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刻意的再低下头去,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声音里有一种奇妙的醉人力量,竟然可以安抚下自己怀里几乎要落荒而逃的女子:“别担心,跟着我的脚步。”

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他,探戈的舞步中,男人要刚毅果敢,刻意的避开女伴的脸庞,那样的舞才叫人觉得韵味十足。可是面具之下,他毫不避讳,温柔的凝视共舞的女孩,仿佛那些因为紧张而不断的小动作都是如此可爱。

司年确实不会探戈,从一开始就踩错鼓点,看着林季常的舞步流畅而坚定,更是觉得慌乱不堪。他却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青涩而不满,音乐节奏加快的一刻,开玩笑的似的一手揽着她的腰,往外轻轻一送。司年觉得自己几乎要摔向地面的一刹那,那双手又及时的将她拉回来,重又贴近自己。

因为舞动带起的轻风,他忽然在这几乎没有间隙的互相靠近之中,淡淡分辨出了酒精的味道,从她的身上弥散开。于是皱眉,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侧。她嘴角的弧度总是很柔美,又带着浅浅翘起的弧度,今天化了妆,取了玫瑰花瓣的色泽,勾勒出比平时妩媚的唇形。他忍不住去贴近她的脸庞,耳鬓厮磨间,将她圈定在怀里,向更深远的舞池,向更繁闹的人群间流淌而去。

司年因为这个略带激烈的小动作,原本柔顺的鬓发散下了一络,有些蓬松,却慵懒的趴回他的肩上,因为觉得有趣,轻轻的笑出声音来。原本还有些紧张,竟然在片刻后消失殆尽了。他亦在银色的金属之后展眉而笑,轻轻触着她长裙的手也重新找到了位置,加重了力道,贴合在了她背部的曲线上。

或许真是因为他的舞步太娴熟,又高雅自信的掌控着节拍,司年跟着他的步子,轻松如游戏一般,找到了那种韵律。就连那快慢顿挫的节奏,也如同有了生命,可以在那瞬间被感知。

她的额头恰巧抵着他的脸颊,隔着面具,林季常的脸上一片冰凉,可是内心深处,却因为这一刻的拥抱,泛出了热度。他嘴角轻轻扬起,目光如星似钻,带起了她的手,看着她优雅而美丽的在自己身前旋转,另一只手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拨转。说不清是微醺,还是简单的回旋,甚至他在腰间的撩拨,这种种的缘由,那一刻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她只是觉得,这样的一支舞曲,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期待。

这么熟悉的感觉,她甚至可以感知他的手何时会轻轻一送,将自己推离开去,又在何时会用力的收紧,几乎面颊贴着面颊,再也不分彼此。而俯仰之间,一松一抱,司年的发丝已经散逸开去。顺滑的长发因为曾被盘卷起,此刻带了轻微的弧度,一半散落在他的手臂上。乌发如云,仿佛可以将着两个人和外边的世界隔离开,轻轻一嗅,随处都有怡然的味道。

舞曲太短,可又太长,或许这是最后一个高潮。最后的节拍终于敲响,褪去了和缓,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激烈,只剩简洁的韵动。

他的左手还握着她的右手,在另一只手放开她之前,忽然轻轻的低下头,眼神中一抹顽意,快速的亲吻在她的手背上。蜻蜓点水,蝶翼轻扫,那痒痒的触感,像是极细的电流,从司年的手背,瞬间就滑到了心底。亲密的感觉这样美好,以至于在一瞬间的离开后,骤然觉得寒冷而眷恋。司年的身体急速的往外回旋,脑海中一时间竟然全是酸楚,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靠近他。她抬起眉眼,去找他的眼睛。可是激烈的回旋错步中,或许他只是沉默的等待,又或许是急切的渴望,她看不真切。

音乐重新和缓下来。他也已经重新拉回司年,面对面的,几乎半抱着她,将她横置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自然的顺着她腿部的曲线往上,恰巧滑在了她的长裙分叉的地方。

