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之中,远处有身着侍卫服的人搜索着什么,这个时候,秦域正好尽兴回营,发现我并未在那里等他,那些骑在马上四处瞭望的人一定是他派出来的,高璟算得准,这个时候趁乱出去,本也容易。我抓乱了头发,又摸了巴泥摸在衣服上,换上副焦急之态,深吸一口气,挥臂大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那些伸颈搜寻,又转首如陀螺的人看到我,大喜过望,连忙招呼其他人:“找到了找到了,派人通知皇上,找到那女人了!”

汗,什么叫那女人,连名字也不称呼一个,一定是皇上这么说,随从也就这么叫,秦域什么时候才能尊重我呢?大概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空想。

被侍卫簇拥上马,然后那些人把我围成一圈,押送回营。

秦域不在营中,据说得知我失踪,马上加入到搜索行列中,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在帐篷里吃烤肉,吃到肚胀,帐帘才猛地撩起,臭屁孩气势汹汹的闯进来,见了肚子撑圆的我,食指一伸,眼瞪如铃半天:“你——跑哪去了?!”

“迷路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换上酝酿多时的可怜相:“找不到家啦。”

“马认路!”

“下马歇息的时候,想找点儿水洗手,绕来绕去的,就绕不回去了。”我挤出一滴眼泪,倒打一耙:“等了你好久,都中午了,才派人去找我,你要是不管我,岂不是要在林里过夜,一个人呆在树林里好恐怖…”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眼中戾气去了不少,松了口气的样子:“过来。”

我往前挪了两步,却被他揪着臂膀,挑选母鸡炖汤一样地上下左右看一遍,摸了摸身上,看有没有肥油,最后听他宣布:“还算齐全,配件运行良好。”说完把我抱了抱:“继续吃吧,我也饿了,撕一只兔腿给我。”

当晚,本是留在此处过夜,帐篷也早早搭好,秦域却要连夜回聆波宫,说什么好好的狩猎本来很过瘾,偏偏我又半途中丢了,弄得他心情很不好,本来为期三天的游猎计划缩短为一天,责任嘛自然全在我。

都是我的错…

第 22 章 你不能不要我

秋日住在江边,不能戏水消夏,也是一种遗憾,再有就是品尝鱼虾。

回到行宫的那晚,由一盘盘以鱼虾蟹肉为主的宵夜开始,这些有着淡淡甜味的鲜美食物彻底占据了我的肚肠,早上是蟹黄包子,中午是红烩三鲜,晚上改为清蒸,翻来覆去这么吃,都开始怀念遥远而万恶的北国宫廷了。

“怎么只吃一点儿?”他夹了只蟹肉饺子,放进我的碗里。

“不要。”

“可怜的小凤凰,狩猎回来一直是这样,该不是一个人在林子里吓坏了吧。”他不以为忤,摸着下巴。

“原来你知道啊。”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他瞅了瞅我,须臾,忽而笑道:“我想到一个让人高兴的法子。”

我问是什么,他继续神秘地微笑,挥手命身边的人退下,将面前的盘子推给我:“剥虾给我吃,这样不就高兴了吗?”

天理何在,凭什么我伺候他就能高兴?话说反了吧,我平静地:“你是不是吃得太多,撑坏了脑袋…”

“你看你听错了还不承认,我又没说让你高兴。”他笑嘻嘻:“我是说让我高兴。”

“哪凉快——”糟糕,又和他斗上嘴了,这几天时时在忍,时时忍无可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为顾全大局,此时我还是牺牲一下那一文不值的面子罢,换了副和气面孔,轻声道:“那你坐过来呀。”

他一愣,看到六月飞雪似:“啊?”

我把头低了低:“这么远,不方便呐。”

嗖地一声,待我抬起头,发现这家伙已光速窜到我身边,眼睛一花,身子一轻,又被他抱在身上,椅子当然被他完全霸占了,这厮一副主人面孔,挂着捡到元宝一样的笑,将盘子挪到我手边:“小凤凰乖,剥完了有赏。”

放着那么多宫女不使,偏要支使我干这干那,也不知出于什么猥琐心态,正想着,剥了一只虾,下意识放入口中,嚼了两下才发现不对头,侧头看他,臭屁孩果然面露不满,我偷笑:“哎,不好意思。”道歉没用,他还是冲我呲牙咧嘴,我撅嘴:“这样喂你?”本想恶心他一下,谁知他道:“也行啊。”说着就要吻上来。吃虾也能吓得死人的,我连忙咽下,惹得他一通怪笑。

逃避劳动是没有出路的,老老实实地劳作,他也老老实实地吃,这样无止境的规律运动,没多久,整盘的虾居然一个不剩,全落到他的肚里去啦。我全方位摸着他的肚子,颇有感触:“你会不会下出一窝卵?”

