪霜雨只觉得心脏狂跳,心魂都在一瞬贴近,原来真的有人看出他的来历。

纪霜雨很难再去掩饰自己,他压抑地轻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周斯音将自己观察到的一切疑点说了出来,从纪霜雨对家中的不熟悉,到对海外的了解,纵然演戏也掩饰不住的细节……

有些的确连纪霜雨本人也没注意到。

虽然平时因为弱点受制于纪霜雨,但周斯音以少年之身夺回昆仑书局,又岂是好糊弄的。

周斯音倾近了身体:“虽然竭力隐瞒,但是,你,纪鹤年……”

这一次,纪霜雨听到这名字被念出来,心尖好似翻滚着潮水,比之初次听到心境更为复杂。

周斯音低声道:“你是纪鹤年,却绝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能识君!”

京城谁人不认识纪霜雨,可是,谁又知道他究竟是谁?

周斯音为他拟字,正是觉察到这一点,要将他区别开。

在纪霜雨发颤的呼吸声中,周斯音肯定地道:“你,是一个附身在纪霜雨身上的胡门,胡门借他人供奉修行,获取凡人的信仰――对戏剧的喜爱,原来也能成为信仰。现在,你也的确已拥有戏迷组织了。”

胡门即华北地区常供奉的动物仙家,胡同狐,狐狸貌美而机敏。观其发色,还极可能是稀少的白白化之狐,鉴于此时大家还只在极地纪录片中见过北极狐。起初发色为白,许是尚未融合好。

纪霜雨:“……………”

他满心澎湃感动僵在了脸上。

此即,光明大放,线路已经被接上了。

“?”周斯音借光看清楚了纪霜雨一言难尽的表情,不像是演出来的。

虽然是头脑发热,脱口而出,但在多日相处中,他已算是了解纪霜雨,也确定,即便纪霜雨并非人族,也不会害自己。

虽然看样子有些偏差,但周斯音已做过多种推断,他冷静地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自我纠正:“不对?我知道了,那只能是走无常了!

“相传地府人手短缺,会调遣活人帮忙,是为‘走无常’。他们魂出体外勾魂,甚至要至海外,将客死异国的魂魄带回来,《洞灵小志》上曾有记载,一从未去过柏林之人,却讲述离魂后在柏林勾魂之事,异国风情宛然如见。

“因此,你手指易发凉,阴气较重,虽然未出过京城,却知道那么多,包括西洋之事。但是,你又不想被人知道你生无常的身份,在外人面前,便总是装作不信世上有鬼神的样子。”

纪霜雨:“……………………”

☆、第二十九章(有空你多看点物理...)

院子内。

纪霜雨和周斯音走出了房门, 不知道是不是书妄言的错觉,这俩人脚步不大轻松。

“你们怎么在里头待那么久,方才断电了都不出来?”书妄言有些小心地道, “而且我好像, 听到了谁骂骂咧咧的声音,宝铎兄果然还是不能对你保持礼敬吗……”

说是小心, 仔细看, 可以从书妄言眉眼间看到一丝丝幸灾乐祸,仿佛在庆幸这个人终于也来陪自己了,怎么可以只有我挨骂。

纪霜雨微微一笑:“没有,是我在骂骂咧咧呢。”

毕竟, 莫名其妙就(又)不是人了。

书妄言:“……我不信。”

周斯音:“……”

他靠近了些纪霜雨,凝眉低声道:“到底是什么?难道我还没有猜中?不是胡仙, 不是生无常,也不是养了耳报神……总不能是白仙吧?你这么活泼。”

白仙即刺猬,喜静。

纪霜雨:“……”

这人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有逻辑??

纪霜雨无语道:“朋友, 我就是正常人, 纪霜雨本人,一点灵异现象都没有, 更不是任何一种家户型宗教服务供给者,你别瞎猜了。”

真有周宝铎的!

他眼泪都快掉下来,周斯音一开口, 愣是都憋回去了。紧接着周斯音发觉自己猜了两次都不中,大为丢脸, 还急了……!他开始一一列出来排除, 纪霜雨这才怒而骂骂咧咧。

周斯音看纪霜雨的反应就知道猜测大致正确,就是自己没猜对真身, 纪霜雨才生气――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他实在是想不到了,看来自己还是不够博学,今日开口唐突冲动了。

“好吧。”周斯音道,一副接受的样子,“我回去再查查古籍。”

纪霜雨:“……”

不行了,他最后那一点点什么孤独和忧郁……也要全被周斯音破坏了!

简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纪霜雨气笑道:“你啊,去昆仑图书馆,也别光看志怪,有空你多看点物理。”

周斯音:“?”

周斯音的确是纯然疑问的样子,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漏洞,在自个儿的世界观里简直无懈可击。

纪霜雨:“……算了,你开心就好。”

周斯音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了,什么叫他开心就好,这话好古怪……

此时天也不早,工人收完尾,拿了工钱也就回去了,这是一天一结的活儿。待下月纪霜雨离开,他就托了著名热心人江三津来监工。

“话说,鹤年兄下月就出征沪上了啊,”书妄言感慨地道,“我虽人不能至沪上,但必然投稿至沪上报纸,为君摇旗呐喊。你可要代表京派,好好杀杀沪派机关的威风。”

“那就多谢啦。”纪霜雨心里已经平静很多了,“可惜你们不能亲到沪上,看我怎么征服观众。”

他措辞没有书妄言那么凶,毕竟他是冲着观众去的,又不是冲着那边的“蒋四海们”去的。

但这句话,还是挑得书妄言心里痒痒的。他本来就是全职作家,家底又丰厚,不必在哪里坐班,不缺钱,“你这样一说,我还真想走一趟沪上了……”

纪霜雨高兴地道:“真的吗?要是你去,肯定能帮我们增加宣传,妄言兄,你可太好了!”

“对啊对啊!我号召读者一起去看!”书妄言搭住了纪霜雨的臂膀,也很兴奋的样子,两人真是一对快乐的好朋友。

周斯音在旁冷冷道:“顺便死遁?”

书妄言:“……”

他蔫蔫地收回手,“你又知道了。”

他还真是有这个打算,一旦他到了沪上,立刻发回讣告,不“死”三个月绝不现身。

纪霜雨也无语,失望地道:“你怎么骗我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