周围轻轻的掌声,停下舞步的年轻男女们,彼此轻笑着,看着最后亲昵的姿态,又因为面具的阻挡,笑得微微肆意。

司年从舞曲中回到现实,终于低头看了看自己和他这样叫人遐想无限的姿势,他的手和自己裸露的肌肤相接触,热得几乎能将肌肤灼伤。她身子一动,白玉面具也无法遮挡此刻轻红欲漾的脸色。

林季常慢慢放开她,低低笑着,露出的那双眼睛中乌黑晶芒四射,扶着她的腰,让她站起来:“跳得不错。”

刚才那一曲舞……真的是自己踩的节奏和韵律,最后跳了出来?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司年觉得不可思议,随着他走回了舞池边,说:“谢谢你。”

他停下步子等她,最后轻轻点头:“不,你跳得很好。”他顿了顿,又说,“真的很好。”他还想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微微扬起了脸庞,侧影寂寞落拓。

他想起自己刚跨入会场的那一刻,目光毫不犹豫的就掠向了角落坐着的那个女孩:黑色长裙,白色面具,只有唇色樱红。她像是无法溶入这个环境,正带了少许的羞涩和好奇小心的窥望。

可其实,这样的容颜,这样的身姿,她难道不知道么?她本该在众人注目的地方飞扬舞步,如同莲花在人群寂黑的深处绽放,而不是漠然坐着,仿佛事不关己。

他忍不住,一步步的走向她,直到一曲舞毕。难道是因为太久没笑么?为什么和她说话的时候,连微笑都困难?太过酸涩的语气涌在了唇齿间,最后也不过说了句:“谢谢你陪我。”心底又淡淡的涌起了自嘲,谢来谢去,真的陌生至此了么?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可能再替她整理凌乱的长发——连这样都不可以,还剩下了什么?

司年的语气却一派天真:“好像你寂寞的时候,都是我在陪你呢。”她说的那样轻松,仿佛一切都是巧合,而于他,却不啻于讽刺——他寂寞的时候,不是向来有她陪着的么?

林季常觉得有些热,也许是身上的小燕尾服太严实了,也许是现场的气氛太热烈,甚至顾不上去回答她,他忍不住伸手去松颈间的领结。

确实也不用回答了,已经有人轻轻走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他回转了眼神,略微俯下身子,对司年说:“失陪了。”

音乐声已经彻底的消失了,人群重又喧杂,一波波的在往舞池外涌出来。灯光有些叫人捉摸不定的在忽闪,但是毫无疑问,是在一点点的亮起来。

腰间的余温还在,可司年的目光却随着那个快步离开的背影一点点的冷却下去。她看着他停下脚步,而那一刻,灯火通明,因为光线若有若无的牵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慢慢聚集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他似有些不耐烦,伸手摘下了面具。

他将银色的面具从脸上剥下,薄削的唇微微一抿,肤色又被闪亮的灯光一照,眸子更加的黑沉,像是沉甸甸的铁,又像觅食的鹰,只是在会场巡梭了一转,刹那间就寂静无声。

司年想,这么英俊的人,如果此刻能笑一笑,或许就不会如剑锋般凌厉的叫人害怕了,那该是多么的吸引人呵。可是他不会,就这么静静站着,轻轻的开口,将冰冷的声音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将热烈的气氛浇熄,将适才的一曲探戈彻底的抹去。

他开口说了什么,恍恍惚惚的,司年全没听见,却唯独记得最后一句。因为那时候,周围全是一片轻轻的活跃的笑声,似乎那些笑声逐渐染上了那个男人的脸颊,他抬起嘴角,却抿着锋锐的唇线,淡淡的说:“把面具摘下来吧。总该让大家知道谁拿了大奖。”

说话间,人人摘下了面具。骄傲的孔雀,绚烂的蝴蝶,精致的小丑,全都消失了。依然是这个世界,不带一点神秘,互相间重新点头微笑。

可是,面具脱落的一瞬,却会自然而然的罩上另一层外壳,不知是悲哀,还是幸运。

司年怔怔的,有些木然的随着众人,轻轻的拿下面具。像是不透风的世界,忽然又微风吹过来,带起翩跹发丝,然后细细长长的发丝又迷进了眼中,她觉得隔了那么多人,可是林季常漫不经心的扫她一眼,然后远远的对自己轻笑,就像是探戈结束前印在手背上的那个吻,带了几分独属两人的作弄和亲密。

