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坐了多久,再站起来的时候,脚下的地毯柔缓。我对着落地镜补妆。唇膏顺着唇形一点点的往下勾勒,我的手却在发抖。又抚平鬓发,深呼吸,手指轻轻勾上了门把,恰好看见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我看见穆和梓从房间里出来,见到我,眉眼仿佛沐着暖意,情绪极好的向我伸出手来,连声音都分外魅惑好听:“你在房间里干什么?”

我懒懒的答应一声,心底一阵阵的抽紧。瞄了一眼时间,呵,前后不过十多分钟,可于我,却不啻于走完了一生一世。

我自动自觉的去握他的手,指间扣着指间,彼此贴合的不留一点缝隙,他的手这样暖,又反手握着我的,微扬下巴示意我:“我们去跳舞?”

唇角的笑依然可以鲜亮如同桃花瓣,我摇摇头,近乎撒娇的挽了他的胳膊:“你陪我出去走走。”他一怔,眼神宛转如同流光,最后还是点点头:“花园里?”

出门的时候,他转身吩咐阿姨去拿件大衣,我站在门口,有细雨随着冷风一点点的飘在肩上,深入骨髓的冰凉,如同锉下的冰屑,可以顺着毛孔,钻进肌肤的里层,连血液都一再的冻结。

阿姨着急,就顺手把他的西装拿来了,又拿了一把伞过来,递在他手里,临走前还仔细的看我一眼,忍不住叮嘱:“当心着凉。”

他把衣服展开,披在我的肩头,又结实的替我拢了拢,才说:“走吧。”

冬夜的气息十分清凉,吸到鼻子里,会叫人其觉得像在鼻下抹了厚厚一层薄荷膏。他打着伞,和我一起,踩着脚下的泥泞,似乎乐在其中。

我忽然停住脚步,踮起脚尖,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低低的说:“我想回学校。”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却冷冷地抛出一句话来:“不行。”

我几乎忍不住,想以最卑微的姿态将一切心事都袒露在他面前,告诉他此刻我的慌乱和疑惑,可是我终究慢慢松开手,强迫自己抬起目光,然后安静的说:“我真希望你是为了我好。把我困在这里,怕我和你的前任一样躺在医院里,残疾?还是怎么样?”

那件衣服倏然从肩上滑落,他极缓极缓的抬起了我的下巴:“谁告诉你的?”

我看着他薄削的唇,侧过头,不忍听到更多难堪的话语。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加力,掰过我的脸,却良久的沉默,只是看着我。

如果不是刻意补过唇妆,只怕此刻我的唇色已经雪白如纸。眼角冰凉,有雨滴轻轻飘在了脸颊上。很好,此刻我不想哭,那种液体顺着脸颊轻轻而下的感觉,多少缓解了此刻我紧绷的情绪,竟让我有余力笑出来:“这么说,是真的了?”

他慢慢的松开手,瞳孔中有我的影子,一层层的和真实的容颜重叠,然后忽然揽我入怀,低声说:“我爱你。”

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心酸,如同被煎熬了百遍千遍,我的声音不再是像自己的,微微颤抖,拼劲了最后一丝力气,像是奢求,却还是说了出来:“证明给我看。”

他一言不发,我惶恐,无法清楚的分辨他究竟是否在微笑,然后有阴影笼罩下来,他面无表情,靠近我,开始吻我。他以高傲的姿态,强迫我的迎合,在我喘不过气的时候,又些微的离开我,低低的喘息问我:“这样够不够?”

我木然站着,由他亲吻。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发间,用力的让我更贴近他,发丝早已散乱,可我不在乎了。他自始至终的,依然对我沉默。我想,那就是默认。

很久很久之后,我的手已经被薄雾冻得冰凉麻木,他依然没有放开我——直到我拼命的挣了挣,双唇几乎已经红肿,嘶哑的问了一句:“我还要配合你多久?”

