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飞机去敦煌。

马上就是除夕了。我忍不住问他:“你不回家过年么?”

他的神情在瞬间变得很古怪,我认识了他这样久,唯有此刻察觉出了一些异样。他本来在翻着飞机上的杂志,又慢慢的放了下去,沉吟了一会,只说:“你不喜欢么?”

如今我已经很熟悉他说话的方式,如果遇上了不想说的话题,他很轻巧的就可以把话题带向另一个方向。我没有追问,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有对我提起过他的家人。

到了敦煌,我们依旧住两个房间。睡得很迟了,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我站在阳台上看寂静的小城,街道上覆着雪,几乎没有人走动。唯有阳光依然耀眼,茫茫一片被反射回来,眼前一片亮光。

这天就是除夕。

所有的商店紧闭着大门,我们仿佛步入一个空城。车窗外金黄色沙山一掠而过,又浅浅披了雪色白纱。我想起了一袭白纱的圣女,金黄的长发, 眼神空灵如同此刻的天空。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中,有一种虔诚的味道。

我们从一个洞窟出来,又钻进另一个洞窟。我看得很仔细,而他默不作声,心思深沉。

涅磐窟里,光线昏暗。我看着佛陀背后或哭或笑的弟子,有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角落里立着一面镜子,手电的灯光微微一扫,我看见了身后的男人,他没有看着大佛,却看着我的背影。在那一瞬,目光和我的,在镜中交错,像是幻影,虚幻,又复杂的惊心动魄。

眼前是一尊数十米高的弥勒,指尖微翘、手背圆润,眼如润珠,俯瞰着尘世。我不是佛教徒。可是许愿却是每个人都爱做的事。

我拉着他和我一起许愿。通光孔的光线,让他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眨了眨秀长明亮的眼睛,低声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若是灵验了,就要回来还愿。真是麻烦。我叹口气,这样想来,又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了。我捕捉到他唇角的笑,他看着我,然后微微眯起眼睛:“好吧,我也许一个,以后一起来还愿。”我看着他双手合十,指尖碰到了俊挺的鼻梁,不过数秒,已经放了下来,对我一笑:“好了。”

我觉得他不诚心,可是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相信我,没有比我更诚心的了。”他浅笑起来没有一点锋锐的样子,像是天边的皎月。

我去开门的时候,看了看空空荡荡的走廊,忽然生出几分凄凉。偌大的宾馆,住下的人少得可怜。人们会愿意去海边的岛屿避寒,谁会赶到这样地方,抱着几盆饺子,开着空调,忍受着干燥空气对水分的剥蚀?

我算是个寂寞的人,他难道也是么?

我心不在焉的给塑料杯装的饮料插吸管,一下,两下,都滑了开去。吸管折出一道淡淡的浅痕。再也插不进去了。他皱眉看我一眼:“这么冷的天,还喝冰冻饮料。”可还是接过来,替我戳开,又关照我:“少喝一点。”

我喝着澄黄得近乎褐色的液体,喉间甘甜得近乎刺激,没有吃上新鲜的杏子,还是有些遗憾。就像站在严冬,却在遥想盛夏的璀璨光景,总有不可触及的美感。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低沉而古怪的声响,以固定的频率敲击着桌面。他本来坐在我的身侧,站了起来:“我去接电话。”

他去了阳台,轻轻一带,似乎没来得及顾上自己只穿了衬衣,而屋外的气温足以让人关节僵硬。

我抱着膝盖,窗外暗沉一片,找不到他的身影,唯有橘色的一点火星倏然亮起。

我推开门,他早就挂了电话,一手扶了栏杆,指间夹了燃着的烟。

他不会像我这样迟钝,一早敏感的知道我的出现,甚至在我想要悄悄的抱住他的时候,转过身来揽住我的身子。

只用了一只手,从我的肩侧,一直环绕到腰间,紧紧的将我贴在他怀里。另一只手垂着,夹着那支烟,明明灭灭,有清冽的香气袅袅的散在寒气中。我贪恋此刻清散的烟草味道——事实上,以往他抽烟的时候,会站在我的下风向。他总是在无意间让我了解到男人该有的风度。

他的胸膛像是冰冻住的结实岩块,声音有些绵长,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沙山:“你抽过烟没有?”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那支残烟,然后将烟随意的一掐,顺手抬起我的脸。

