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显示着,三年之前的那一日。

她去点文档,手一哆嗦,竟然点了两遍都没有打开。电脑运行的慢,她慢慢的等着,看着文档一点点的变长,终于心急的拖到了最后。

她望着那一页的文字,心跳在缓下来,可情绪却急速的翻滚沸腾——她想,那是网上连载未完的部分。

几乎同时,她想,男主角的名字,是叫穆和梓。

穆,木。

和,禾。

梓,子。

双木为林,禾子为季。

Love is blind (by 苏楚)

宿舍就剩我一个人,因为刚刚考试结束,室友们一个比一个走得快。而我按照惯例,会留在学校过年,孤零零一个人,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凄惨。楼管阿姨在挨个登记留校同学的名单,到时候大家聚在食堂,校长会发红包,送新年礼物。就像《哈利波特》里主角留在霍格沃茨过圣诞那样,只是没有大大的爆竹,只要一拉开就会有巨大的爆炸声和令人尖叫的礼物。

这一天,我过得普普通通,此刻坐在空空荡荡的食堂里吃着米线。距离冰冷的夜还有整整八个小时,我决定趁着日头还在,去街上逛逛。

这个决定,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过就是驱寒的方式之一。可是后来想起来,这个临时兴起的念头,足足影响了我的一生。

街上人不多,可能因为是工作日的关系,闲逛的人更少。我翻了翻钱包,这个月还有不少余钱的,其实也多亏了画廊的刘姐,我的画都是业余涂抹的,虽然用心,可是行家看到了,多半还是会觉得有很多不足。可是刘姐却通通买了下来,她说她喜欢这样想象力肆意、色彩热烈奔放的情绪在画布上绽放。因为偶尔写文,有稿费,还有奖学金和贷款,负担自己的生活,绰绰有余。我不想收她的钱。可是她比我更固执,所以我就存起来,或许哪天要急用,也或许哪天,我再不用担心生活的时候,可以完完整整的还给她。

夕阳西下,暮色如同浓稠的黑巧克力酱,沉凉的席卷而来。我有些茫然的站在街上,回学校?还是继续走走?不远的地方,是一家酒吧,有一堵巨大而气势恢弘的黑墙,前边停了一长溜的车,有车童在前前后后迎客,忙碌,却又有条不紊。我一时的好奇,就走近去看看。

最终让我踏进去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新店开张,写着优惠折扣;也许是最近一直想画一张有着奢靡而黑艳浓丽气息的画——而在我的印象里,酒吧无疑可以让我寻到这样的感觉。

一旁是透明的玻璃,几乎可以当作镜子用。我看了一眼自己,因为出来逛街,还特意化了妆。或许,在暧昧黯淡的灯光中,这样的眼妆还不够深,不够叫人觉得印象深刻,不过算了,我暗暗握拳鼓励自己,不起眼才可以偷偷坐在角落里观察。

我终于还是挎着包,独自一个人,努力镇静着,踏进了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坐下之后,有了时间仔细的打量,才发现这个酒吧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很安静。可是酒吧不是应该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么?摇摆的年轻身躯,闪烁的五彩灯光,声嘶力竭的DJ。也有可能是时间没到,我抬腕看了看表,忽然有些没了耐心。

我的画,何必非要像中世纪的贵夫人那样,勒着腰围,闻着嗅盐,在奢华和虚荣中显摆着内心的虚无?于是抿了一口饮料,我站起来,打算去卫生间,然后离开。目前为止,这一晚的经历毫无意义。足够叫我铭记的,只有昂贵的价格。

走廊两边是包厢,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棵装饰用的棕榈树,似乎力气不支,也像是喝醉了酒站不起来。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他还在,一动不动。我往四周看了看,一个服务生都没有。

“先生,你没事吧?”

他微微抬起了脸,看得出来,年纪不大不小,闭了眼睛,满脸通红。他没说话,指了指走廊最尽头的那个包厢。我想,他的意思是让我帮忙扶他进去?

男人的身体死沉,我一边艰难的走着,忽然想起来,我直接去那个包厢喊个人出来,岂不是更方便?