“你会不会生出一个孩子?”他也摸上我的肚皮。

这样毫无征兆的扯起现实问题,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我干笑:“是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默然也是毫无征兆的,他的脑袋紧紧贴上我的额头,低低地道:“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这也是我一直担忧的,烦恼大部分由此而生,好在肚子争气,没怀上他的骨肉,着实去了心头大患。愿佛祖保佑我一直不孕,最最重要的,是这些至为关键的日子,千万别出幺蛾子:“孩子有什么好?我就不喜欢孩子。”

“为什么?”

我想了想:“如果父母感情不好,或者出了问题,最可怜最无辜的就是孩子,与其这样,不如不制造出这个生命,说实话,被抄家的那段日子,我就后悔生于人世,觉得父母真不如不把我生出来得好,如果我的孩子将来也经历这些,是不是也会怪我把他生下来呢?”

沉默一会,他突然敲打我的脑袋:“你这个冷血的女人,我对你不好吗?”

“如人饮水。”我微微苦笑。

他恍若未闻,咬着我的耳朵,定定地道:“我们的孩子一定是最幸福的。”

“我想,我的父母生我之前,一定也这么认为。”我收起廉价的苦笑:“别说了,难得我们今天好好的,再抱我一会儿吧,我吃点儿东西。”

“可怜的小凤凰,苦难太多,已经让你怀疑一切了。”他拍着我,不无恻然。

咽下一口食物,胃里充实一些,微弱的暖流在身体里缓缓穿行,也许是吧,怀疑一切幸福都是短暂,所拥有的,早晚面临失去,不相信永恒,却抗拒不了永恒所发出的巨大诱惑,丢不掉,离不开。一边质疑一边热爱,折磨的是自己。

他夹了块鱼,送入我口中:“真可怜,自从得知高璟的计划,我就觉得你可怜…那年见到你,你多得意,可是他宠你只为宝藏,而你一直蒙在鼓里,没得到你的日子,真替你揪心,傻凤凰。”

“别说了!”我吐出他喂的鱼块,恨恨道:“饶了我吧,别说了!”

“好啦好啦,不说。”做了亏心事似的,他从我的怀中掏出帕子,为我擦嘴,一面柔声道:“小凤凰已经这么可怜,不该提起往事…”

真是悲哀,我竟觉得他可怜!有朝一日,得知我的背叛,用他的爱与信任做成最锋利的长剑,捅进他的心窝,那样毫不犹疑狠狠地捅,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可他为何偏偏是北国的皇帝?换一个人不行吗,我一定没有现在的心痛。人非草木,一张床上睡着,相依相伴,呼吸相闻,竟要毁灭他用以成全自己幸福,想起来就觉撕心裂肺。诚然他伤害过我,曾把他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可我现在同样在伤害他,虽说以牙还牙,到底是和他当日的行为没有本质区别。原来人都是一样的獠牙尖利,面目狰狞。

做什么都有代价,这个过程,我认了,只是结果依然不可预知,令人哭笑不得。

高璟说过,秦域身边有他的人,必要时自会接应我,而我要做的,就是取得秦域的信任,彻底的信任。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付诸行动却难如登天。一个女人,从无涉及政事的经验,更别说人际的运用和处事才能,这么一个涉足陌生世界的白痴,去触碰那从不属于我却必须掌握的种种,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吧,不灭自己威风,一步步来,慢慢积累再说不迟。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第一步就是把和秦域的关系变得融洽,这个我倒是很在行,毕竟搞定男人是女人份内的事儿嘛。

“秦域。”我凝视他半晌,方缓缓道:“你说你可怜我,你是因为可怜我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他一笑:“还真会抓人尾巴,看来以后跟你说话,要长一百二十个心眼。”

“那就是啦?好哇,口口声声说对我的感情很纯粹,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叉腰,做悍妇状。

皱了会儿眉,他问:“我什么时候说过很纯粹?”

“喝醉的时候。”

“我怎么不记得?”