此刻,因为有人抽中了大奖,全场尖锐的口哨欢呼声,如焰火般的绽开,而光线是浓浓的暖橘色,仿佛人的心境,正在烈火中灼烧,迫不及待,热切而兴奋。

司年忽然就一个激灵,身子微微痉挛抽搐了一下。密集的人群,一张张晃过的脸庞,狰狞的面具,烟雾蒸腾的空间,她想起了在安西的那家酒店,也是这样叫人觉着窒息的气味,或者更遥远的,天生能敏感的察知这样的味道。

她真是觉得透不过气来,低了头,一步步的挪向门口,走得又急又快,这么大的会场,只觉得逼仄得容不下自己呼吸。

等到站在了酒店的门口,心情仿佛抹上了薄荷膏,舒缓清凉下来。司年细细的跟踏在水泥地上,滴答滴答的作响,她正要拦车,一辆银色的车子在自己面前停下来,车窗一下来,男人冲她一扬头,笑了笑:“上车,送你。”

顾恒波。

她没怎么挣扎,坐上副驾驶座,恭敬的有些不自在了:“谢谢您。”

他似乎没听见这样客套的话,一手抚着下巴,语气似乎有些不经意:“学过跳舞?”

司年“啊”了一声,连忙说:“没有。”

恰好一盏红灯,车子停了下来。顾恒波淡淡的转过脸看着她,有些扫兴的挑挑眉:“我不喜欢故作谦虚的人。”

这句话,这个表情,真是犀利,顿时叫司年张口结舌,言语不能。她默默的转过脸,身子因为瞬间的加速被往后一拉,更深的陷在座位上。

顾恒波笑了笑,缓了缓脸色,随意的问了句:“小司,我们以前见过么?”

司年很自然的说了句:“见过啊。不过顾总你应该没注意到我。”

她是在说自己进了公司之后,可是顾恒波又补充了一句:“不,那之前呢?我觉得你很面熟。”

那之前……司年有些心虚的想,难道自己又忘掉了什么?她坐在车里,没开空调,车窗开了条缝隙,风将长发往后撩拨,又仿佛能将往事积下的尘埃一一拂开。她听见自己的心微微一下不规律的搏动,就像是刚才在舞会,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到了很深很深的心情里。

她抱歉的笑笑,最后带了一分敷衍的说:“顾总,我的记性不大好。”

顾恒波目光直视着前方,哦了一声,也没再追问,车子已经到了员工宿舍所在的社区。司年开了车门,转头对他说了句“谢谢”。

他轻忽的勾起一抹笑,点头说:“再见。”路边的灯光一层层的晕染进来,在他眼窝、鼻侧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高深莫测。他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一下一下的拨弄着手机,最后拨了一个号码。

关北的舞会已经结束,章殊找到林季常,皱眉问:“你派人送司年回去了么?”

他的眼色如常般微泠,轻轻缩起了瞳中的黑影:“怎么?你没让人送她回去?”

章殊耸了耸肩:“一结束我就让人找她,到处也没见到。可能她自己回去了。”她微微退开一步,歪着头看他,然后笑着说:“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那么会跳舞。你记不记得有一次,那个谁主动请你跳舞,那时候你一本正经的说你不会——亏我还当真了。”

她还记得那一次,连细节都清清楚楚。也是一次晚宴。林季常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黑色的西服,半斜着身子,带出几分慵懒和不耐烦。

是一个侍者带话来,声音很轻,章殊站在他身边,也听不见说了什么,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侍者微微侧开一个角度示意了一下。她顺着方向望去,是一个明艳媚人的少女,穿了淡黄色的长裙,衬得雪肤如玉,略微带着焦虑和期待,有意无意间望向这个坐着的年轻人。

她又回转了眼神去看林季常。他漆墨似的瞳子沉沉,连抬起都懒得,更遑论说要柔和的点头示意抱歉。他的手扶在自己的膝上,指节干净修长。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可那种倨傲和高贵,仿佛远古时代的王者,随时会有人匍匐着前来亲吻。最后,那个侍者开始有些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他看了一眼,苍白的薄唇终于动了动,说:“我不会跳舞。”