门终于被推开了,我一时间难以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直觉告诉我,有很多人,男男女女,搂着的,抱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冲动,想把这一切都细细的描摹下来,如同绽放的黑色大丽花,有着叫人避无可避的绝望美丽。

于是几乎顾不上身边的男人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我的目光,从最角落开始搜寻,想用最短的时间,把这一切的记在脑子里。

依稀还听到有人在起哄:“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真的骗进来一个漂亮妹妹啊老蒋,有你的。”还有哄笑声,不怀好意的,有些猥琐的……我隐约的知道了大概是这群人在玩的游戏,而我不幸成了无辜被卷入的路人,可是没关系,他们拿我当有趣,我拿他们当素材。我站在那里,还有十几秒的时间,足够我记下来。

直到目光移到了沙发的中央,那里有一双很凛冽很清明的眸子,和所有人靡靡的状态都不一样。我想,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年轻人,锐利,桀骜,还有刻意带出的几分醉意。我眨了眨眼睛,清楚的看到他也在仔细的看着我。他的气质几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手里持着酒杯,遥遥的举起,向我轻轻示意。

而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我不争气的发现自己呆不下去了,心脏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很快,很有力,就像此刻年轻的活力和勇气。于是咬了咬牙,转身推开了门,一口气跑到了外面。

夜辉烂漫,和以前一模一样星空,还有如丝雾般的浮云。我呵出一口又一口的寒气,凝结成雾,白白的,像是可以拢在手里的棉花糖。

我想,我可真荒唐。

我一步一晃的走回学校。可是才离开那条植满了梧桐树的大道,就在现代得近乎荒芜的高楼大厦下边,我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他咖啡色的大衣在寒冬时节看起来分外的温暖,修长的身躯半倚着车子,在不远的地方微笑。

他的眼睛很专注,微微闪着光亮,他在对我笑。

我没有慌乱到左右环顾,也没刻意掩饰此刻的好奇和淡淡的尴尬,只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长发被身后的风掠起,大概有几丝飞进了嘴角,痒痒的,滑滑的。

他站直了身子,一步步的向我走来。眼神像是在端详我,可嘴角的笑又有几分疏离。我想起了自己一度很喜欢读的希腊神话,众神之王宙斯,驭着闪电,气势凌然而卓绝。

他站在我的面前,伸出手来,却一下子收敛起了那种气质,温和的微笑,然后说:“你好,我是穆和梓。”

我握住他的手,终于看清他的五官,脸颊削瘦,鼻梁如刀锋般淬厉挺拔,英俊逼人。

走过他的车子的时候,他并没有邀请我坐车,只说:“抱歉,为了赶上你,我开了车出来。可是,苏小姐,你应该想要走走的吧?”

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希望他是个善于交谈的人,不然就只能冷场了。回学校的路还很远,既然不好拒绝这么有礼貌的提议,我只能希望不要太过尴尬。我不惧和陌生人交谈,可是也从未抱有期待,因为第一次的交谈,充满了彼此的试探和刻意的回避。

交谈很愉快。我喜欢诚恳的态度,而他的第一句话是:“刚才在酒吧,是他们开的玩笑,没有刻意针对你。”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寒风从身侧呼啸而过,而我敏感的察觉到他移了移身子,激旋的风力立刻消失了大半。

我摇摇头:“没什么。”

在我并不多的人生阅历中,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子。他认真的倾听我的话,一点点的小事似乎都能引起他的兴趣。虽然他不懂绘画,也不懂写作,可他微微向我俯下身来,不时恰到好处的打断我,并且问一些让我觉得愉悦的问题。

最后到了校门口,他停下脚步,我等着他向我道别。他个子比我高了大半个头,侧过了身影,过了一会,递给我薄薄一片纸样的东西。我以为是名片,可是借着灯光看了看,并不是。长长的一串号码,虽然只是数字,笔迹却流畅而有力,写在了一块手帕上。他笑笑:“照理应该是我向你要电话的。可是我把手机在车上,真抱歉。”

手帕传情么?真像是戏文。我忍住了笑,“哦”了一声,一只手去捂了捂冻得像是冰块的脸颊:“好的,谢谢你。”

他看着我,也笑了起来,又轻松自如的对我说:“苏小姐,你会联系我的,对不对?”