“你喝醉了什么不说呀?尤其是要跟人家…那嘴就没把门的,什么肉麻说什么,这个还算清淡的。”我双臂勾上他的脖子,身子软软地倚上他,媚声道:“可是我喜欢,我很喜欢。”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开始不老实,这里停停,那里走走,极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小纨绔:“原来你喜欢这些呀。”

“哪个女人不喜欢?”女人是需要人疼的,时时刻刻。生命不息,就是需要疼爱不止,话说回来,女人穷其一生,也不过是追求被爱的感觉,有人在乎有人珍惜,深刻而永恒。

“小凤凰,你今天和以前不一样。”他嗅着我,像一只正在觅食的狗:“你好像是今天才成为女人的。”

勾紧他的脖子,十指按住他宽厚的背,看着皮肉应手而陷,再遇到的坚硬的骨的阻挡,我嗤笑:“难道我从前是男人?”

“从前的你像冰,今天才像水。”他默然片刻:“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变了?”

我发现我是个好戏子,演技质朴而自然,不刻意不乖张,这种天赋居然今天才展露出来,给自己一个不小的惊喜。也许女人都是戏子,她们天生丰富的情感只为扮演各类角色,用时光的刀笔演绎与雕琢,青春年华,几番转瞬,换来的无非是荒年里的等待,乱世中的挣扎。

“那天一个人在林子里,怕极了,想到好多事,也想起很多人,想的最多的,是你。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要是一直跟在你身边就好了,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为什么我还不知足,好好的和你过日子呢?当时我就发誓,只要能回去,一定要好好珍惜我所拥有的——”

“小凤凰!”他捧着我的脸,红光满面:“你终于觉悟啦!”

既然开始,就闭着眼睛走下去吧,不管前方是什么。我咬了咬唇,配合地发出轻微的呻吟:“秦域,你不能不要我。”

他捧着我的手开始颤抖,声音也有些变调:“怎么会…怎么会?”

这一天对我们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说它是感情的分水岭亦不为过,自此以后,秦域对我的信任应该随着情感的推进顺理成章地加剧,我离那个模糊不清散发着干冷味道的目标越来越近,这是好事,我该高兴。

应该高兴,心里那点儿尖锐的痛,不算什么。

第 23 章 披着狼皮的狐狸

深秋的江畔已有初冬的冷意,风是永远吹不尽,拂乱江面,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下意识地裹紧厚衣,早上为了爽利,只披了条薄薄的披风,出门时被秦域拉回去换掉,心里还怪他婆妈,被这冷风一吹,果然如他所说,不穿件挡风的衣裳,就是着凉的下场啊。

画舫中倒是温暖如春,刚一进去,冬衣就穿不住,见我脱了,秦域也如法炮制,被我鄙视了一下:“跟我学。”

“跟我学。”他也撅了下嘴,想是刻意模仿我的样子,没把我讽刺到,自己先像极了小丑。

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混去一上午,找准了时机,我问:“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马上。”他正假寐,声音懒懒的。

“我是说回京。”

“哦?你想回去?”

不回去如何进行我的计划,我佯作真诚:“怕耽误了国事呀,总在这里混着,宫里也会有人说三道四,于你于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日子,你开心吗?”他侧过身,冲我眨眼,一面拉过我的手。

我也侧身,顺势滚了两滚,滚到他怀里:“当然…”正含情脉脉,此处无声胜有声,外头忽而响起讨厌的声音,不用想,肯定又是急报,又是非得秦域亲临处理,又是一去一整天,扔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滋没味儿,最重要的,是减少和他耳鬓厮磨的机会,不利于我计划的实施。

他起身的姿态充分展示了身为帝王的无奈:“一个人乖乖的,等我回来。”

“不要——”我揪着他衣裳下摆:“你不厚道,太不厚道!”

他俯身拍着我的脑袋:“怎么啦?”

“你说要同我形影不离一辈子,话还是热乎的呢,转眼就变卦。”我扁嘴:“骗子。”

左右看了看,他有些别扭地蹲下,似乎不太习惯这样卑躬屈膝的姿态,不过下一个倒是他的招牌动作,娴熟无比地捏着我的下巴:“你可以和玳玳玩呀,实在无聊,可以跟自己的影子玩呀。”

“跟玳玳老夫老妻的,没意思得很。”

“过一阵子,咱们也是老夫老妻啦,到时你也要说没意思。”他笑眯眯,这些日子特有的和气。

我嗔道:“不要岔开话题!”