他的目光一黯,仿佛陨落的星子一般,将一缕乱发夹在我的脑后,低声说了句:“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但是,你给我时间。”

这一次,他任由我推开他,站在我的身后,沉默如同此刻的夜色。

我重新挽起他的手,走进屋里的时候,抬起眉眼看他,知道自己平静的超出他的预料。而他的朋友一个个凑上来,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们,一边对着他挤眉弄眼:“呦,这么有情调啊,外面冰天雪地,年轻人心里倒是热情似火。”

我看着他唇边还有残落的口红印记,残败褪色,仿佛枯萎的花瓣,索性伸出手替他擦了擦。他不避不让,微微俯下身,目光如同濯濯清水,就这么看着我,没有泛起一丝波澜。我替他擦完,又理了理头发,微笑着颔首说:“我去那边,你们慢聊。”

此刻我俨然这里的女主人,我坐在她们之间,随便的说些什么,轻而易举可以成为焦点。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叫她小林,她倒不是谁的女伴,大约是和穆和梓从小就认识的。她远远的对穆和梓打招呼,然后快活的对我说:“我下次能不能再来找你玩?”

这一晚,她是唯一可以让我觉得心情愉快而呼吸顺畅的人,我微笑着答应她。

舞会在凌晨结束的时候,我看着人们纷纷的告别,竟从心底起了惆怅,一丝丝,一络络,像是扬起的烟尘,永远也无法驱散开去。我看着最后一个男子的背影从视线消失,终于不必再站在他的身侧,于是转身离开。

这样的夜晚,注定失眠。我走到阿姨还没撤下的桌边,倒了一杯红酒,拿了一个不知是谁用过的酒杯,慢慢的一杯,斟满,灌下,直到那半瓶酒点滴不剩。

他依然站在门口,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只在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抓住我的手腕,双目中似有烈焰:“不够的话,我书房里还有。”

我轻巧的挣开:“你以为我是借酒消愁?”

轻轻上扬的语调,满不在乎,竭尽全力的嘲笑和戏谑——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可是我没有骗他,我不是借酒消愁,只是害怕噩梦。

我开了灯,倚在床头,那副破了的窗帘落了半截下来,有奶白色的光束从那里透进来,像是银光雾水,一点点的弥盖过床头仅有的那盏橘黄色的小灯。而看起来的清净冷清,丝毫不能阻挡此刻我身上的热意。唯有被褥的面料滑凉如水,我将身子舒展了些,脸颊微微挪了挪,埋进软绵却厚实的被子之间,然而也不过片刻舒适,我懊丧的发现,这个世界越来越热,望出去,连月银如水中都浅浅抹上一层玫瑰色。

我听见门把转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轻如鬼魅,在我的身边坐下,我听见叮咚的轻轻撞击声,然后他伸出手,把我从床上捞起来。

我闷声去开灯,然后做出了困倦的样子问他:“你怎么来了?”

房间里是水晶吊灯,唰的一下,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一时间又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等到睁开的时候,才见到他持了酒杯,半杯液体,暗玫色冽滟着色调,一下一下,在水晶杯壁上画出一道道波痕。他递给我,我的手伸在一半,却又放了下去:“我不想喝。”

他将手收回去,自己饮了一大口,似是有些颓然,目光却斜斜望着我,无声的诡谲。我亦无言,几乎看着他将那瓶酒一口口的全数喝下。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可是那眼神依然清明如常,仿佛文人雅客在月下小酌。

后来发生的事,即便穷尽了我所有的逻辑和智慧,也无法理清因果。

我只记得我抱膝坐在他身侧,忽然伸手关了所有的灯。蓦然到来的黑暗,即便是狼王,只怕也有片刻的失神和无措。

我侧过身子,靠近他,用尽了所有柔软的心意吻他。我闭上眼睛,环上他的颈,半跪着努力靠近他。而他像是不明所以,一愣之后,终于回抱住我。

最初的缠绵,随之而来的却是激烈的喘息,他索性一把抱起我放在膝上,手指用力,微微抓痛了我的长发。

我的手不安分的试图解开他的扣子,他一把扣住我,低低喘息着,似乎在极力控制:“为什么?”