章殊直到现在都记得,那是怎样一种苍冷到内心深处的语调。她绝不会把这句话当做一种托辞,因为这句话仿佛是从他心底带出来的,没有一丝犹豫和牵强。

短促,却斩钉截铁。

侍者如释重负般走回去,她看到那位小姐失望的转过身子,快步离开了。那时候自己低声提醒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而坐着的年轻人轻轻一笑,虽然还带着几分苍白,可依然英俊的足以勾起任何少女的注意。他的回答很冷静,像是过滤去了情感:“你觉得她的父亲会因为我没和他女儿跳舞,就取消了这样的合作?”

章殊将记忆中的他和眼前的他交叠在一起,忽然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多么美好的字眼。

领结下的衬衣印褶简洁华贵,林季常难得回答了她这样的问题,只是唇角的笑微弱,似有似无:“我答应过她,也不准备反悔。”

“哦?是么?”章殊陪着他缓步走到了室外,皎月的清辉落在发间的点缀的花朵上,她盈盈一笑,“可是,那分明是两个人了。你预备对哪一个忠诚至死?”

他愕然止住脚步,眉宇一点点的锁起,又一点点的舒展开。他替章殊拉开车门,让她先上车。他心头浮起一层淡淡的迷茫,目光遥遥的望向远方,无边的暗夜,连栉比的高楼都已经看不清了。

司年在前一天就接到通知,说要陪同着去应酬客户。她不知道怎么拒绝,也不知道所谓的应酬到底是要去干什么。悄悄问几个熟悉的同事,他们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看着她笑:“都什么年代了啊?你以为找你去三陪?”

司年讪讪的笑了笑,终于放心了。下班的时候她和小邵一起坐车赶去关南酒店。小邵告诉她是几个外国客户,又说:“顾总点名要你去的,看样子他对你印象不错。”

司年一愣,想起舞会那天晚上,他送自己回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心底起了浅浅的不安。她追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样的客人?”

小邵眸色中略微带了些狡黠:“香港客人。去了就知道了。”

司年去过关北几次,关南是头一次来。门童一看就是东南亚人,棕肤深眸,开车门的姿势很标准。司年向他轻轻一笑,他善意的回应,笑得极灿烂,露出一口漂亮洁白的牙齿。她们被领着去了餐厅。出乎意料,并不是一间间的包厢,电梯升了很久,叮的一声打开的时候,司年觉得眼熟——这个餐厅和那天举办舞会的场所这样相似,除开背景和陈设,她几乎以为到了同一个地方。

乐队在大厅的一隅,并不惹人注目,却让人无法忽略那低调营造出的柔和。空间如此开阔,以至于将中间那片场地作为舞池也不会叫人觉得局促。仅有的几个餐桌排放在特定的角度上,又因为灌木盆景和罗马柱的分割,隔着很远的距离,互相间保留了隐私,不会彼此影响。

虽不金碧辉煌,却因为刻意的疏朗和清冷,却足以叫人觉得奢华。

她们坐了一会,才看见有顾恒波引着另一个男士从门口走过来,因为在互相交谈,走得并不快。小邵示意司年一起站起来,那个客户看到两人,微笑着点点头,用并不标准的国语说:“让两位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顾恒波正在介绍,这位马先生业余爱好就是舞蹈,还曾经获过国际大奖,这方面的成就似乎和他在生意上的天赋一样了不起。司年低头掩饰般的喝了口水,那种不安感,又要顺着清水浮出来。她看了一眼马先生,身材并不算高大,可是线条感很好,健硕而沉稳。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眼神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笑了笑:“我听顾先生说,司小姐的探戈跳得很好。”

司年愕在那里,听见顾恒波舒畅自如的接话:“是啊,这里环境不错,中央还有个舞池。”

司年背脊上密密出了一身的冷汗,因为衬衣是绸缎料子的,几乎贴在了身上,空调一吹,有些发凉。她几乎有一种被设计的感觉,手里的刀叉愈发的冰凉,一时间沉甸甸的使不出劲道。她几乎无法想象,如果没了那一晚上林季常耐心而温和的引导,这次真的要和陌生的客户一起跳舞,她该如何去应对。