这不像绅士的提问方式。

可我知道,他不是在让我难堪,进而难以回答,只是想确认。

他的眉毛好看的轻轻一挑:“如果你不会,那么也没关系,我可以记你的号码。只不过,我总觉得,第一步要男士主动比较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如果我主动联系了他,那只是在善意的回应他的邀请罢了,并不是不矜持。

长发散落在肩头,因为愈刮愈烈的风,已经如水藻般纠缠飞舞了。我微笑的看着他轻轻抿着的、形状优美的唇:“我会的。”

转身离开,走出了十几米远,看见保安正好奇的看着我,我的心头忽然热了热,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依然站在那里,狂风嘶吼着,可是年轻男人的身影不动,岿然如俊秀的山峰。他也看见了我,伸手轻轻挥了挥。那么远,我却敢肯定,他一定在笑。

我加快了脚步,一手却翻出了手机,编写短信:你好,我是苏楚。又在灯光下展开了那条手帕,按照那个号码,一个一个的输入进去。发送成功。

回到寝室,那面简陋的立地镜里,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长长的开襟灰色毛衣,凌乱的长发,目光有些闪烁,脸颊的红晕甚似了轻轻抹上的胭脂淡彩。

我听到了心动的声音,越来越响。

第二天我去刘姐的画廊帮忙。画廊是在一条小弄堂口,偶尔会有踏板车经过,我在里边轻轻擦拭画框,总是莫名的有一种满足感。里屋还搁着一幅还没开始落笔的画,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个人画进去。

我已经把握住了一直想找的感觉,不画进去,是保险的选择。可是如果冒险画进去,如果画得好,那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穿透了油墨和画布,在虚无的环境里,如刀般切开审视者的内心,锋锐无匹。可是,以我的笔力,我没有把握。

就因为这个,我迟疑着,无法完成构图。手边的电话一跳一跳的亮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可在我心里,一点都不陌生,我知道是他的电话。

穆和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的沙哑,他问我在哪里,有没有空。因为刚才浸了水,手有些冰凉,却正好抚在脸上,冷却下一下子沸起的温度。我心底有些遗憾,因为今天刘姐不在,我要在这里看店,自然也没时间出去。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在打工?”

算是吧。

“那我能不能来看看你?”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拖拉。

这一点,和我认识的男生都不一样。他们会委婉的表达对我的好感,然后小心翼翼的看我的反应。有时候想想,我是孤儿,而他们有天生的骄傲和相对应的稚嫩,于是也说不上喜欢或者讨厌。我不是故作深沉,可是对一个读《哈利波特》能对伏地魔产生强烈同情的人来说,我会觉得,自己像他们的姐姐。

我不想影响画廊的生意,还是拒绝了

画廊是八点关门。我收拾好一切,最后关上大灯,一边摸出手机给刘姐打电话,一边踮起脚尖去够那扇卷帘门。一只手拉下来有点吃力,我试着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另一只手去帮忙。

这扇门总是有些紧,是该找人上油了,以前好几次要我和刘姐两个人才能拉上。电话正好在这个时候接通,我听见电话里刘姐喂了一声,忽然有些手忙脚乱,本来已经拉下一截的门哗的一声,又缩了回去。我顾不上电话,又想拽回来——

忽然觉得手上压力一轻,那扇门呼啦一声,迅疾的被拉下来了。我连忙去握住那支要滑下去的手机,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穆和梓悠闲的插着口袋,耐心的微笑,在等我。我挂了电话,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的淡笑:“谢谢你。”

我都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这里。好像电话里我提到过一次画廊的名字,他有心,能找到,也不算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对他就有莫名的好感。后来我一直在想,终于勉强算是找到了一个答案。

我从来没有真的看透过他。与其说是吸引,毋宁说是好奇。

我热爱绘画,也喜欢写作,那些都需要敏锐的感知,我很容易可以在一个行人匆匆的脸色上找到感觉。可是对着他,清楚明白的看见他的五官,他的微笑,他的风度,可是从没有一刻,我可以很有把握的宣称看清了他的情绪。