重重的吻下来,刻意而恶劣的,在我微微张开唇齿的刹那,浓烈而强悍的气息,一下子灌进我的喉间。我想咳嗽,可是他一点点辗转的啃噬我的唇,似在替我化去那颓丧却撩人的窒息感。

仅仅在数秒之后,那辛辣的味道已经不见了,奇妙的甘醇,带了涩意,反而更有回味的余地。他没去理会在扶栏上振动的手机,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外面太冷,我们进去。”他的手抚在我的后颈,玉石般的冰凉,可是声音却很愉悦,似乎接完那个电话,焕然而生的霸气,令他如神祗般掌控住了万事万物。包括我的情绪。

我预感到他想要干什么。因为在亲吻里,品尝出了另一种味道。他没有去压抑的、顷刻间就已经弥散出来的情欲。我的脚几乎已经悬空,只有脚尖还微微触着地,像是借力,其实身上已经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的气息温温的,水汽触到我的肌肤的时候,已经如凝霜般,有些刺寒。耳垂轻轻微痛,我强忍住不舒适的感觉,咬着下唇,静默着由他动作。他已经把门带上,手顺着我的脖子,慢慢从肩膀的地方往下探,冰冷,却又叫人战栗。而唇贴着我的脖子,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吸血鬼,苍白脆弱的贵族,在情人纤细的脖子上,无比眷恋的露出森白的尖牙。

阳台的门瞬间将冰凉的空气阻隔在外面,我听见他轻轻的喘息,因为忍耐,或者迫切,英俊的脸几乎埋在了我的身上。灯光说不上昏暗,可我却在他的额角发现了薄汗。不适感愈来愈强烈,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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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比屋外亮堂得多,壁灯、顶灯、台灯全都开着。我在这样的光明之中,发现他也略带惊愕的停下了动作,手指慢慢抚上我的脸,像是在钻研什么:“怎么回事?”

我不是在抗拒,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我以为有些事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我的确不好受,连他的抚摸都像是沙砾在一点点的在肌肤上擦噬,有些痒,又有些疼。

他慢慢放开我,皱眉看着,离我很近,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有火焰一点点的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海般的沉静。我从他怀里挣开,看看镜子里,惊骇向来白皙的皮肤上起的红斑。

是我太不注意了么?冬天的阳光总是比夏天叫人生出亲切感,那么暖,仿佛就是小小的一拢火,让人心甘情愿、不要任何滞碍的追逐。我没有墨镜,没有帽子,连防晒油都没有,就这么来了这里,心甘情愿的让自己和阳光赤裸接触。

他们说肤色白的人更容易被晒伤,我只能选择相信。可是天边那些阳光,纯白,脆弱,清新的像是微风,看起来如此无害而可爱,终于还是在我的脸上、颈边留下了烙痕。

穆和梓看着我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似乎感到很有趣:“我第一次见到有女人快被毁容了还满不在乎。”

谁说我不在乎了?其实我很懊丧,因为明天本可以去安西的榆林窟。我对于那里的期待,胜似莫高窟。因为少有人烟的地方,总是会有更完蕴的灵气。我不止一次的在画廊里见过着名的水月观音临摹图,端庄飘逸之气,每看一次,便愈发叫人迷醉其中。可是被晒成这副模样,大概是忍受不了这一路上的曝晒了。

他仔细的听着我的抱怨,然后俯下身来,丝毫不介意我看上去有些可怕的肌肤,亲昵的吻在耳垂上,说:“下次再来。”

我扬起嘴角,看他的表情,嘴角噙了笑:“假如我没晒伤,明天也去不了,对不对?”

他一愣,然后点头:“是。家里出了点事。我需要明天赶回去。”

我打开电视,八点,整点报时,春晚开始。我惊诧的抬起头,看着窗外大朵大朵绽开的烟花。原来这样冰清素冷的小城,也会这样大肆热烈的庆祝新的一年。

可是这样热闹,反倒又叫人觉得冷清。譬如烟火一闪即逝,譬如人生如露,倒是只有那些佛像和窟龛,屹立了千年之久,笑看风云。

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低低的叹了口气:“真可惜。”语气暧昧的像是黑暗之中的一团暗橘色火星,随时可以大片的引燃世界。我当然分辨的出来,他可惜的,和我可惜的,并不是一样东西。

刚才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不觉得羞涩,可是此刻,却倔强得避开了他的眼神,不知如何是好。或许这样的行为有些孩子气的幼稚,他轻笑着看着电视里花枝招展的女主持,然后把头放在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扣着我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轻摩挲,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下次再来。”

能再来一次,当然好。我希望是初夏的时候,不算很热,可是也不用拖上厚厚的大衣。可以戴着墨镜,可以买街边小摊上花花绿绿的遮阳帽,然后一起坐在骆驼上,彼此拥抱着,翻过巨大的沙山。

于是刹那间,我又不叹惋了。如果愉快的记忆在此刻肆意绽放如盛年之花,又为什么要花时间哀悼不可知的未来呢?