我不语,咬着嘴唇,另一只手从他的衬衣下滑进去,抚上他光裸而结实的背:“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不回答,用手指抬起我的下颌,迫着我看他,笑:“丫头,诱惑不是你这样玩的。”说着温柔至极的吻上我的唇畔,仿佛觉得有趣,声音呢喃,“好了,晚安。”

他要将我抱在一边,我的脚触到冰凉的被面,却像是触到无限哀伤,我几乎踉跄着站起来环住他的腰。他迟疑着将手覆在我的手臂上,我将脸孔埋在他的背上,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挪动分毫。

时间滴滴答答的在流逝,他在彼此的僵持中半转过身子:“你想清楚了?”

我无言,只是点头,发丝和他的衣料轻轻摩挲,像是有细细的电流,恍似静电,从我和他之间,急速的飞驰而过。我扬起脸,醉了酒,可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却越发的清晰:我这样取悦他,他会让我走么?

他重重的压倒我,身子在仰倒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绝望,仿佛身如枯叶,坠入的是万丈深渊。

他知道我的不安和紧张,动作愈发舒缓,带着热度的指尖忽然触到我的胸口,我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后低低的说:“你要的,我都给你。”

我将下一句话含在舌尖,犹疑着要不要说出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撑起了手臂,冷冷的看着我:“你可以把下一句话说出来。”

我以为他会离开,可是下一秒,他仿佛换了个人,我的睡衣在半褪半解之间被狠狠的撕了下来。他腾出一只手开了灯,微微眯起眼睛,另一只手扶在我的腰侧,似乎有意叫我难堪,一点点的俯下身来,从我的颈下开始啃噬。

我勉强伸出手去够那个开关,可又被他轻而易举的死死摁住在身侧,他的目光仿佛冥冥中的幽火,语调不缓不急:“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因为亮着灯,我看得见他赤裸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脸上带着汗水的湿湿潮意。他带给我撕裂的痛楚,而我咬着牙忍受,没有丝毫的愉悦。

后悔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我给他我所仅有的东西,并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是欠他的。他曾经给我的一切,其实我一点都没有忘记。或许有一天,那些过往,轻轻飘散开去,那么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他还躺在我的身侧,一手依然牢牢的拢着我的肩,可我已经想到了曲终人散的那一刻。我不可控制的看着他英俊的、沉睡着的侧脸,忽然觉得悲凉,微一侧身,膝盖轻轻碰到他的身子,又忍不住痛得蜷起身子。他敏感的动了动,闭了眼睛:“怎么了?”

我不语,撑起酸软的身子,看见膝盖上那一块红肿,像是瘀血 ,又像是擦破了皮。我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弄伤的,支着下巴坐了一会儿,重新躺了回去。

那一晚,睡得很好,没有噩梦。

我越来越习惯一个人呆着这样的屋里,看着膝盖上的那块红肿慢慢溃烂,几乎深可见骨,又痒又疼,才知道这就是冻伤。它慢慢的转成褐色,又变成两块硬痂,摸上去很不舒服。而他只在晚上出现,那些允诺我的解释,再也没有提起。他似乎更喜欢在深夜的时候走进我的房间,和我的身体纠缠,动作并不粗野,可是我却能读出刻意抑制下的狂躁,让我一阵阵的颤抖。

我在白天一遍遍的看《闪灵》,一个被困在宾馆里的作家,一个封闭的近乎自残的世界,似乎只有手中的钢斧,在劈开妻子、幼儿的瞬间,才有喧泄而出的畅爽感觉。

我看着如潮的血浪淹没镜头,令人作呕的妖浊粘稠,于是转开目光。那幅画静静的搁在客厅,我再也没有拾起笔,远远的望去,晦暗的色调,竟觉得鬼影幢幢。

可究竟谁是鬼?

我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看着囚笼外阳光耀眼而烂漫,春天挪着脚步悄悄到来。一转头,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噙着笑,很苍白的颜色。

短短的两个月,是什么把我变成这样?又是什么把我们变成这样?

文档已经拉到了最下侧,鼠标上的滚珠一遍遍的往下滑动,可是它终于还是静止了。

司年看着最后一行字,身子忽然微微发抖,一只手无意识的去抚摸膝盖上那淡淡的两块疤痕。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留下的,此刻在电脑荧幕的轻光下看去,像是夜枭的眼睛,在雪白的肌肤上,烁烁可怖。

此刻司年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呼吸中有一种近乎痉挛的痛苦,手指依然抚摸着那两块微微凸起的疤痕,而思绪却依然浸润在这个叫人窒息的故事里,一时间竟然忘了身处何地。

房间的顶灯唰的亮了起来,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却没有回头,下意识的去关闭窗口。

林季常站在她身后,神色复杂的去握住她的点击鼠标的右手,良久,才说:“你都看到了?”