他也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起良好的家世和无法叫人忽视的财富。可那些东西,我想,因为不在意,所以他是不在乎去掩饰的。他总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陪我,好比他更爱和我一起散步,而不是开车兜风。他陪我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画展,更多的时候,他在迁就我的时间。

我把这些碎片整理了一下。我猜,他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因为衣食无忧,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玩。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酒吧里。可更叫我困惑的是,他又分明不是那样爱玩的人。熟悉之后,他的话其实不多,会不时的沉默。约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天那样多的朋友,总是两个人。吃饭,散步,我说去肃穆的博物馆,他从来不会反对。

而在相识后的第十四天,他送我到校门口,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拉住了我的手。

越来越冷的冬天,他的手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像是在文火上的暖酒。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由他握着,没有挣开。

他一点点的靠近我,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像是疲倦,又很小心的拢住我。他的风衣对我来说,算是很大了,若是敞开,大约可以把我严实的包裹进去。

他唇角的气息像是冬日里的春葩悄悄绽开,我听见他轻轻咳嗽一声,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努力的在他怀里扬起脸,目光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这句话,我希望可以看着他说出来。

无星之夜,可是还有年轻男人的眼睛,亮得像是钻石,却比钻石多了一分灵动的活气。他像是知道我的心意,微微放松了力道,然后一字一句的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红色玫瑰在黑色天鹅绒的掩映下吐出了芬芳,露珠沿着花瓣如珠帘般滴落,在高贵丝滑的丝绒上轻轻的滚动。

我没看见那神秘的黑色,没看见即将蒸发的露珠,却只见到那抹嫣红,像是情人炽热的唇。

他也知道的,我不会拒绝,于是重又抚着我的背,气息平稳,如同万年沉寂的大海,不露出丝毫波动的痕迹。

是的,我没有拒绝。

后来的日子里,他从来不会开车来接我,至少不会再学校附近出现。有一次我赶到与他约定的地点,其实是在正门往左拐的一条小路上,不用走多远,人很少。他微笑着替我理了理长发,又捏我鼻子,笑得像是孩子:“怎么这么晚?”

我老老实实的说找不到。他正在给车子掉头,然后忽然就停下了动作,认真的看着我:“苏楚,我不是觉得我们在一起见不得人。可是,我开车去接你,不大好。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想你被人说闲话。”说完若有所思的轻轻叩着方向盘,然后嘴角轻轻扬起来:“如果你不在乎,那我也无所谓。”

其实他不说,我真的没注意过这个问题。我想了想,最后有些意兴阑珊的说:“无所谓吧。就这样也很好。”

他轻柔的向我探出手来,随便摸摸我的头,本来已经有些整齐的长发顷刻间又凌乱了:“怎么了?不开心了?”

我并没有不开心,相反,我想,我是个不会表达情绪的人。别人对我好,我心里感激,可是不知道怎么回报,才会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的手还在我的耳侧,我的头稍稍一歪,滑进他的掌心,在那里轻轻一吻。那一瞬间,嗅到了皮革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可是,最多的,是暖暖的味道。

他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那只手滑倒我的脑后,带了力道,往他的方向一扣。他的唇很薄,柔软的和我的相触。我张大了眼睛,俊秀笔挺的鼻梁就挨着我的脸,足以叫我惊艳,而心里却有很欢快的小鸟在吟唱,恍如仙境。这个吻很轻很浅,就像是被蝴蝶的翅翼扫了扫,可是蝴蝶却停在了那里良久,没有离开。

他的气息越来越暖,近乎炽热了,我觉得自己也是。最后那只蝴蝶轻轻的往一侧一偏,在我的脸颊上又摩挲了良久。他正视我,眼睛眨了眨,笑容淡极:“我真的喜欢你。”

刘姐回来之后,我总算彻底的放假了。而我确实也想要放假,每天一早爬起来,一路赶去,冻得瑟瑟缩缩,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于是第二天我睡到了中午,第一个念头是去哪个食堂吃午饭。

只能说,当我在第一食堂吃着已经结成了肉冻的排骨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五个小时之后,晚饭是在西宁的小吃街上解决的。我对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火锅,辣的几乎流下眼泪,而手边的羊腿骨,蘸了孜然,有些呛鼻。我好奇的抬头看看穆和梓,他坐在嘈挤的塑料棚下,看着我吃,然后递给我饮料,像是看着有趣的玩具。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订好了机票。如果要想起来,那么是在前几天,市博物馆搞了一个佛教雕刻展,我边看边说了句:“真想去敦煌去看看。”

就这样,他扣着我的时间,直接把我拉到了西北。我看着机票上的西宁,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去那里?”