不过一夜的时间,我的皮肤好了很多。回到熟悉的城市,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下飞机的时候脚步还有些沉沉,穆和梓如绅士般替我开车门,他的手扶在车门上,做了个请的动作,优雅的像是在邀请我跳舞。我笑了笑,正要说话,却看见他的目光往后一扫,忽然凝出了利刃般的莹淬色泽,我微微心惊,不由自主的向后看去。

他的手扶着我的肩膀,轻柔又恰到好处的将我塞进车里,随后自己坐进来,吩咐司机开车。

司机将车子发动,我忍不住,往后面看去,没什么特别,就是机场惯常的样子。可是他的脸色却不像寻常,拨了电话,只是简单的说:“我们在路口换乘。”我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却自若的握住我的手,淡淡的说:“这车是我朋友的,我们到前面路口换辆车。”

车速极快,所有的景色都一掠而过,成为模糊的光影,又像是没有对好焦距的相片。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车子开到地段繁华的路口,他的目光微微一抬,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角,然后示意我下车。

前边黑色车子的司机很快的下车,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带起轻轻一阵凉风,我只知道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只是迅速的换了车,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银色的车子,忍不住说:“我们的东西还在车里。”

此刻穆和梓意态闲然的靠在了椅背上,一手抚额:“没事,一会他们会送来。”

我嗯了一声,闭目靠在椅背上,身体因为车子迅速的转弯而偏向他的身侧。他伸手拦住我的肩,带了力道,我觉得隐隐生疼。

巧合的红灯,频繁的转弯,繁华的道路,巨大的车流。我猜到了什么。他的长睫甚至没有颤动,显出了平稳如水的冷静,却始终沉默。我心底有些不安。

司机开这车,停在一幢郊区的小洋房外边。他携着我的手下车,我被绕得有些恶心,脸色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进门的一刹那,窗帘开着,落地窗占了半边墙壁。天色阴霾,如铅絮般的天空几乎压到了地平线的尽头。仿佛将生气抑制在浅浅的土层之中,随时会有惊浪蓬勃而起。

大片的原野,枯草遍及,却没有丝毫颓然之气,仿佛落寞的老者,深知一岁一枯荣的天道,只是宁静的等待。

这么大的空地,空旷而寂寥,却只有这样一幢小房,我觉得奢侈。

他从后环住我的腰,低低的说:“春天的时候,这一片很漂亮。”

我想象的出来,也愿意等到那个时候,看看百花烂漫,蜂蝶散舞,春光媚人。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壁炉是假的。我蹲下看了半天,才懊丧的转头问他:“这算什么?鸡肋么?”

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东西。好比这样,摆在你面前,却天生触之而不可得,连厌弃的机会都不给你。

他本背对着我,因为电话的倏然响起,简单的笑了笑:“我叫人来改成可以用的。”

他踱去另一间房接电话,我打开了电视,随手抱了一个靠枕。

电视里一片忙乱,大年初一,记者正在现场采访车祸。警车、救护车的灯光在暗暮的傍晚闪亮着,我看见一辆翻下了高速的银色小车。钢铁扭曲,还有燃烧的黑褐色痕迹。镜头又转向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然后有人急匆匆的推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在镜头里一闪而逝。

似乎有热血涌上了脑海,可是心口那一片又是冰凉。我记得那块车牌,还有那个和我擦肩而过的年轻人。

我的手指陷入抱枕柔滑而温暖的布料之间,空调暖得叫人觉得窒息。我看着他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脚步轻缓,看了一眼电视,脚步微一踌躇,然而只是顿了顿,轻描淡写的说:“我出去一下。你好好休息。”

我无意识的望着窗外的荒原,忽然觉得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无数的人在来来回回,只有我有一个人,驻足在原点,无措的张望。我一无所知,却又不甘心,想从仅有的迷离线索里,剥析出真相。

等到他回来,时钟已经指在了凌晨两点开外。他脸色看起来不好,可是眼睛却亮得耀眼,开灯的刹那,漫不经心的扫过我,有些意外的笑了笑:“很晚了。”

明明开着暖气,可是我的手脚冰凉。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慢慢的浮起了淡淡的一丝红晕,然后慢慢的说:“我明天想回学校。”

他坐在我身边,那股外边带来的寒意并没有消去,语气轻薄的像是入喉冰水:“你不是说下学期你们实习么?”