司年身子忍不住微微一缩,最后将头抵在膝上,露出一截纤细的后颈,声音闷着,才问了句:“这是谁写的?……后来,怎么样了?”

她坐的是转椅,林季常轻而易举的将椅子转了半圈,双臂撑着扶手,俯下头去看着她:“她……”

只说了半个词,可这个词,却让自己觉得不妥,于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神色复杂的笑了笑:“你相信这些么?她写的东西?”

司年惊愕的抬头看着他,而林季常往后轻轻一退,坐在了床上,手臂轻轻一拂,语气似怒似哀:“你相信你自己写的东西么?司年?”

他的手恰恰抓住她的,她的指尖柔软而纤滑,他静静的转开视线:“比如,故事里的女人会画画,可其实,你不会。司年,你很会写故事。”

司年惊惧得不能自己,身子往后一仰,将手轻轻的抽离他灼热的掌心,心思都辗转仿佛进入了荒芜的死地,

林季常身子倚在床边,似是萧风暮雨中修长的雪松,只有嗓音因为疲累带了几分嘶哑:“我曾经发誓让你彻底的离开我……我努力了,可我做不到,对不起……”

他抬起眼看着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拘谨而纤弱的身影,忽然笑了笑,抚着额,语气说不出的纠结:“那个时候,当我看到你写的小说的时候,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夜风从窗户里悄悄地钻进来,温柔的拥揽坐着的一对男女,窗帘像是海边的白色波浪,一层层的撩在人心上。这幅情景,却让林季常微微出神,仿佛重历那个夜晚,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在病房里弥漫,而自己坐在沙发上,手里是一叠打印的文稿。他看几页,又忍不住看看依旧昏迷不醒她——年轻的少女肤色几乎和洁白的被褥一个色儿,像是天使背后的长翼上的柔羽。

他一点点的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慢慢的开始讲述。

“我父亲,以前是石峰最有名的一个人物。只要是道上的,只怕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我的母亲,就是因为一次火拼中受了惊吓,早产生下了我,然后身体一直不好,很早就去世了。我还有一个哥哥,是父亲在外边的私生子,我们不一起长大,关系也说不上好。父亲一去世,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他留下的那些东西,帮派、地盘、纷争,都是我哥在经手。我回来,说实在的,是因为大部分家业是留给我的。可我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我希望把他留下的那些产业,逐一的合法化。说简单点,想要把手洗干净。可我哥的想法和我完全不同。”

林季常顿了顿,毫不意外的看到司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轻轻抬了抬手,似乎想去安慰她,可转瞬目光又冷静下来,毫无波澜的续道:

“他是我父亲的在外边的私生子,脾气很像我父亲,暴躁、鲁莽。在他逐渐管事的几年里,地盘扩张得越来越大,可是整个家族却眼睁睁的看着这样一块肥肉,偏偏吞不下去。我一回来,他就防着我,后来吵了几次,索性翻脸了。”

他叙述的云淡风轻,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可司年却觉得哪里不对,她沉默了良久,慢慢的说:“这些事……”她指了指那台电脑,“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一样的容颜,眸子黑白分明,唇角微翘仿佛蝶翼的弧度——林季常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可彼时的她,和如今坐在自己眼前的她,又有哪点相似?