他揽着我的肩,小心的替我拉好那条长长的围巾,然后轻松的笑了笑:“反正是去了,顺道去看看青海湖。最后一站去敦煌。”

坐在飞机上,他闭着眼睛在休息,可是握着我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我悄悄的看着他,眼眶的轮廓有些深,睫毛很长,顺着轻缓的呼吸声在不为人知的颤动。这么柔和的英俊侧脸,却偏偏轻皱着眉,眉梢有斜出的锋锐。

我的目光无意识的停留着,可其实心思还是在构思那副被我改了又改的画上,突然就替那双眼睛找到了位置。

泯然于众的昏暗中,那双眼睛,透着和宿醉截然相反的清醒,自上而下的旁观这个世界。彷佛神祗。

他的唇轻轻一动,修长的指往上拂到我的手腕,仿佛因为累,不愿睁开眼睛,沉沉说了句:“看够了没有?”

我轻轻笑了笑,扭头看窗外。流云一片片的吹过了机翼。错落,又不失精致纤美。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我惊诧于这么短的时间里,互相之间可以这样熟悉,就像此刻的近在咫尺。

可是那时,我完全忘了,我们是在流云之上,三万英尺的高空。我以为自己在飞翔,可是这样的飞翔,和被囚禁又有什么区别?

我热爱这样的旅行,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放声大笑,一起追逐太阳的影子。

在这个时节,北方高原的寒冷只让人觉得过瘾,我坐在小店里喝着纯净的酸奶,简陋的小瓶,没有一丝工业的气息,醇厚甘甜,稠得在舌尖辗转。虽然喝下去冻得发抖,可我还是喝了两杯,然后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心满意足。他体贴的帮我暖手,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永远是一件大衣,似乎天生是不怕冷的。

越野车在日月山下停下。一路上就我们两个人,形单影只,有些可怜。不断的有当地的农户拿着军用的棉大衣向我们兜售,一口咬定山上的风很大很大。我有些担心的看看他,可他没有一丝在意的样子,反过来问我:“你冷不冷?”

我摇头,于是一路上行。他揽着我的腰,微微仰头四顾。山风吹起他的头发,我看见了他的脸,下颌线条方正且坚定,仿佛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折损一丝弧度。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因为风而眯起眼睛,目光好像冷冷的投向了另一个世界,我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在心里慢慢描述他的时候,穆和梓忽然停下脚步,身子微侧,然后俯下头,语气亲昵、却不像开玩笑:“为什么偷偷观察我?”

我失笑,情人之间,如果说偷偷“看”岂不是比“观察”有趣的多?

他的大衣没有扣起,又因为身子背着风,向前敞开,恰好罩住我的身子。我的双手从他的大衣里边环绕过去,抱住他的腰。他的毛衣柔软,有暖暖的温度,让我贪恋,不愿放开。他的身子有一瞬间僵直起来,可随即用力的回抱住我。

那一刻,我在想,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有些酸?难道是被风吹得么?可是又醒悟过来,我躲在这样一个怀抱里,连发丝都安静的蜷曲着,哪来的风?

嗯,二十多年来,这样一个怀抱,这样安心的味道,我终于寻到了。

“观察你?因为想让你当我的模特啊。”我半开着玩笑,拖着他的手走进路边的庙宇。

经幡在风中烈烈作响,屋檐低矮,看不清里边供奉了什么菩萨。

有工作人员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旋即热情的走过来。他用一口西北味的普通话劝说我们去里屋找一位高僧,据说得了那位僧人的祈祷,从此万事大顺,再没有坎坷。

我一直想笑,一本正经的想看他继续忽悠,手里捏了一片他给的符咒,据说需要请大师祈福后再烧掉。最后穆和梓问我:“要不要去?”

我点点头,笑的很灿烂:“为什么不去?”