用餐很愉快,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如此。司年是四个人中最年轻的,也就显得有些生涩,不过其余三人的轻声交谈也足以弥盖这小小的不足了。

服务生将主食的餐盘收走,叮叮框框的细微声音,她敏感的注意到整个大厅的灯光在一点点的暗下来,仿佛暗夜的慢慢降临。顾恒波示意一个侍者走近来,低低吩咐了什么。

司年手边的红茶一点点蕴泽着暗红的光泽,她顺着顾恒波的视线,看见那个侍者已经走向乐队。音乐在瞬间换了节奏,司年还记得这种韵动感,而马先生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击,表情似乎有些迷醉。

顾恒波心里知道,司年的舞步未必是最娴熟最有技巧的。可是那一晚,他在一旁看着,却始终觉得,一个漂亮女孩子对舞伴的依赖和信任,才是所有男人都爱的腔调。他信心十足的把她带出来,确实也在等待这一刻。

马先生的目光从乐队那里慢慢收回,正要开口,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突如其来的亮了起来。仿佛黑暗尽头的一束阳光,闪耀着光芒,驱散开靡靡的长夜。

林季常走过来的时候,四个人都站了起来。顾恒波微微眯起眼睛,视线随着他的脚步,遮去了一丝懊恼。服务生及时的添上一把椅子,他亦落座,语气里飘着一丝不满:“顾总来了这里,不打声招呼,真是太见外了。”

司年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同事打来的。她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离席,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回来的时候神色匆匆的在小邵耳边说了句话,小邵犹豫了一会,点点头说:“那你先走吧。”原来是她负责的几份资料出了问题,临时送到了印刷厂才发现,同事急着找她回去修订。

司年一一和在场的人道别,马先生不无遗憾的说:“真可惜。”那双眼睛牢牢盯着司年白皙柔软的手,之前的风度仿佛伪装,此刻似暗夜中的狼,缓缓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林季常轻轻咳嗽一声,并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只是目光幽邈深邃,望向了玻璃窗外的星空,仿佛能跨越时间的缚索,看透些什么。分明是望向远处,却叫人觉得他又将一切握在了掌心。

顾恒波脑中像是有细细的火花蹦起,啪的一声,点燃了一条悠远的绳索。隔了那么久,画面一点点的清晰起来,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在酒吧的包厢里,幽暗的情调,点着蜡烛。有个少女扶着一个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走进来,于是立刻一片起哄的声音。唯有林季常像是冷静的旁观者,嘴角的笑都不似在热烈的氛围中起哄,只是淡淡的看着。当时自己坐在林季常不远的沙发上,因为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意思,倒没注意进来的女孩子。

可他现在却完完全全记起来了。那个女孩,长发,微卷,妆容很精致,只是目光清冽。当时她环视了包厢一周,有一瞬间似乎困惑于周围的哄闹声,旋即放下了手边的男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化妆和不化妆有区别,今时和往日的气质也是迥异。

可那个女子,他敢肯定,就是司年。

这段回忆几乎让他低呼出声,可旋即心中微微一凛,记起了更棘手的一件事。看起来,林季常和司年之间的纠葛,比自己想象的要深远的多。眼前的男人郑重其事的赶来,再清楚不过的表明了他对司年的态度。那么,自己无意中惹上小麻烦了。

果然,林季常坐了没多久就走开了。顾恒波的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握着手机,缓缓的拨到一个名字上,似乎在沉吟,最后啪的一声合上了,微笑着马先生说:“今晚有空么?”

司年走到电梯口,服务生帮她摁了电梯,她因为刚才喝了些酒,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只想赶快出去吹吹冷风,匆匆忙忙看着一闪一闪的数字,只觉得有些晕眩。电梯门一打开,她正要跨进去,忽然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司小姐,麻烦你再等几分钟好么?”

是陈晨,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司年急着回公司,就皱了皱眉,正要说话的时候,同事的电话又来了,说是资料已经弄好了。她哦了一声,一阵轻松,于是笑盈盈的问陈晨:“有什么事吗?”