那个时候,她敢爱敢恨,林季常抚着手臂上那道长长的淡色疤痕,忽然记起他们后来无数次的争吵,她就这么拿着小小的水果刀,毫不留情在他手臂上一划,淡蓝的衬衣上溅满了鲜血。而此刻,只要自己微微靠近,司年的目光就羞怯的后退,如同掌中瑟瑟发抖的宠物白兔。

这样的认知一时间让林季常觉得困扰,最后只是抿去了笑意,淡淡的开口:“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你。”

“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我几乎有半年时间,日夜泡在酒吧里,花天酒地。可是渐渐的,我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想要换种方式。反正都是伪装,换个方式也不错,比如让别人以为我迷上了哪个女人。”

他的声音里渐渐有了温度,仿佛是在嘲笑彼时自己的幼稚、和对感情的懵懂。

“司年,如果当时不是你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或许我也会找一个其他的女孩子,慢慢的演完这场戏。可是既然遇到了你,一切更顺理成章,我甚至不用分神去演,我带你出去旅游,固然是因为当时我不能留在石峰——可是也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出去。”

“后来你听到了我和周全的谈话,多少知道了我的动机和背景——你认定我利用你,我一直没有向你解释。那时候我如履薄冰,稍有一步走错,就会输得很彻底,我只想着过了这段时间,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没想到的是,就差了一晚,就再也来不及了。”

那天在林氏企业内部的会议中,几乎所有的董事,以出奇一致的态度提议林季常为关北酒店的总负责人。这家酒店的预算中计划投入惊人的精力和物力,可以想见,无论谁掌握了控制权,几乎就可以掌控大半个林氏。林季飞觉得措手不及,而随后在投票中,毫无悬念的,林季常完成了对兄长的交替。

直到此刻,这个在会议上一面未露的年轻人,这个一直在兄长面前韬光养晦的弟弟,缓缓的推开了厚重的大门,极端优雅的在对面落座,看着惊怒交加的兄长,目光凛冽全是逼人寒意。

林季飞终于看出了这是一场预先演练好的阴谋,他只是怀疑,林季常究竟是怎么怎么做到这一步的——就在前天,他把整片西区的控制权交给周全的时候,那只狡猾的老狐狸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了忠诚。而此刻,周全屈身去向他的弟弟握手祝贺,仿佛匍匐在猎人身边的走犬。

其实他早该嗅出其他的味道的。与会所有的人都带了随从,黑衣,默不作声的立满了走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可能会翻脸。林季飞站起来,一言不发,在走过林季常身边的时候,因为用力,指节发出了咔嚓的声音。而林季常淡淡抬头看他一眼,嘴角的弧度不曾偏离一丝一毫。

半日之内,林季飞的所有亲信全部被替换,而林氏集团宣布关北酒店的选址定在翡海,彻底的要和石峰划清关系。林季飞所剩下的,就是在石峰盘踞着的一些势力。事实上,脱离了整个林氏家族,这些势力也就变得单薄而不堪一击了。

这一天来得不算快,可是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也只有林季常心里清楚,为了这一天,他究竟等待了多久。而他能取胜的关键,就像周全那天在书房里对他说的那样:“我们手里的东西,迟早也是儿子孙子的,他们无一例外的选择你,看来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是的,没有人愿意躲躲藏藏着掩身在暗处,他只是恰好和那些年轻人的想法一样。他允诺他们,五年之内将一切翻身放在阳光之下。不会再有赌坊和黑话,不会再有枪械和斗殴,相比起喋血的老一代,他们更愿意温文尔雅的享受现代文明下的诡谑狡诈。

“就是那天晚上,我想回来告诉你,再过几天,我把外边的事情肃清干净,你就可以出门——我不必再关着你,或者担心别人对你不利。可是我没想到,那一晚上,家里就出了事。”

司年坐在他对面,目光有好奇,也有焦虑,仿佛黑色的玛瑙,直欲滴出晶芒来。他口口声声说的是“你”,这让她觉得别扭,因为即便他这样缓缓道来,自己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感应。这个故事这样漫长而令人焦灼,她却觉得,只是一个故事。

林季常还记得那场大火。

屋子里的人被困得死死的,没有人出来,他咬牙切齿的记得这些日子她几乎都靠着安眠药入睡。屋子灼热得像是炉窖,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间,有几乎逼得人闭气的古怪味道,鞋底踩在木质的地板上,炙热直接沿着双脚往上,能将血肉烤熟。