他温柔的牵着我的手,掀开厚实的毡步,走进后堂。

佛祖不该是爱清净的么?庙宇里会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对于众生来说,忽近忽远。可是这里,昏暗的油灯,写满经文的黄色符咒,浓浓的酥油味道。

一个中年僧人坐着,面目模糊不清。我想,真是装神弄鬼。

他只是抬起眼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站起来,双手合十,低低说了句什么。

出来的时候,穆和梓的指尖夹着那张经符,而工作人员一脸期待的等着,立刻说:“先生,我们这里的香火费是一次50元。”

真是明目张胆的揩油啊!我拦住他:“你还真想去烧不成?”他甩开我的手,声音低沉:“你刚才没听见那个人说的?”

我一愕,如果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事,那还要保险公司干什么?况且那人根本没提起我手里那张据说能“免灾避祸”的符令。可是……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提,我的心底才会有一丝不安吧?

我站在青天白日之下,阳光苍白,却又想起了那个僧人站在我的面前,仔细的端详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慢慢的说:“你很好,一世二生。”

我一头雾水,抬眼望了望穆和梓,他也有些不解,这算是好话还是坏话?可是僧人叹了口气,又转身坐下,看样子是重又入定了。

他走到了那个巨大的香炉前,没人替我挡住狂风,长发疯狂的飞舞着,遮住我的视线。我迷迷糊糊的看着他用修长的身躯,背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小心的拢起一捧火,然后点燃了那张黄色的、旧旧的纸。看样子,他是认定了那人说的不是好话,情愿当个冤大头,替我消财免灾了。

走出了那间小小的庙宇,我们各自保持沉默。

已经看得见日月山的山腰间文成公主的塑像,白玉的颜色,发髻端庄,衣襟轻轻的被风带起,远眺着中原的方向,眷恋中又有无限的隐忍。

我想屏住呼吸,可是偏偏被凉风呛到了,咳嗽得天昏地暗,眼泪汪汪。他有些担心的看着我,声音没被愈来愈像巨龙咆哮的风声吞噬:“要不我们不上去了?风太大了。”

高原反应让我的心脏跳得像是擂动的战鼓,可是我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日月山本身是农、牧的分界线。在我的想象里,会有大片的绿,大片的黄。可是费劲了力气爬到了山顶,我才想起来,现在是冬天,其实两边都是一样,灰茫茫的一片,寒冷像是巨大而厚实的外壳,尘封住了一切活力。

没有失望,只是心情灰郁。从那个不知名的寺庙带出来的情绪一直还在,我想要不在意,却偏偏钻了牛角尖,在想“一世二生”的意思。

他伸手抬起我的脸,像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别板着脸。”然后就吻住我,是想用吻让我忘记么?

我迷迷糊糊的想:哦,他成功了。

他封住了我的口舌,那种窒息感,让我觉得高原反应其实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不知道他要这样拥吻到什么时候,可是我能感知到他的专心致志,也并不打算打断他。他没有放过我的每一处气息,细致而绵长。

外头是无止尽的罡风,可是我爱他这样,像是在用温暖的体温,一点点的填满我。

一圈兜回来,连青海湖都去了。没有大片金黄绚烂的油菜花,似海的大湖被冻得结结实实,像是一大块冰冻疙瘩,游人稀少。大概是当地牧民小孩,自得其乐的在湖面上滑来滑去,摔倒了再爬起来,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我在湖边站了一会,脚踩在砾石上,隔了厚实的靴子,还是有些生硬的硌脚。风寒冽得几乎能把耳朵割掉,我把绒帽往下拉了拉,找了块石头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了纸和笔,勉强用冻僵的手开始快速的勾勒。

那个男人衣角被风掀起,不惧严寒。他的脸很好画,线条仿佛天生是为了画家手中的笔而生,那简单的几笔,就看得出冷漠和骄傲。最后我犹豫的放下笔。画里的人,没有五官,空白一片,我懊丧的承认,我画不出来。

是因为他融进了我心里么?有太多的感情,反而难以着笔了?

我摇摇头,画不出来就算了。至少,现在,他是我的。和这个相比,拥有一张画,该是多么的单薄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