“越来越粘人,咳。”他转首目视江面,弱弱地道:“都是我惯出来的,自作孽不可活。”

找机会和秦域一起出现在某些场合,久而久之,当他开始习惯,不认为别扭时,也是我下手的最佳时机。万事开头难,其实不然,开头仗着冲动,倒可以冲出几步,接下来的过程才是难中之难,怎样才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呢?仅仅是跟屁虫一样就够了吗?

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裳下摆被我揪得不成形:“不管,我要同你一起,什么都要一起,休想甩掉我。”

“不要胡闹。”他一挣,力气颇大,甩脱了我的手,再不多看我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所以说男人就是没良心没记性的东西,翻脸比翻书还快,甜言蜜语的背面就是说完就忘,连多哄哄人家都做不到,虚伪的生物。呃,其实反过来想想,女人也不是啥好东西,要不怎么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呢,必然是互相吸引,才有可能臭味相投,所谓伤害都是自作自受后的自怜自哀。如此一来正好,无情的大尾巴狼,出卖他,我也无甚愧疚,再说当初还是他毁了我的生活呢,谁对不起谁显而易见,就算是现在给了他一闷棍,也叫索赔,不叫故意伤害。

下午他回来,我坚定不移地不予理睬,他对我的反应很费解,好像早上的不愉快没有发生:“毁容了,不敢让我看你的脸?还是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比脸子漂亮?”

“毁了!”我恶声恶气地,依然背对他靠在床上。

“那再见。”

唔?回过头,只见他正往外走,一时急怒攻心,冲着他的大尾巴喊:“没良心的!就算毁容也得拉你下水,咱俩丑也要一起丑!”

本是闷头往外走,也不知故弄什么玄虚,他突然掉头,给我一个夸张的笑:“女人如蝎,看来是真没错。”

“走呀,怎么不走了。”冷哼一声,继续奉送他一个后脑勺。会哄我的,肯定会哄我的,这点把握没有,还施什么美人计。早上热情如火,一眨眼寒冷似冰,这就叫冰火两重天,我刺激故我在。让我们静静等待…

“还真生气了?”他几步便来到床前,没轻没重地摇着我的肩:“啧,小凤凰一小心眼,针尖都塞不进去。”

纯属诽谤,我那么心胸宽广的一个人,识大体,顾大局,从不为小事折磨自己,不顾影自怜不庸人自扰,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呀?近在眼前还不好好膜拜:“心情好了就晃人家,一有事就翻脸不认人,别碰我!”

“你说你上午是不是无理取闹?正经的事不处理,留下与你寻欢作乐,岂不成了昏君。我是昏君,你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罢?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他语重心长地。

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让无耻永无止境,我折服,嗤笑一声转过来,看着他真挚的面孔:“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表达心中无尽的感激。”

“把灵魂交给我就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拿起我的手,像要吻下去,却轻轻咬住我的指尖。

果然是食肉族,本性如此,我拉下脸:“又岔开话题。”

“还真想跟着我,跟着我干嘛?都是男人,说的又不是胭脂水粉,你在杵旁边,难不成做我的近身侍卫?女人真是奇怪的…咳,人。”他说着,坏笑着看我一眼:“你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直如深冬时分饮下一口井水,从头寒到脚,又从脚寒回去,来来回回数遍,人也被心虚折磨得差不多。兽类啊,不但嗜血,嗅觉还特别灵敏,先前怎么就没重视起来呢?这下进也不是,怕露出破绽,退也不是,破绽更大,只得逆水行舟:“你怎么知道?哈哈,我的阴谋大着呢。”

他的脸慢慢凑进我,手也不闲着,伸进我腋窝,明知道我最怕痒,呵得偏是那么欢。我求饶,不被理睬,在床上仰面朝天,直抽冷气。原来痒和疼一样,都是钻心的,天平上的精贵物儿,多了哪样人都活不舒服,又缺一不可,少了一样,也是不得欢颜。精神重压下,如此酣畅很有助益,这一场笑下来,背上向卸了个大包,身轻如燕。

气氛活泛起来,我趁热打铁,半开玩笑地又拾起一开始的话题,秦域照旧是半开玩笑的拒绝了。这只披着狼皮的狐狸,看似凶悍,其实精着呢,不能让步,怎么着也不会迈一下腿,感情一触及国事,就变得薄弱无比,丝毫抵抗不了他全身上下处处透着公私分明。打破这堵铜墙铁壁是不可能的了,我也只好放弃挣扎,另思良策。