他摸索到她的房间,握住门锁,几乎听的见“滋”的声音,如烙铁烙在掌心。烟雾刺得人眼睛睁不开,身后脚步声纷乱,偏偏门又打不开,他知道身后那些人影中,随时可能有人将子弹或者匕首插在自己身上,然而此刻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门被踹开,近乎赤色的房间中,他看得见一具软软的身躯摔在床边的地板上,她的长发散乱,身子还在微微抽搐。而林季常在那一刻,起码知道了她暂时还活着,那种如临深渊的情绪终于在片刻间落地,她。

他跪在她的身边,去探她的呼吸,而背后疾风一闪,有尖锐的声音从耳侧擦过,转瞬子弹击在墙上,粉末碎屑四溅。

第二颗子弹又从身侧擦过,他一时顾不上其他,只能合身覆在司年身上。

司年忽然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显然一时间并不了解这样的状况——而林季常揽着她慢慢挪向角落,她只看得到他线条绷紧的下颌,近在身侧的熟悉气息和火焰的味道混合着,第一感觉竟不是害怕,只是茫然,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抱住他,头痛欲裂,低声问了句:“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他永远也来不及回答她了。

那颗子弹准确无误的找到了两人的方位,而司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起来,子弹斜斜掠过她肩膀的一侧,微转了方向,射进了床边。

林季常看着她因为吃痛而踅眉,身子向前一倾,那蓬小小的血色鲜花,在自己眼前绽开,最后印染在雪白的睡裙上。

他咬牙放下她,向那个浓烟中的人影扑去。手肘重重击在那人的胸口,另一只手向一侧一格,力道用得狠辣,准确无误的击中关节。听的见“咔”的一声,然后是枪支落地的声音,那人摔倒在地。林季常还来不及去拾起那支枪,门重又被踹开——对方似乎发现了他的方位,接二连三的有人闯进来。

就算是林季飞亲自过来,只怕也会咂舌,这个素来温文雅致的年轻人竟会有这样凶悍的一面,一手狠狠的踩碎入侵者的手腕,而另一手夺来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切断另一人的喉管,鲜血在哄热的环境中泼洒而出,黏稠得像是暗红的酱汁。

房间里床边的蕾丝帷幕开始着火,落在了地上,覆上司年的身体,而他仅隔一步之遥,却抽不出身。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被布帷包裹着的身体,火苗飞速的窜烧,那是他最绝望的一刻,忽然觉得那些权势争斗不过是孩童的游戏,而自己直到此刻,才发现了究竟什么才是珍宝。

飞身扑过去的时候,林季常才觉得可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凉薄的人,可是此刻痛快淋漓的心情,竟是来自一瞬间决定同生同死的轻松。

他听见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涌入,战靴重重的踏在了战场上,泥浆和着鲜血四溅。几颗子弹失去了精准度,胡乱的打在了天花板上,接着是人倒地的声响。

他抓起燃烧了一半的帷布,火焰趁势舔舐自己的手臂,像是辣椒水泼过伤口。已经有人挤到林季常身侧,急声催促他快出去。他将手臂轻轻的放在她的颈下,尽量不去看她背后狼藉的血污,又轻轻一用力,将她身子托起来,弯腰从疯狂席卷的火海中一路往外。楼梯早就不稳,踩上去嘎吱的声音叫人心底发虚,林季常就着火光看司年被火烧去了一截的长发,枯焦着蜷缩在一边,瞬时的心如死水。

耀眼的熊熊烈火在原野上绽开如同鲜花怒放,有一种独特的美丽。他怀里揽着昏迷不醒的司年,回头看见这样美丽的一幕,异常冷静的在想,假如她死了,那么他必然会让自己活下去,直到这一把火将所有的一切焚烧殆尽。

没有人死去。

病房开着空调,嗡嗡的吹拂起发丝,林季常轻轻抚额,锐利的眼神微微冰封,有些不可思议的宁静。他坐在洁白的病房里,看着一滴滴的药水顺着塑料管滑落,嘴角一动,却怎样也无法凝成一丝笑意。

他的手臂亦缠着厚厚的纱布,可他拿着一把精巧的剪子,一根根的替她剪去那些枯乱的发丝,于是她的头发看上去长短层次不齐,有些俏皮的翘在那里,他用手指用力的抚平,目光也一点点的柔软下来。手里还攥着一些碎发,忽然想起隔壁的病房就躺了一个女孩子,也是年轻漂亮,自己初来这里结识的,算是之前自己的女伴。也算是林季飞给自己的下马威,于是出了些小小的事故,躺在这里已经整整半年了。