回答是从背后传来的,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是我找你有事。”

电梯门正在以恒定的速率合上,林季常伸手出去用力一带,本来只有一道缝隙的门又缓缓打开。他先跨进一步,又回头:“过来。”

电梯在急速的下沉,耳膜有些不舒服,轻轻低鸣。

司年怔怔的看着他的侧脸,在他薄唇边找到了一丝隐约的无奈,小心翼翼压抑着的激烈。林季常的声音就在耳侧,可却又被奇妙的扭曲了:

“你知不知道那个姓马的是B2楼的常客?”

因为喝了些酒,司年脸颊边有蔷薇般的淡粉,她茫然的摇头,本来就有些娃娃脸,穿着这样正式的职业套装,反倒像一个精致的娃娃,正在好奇的探触外面的世界,显得很纯真而可爱。

林季常不说话了,有些高傲的别过嘴角,心底忍不住在叹气。是啊,她怎么会知道呢?恐怕她连B2是什么都不知道。

关南向来出名的,也有B2楼。最后他微微俯下身,音调轻轻上扬,说:“一般来说,关南的男性客户中,最爱去的,就是B2层。”

司年“啊”了一声,蔷薇的淡色一点点被臻韵成玫瑰红。被他这样一说,她心底又有些后怕,难不成上司真的打算卖了自己不成?她看着光滑剔亮的门,照出的自己身影,其实自己才色都湮然于众的平凡,哪来这么好的“运气”?

车子已经停妥在门口,门童递上了钥匙,他示意她上车。司年看了眼后视镜,几乎同时,一辆车也在身后跟了上来。她猜是小陈的车。

他忽然说了句:“以后学聪明点,这些应酬,能推就推。”

司年哦了一声,身子因为紧张而坐得笔直,她看看林季常,最后终究还忍不住:“林先生,我以前有段时间记性很不好,把很多事都忘了。”

他轻描淡写的看了眼绿灯:“是么?失忆?”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兴趣不大,过了路口,毫无阻碍的向市郊驶去,一边听司年讲话。或许是因为轻轻咬着牙齿,脸颊透出几分瘦削和坚毅,只有眼睛很亮,表明他此刻清晰的思路和态度。

“差不多是吧……林先生,我是不是以前认得你?”

她不止一次的产生过这样的疑问。有一次在办公室听到同事在闲聊,说起他的时候,都是高山仰止,又不敢接近的语气。她觉得很奇怪,因为自己印象里,他虽不爱说话,可总觉可亲,也从来不会产生惧意。而林季常对她的态度,又耐人寻味,她想,难道真的是自己忘了什么?

可是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终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看了看几乎不认得的大道,终于问了一句:“林先生,这是哪里?”

他没答她,相反,加快了车速,也没转过头:“你继续说,失忆,然后呢?”

司年反倒闷闷的说不出话来了,低低“噢”了一声,“也没什么。”

而他却放缓了车速,车灯的光线强劲,远远的在漆黑的道路上射出两道光线,虽然看不到尽头,他却执着的望着,仿佛远眺的目光能拂去淡淡的清岚。

“明天你们休息么?”

司年胡乱点了点头。

他却笑了笑,像个孩子一样,因为笑容露出了半边洁白的牙齿:“那好,带你去我家看看。”

其实看这个场景,会叫人觉得刚出了狼窝,又掉进了虎穴。可是她坐在他身边,一点都不紧张,仿佛能感知到他的善意和坚持,司年没有反对,开玩笑的说:“是豪宅吗?”

他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这一刻,像是付出了无数的努力和勇气,目光落在她黑色微卷的长发上,勾漾出种种复杂的情绪:“你不是说过么?我寂寞的时候,都是你在身边,那么这次,就当再帮个忙吧。”

司年当然不相信他是真的寂寞,可还是乖巧的笑了笑,因为无法掩饰的羞怯,也许还有几分醉意,大着胆子说:“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朋友。”

他很克制的笑,带着几分优雅,轻柔的看她一眼。司年大概是困了,已经半倚着车门闭上了眼睛。

极好的夜色,林季常如释重负,载着她驶向那个地方,一如宿命的轮回,而他只是一时间难以克制。

于是当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男人无端的起了几分恼怒。

他目光清冷,如同碎冰,语气强硬,:“你告诉他,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电话那头是章殊,几乎陪着小心:“我知道,不过这一次,他说真的不是有意的。那个……他毕竟也不知道……”

林季常重重哼了一声:“不是有意的,找那个姓马的一起吃饭。要是有意的,你说他会不会直接把她带到B2去?”