“是啊,可是我还要回学校拿些东西。”

他拖着我的手起来,然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这几天在这里陪我,好不好?缺了什么我让人去买。”

我默不作声,手轻轻一挣,可却被握得更加紧,他回头看我一眼,莫名的叫我心惊。可是凌厉也只是一闪而现,他以柔和的语气舒缓了我的不安:“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英俊的眉宇里有些不耐,仿佛我是无理取闹的幼童。

这才是真实的他么?惶然间在夜色中掀开了遮掩的斗篷,悄悄露出了之前从未想到的一面。我闭了闭眼睛,声线很平和,仿佛不曾有过抵牾:“我要画笔、颜料。”他点头,微笑,目光清透一如此刻屋外的月光:“好。”

依然是我熟悉的宠溺的味道,可是此刻我发现自己无法咀嚼出甜蜜了,我低了头,鞋子在地板轻轻敲击出陈旧的声音,像是从时间的深处缓缓流淌而来。我推开房门,他下意识的放开手,指尖互相分开的那一刹那,忽然微微叹了口气:“你答应我,这几天不要离开我。”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似是有些不放心,又加重了语气:“嗯?”

我点点头,其实脑海中昏昏沉沉,睡意一阵阵的袭来,多少化去了心中的不安。转身的刹那,我忽然有些灰心,他此刻呈现给我的,错综复杂,远远甚似了一场单纯的爱恋。

月华若水,我悄悄掀起了窗帘,门口停了两辆车,我分明看见有人掩在黑暗之中,脚步如猫,警惕而敏捷。夜是黑色的,浓稠如墨汁,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沉默而坚毅,就像在暗黑中守护着什么,这样一座小小的房子,又仿佛固若金汤的城池。我重重的躺回了床上,记忆力里还有西部辽阔而自由的气息,可是现在仿佛被缚住了手脚,再也闻不到了。

第二天立刻有人送来了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我拉开窗帘,让阳光满满的铺进整个客厅,温暖的像是这个世界开满了烈烈的向日葵。我想起曾经有一个夜晚,无意间撞上的那双眼睛,像是巧合,可又像宿命,于是此刻我坐在这里,细细的描摹。

画得累了,就丢开纸笔去,随便的坐在地上,在一大堆靠枕之间发呆。连空气都是死气沉沉的,我住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拖着长长的影子,却几乎难以见到他的身影。阳光正好扫在我的眼睛上,我阖上眼,裹紧身上的毯子,毫无预警的沉入睡眠之中。

心里像是有小兽在缓缓的爬动,我没有睁开眼睛,却察觉得到脸的一侧,有人轻柔的呼吸。他低低的笑出声来:“吵醒你了?”

我翻个身,想继续睡觉,他不依不挠的扳住我的肩膀,不轻不重的吻我。胡茬很扎人,我不得不睁开眼,只看见他的脸颊贴着我的,领口松开着,慵懒又叫人迷恋。

我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气息已经倏然远去,只看见背影,坐在沙发之前,对着我的画,语气中饶有兴味:“你在画我?”

我坐起来,有些出神的看着那副画,暗沉的色调,如星的双眸,是的,我在画他。可我不知道是自己感觉出了问题,或者只是因为心境的沉郁,我从来没有一刻可以真切的抓住璀璨的内里。它在远处对我闪烁,我踮起脚尖,却够不着那抹光辉。

他忽然转过头来:“这个周末我有几个朋友来这里玩,我介绍你们认识。”我愕然,没有回话。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执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心满意足,仿佛呢喃:“很快就好了,相信我。”

他是在向我承诺么?最近这样的生活,我过得乏味,却连和他争辩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手指浅浅的顺着我的眉,一直抚到了脸颊,最后说:“我们把客厅里的沙发全都挪开,这里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舞池。”

阳光金灿灿的在他唇角跳跃,愉悦而明亮,而他的对我说话的语气,俨然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我说:“好。新年舞会,很喜庆。”

我对舞会的认知来自学校,朴素的可爱。有亮晶晶的挂纸,大盘的瓜子和水果,然后有人跑到台上自告奋勇的唱歌,最后不大的舞池像是下满饺子的热锅,闹闹的挤成一团,大家一起笑得不亦乐乎。

于是在说起的时候,他沉墨般的眸子轻轻一动,像是有笑意一点点的泛出来:“你喜欢那样?那我让人这样布置。”

我不客气的抓了一大把瓜子过来,然后示意他噤声:“开始了。”

其实边看电影边吃瓜子的习惯很不好,可是最后,指间的瓜子落了一地,我来不及去一个个耐心的磕开,迫不及待的抓住他的手:“你会不会探戈?”