他没有时间关注别人的命运,只是在庆幸司年没死,只是因为在烈火中窒息了太久而昏迷——虽然医生一再保证她会醒来。

外边的世界已然换了新颜,他并没有让复仇的怒火脱离自己的控制,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交替。掌心的那些碎发仿佛新长出的芒草尖,刺着手心,手掌一翻,仿佛黑色的雨丝,飘飘扬扬的落下去。那只手无意识的摩挲她的脸颊,可是林季常望向外面黑黝的世界,有不可遏制的残酷从心底钻出来,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或许他一直以来,都太过客气谦让了。

夜半的时候,清脆的敲门声让人警醒。章殊手中夹了一叠纸,蹑着脚步走了进来。

她看上去脸色不好,有些尴尬的陪着他坐了一会,犹豫着开口:“那个……那个房子我已经派人去整理了。”

他眉宇神色未动,似是懒得应答,最后才说:“你来干什么?”

章殊咬咬牙,将手里的一叠纸递给他:“我知道司年之前一直在写小说。就让人把那台电脑的硬盘恢复了,你看看吧。”

她退开一步,嘴角动了动,又叹了口气:“是我亲自打印的,对不起,稍微看了几眼。”

白纸还泛着墨香味,字体有些小,光线微弱,读起来就有些吃力。他每翻上一页,便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司年。那些苍白中透着沉郁和压抑的文字,竟是她一字一字写出来的,他觉得难以置信。他一直知道她爱自己,比如在火焰中替自己挡的那一枪,比如她热烈的回忆起他们的初识——可原来这一切似极了火山喷发,自己正在逼她飞速的消磨热情,而徒留下绝望的尘埃。

司年静静的睡着,转眼已是阳光灿灿的春天了。因为没有晒到太阳,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护士仔细的替她将长发洗干净,空气中有洗发水淡淡的果香味道,柔软纤长的发丝漆黑如同文人雅客案前的浓墨。这个季节蝴蝶还在蛹中,可是护士忽然停了下来,白色的毛巾犹然擦着她的脸侧,却分明看到病人纤长而微翘的睫毛轻缓的扫了一扫,然后又是一扫,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漆黑的眸子似乎有着重生般亮丽的晶莹光芒。

她毫不迟疑,摁下了墙边的呼叫器。

林季常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时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去医院了。每每车子开进了停车场,巨大的昏暗和梦魇,仿佛不可知的力量将自己笼罩。他的手扶在车门上,却总是没有勇气推开。他害怕看着她躺在病床上,睡颜晶莹剔透,纯洁像带着光环的天使。可是自己却用尽了力气要将她拖入地狱。多么惨烈,于是在那之后,只剩下了退缩和怯懦。

看到医生在门口等着,他竟不由自主的松口气,仿佛这个阻碍可以让暂时延缓纷乱的心情。

而医生接下去说的话,显然是斟酌了很久,他终于啼笑皆非的听说了“失忆”这个词。而医生为难的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最好不要再刺激到她,她现在……很混乱。”

几个护士都围在病床边,测体征,换药水,静谧得叫人觉得温暖。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护士正在给她背后的伤口换药,烧伤和枪伤,让雪白的肌肤看上去有些狰狞,而那些药一层层的敷上去,他看见那个纤弱的背影正在轻轻颤抖,仿佛在强忍着痛楚。

最后她半侧过身子,终于发现了床边一直站着的男人。她没法动得很厉害,目光像是孩子一样的看着他,似乎不习惯将背裸露给男人看到,有些羞怯,低低的问了一句:“是医生么?”

没有人回答她。

护士们各忙各的,似乎没人听见她在说话。而司年抿了抿唇,觉得疲累,于是又沉沉的闭上眼睛。

他在无意识中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什么东西,哗啦啦的一片器械不稳的声音,却又清清脆脆,像是撞击在心里。

所有相关不,不相关的,慢慢的浮了起来,像是尘埃,在透明的阳光下,活泼的起舞。