章殊被挂了电话,枯坐了一会,又怒气冲冲的拨电话给顾恒波,可语气几乎变了调子:“顾恒波,你以后有什么事冲我来行不行?你要人陪客就找我,别折腾那个小姑娘了行不行?”

顾恒波终于用毫不掩饰的不悦回她:“找人陪客?章殊,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从国外回来这几年不正陪着林季常么?”

互相都沉默良久,可谁也没有挂电话,章殊最后的声音很淡很凉,甚至不像是这样绚烂的女子的语气:“你在意么?我一直知道你不在意的。”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那个女孩子,我碰都不碰,行了吧?”顾恒波忽然有些无措,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语气,说出来的话带了些赌气,“你去和林季常说,这次算我错了,行了?”

车子微微一顿,司年敏感的醒过来。

一派自然的风光,屋前路灯是奶白色的,不高,光线柔而远,正好照清楚脚下的小径。又有小虫轻轻的鸣叫声,一下一下的拂在人心上,明明很细微的声响,却叫人觉得嘹亮。就像此刻的月色,并不亮,比不上田园式的路灯,可是那种轻转流溢的光华,却能一下子慑进人的心底。

司年一手扶着门外那一圈小小的篱笆栅栏,身姿轻盈,因为略仰着头,一头如瀑的长发微卷着散落在背后,又被清风掠起了几丝。她喜欢这样的一幢小屋,或许屋里还有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茵茵如碧的草地,有暖暖的阳光晒进来,而屋子里壁火烧得很旺盛。司年不知道这些画面是怎样一点点的出现的,可能是前一阵看的那部电影,英国女人炖着热水,因为失恋,捧着马克杯在壁火前瑟瑟发抖,可她分明连那部电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林季常在她身后站了一会,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随着她一道沉默,又忍不住想去握她瘦削的肩膀,最后轻轻触碰了一下,淡淡的说:“来,我们进去。”

他抬手开了灯,强光如同水银刹那间泄流于地,司年下意识的抬手去遮,却又蓦然怔住,那一切的陈设,真的像极自己想象的样子。只是窗帘拉得密实,她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不是也藏匿着大片的风景,如诗如画。

客厅出乎意料的大,中间按惯常的样子,铺着地毯,围拢着沙发。沙发厚实的帆布料子,粗摸上去有些糙砺,可其实是柔软的。司年坐着,目光却在钻研壁炉,虽然是初夏,她却神往,若是严冬的时节,围炉夜话,该是何等温馨而暖意洋洋的一桩事。

林季常坐在她的对面,有一瞬间很想去摸摸她的脸颊,透着粉红,大概会想棉花糖一样软软的,若是融化了,黏黏的糖汁沾在手上,嘴角都是甜蜜的味道。他的语调却像清酒,平淡,却又莫名的暗扬着醺意:“明天我带你四周转转,周围的景色不错。”

司年并没和他多聊,早早的就在二楼一个房间睡下了。到了半夜,因为喝酒的缘故,嗓子燥热,又醒了过来,摸摸索索的去楼下找水喝。厨房里很干净,只有自己的身影长长拖在地上,手里握着的纯净水有些冰冷,指间全是润润的湿意。她喝了几口,忽然就觉得神志清明起来,她……这是在干什么?先是做了一回陪酒小姐,然后又稀里糊涂的到了单身男人的家里。这些想法无异于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于是再也睡不着了。回到自己房间,开了灯,看看桌上搁着一台电脑,一时也想不到可以干什么,就伸手开了机。

电脑也已经老旧了,可见这里长久的没有人居住。司年操作起来却很熟悉,因为和她那台老旧的二手电脑是同一个时代的,连操作系统都还是98。她熟门熟路的试着连接网络,却总是不行。百无聊赖,顺手点开了一个分盘。

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停滞下来,她想,自己应该没有看错。

一个文件夹。

苏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