还是高璟老练得多,制定计划时,一个劲劝我不必急于求成,凡事稳妥为上,擅于等待的人,往往笑到最后。还是男人们擅长运筹帷幄尔虞我诈,我发现这种事一到我手里,顾及自己的情绪倒占据了精力的一大半,也不知是不是女人的通病。

更郁闷的是,没等继续和秦狐狸太极推手,我先光荣地病倒了。

也许和江边的气候有关,预备回京的前一天,得了伤风,卧床不起,不得不推后行程。好像每次季节变更时都会或小病或大病,这一次不仅和体质有关,怕也和内心的煎熬脱不了干系。想想真是悲哀,活了半辈子,除了被抄家基本没经历过什么变故,心里头一存着大事儿,几番纠结,居然真把身体熬坏,由此我再一次很没骨气地确定自己不是做大事的料。

浑身没劲,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吃药,这种伤风我已久病成医,多盖床被子睡几觉也就好了,所以让玳玳敷衍秦域,说已请过太医。耽搁在吴江的这几日,秦域似乎很忙,也没工夫在我处厮磨,对我来说,可以用一句冷血的话概括:没有利用价值。这种没有价值的人留着做什么?于是我很大方很识大体地让他不必顾及我,先回京城处理国事要紧。

十月末,他先回京。

十一月初,我上路,马车从官道稳稳行过,路旁的枝丫光秃秃,这才发现连枯叶也凋落了。

第 24 章 裙下走狗不是吹的

回到京城已是一派冬日景象,冷风萧瑟的清晨,阳光还没战胜夜间蓄积的厚重寒意,青石板大路冻得光洁,一如坚冰,马车停在宫门口,没有多作停顿便放行,并有两旁守卫跪倒行礼,让人产生一种时光交错仍是一国之后的错觉。

我的僻静小院依旧僻静到荒芜的程度,离开数月乍见之下,居然有些许喜悦。其实这里用来躲避宫里的蜚短流长还是很不错的,也很利于睡眠,对于语言偶尔过激行为偶尔出格的人来说,也就是对于我来说,很合拍。

有别于外头的萧条,里头像是依旧住着人,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床褥是全新的,帐子也换过,原来的水墨图案是秦域喜欢的,我则偏好明青碧或丁香色,现在的这个,不同的角度,印照不同的光彩,满足不同需要,像是波斯货,也是我跟他提过,他留了心的。不禁冷笑,如此讨好大概只有一个目的,补偿他的提前回京给我造成的心灵上的空虚,呵,空虚。

做人嘛,哪有不空虚的。

等了一天他没露面,晚上照旧,回宫的第三天,他才姗姗而来。我正坐在窗前解九连环,看向他时,只见宽袍大袖,头发松垮垮,面上消瘦许多,颇有道骨仙风,便不冷不热地道:“如隔三秋,陛下。”

“朕又何尝不是?”他施施然坐在我身边的靠椅上,拈起面前碟子里的杏脯吃了:“这个位子,是不是一直为我准备的?”

我笑而不语,继续专注于手上的活计。

“这个容易。”看一会儿,他不改霸道本性,夺过困扰我一天的玩具,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也不知怎么弄的,竟解开了,一个个掉在桌面上,玉质与硬木触碰,异常清脆的声响。

阳光暖融融撒在身上,对于冬日的北国来说这样的舒适很是难得,索性全身重量落到椅背上,舒展双臂,笑吟吟地看着他洋洋得意的面孔。

“凤凰,这几日冷落你了。”忽而又低调地深情起来,这不奇怪,他有这天赋,再说孩子的脸本就是春天的气候。

“别显得我这么不懂事,我不是什么也没说吗?”冲他挤眼:“你看,我又没去御书房找你。”

他失笑:“憋在屋里,消息倒是挺灵通。”

想起来也觉可笑,他的慧妃,据说貌比天仙,在宫里所向披靡,得意多年,谁知某天不知怎的,突然不得宠了,被圣上冷落数月,其状惨然。原想着他回来必能重拾江山,谁知皇帝陛下一回来扎进书房,潜心政事,根本谁也不见,这可怜的女人便觉命苦了,心理严重不平衡了,产生孤注一掷的念头了,遂独闯御书房,表达了她无比炽热的爱意,其结果显而易见,被侍卫架出去,喊叫伴随哭哭啼啼,闹了一路,那热烈的爱情啊,最终落得惨淡收场,贻笑大方。