他颇为无趣的摇摇头,我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不是有钱人都会这些东西的么?”他笑着摇头:“我是粗人。”

我忍住笑,装出可怜兮兮的声音:“你去学好不好?”

他的头仰靠在沙发上,舒适而悠闲的闭上眼睛,语气不像是敷衍,像是允诺了孩子一样新奇的玩具:“好。”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忽然浮现起那样的画面。他拥着我起舞,舞曲并不舒缓,略带了激烈,而他天生适合这样的舞步,强劲有力的掌控,英俊坚毅的侧脸,只是简单的想想,却叫人向往。

他说只是见几个朋友,可是到了傍晚的时候,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我在二楼的窗口看到,年轻人们携着女伴,络绎不绝的敲响大门。我听到门口的声音,回头,他一身正装,却斜倚着门口,眼角尽是淡淡笑意,目光似润着蒙蒙漾的水,然后对我伸出手来。

其实那一刻,我却反而不想下楼了。我独自呆了这么久,忽然有些害怕和人群接触。他见我不动,于是走过来,牵了我的手,微笑道:“走吧。”

他一一的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我从没见过那些人,于是努力的记住那些名字。而他们似乎对我也很好奇,有几个看起来似乎和穆和梓很熟悉的,也毫不客气的拍着他肩膀开玩笑:“我说你前些天怎么不出来玩?原来如此啊。”又和我打招呼:“第一次见面,嫂子,以后多关照啊。”

穆和梓并不尴尬,他半挡在我的身前,替我接下一波波的攻势,一本正经的点头:“是啊,亡羊补牢,也不算晚。”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经意的提起,“前几天我们出去玩了一趟,我怕她太累,不然早就请你们来了。”

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有人在说:“你这是金屋藏娇,就算喊我们来,我们也不会不知趣。”

我惊惑间抬头看着他,一点都不明白此刻他怎么忽然这样高调,似乎极愿意将如何对我的感情公诸于世。而他毫不在意,

我想悄悄的放开他的手,他低头看我一眼,顺着我的意将手放开,却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去那里看看。”目光中有溢满的自信,是对他自己的,自然也有对我的。他那样子的人,即便孤傲,却也相信在庸庸的人群中,自己必然是一切的主宰。

我浅浅的追随着他的挺拔的背影,而注意力下一秒却被转移开。正如我不必担心冷场,就在他牵着我的手下来的时候,我可以从那些年轻人眼中读到和年龄不相称的心机和会意。那些他们带来的女孩子,或羞涩或直接的走到我的身边,然后低声谈笑。

话题也无非是年轻女孩子们爱说的话。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小黑裙,妆容雅淡,处处透了精致。她站在我身边,并不会主动说话,可是眼中的好奇,却是清透入底。

她的身侧很冷清,或许是因为不善于交际,只是微微笑着,然后倾听。

我寻思着要不要主动去找她说话,忽然听到叮叮几声清脆的敲响。

穆和梓,他手里拿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然后用银勺轻轻的敲响杯壁——一种古老悠长却优雅的方法——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人群安静下来,他慢步走到我身边,姿态高贵,说出的那番话,却全是关于我。他的语气平静,却丝毫不影响周围的人理解到他的深情款款,以至于我事后仔细的回想,竟找不出半分他在撒谎的痕迹。

他说:“请你们来,其实也就图个热闹。不过还有件事,介绍我女朋友给你们认识。苏楚。”他揽了我的肩膀,单纯的笑,“以后出去玩得少了,各位也别和我生疏,怎么样也算从此金盆洗手。”

我看到他那些朋友起劲的吹口哨,不时有人称好,而那些女孩子,毫无意外的开始对着自己的男友咬耳朵。一张张脸,不论妖冶清纯,却只有一种表情,在垂眸而眼波流转之间,有薄纱掩饰起的羡慕。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连笑容都有些僵硬——这个party,算是他给我的新年礼物?一转眼,却看见房门被推开,那边立了一个中年男人,黑色的风衣并没有脱去,因为隐蔽在暗色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几乎同时,穆和梓也见到他了,我察觉出肩膀上他的手微微一滞,旋即说:“言尽于此。各位继续玩。”

然后他俯下身,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语气缠绵:“你也好好玩。”

楼梯相较于热闹的客厅来说不算赤裸裸的透明。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他们一前一后的走上楼梯。那个男人的步伐,仿佛虎啸于林的兽王,有暴戾和强悍,却又隐藏在世俗的狡猾之中。我定了定神,轻轻提了裙裾,脚步微快,悄悄的离开人群。

如果此刻的我,知道即将听到的事情如此残酷,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我想,谁也回答不出来。

而我也不过因为一时的好奇,至此,或许我早该相信了所谓的宿命。

穆和梓应该不会知道,我房间的那个露台离他的书房这样近。而其实就是在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因为露台的门却开着,我可以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

他书房的门关得紧实,我若无其事的走过,推开自己的房门,然后开窗,站在了窗帘后面。

世界这么安静,我可以听见寒风拂过的声音。而一墙之隔,男人的声音清冽,我听到的那一瞬间,却仿佛是时间静止,时空骤缩,心跳忽然就这样猛跳起来。

我听见他称呼那个中年人“周叔叔”,似乎极为尊敬的样子。而那个男人的声音嘶哑,仿佛有烈酒入喉,低低笑着:“你选女人的眼光倒不输给你父亲。”他话锋一转,桀桀怪笑,“上次那个从医院出来没有?腿保不住了?”

穆和梓的声音依然云淡风轻,听不出喜怒:“周叔叔怕是太关心我了,连这些都知道。”

“我们这批老家伙,个个没你爹强,生出的儿子也不象话。不过我今天既然来了,你也该知道我们的态度了。你哥哥心狠,手段毒,放在我们出来闯的年头倒是很合适。不过现在……光是靠着这些,只怕是不管用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我屏住呼吸,听见楼下隐约有靡靡柔美的音乐传来。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听说你前几天出去了?”

我默默的听着,心口一阵阵的发紧,等待的一秒,其实瞬息万变,如果此刻捂上耳朵走开,也来得及。可是双脚却还是牢牢的钉在了原地,我扬起了头,咬着唇,沉默的等待。

“是,我必须出去。说好听点,那叫韬光养晦;说难听些……是他太傻,真以为我在花前月下么?”

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刺耳尖锐,我忍不住皱眉,心跳像是在深海沉浮,慢慢的平缓下去。

“不过你玩的很真。之前天天去泡吧,后来又找了女朋友去外面风流快活,我几乎被你骗了。”

我听不出穆和梓有半分自矜,只是淡然如水的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天天花天酒地不划算,还不如找个借口出去躲一阵。”

窗帘是花边镂空的,我一只手抓着,不知不觉,竟然将食指抠了进去,轻轻一扯,撕拉一声,布帛碎裂的声音。我将碎布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几乎将掌心刺破。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都不想去理会——原来这就是泥潭深陷么?可笑的是,我这个别人口中的“花前月下”,此刻却独自躲在深暗之中,亲眼看到所有的美好,如浮光掠影,背后却是断壁残骸,狼藉遍地。

我不想再听了。

我从来不愿意将我们的相识归于为所谓的酒吧艳遇。明明那是在最寒冷的冬夜,年轻的男子在大街上和我相识,他从不炫耀他的外貌和财富。他和我一起出游,一路上风度妥帖,我以为这只是因为他爱我,就如我爱他一样。

原来不是的。

所以我一直看不懂他。

他这样的男人,有着骄傲的眼神,挺直的背影,深邃的双眸——我真是幼稚,竟然从没有怀疑过,他会为一个女人而停留。我想起他从前,他从来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今天,却那么高调,刻意渲染这一场绚烂的感情盛事……原来一切,也离不开他的掌握。韬光养晦,我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裸露的肩部、手臂一阵阵的起了鸡皮疙瘩,我只是看着这样舒适的房间,回忆起那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过往,忽然觉得恶心。我厌恶早上那布置得无比精致的早餐,厌恶壁炉里燃起的那捧看似温暖的火,厌恶身上光滑而修美的礼服。而闭上眼,全是认识他之前的生活,暖气总是不足的寝室,食堂里带着焦味的蔬菜,我自由自在的穿行在这个城市,而不会禁闭在这里,心情随着一个人而渐渐的扭转到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