其实一早就该知道,他不在乎你,等于否定一切,想要最后的脸面就别太强求。成年人,事情进行到这份上,哪有看不出的道理,不会如此不识相。也许只因太想要,内心太执着追求一样东西,才会忽视其他,什么脸面都能舍去罢。傻女啊,你若为了利益,这一系列的行为我理解,不但如此,只怕还要夸一句有魄力;若真是为了爱…啥都不说了,傻女啊。

“你这个始作俑者,笑得倒是比谁都轻巧。”我白他一眼。

“你觉得我该殉情?”他耸肩,向我摊手:“不爱了就是不爱了,人喜欢谁不喜欢谁,原是他自己的事,总不能为了别人,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

混账,这话可以女人讲,就是不许男人说!我侧首看着他:“你可以不爱,但你有责任。”

“的确,我娶了她,她是我的女人,我该给他舒适的生活,满足她一切不算离谱的需要,我都给她了,包括名份,她是皇妃。”他靠在椅子上伸个懒腰:“至于爱,这东西每人只有一份,我的这份并不想给她,这似乎没什么错。”

我叹息:“她的那份给你了…”

“非要说这么严肃的话题吗?”他摸下巴,又伸手捏了捏我的:“当初我称帝,原不想弄什么六宫,都是制度压人,不得不笑纳臣工们的心意。其实一直以来,觉得有个皇后就行了,相守着过一生,彼此珍惜,未尝不是最大的幸福,也许我的要求太过诡异,挑来挑去,却没一个顺眼,好在现在挑到了,好哇,真好。”

男人这张嘴真是比烟花还要绚烂,要多美有多美,要多无敌有多无敌。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虽说不参与政事,当初在南国,好歹和高璟做了多年枕边人,北国的八卦还是知道不少的。这位皇上哪是没挑到好的呀?皇后之位之所以空着,是因为原先要娶的那位同盟国的公主命不好,出嫁的前一天,竟发了哮喘症,半夜死在闺房里了,这姻也就没联成。正好,盟国还有一位公主,再过一年就到出嫁年纪,这才空着后位,等人家一成年就坐上来呢。

还是糊涂着过吧,这男人毕竟不属于我,无论未来多艰险,我都要回到高璟怀抱,现在无须想那么多。

“什么时候走?”

他的两条眉毛顿时拉耸下来,像小兔子的耳朵:“屁股还没坐热,就往外轰人。”

“你现在是放羊的孩子,说什么陪我,到时都要变卦。”我冷哼:“我对你已经没有信任,没有!”

他直起背,脸上忽然涌起一股信誓旦旦的神色:“今晚我陪你,绝不走。”

听起来很感动,可还不是每次都这样,誓言就是用来违背的,谎言永恒:“放羊的孩子,且看你今天的表现,我再决定要不要相信你。”

此言一出,倒颇具成效,这一天他都与我形影不离,一副行动证明一切的架势。到了晚间,我和他都松了口气,这时候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事儿,正要洗洗睡,小太监熟悉的声音又从外边传进来:“皇上,八百里急报。”

我呆滞地看着他,他尴尬地看着我。

总不能误了他的宝贝国家,这个罪名谁来当?最后恐怕还是我。小赚大赔的生意我不做,转身去洗洗睡了:“要是太晚就不用回来,最近睡不实,被你吵醒要睁眼到天亮。”

“凤凰…”他并不挪步,弱弱的声音像是乞求我的原谅。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吩咐玳玳准备澡水,我在屏风后头解衣带:“快走吧。”

“凤凰…”

最讨厌男人婆妈,我不耐烦,隔着屏风叹了口气:“还有事儿吗?只怕都没你的国事重要,走吧,你的士兵为了你在战场上搏命,血溅五步,马革裹尸,让你多磨蹭一刻钟都是有罪,别让我成了待罪之身。”

须臾,他轻声:“你越这样,我越不安。”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想来想去还是这句,是啊,若是拿到我要的东西,我们就是陌路,真希望谁都不欠谁,干干净净。

外边没有声音,他走了,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深呼吸,只听玳玳道:“水好了。”

大股白色的热气滚滚升腾,跨进浴桶慢慢蹲下,任水一寸一寸地包裹,地氤氲的热气笼罩全身,舒服得失真。我拈起一片花瓣,垂下手臂,在水中紧紧地握着,又觉不过瘾,两指狠狠掐着,像要将它掐出汁来。

“娘娘,安国竣王总留在宫里,不回封地,是为了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